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


    他身後的三四個人嘻嘻笑著, 有樣學樣, 挨個也去抓了個饅頭,抓完大搖大擺地繼續往前走, 徐氏目瞪口呆, 不敢阻攔,展見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論, 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兒,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這是些什麽人,但從這出行的氣派看,顯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們這兩個人又怎惹得起那麽一大幫子?


    展見星被母親抓著不好動彈, 惱怒地握緊了拳頭。那些饅頭好多是他一個一個辛苦捏出來的,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 簡直與搶匪無異!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 那夥人裏其中一個若有所覺, 斜過一點身子扭頭看了回來。


    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少年, 與展見星差不多大的樣子, 他目光跟展見星對上, 沒有一點當街搶劫的羞愧, 眼底漠然, 隻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濃黑, 鼻梁高挺, 是挺堂皇的相貌, 這一笑卻是邪氣畢露,又似帶了些挑釁,氣得展見星瞪著他,咬牙低聲罵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搶饅頭的幾人組合有點奇特,像是一家老少齊齊出動,後麵跟的則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見星有此語。


    “噓!”徐氏怕那些人聽見,回來找麻煩,唬得忙把展見星嘴巴捂住。


    好在還算太平,沒有人折返回來,隻是這些人一點不知道愛惜糧食,其中有兩人大約覺得饅頭難吃,咬了一口,就隨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著好好的饅頭在地上滾了兩圈,就變得灰撲撲的,心疼地抽了口氣,但也不敢多說什麽,攬著展見星縮在鋪子邊上,眼見他們漸漸走遠,才鬆下心弦來。


    對麵的小陳娘子也悄悄探出頭來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遠了,才敢出來,小跑著到饅頭鋪前,對著徐氏道:“徐嫂子,算你運氣好了,你可知道這些人是誰?”


    徐氏茫然搖頭:“先前好像聽見人叫嚷,說什麽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鎮守在我們大同城的代王。”小陳娘子糾正。


    這一說,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爺打下了江山,分封諸子,幾大邊關重鎮裏都分了兒子鎮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這裏,就是代王。隻是這代王府卻與別處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氣十分暴躁,為此曾犯過被削過一回王爵,後來先帝登位,才把王爵還給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氣非但沒改,還變本加厲起來,當街搶個饅頭什麽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這位王爺還有一個嚇人的愛好,帶著子孫橫行街市,袖裏藏錘,看見哪個路人不順眼,就照腦袋給他一下——小陳娘子說徐氏運氣好,就是為此,被搶幾個饅頭比起被敲破腦袋乃至丟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這樣的行徑,直是拿百姓當畜生取樂,本地官員參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飛去,這回連賜還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臉再貶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軟弱性子,發起惱來更狠,直接下詔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隨著時日推轉,一年年過去,代王府始終高牆矗立,朱門緊閉,百姓們漸漸忘了頭頂上還壓了這麽尊惡佛,到徐氏來此落腳時,日常還會提起代王的人已經很少了。


    如今聽說竟是他,徐氏害怕裏又生出納悶來,道:“陳家娘子,不是說代王在先帝爺手裏被圈了嗎?怎麽還能出現在大街上?”


    這個問題小陳娘子也回答不上來,不過,有人能。


    三五個身著青衣的衙門皂隸從門前匆匆跑過,小陳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認得其中一個,就拉住了問道:“龔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爺一家怎麽出來了?我們才見他從這裏路過,都嚇了一跳。”


    姓龔的皂隸停住腳步,扭頭忙先反問道:“代王爺才從這裏過去?可有惹出什麽亂子沒有?”


    小陳娘子道:“搶了徐嫂子家幾個饅頭,別的倒沒事。”


    龔皂隸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小陳娘子道:“哪裏好,你看看,一條街的人都嚇得人仰馬翻!”


