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


    羅知府低頭, 看了看她手心裏的一小捧晶瑩潔白的雪, 讚許地道:“是個小孝子。”


    轉頭吩咐身後的獄卒:“把鎖打開吧。”


    獄卒答應一聲, 上前施為,叮叮咣咣的鐵鏈被一層層解開,吱呀一聲,牢門開了。


    展見星又愣了——獄卒太難說話, 可羅知府也太好說話了罷?


    這就把牢門都打開了, 難道打算放她們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羅知府眼裏, 羅知府不由笑了, 多問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聽你言辭,有些法度, 可是有在讀書?”


    展見星小心地點了點頭:“是。隻是小民愚鈍,剛剛開蒙,認得些字而已。”


    羅知府道:“本官觀你的言行,小小年紀,機敏奉孝, 可是一點都不愚鈍。望你不要以些許磨折為事,回去繼續好生讀書才是。”


    從父母官嘴裏說出這個評語是極不容易了, 但展見星一時顧不得,她隻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們可以回家了?”


    羅府尊笑著點了下頭:“本官才接到朝廷諭旨, 代王薨逝之案, 與爾等無關, 你母子二人,今日起無罪開釋。”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報上去的時候他正好收到驛站流轉來的公文,才興起打算來看一看。不然,釋放轄下兩個庶民之事還不至於勞動他駕臨牢獄,親自告知。


    展見星大喜,跪地磕了個頭:“多謝府尊!”


    然後忙跳起來,奔到角落裏,先把手裏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額頭上,然後努力去扶起她。平日裏堅持幹活的好處這時就顯現出來了,她雖有些吃勁,但撐著也能把徐氏架起來。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個寒顫,神智回來了些:“……星兒?”


    “娘,我們沒罪,我們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嗎?”


    “真的,娘,我們回家。”


    展見星認真地答著,把徐氏往外攙,路過羅知府的時候,向他誠心誠意地又道了一遍謝。


    羅知府微微一笑:“別耽擱了,快去尋大夫吧。”


    **


    要看大夫,得要錢。


    出了牢獄大門,亂飛的雪花打在身上,雖然冰寒,但徐氏意識到真的出來了,精神反又振奮了兩分,也不全用展見星攙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發軟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往家的方向趕。


    熟悉的街道漸漸在望,展見星不由加快了點腳步,她心裏算得好好的,這條街上就有藥堂,家去拿了錢,很快就可以給徐氏看病。


    滿心劫後餘生的激動在看見家門的時候,散了個幹淨。


    展家饅頭鋪門洞大敞,北風卷著雪花,肆無忌憚地灌進空蕩蕩的鋪子裏。


    她們幾天前被抓走得急,門板沒來得及上齊,但地處府城,周圍的鄰居們又大多和氣,就算治安離路不拾遺差些,也不至到隻給她們留下一間空鋪子的地步!


    展見星站在幾塊橫七豎八散落在地的門板前,隻覺手足冰冷,周身戰栗之意不下於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頂大帽子的時候。


    遭賊了——


    偏偏在這時候!


    展見星木木地轉頭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麽會這麽難。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著的徐氏怎麽辦?


    她用力地咬緊了牙關,很快感覺到嘴裏漫開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處——


    “星哥兒,你們回來了?!”


    驚喜的叫聲從對麵傳來,小陳娘子探出身來,連連招著手:“快過來,到我們家來暖暖!”


    展見星在這親切的招呼聲中冷靜下來,告訴自己別慌,還有辦法的,找到那個賊就好了。


    她攙著一樣被打擊得不輕的徐氏過去,小陳娘子看出徐氏狀態不對,跑出來幫忙,“哎呦”驚叫:“徐嫂子這是病了?對了,星哥兒,你們能回來,可是沒事了?”


    展見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們沒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裏病了。”


    “這就好,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著的小陳掌櫃也很高興,揚聲道,“來,讓徐嫂子和星哥兒坐這裏,烤烤火。”


    展見星扶著徐氏安頓下來,謝了他們夫妻倆後,忙就問道:“陳大哥,陳大嫂,可知道是誰偷了我們家?我好報官,我娘病著,正等著錢治病,耽擱不起。”


    小陳掌櫃與小陳娘子對望一眼,麵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說。


    展見星扣緊的心弦倒鬆了點,她沒想能這麽順利,原想著有一點線索就好了,忙追著又問一句。


    小陳娘子歎了口氣:“唉,星哥兒,我說了,你別著急生氣。我們對門做著鄰居,一向處得好,你們遭了橫禍,別的我們幫不上,這鋪子總是要幫著看守一下的。我們當時從衙門回來,原想著替你們把門板上好,隻是沒想到,你們展家族裏的人來了——”


    來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兩兄弟,不知本來是來做什麽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遺孀幼子遭了難,片刻怔愣之後,卻是立即兩眼放光,他們原是套了驢車來的,把展家饅頭鋪本已上起的幾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搖大擺進去,見什麽搬什麽,直往驢車上放。


    鄰居們看不過眼,有人上來阻止,展家大伯兩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與你什麽相幹?”


    鄰居們再說,展家三叔的話說得更不好聽:“我二嫂是個寡婦人家,應當謹守門戶才對,你上來瓜瓜葛葛的,別是跟我二嫂有點什麽吧?”


