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王府裏又亂了。


    這回是二房的七爺出了事,他失足跌進了荷花池子裏, 被救上來時全身僵冷,隻剩下一口氣。


    良醫所的良醫正和良醫副全被朱遜爍召了去,他咆哮著宣稱:“救不回七郎, 你們都給本王下去陪他!”


    兩位良醫似吞了黃連, 平日裏也不見這位王爺多麽父子情深, 朱成鈳的弱疾打哪兒來的,還不就是他的妻妾們爭鬥過劇, 波及到了孩子身上。如今卻作出這副樣子來了。


    卻也沒有道理可講,隻得通力去施救, 近半日過去,終於把朱成鈳遊絲般懸著的那口氣吊了回來。


    但良醫們仍然愁眉不展,因為朱成鈳本就有弱疾,開春之際, 池水仍然冰冷, 這落水在一個正常少年來說可能不會怎麽樣,喝幾天薑湯驅驅寒就好了,放到朱成鈳身上卻是致命的打擊,風寒入體,直迫心肺, 他的喘疾必將加重不說, 會不會引出新的病症, 一時都難以論斷清楚……


    **


    “咳。”


    紀善所的學堂裏, 朱成鈞咳了一聲。


    他坐在椅子上,腰部以下都濕淋淋的,上身也有水跡,臉色白裏透出一點青來,一看就是副受了凍的模樣。


    展見星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緊閉的門窗,咬咬牙,轉身要往門邊走。


    “別白費力氣了。”朱成鈞沒回頭,身後卻好似長了眼,道,“你以為會有人理你。”


    展見星沒聽他的,堅持向外喊了幾聲,外麵起先有人走近,待聽見她是要幹淨衣裳,卻馬上走開了,果然不曾搭理。


    展見星心裏焦急,卻也無可奈何,畢竟,他們現在是被關在了這裏。


    這得說回到之前。


    她和朱成鈞發生爭執,她堅持要去叫人,朱成鈞不知怎麽回事,忽然放棄了對她的阻攔,然後自己走下水去了——沒錯,走下,那池水原來隻及人的腰部,掉下去並沒有那麽大的危險。隻是朱成鈳運氣不好,池水不深,池底淤泥卻又厚又黏,他不慎滑倒後嗆了水,緊張過度,竟爬不起來,以致險些溺死。


    隨後朱遜爍聞知消息趕來,他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朱成鈳是被朱成鈞推下去的,要把朱成鈞抓回去償命,秋果慌不擇路去求助了楚翰林,在楚翰林的據理力爭之下,才爭取到暫時將他們關押在學堂裏。


    現在楚翰林趕去找羅知府了,朱遜爍和後得知消息的朱成錩派來的人在外麵對峙,他們一時沒有危險,可是想做別的什麽卻是不能的。


    展見星擰眉走回來:“這怎麽辦,你總穿著濕衣裳會生病的。”


    朱成鈞想了想:“也是。”


    他站起來開始解腰帶,動作很利索,兩下就扯開了,袍子下的裏褲嘩啦一下滑了下來,堆到腳踝處。


    展見星:“——!”


