在信仰缺失的時代,失去了強大的精神支撐,人,跟禽獸相比,並不是比禽獸善於辨別顏色,而隻是給顏色作了文字上的說明,黑的,白的,黃的,綠的,或者將白說成了黑,或者將黃塗出了綠意,故而模糊了善惡美醜。


    就說江桐的前夫,那個花心大蘿卜陳君尋吧,傅憶嬌之死,眼見他的專情與沉淪,作為本書作者,我卻一時無法褒貶。


    失戀之殤如果像修理指甲那樣簡單,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樣的愛情值得留戀?失去親人如果也像修理指甲那樣不痛不癢,那麽,我們何嚐不是指甲?


    當初傅憶嬌去世以後,燒完“五七”悼亡紙,陳君尋仍然感覺傅憶嬌的陰魂不散。他老感覺,傅憶嬌好像躲在某個旮旯窩偷偷望著他,神色淒迷,嘴唇微動,時不時有些聽不清楚的話語。


    就在受範小船暗算之後住進醫院,這種幻象仍然時常出現,出院以後,依然存在。


    這一天夜裏,傅憶嬌托夢給陳君尋。


    她說,她非常想念陳君尋,她想給陳君尋打電話,想跟陳君尋聊天,就像久遠的午夜傳情,可是,她的手機沒電了,她要陳君尋幫她充電。


    陳君尋這才知道,幻象中那幾次淒迷的神色裏,傅憶嬌到底跟他說些什麽,原來她是想跟他通電話了,她想聽到他的聲音。


    陳君尋非常悲傷,問道:“手機放在哪?”


    傅憶嬌幽幽怨怨地說道:“在合歡床上呢,這床是你親自幫我挑選的,我們結婚還準備用它,你怎麽說忘就忘了呢?”


    陳君尋困惑不解,問道:“床在哪呢?我看不見啊。”


    這時,傅憶嬌改變了語調,溫情脈脈地說道:“就在你的跟前,傻瓜。”


    陳君尋聽後,鬼使神差地將手伸了過去,果然摸到一張合歡床。


    “可是,我沒摸到手機,手機到底在哪裏啊,憶嬌。”陳君尋溫存地問。這時,他忽然聽到傅憶嬌嬌滴滴的笑聲,接著變成一種嚶嚶哭泣,再一看,那床驀地變成一個骨灰盒,傅憶嬌不見了,他的手被那骨灰盒蓋緊緊卡住了,他越想抽出來,就卡得越疼。


    陳君尋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時,他正在反手扒拉著床榪頭,相當用力。原來,他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此夢談不上可怕,故而他不想稱之噩夢。


    情緒低落到了穀底,他甚至感激這種夢境的出現。


    起碼,在夢裏,他能看到那個單眼皮美人,能聽到她的聲音,就像他不知道的一件事情:傅憶嬌活著的時候,時常感激於一個少婦奇夢,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原始森林裏邊,她縱容著他的狼族放縱。


    傅憶嬌遺體火化以後,陳君尋將他與傅憶嬌午夜傳情的那部手機連同號碼放進骨灰盒裏一起殉葬了,當時,他幻想如果真有六道輪回,他和傅憶嬌做不成夫妻也可做萬年情人。如今風物依舊而人事全非,留下的隻有一個不再活潑的生命體,和一片可以感知的孤獨。


    打開床頭燈,待到完全清醒,陳君尋突然傷惱回到現實中來。坐起身,他試著撥打傅憶嬌的號碼,仍舊無人應答。


    陳君尋傷感越來越濃了,他想傅憶嬌可能換了新號,換號沒來及告訴他,他就驚醒了。


    陳君尋格外懊惱自己怯懦的驚醒,這怯懦的驚醒撕裂了他和傅憶嬌的深情相會,寄托思念,唯有獨白!


    “憶嬌,你想說話就打電話給我,手機沒電了你自己充吧,我會一直等你的。你不用擔心,我現在是孤家寡人,我們可以敞開心扉說出各自的小秘密,包括我給你的傷害,對你的背叛。對不起,憶嬌,都是我的錯,今後,我隻對你一個人好。往常,這個時間,正是你俏皮的時候,憶嬌,我在等你說話……”


    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台。陳君尋殷切等待著傅憶嬌從陰間打來電話,渴望與傅憶嬌再度進行午夜時分的電話傳情,一次冥界與陽世電波鵲橋上的相會。這種渴望有時令他將生命看得很輕很淡,甚至渴望早日赴死。這時,他才領悟到:原來所有肉體的愉悅真當那麽短暫而簡單,唯獨精神上的牽手,可以貫亙六道輪回。


    “有一種成熟叫滄桑,有一種思念叫想你,我們本可活得更好的,憶嬌,因為你的遠行,我隻能不好不壞。”說這話時,陳君尋,這個花心大蘿卜,渣男行列的排頭兵,居然熱淚盈眶。