    又追著問他到底怎麽回事,龔皂隸歎了口氣:“八月裏先帝爺不是薨了嗎?新皇爺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後,想起還有這麽位叔叔來,就下了諭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樣,小陳娘子聽了,臉色也跟著不好看起來。


    這位代王別的本事不見得怎樣,可是真能活,數到如今,已是曆經四朝了,熬死了父親,熬死了侄兒——太/祖駕崩以後,本來先傳位了皇太孫,先帝厲害,起兵從侄兒皇太孫手裏奪過了皇位,從輩分論,代王與先帝倒是平輩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個侄兒繼了位,把他放了出來。


    這一出,好似惡狼出柙,從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搖過市來看,怎麽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樣。


    “這可怎麽好,好容易才過了幾年安生點的日子。”旁邊的鄰居們伸長耳朵聽著,慢慢聚攏來,聽見是如此,臉上也都泛起愁來。有些曾親身遭過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驚恐之色。


    另一個皂隸插嘴:“別埋怨了,我們才倒黴呢,你們惹不起,好歹躲得起,聽說代王爺在街麵上出現,縣尊老大人匆匆把我們派出來,叫我們看著點代王爺,好歹別一出門就惹出大亂子——這不是開玩笑嘛,代王爺不來敲我們的腦袋就算不錯了,誰敢去管他!”


    龔皂隸搖頭,重重歎氣:“好了,別說了,說也沒用,誰叫我們吃這碗飯呢?走吧。”


    幾個皂隸互相拖拉著走了,背影都一副垂頭喪氣的衰相,要說他們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橫行一二,可是碰見代王這樣的大禍害,幾個皂隸便隻如螞蟻一般,不夠他一捏的。


    大同縣令給他們下的命令是“看著”代王,不過他們也不傻,聽說代王才從這裏路過不久,就不著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難料,皂隸們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為他們居然掉頭殺了回來!


    皂隸們一下嚇得腿軟,差點扭頭就跑,慌張裏又覺得有點不對。


    ——怎麽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亂的?


    而且中間還少了個最關鍵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見皂隸們了,領頭的鮮衣男子腳步一刹,拎過未及閃避的龔皂隸來,伸手用力一指:“快把這兩個亂匪抓了!他們膽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龔皂隸衣襟冷不防一緊,嚇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聽他的話,腦中更是嗡地一震,隻能全憑下意識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見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婦——”


    天降一口重鍋,她唬得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人是不是弄錯了什麽,小民家中隻有小民和母親二人,在這條街上賣著饅頭,做一點糊口的小生意,斷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見星忍怒站出來,拱手說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麽病,但這種天大罪名扣下來,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認的。


    徐氏回過點神,連忙跟著點頭:“對啊,大人,老爺們,民婦、民婦這樣的小民,怎麽可能敢害王爺這樣尊貴的人呢!”


    皂隸們也覺得代王府人有點神經,徐氏攜子到亡夫家鄉這裏定居,是去衙門上過檔的,來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還死了,就剩下這麽貧弱的兩口人,就算和代王結過仇,想害,那也沒本事害啊。


    鮮衣男子音量不減,大聲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饅頭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沒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還敢狡辯!”


    毒毒毒——死?!


    一條街的人都驚恐得停滯住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來搗亂呢?我們還有第二間房子賣嗎?”


    徐氏遲疑了一下。


    “他們還罷了,隻是叔伯輩,我們豁出去同他們鬧,未嚐沒有一點指望。但倘若他們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聽二老的吩咐嗎?”展見星道:“娘,有件事您別忘了,我們的孝期快滿了。”


    徐氏失語。


    當年熱孝裏的那一次逼嫁能逃過,已算是拚盡全力抗爭的結果,再來一次,她已出了孝,連這最後一層自保的餘地都沒了,以死相逼不過是個名頭,她總不能真的去死,到時留下展見星一個,她要是被發現了女兒身,又將是什麽下場?


    兒媳都賣得,孫女又有什麽不行。抓回去頂多養個兩三年,就正是好年紀了。


    徐氏想一想,都覺得心裏慌突突嚇得厲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還不敢死。


    展見星安慰地撫了撫母親的手背:“娘,您別怕,我想好了才這麽做的。”


    徐氏不安:“你說得容易……星兒,要麽我們偷偷跑吧?跑回南邊去,娘在那邊有些打小認識的手帕交,隻要能回去,總會有人願意幫我們一把。”


    展見星搖頭:“娘,我想過,但是沒法跑。我的戶籍隨爹落在了大同縣衙裏,現在要走,李縣尊對我們老大意見,路引怎麽開得出來?我們身無分文,又如何走那麽遠路。”


    如今路引製度雖說鬆弛了不少,但從南至北上千裏地,孤兒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們兩年前從南邊來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實實去開具了路引的,如今別說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沒有,也難以尋到理由說服衙門。


    徐氏聽得沒了主意,十分後悔起來:“早知不聽你爹的,就將他在南邊葬了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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