    朱成鈞把濕透沉重的鞋襪也脫了,然後沒有坐回濕漉漉的椅子,而是直接坐到了桌麵上,把腳踩著椅邊,兩條白白的光腿從袍子裏敞亮地支出來。正對著展見星。


    展見星於目瞪口呆之中,神奇地維持住了瀕臨崩塌的表情——可能是她已經漸漸開始習慣朱成鈞的作風了。他就是這麽,一言難盡。


    看個腿也沒有什麽,鄉下漢子天熱時打赤膊的都多著呢。


    展見星理智地安慰自己,同時謹慎地回避著視線。朱成鈞那兩條腿太白了,鄉下漢子可沒有這麽白的,也沒有這麽幹淨。


    哦,也不是那麽幹淨,腳上是有泥的,他的鞋曾深陷淤泥,脫下來時難免沾上了些。


    “你後悔嗎?”在她忙碌著不知該把眼神放哪的時候,朱成鈞忽然出聲問她。


    展見星那些散亂的情緒潮水般褪去,她的心靜了下來,回到了當下的現實裏。


    “九爺後悔嗎?”她反問。


    “你指哪一件?”朱成鈞一邊說話,一邊把袍子的下擺拎起來擰了一把,一串水珠淅瀝而下,展見星一下回避不及,瞄見了他的大腿——更白。


    她猛地轉頭,差點把脖子扭了。


    朱成鈞倒沒管她這個異常,隻是繼續自己的話,“我見死不救?還是你囉嗦兩句,說我不該如此,我就又下去救了他?”


    展見星勉力鎮定了心神:“都有。”


    “都不後悔。”朱成鈞肯定地回答了她,“該你了。”


    “那我也不後悔。”


    “就算你被二叔遷怒,一起被關在了這裏?”


    “是。”


    “為什麽?七哥一直在為難你,他死了對你不是件好事嗎?”


    展見星道:“七爺蠻橫,驕奢,刁鑽,瞧不起我,但我不會因此就盼望他死,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被淹死而無動於衷。”


    朱成鈞又問了一次:“為什麽?”


    “因為他過不至死,因為我不想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也因為,我也不想九爺變成那樣的人。”


    她最後一句話引來了朱成鈞的繼續追問:“我是哪樣的人?”


    展見星的回答終於沒有那麽毫不猶豫了,她思索了一下措詞,才道:“是個跟他們不一樣,尚有善念底線的人。”


    “因為我幫過你一回,我就是個好人了?”


    展見星糾正:“我沒說九爺是好人。”


    朱成鈞琢磨了一下:“我懂了,我頂多不是個壞人,對吧?你還拐彎抹角的。”


    展見星不說話了。


    朱成鈞追問:“問你話呢,幹嘛不吭氣?”


    展見星不得不道:“——說了得罪人。”


    朱成鈞這下愣了一下,才表情讚歎地道:“你還知道得罪人。”


    展見星:“……”


    她沒在意朱成鈞的諷刺,因為她覺得他這些問題不像是無意義的隨口一句,他似乎,想通過這些問題從她身上找到點什麽。


    她因此問:“九爺到底想說什麽?”


    “也沒什麽。”朱成鈞看上去顯得無聊,但似乎確實也蘊了點探究的意思,他道:“你覺得自己所為都是對的嗎?”


    展見星驚訝地立刻道:“不敢。”


    她哪裏有這種狂妄,覺得自己不會犯錯。


    “但是你很堅定。”


    做什麽都很堅定。


    朱成鈞有一點奇怪——這種堅定是從哪兒來的?


    展見星不大明白:“我有嗎?我隻是做的都是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那你要是錯了呢?”


    “錯了就改——”


    外麵在此時傳來了一陣喧嘩,展見星顧不上再說話,忙走到門邊去看。


    門已經從外麵鎖了,鑰匙被楚翰林帶走。這保護也許微乎其微,可楚翰林已盡了他的心力,他讓他的學生起碼能多安全一刻,不至於馬上被抓走。


    “都給本王滾開!”


    “郡王,楚翰林還沒回來——”


    “他不就是找羅海成來查問清楚嗎?不用他查了,本王已經有證據,知道真相了!”


    “郡王,這——哎呦!”


    展見星努力貼著門縫去看,但視野太窄,她看不見多少,隻聽著外麵喧鬧越來越大,朱遜爍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砰!


    一腳踹在了門上。


    展見星心中驚跳,往後倒退兩步。


    “二叔。”


    也就在這個時候,朱成錩趕了過來,他聲音有些發喘:“二叔想幹什麽?”