    唉,也許,天底下有情人寄思那個遠行的逝者,都是這樣傷感吧。


    就這樣,陳君尋對傅憶嬌思念越是熱切,他心頭的鬱結就越難散釋。後來,雖說他對傅憶嬌的思念隨著時間推移不再那般濃烈了,然而疲憊的皺襞卻如同河床裏幹涸的淤泥,越來越深刻地分布在他眼角和前額,猛看上去,他的生活好像在發生分裂。


    事實確也如此。


    這一天,陳君尋突然向秦粉說道:“我看,我們分手吧,粉。我這種人,毛病太多,不值得你全身心投入。”


    秦粉本以為陳君尋和江桐離婚後她可以趁機桃代李僵,誰料想這個男人的熱情一天天消退。這一聽陳君尋說出這樣的話,不禁一怔,問道:“分手?為什麽?我哪點做得不好,還是相處久了,你對我產生了厭倦?”


    陳君尋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道:“都不是,我就是感覺有些累。”


    的確,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陳君尋疲於應付,更讓他疲憊於吻牌時代的情感生活。生活穩定下來以後,陳君尋開始了一場沉痛的情祭。在對羅玉珠、傅憶嬌的緬懷,對喬袖的回憶,對秦粉的刻意逃避和對江桐母女的內疚之中,他完成了長篇小說《情人節》的初稿,這時,已經到了二00八年秋天。


    作品殺青不久,陳君尋在該書的書名前加上“俘虜”二字,定名為《俘虜情人節》。


    是的,為了這部情感探索小說的橫空出世,他鋌而走險,頻頻逾越雷池進行大膽的感情冒險和青春回訪,結果,他毀掉了家庭,同時也給諸多情人帶去了愛恨糾纏,尤其是愧對藍色情人傅憶嬌。他想,在他靈魂被女人們俘虜的同時,他也成為這本書的囚徒。


    將自己關在租賃的房子裏,陳君尋看著手稿,胡子拉碴,不修邊幅,活像一個落破的流氓。


    屋裏,滿地皆是凋零的煙蒂,青霧繚繞,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


    陳君尋還在深刻地思考。


    發生的事情乖舛而刺激,也許,寫這本書的初衷就是一個荒唐。單就作品破壞性和建設性,弊大於利,陳君尋已有權衡。而且,他還肯定一點,在他洗盡鉛華,作品依然無法到達理想高度,更別談經典流傳萬古足音,這些,都不能不令他陷入深深的苦惱。


    陳君尋守望手稿久久發呆,當瞥見書稿序文時,他對其間慷慨激揚的愛情宣言重筆刪刈:


    我發現自己成為侵略者,但我隻在自己的領地掠奪別人。在我尚未死亡,尚無勇氣自我量刑之前,隻好請出本書的男主人公代我受罰。


    我不是思想家,但我渴望我的所有情人和我一樣都是思想者,所以,我不得不幫助她們思考。


    情人,身體震顫遠未及精神撼動,情人節不需要真實的肉體。


    如果愛情是一場男人和女人必須進行的戰爭,我渴望在戰爭最後被女人所虜!


    ……


    百事萬物,從發生到最終消亡,不管美好還是醜陋,最後都是同一個結果。陳君尋遊曆了豐富的感情世界,經受了太多的激情碰撞,並由此帶來一本情感實錄,隨著愛人情人的一個個離開,這本實錄越來越像一件贓物、一種罪證、一筆雞鳴狗盜的不義之財。


    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時代,他與傳統的東方倫理道德背道而馳已經甚久甚遠,幾年來隨波逐流,已經讓他變得與世俗同等浮躁,同等肮髒。


    “仔細一想,人生短暫,能剪多少次指甲?能理多少次頭發?把一輩子換算為秒來數,那是快樂;把一輩子換算為年來數,那時苦樂。活一百歲就死不可怕,但是,如果說某年某月某日死,盡管也是一百歲,卻總是讓人提心吊膽。前者生活粗放開朗,後者活得太小心翼翼了,可見,表達方式與思維方式不同,就會產生相悖的效果。人生最大的快樂,莫不如做一位生活的智者。生死是可以輪回的,勝負可以再來;時間可以伸縮的,悲歡隻求速去。痛苦時,一小時很漫長,快樂時,一天也轉瞬即逝,所以,別指望我感激你的同情,時光!當然,我更不會跪求你的寬恕,若說有何乞求,我隻求快樂速死。”


    怒懟時光,陳君尋神神叨叨,起身提來一個小火爐,然後,將書稿一頁頁撕掉,丟進火爐裏。


    火光熠熠,映紅陳君尋凝滯的臉龐和僵硬的軀殼,似乎並沒有焚及他的痛苦,其實,他的心早已經到達一個陰暗的地方,那是他無比自私的靈魂的塚穴。


    歌曲《≈愛》幾年前就已上市,不匪的銷售業績使崇子鶴名利雙收,也給陳君尋帶來不少實惠。除了著作權上的利益商討,出名以後,崇子鶴很少與陳君尋聯係了,時位移人,陳君尋頗有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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