    這盆汙水扣下來,便是心中還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頭了,徐氏一日沒有另嫁,一日就還是展家的媳婦,膝下還帶著展家的兒子過活,自家裏的財物糾葛,外人確實不好多插手。


    就這樣,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兩個把饅頭鋪搬了個空,連地窖裏醃著過冬的大白菜都沒放過,搬了幾顆,架著滿滿當當的驢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陣寒一陣熱,牙關打戰,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還是氣的:“這些、這些畜生——!”


    陳家兩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為何而來,她心裏約莫有數,十有八/九是要像張氏說的那樣來逼她改嫁,指不定還要把展見星搶走,逼她丟了書本,到田地裏去做牛做馬。這麽一想,徐氏幾乎氣暈過去。


    “哎,徐嫂子,你緩口氣,你病著呢,可生不得氣。”小陳嫂子忙勸著,又推小陳掌櫃,“別幹站著了,去拿兩串錢,把楚大夫請過來給徐嫂子瞧瞧。”


    借錢的話本已滾在了展見星嘴邊,隻未來得及說出,她眼眶一紅,要跪下給小陳娘子道謝。


    小陳娘子一把把她攔著:“行了,我們門對門住了也快兩年了,這點手還能不伸,幹看著你娘燒壞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說,你家那些家什,回頭再往族裏要去,你們族老要是肯主持個公道,還是能要回來的。”


    展見星咬了下唇,沒著聲。


    她心裏知道根本沒這個可能,兩年前徐氏還在熱孝裏就被逼嫁過一回,她們不是沒有去求過族裏,族裏隻是以家事推脫不管,又去求裏老,當時倒是見到了裏長,結果才知道,原來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裏長家的傻兒子,這兒子不但傻還半癱,日夜睡臥在床,連口飯都要人喂食,徐氏為了展見星本就不願改嫁,何況還是嫁給這樣的人?


    爭執反抗之間,徐氏差點一頭撞死在展父墓前,裏長害怕背個逼死節婦的名聲,才終於退讓,徐氏才有機會避居到城裏,靠著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後一點積攢買下了饅頭鋪這個容身之所,一切從頭開始。


    這些舊話暫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請了來,這個倒黴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給徐氏診治過後,隻收了藥錢,沒收出診錢。


    世道雖然嚴酷,小民處處碰壁,終究也有一點溫暖可愛之處。


    展見星因此振奮了一點起來,將徐氏在油鋪裏暫時安頓好後,她冒雪走到對麵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還剩下些什麽。


    很好,非常幹淨。


    除了做麵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驢車放不下沒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麵牆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連牆皮都鏟了一層走。


    展見星沒在前麵停留——實在沒什麽好停留的了,往後麵居住的屋子走。


    後麵的兩間屋看上去變化倒不大,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懼怕有朝一日連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識地沒添置太多東西——也沒錢添,但雖然如此,僅有的兩三樣箱櫃也都被打開了,翻得亂七八糟。


    展見星沒管那些,隻去往徐氏床頭的炕洞裏掏了一把,果然,藏在裏麵的小壇銅錢也不翼而飛。


    她心頭麻木得已經覺不出來疼了,又走到旁邊自己的小屋,費力移開衣櫃,從衣櫃後麵的牆壁上掏出一塊磚來,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這塊磚在她們買下屋子時就是活動的,她有意沒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給她的零用錢藏在裏麵,以備不時之需。


    磚塊移開,裏麵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銅錢。


    展見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銅錢取出來捧到手裏。別處沒什麽好看了,她走回油鋪,先不顧小陳娘子的推拒,執意把藥錢還給了她,然後拜托小陳娘子幫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縣衙。


    村裏的族老都是沒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來,為今之計,隻有去告官。


    羅知府擺手令她起來,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讀之職,不論誰來應征,都不該這個才從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來,按理,他該巴不得離開代王府八百裏遠才是。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發生了,那一定是別處生了變故,令得他不得不來。


    以羅知府的年紀閱曆,對世情不說洞若觀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問所在。


    展見星卻不料羅知府這樣善體下情,此前羅知府剛正不阿,頂住代王府壓力救了她和母親性命,此刻問話口氣又好,像個和藹的長者,她憋著一口氣撐到現在,終於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裏出的事說了,一行兩滴淚不由漫了出來,但不等流過麵頰,她連忙抬手拭去。


    羅知府的眼神閃了閃,沉吟片刻,開口問她:“展見星,你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將你的家產奪回來?”


    展見星平複了一下情緒,躬身道:“一來,小民無權越級向府尊上告,二來,祖父母尚在,小民與叔伯間血緣之親,無法斷絕,倘若將來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計之呢?”


    總不能再來找羅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羅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間地位天差地別,別說下回,這次羅知府都全無道理幫她。她說出來,也是自討沒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產,違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來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無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辯說是搬給展家老兩口的。因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財。


    走來府衙的路不長,但展見星已經已經把這一切想清楚了,她連遭打擊,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荊棘密布無法前行,她憤怒而不屈,腦海中反而破出一條險道。


    她決意爭取代王孫伴讀之位,聽來是膽大到荒謬,可是,她已走投無路。


    羅知府注視著她,唇邊浮現出一絲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見星想了想,點頭。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也。”羅知府道,“這主意是不錯,可是你身份與別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對你必然飽含惡意,你不怕嗎?”


    “小民很怕。”展見星老實承認,“但代王府要如何對付小民,總是將來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無隔日米糧,不入虎口,也將餓死家中。”


    對於羅知府來說,展家發生的事並不稀奇,他為官至今,很知道鄉間宗族勢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麽艱難,徐氏舍不得孩子,不願改嫁,那就隻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這樣苦難又靜默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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