    “大郎,你來得可真及時啊。”朱遜爍轉過了身,冷笑著:“九郎幹出這樣殘害兄弟的事來,你還護得這麽緊,你們果然是一夥的!”


    朱成錩似乎也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七郎落水,二叔心裏著急,但也不要胡亂說話。九郎早都說了,是七郎自己跳下去的。”


    “七郎瘋了,自己往水裏跳,還想拿這種推脫的蠢話搪塞我!”


    朱遜爍吼著:“我告訴你,七郎命大,已經醒過來了,他明白說了就是九郎推的他。他知道了昨晚發生的事,想找展見星解釋一下,展見星被母妃叫去,他就先拉了九郎出去聊一聊,想九郎幫他說些好話,不想九郎見四下無人,伸手就把他推進了水裏!”


    朱成錩那邊沉默了一下,旋即道:“下人們可是七郎自己攆走的,秋果說了,跟七郎的趙勇還一直攔著他,不許他靠近。”


    “那是七郎性子傲,不想被別人聽見他跟九郎說軟話才遣開了人,哪知卻給了九郎可乘之機。九郎平時看著悶不吭聲,真是好狠的心啊,聽了你的教唆,兄弟都下得去手——”


    朱成錩的聲音中終於失卻了那一種從容,他打斷了朱遜爍:“二叔說什麽?什麽教唆?”


    “你還裝傻,九郎推七郎下去之前,向他說了一句——‘你要怪,就怪大哥去’。大郎,你解釋一下,這是什麽意思?”


    “二叔這就是信口雌黃了,九郎什麽時候說過這等話?”


    “哈,那我又幾時許諾過張冀什麽?!”


    展見星聽到這一句終於明白過來——朱成鈳的落水原來就是個圈套!


    朱成鈞留下了木棍,引誘朱遜爍去報複朱成錩,朱遜爍確實這麽幹了,但他沒有尋找證據堂堂正正地去揭穿朱成錩,而是利用侄兒也憑空構陷,做出一盆汙水來反潑,這是什麽樣的地方,又是群什麽樣的人啊!


    代王府這一棵大樹,一朝重見天日,看似仍然枝繁葉茂,可是深埋在土裏的根,已經爛透了。


    屋裏攏共這麽大點地方,朱成鈞自然也是聽見了外麵的話的,他看著聽不下去走回來的展見星:“現在後悔了沒有?”


    有一瞬間,展見星心中確實滑過了這個念頭,她完全相信,倘若她不出現,朱成鈞就會坐在那裏,平靜無波地看著那片水麵漸漸消失掉最後一個漣漪。


    朱成鈳自作孽不可活,他玩脫了自己的性命,要怪也隻能怪自己——可是,她畢竟機緣巧合地出現在了那裏。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來:“九爺,我不後悔。你和他們不一樣,不應當做和他們一樣的事。”


    朱成鈳如何“自己找死”是一回事,看著血親堂兄活生生在眼前溺斃,又是另一回事,這推不出因果關係,也不能混為一談。


    朱成鈞道:“哎,說不定就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


    展見星不可思議地看他一眼——簡直不明白他為什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能信口開河:“九爺別開玩笑了,要是你推他下去,怎麽會被我一催就又救了他,他死了才沒有對證好嗎?”


    當她傻啊。


    朱成鈞動了動腿,上身前傾,對著她笑了,那笑容非常詭秘——在展見星看來是非常討打:“也許是因為我想看一看,你被人反咬一口以後後悔的樣子啊。”


    ……


    兩個人說起話來,一時都沒留心到外麵的交鋒短暫停了,隻聽得哢嚓一聲,是門鎖開了的聲音,緊接著,門扉被人推到大敞。


    氣喘籲籲的楚翰林、羅知府,臉色不善的朱遜爍、朱成錩,以及若幹下人們,就看見有推兄長下水嫌疑的“疑凶”朱成鈞,光著腳,露著腿,高居桌上,臉上是一個一看就很反派的表情。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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