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  展見星和許異都很珍惜這樣的機會,連忙聽話改了, 楚翰林見學生受教, 心裏也滿意,回去案前親書了兩頁上午講的《三字經》, 分與他們道:“你們若有誌行科舉之路, 字不必出奇, 但必須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時曾召天下擅書之人,翰林院沈學士的字端方雅致, 以此晉身, 極得先帝看重。天下學子欣羨, 競相效仿, 此風漸蔓延至科考中。我當年,也費盡心思尋了一篇沈學士的文章以為習帖之用。”


    楚翰林這麽一解釋, 所給予的就不隻是一張簡單的字帖了,也是邁進科舉門檻的一點點捷徑, 這種傳承絕不是外麵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錢童生, 他即便知道有沈學士這個人, 又到哪裏去尋他的字帖呢?


    展見星站起來, 慎重用雙手接了過來, 許異原沒反應過來, 見了忙跟著站起, 學展見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 朱成鈳此時提出了抗議:“先生,為何我和九弟沒有?”


    楚翰林和藹道:“你與九郎天生貴胄,不需自掙前程,便也不必受書帖的限製。我瞧你的字,當習的是顏體,就照原先的路子學下去便可。若又喜歡上別的書體,那不妨再多試一試。”


    這個回答對了朱成鈳高貴的胃口,他眉目間現出自得之色,總算不再多話了。


    至於朱成鈞,他還沒到用字帖的時候,麵前宣紙攤著,正在練著最基本的橫平豎直。


    他握筆如抓槍,楚翰林大半時間都站在他身側,手把手將他從頭教起,糾正指點著他的一筆一劃。


    朱成鈞悶不吭聲,看似態度不錯,但他筆下暴露了他耐心漸漸殆盡的實情——無盡頭的橫豎撇捺太枯燥,他寫著寫著就飄了,出來的成果不像“寫”,倒像畫。


    楚翰林發現了就要糾正他,次數多了,他張嘴打了個哈欠。


    他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時間,動靜不算輕,屋裏人都聽見了。


    楚翰林:“……”


    朱成鈳麵露鄙夷,道:“九弟,你當著先生的麵怎麽這樣無禮。”


    朱成鈞木著的一張臉仰起來,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來的淚,嘴邊一塊烏黑墨跡,緊挨著嘴唇,差一點點,就進嘴巴裏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蹭上去的。


    費心總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點不悅,但這一看,卻又不由忍笑,幹咳了一聲道:“九郎大約是頭一次上學,不太習慣,去洗一洗罷。”


    這算是一個小插曲,朱成鈞若隻鬧這一個笑話也沒什麽,但在接下來的幾日裏,類似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楚翰林無奈地發現:他這個學生可能是真的對讀書沒有興趣。


    朱成鈞看著老實,實則根本坐不住,在屋裏呆超過半個時辰就開始神遊。唯一的好處是他記性還不錯,提問他昨日教的內容,總還能答得上來,但是一到習字課就現形,一筆字好似狗爬,可見根本不曾用心練習。


    質上不來,楚翰林隻好加量了,規定朱成鈞每日回去以後,還要將當日教的內容抄寫十遍——朱成鈳和兩伴讀就隻要寫五遍。


    連著抄了五六日,朱成鈞交上來的功課還是沒有好到哪裏去,他惰學愚笨的名聲是已經傳遍了滿府,展見星從不隨便往外亂走的人都聽聞了。


    許異有點發愁,背地裏跟她合計道:“見星,我看九爺也確實沒用心,他老這麽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萬一先生不叫我來了怎麽辦?”


    他和展見星並不是真的來讀書,隻是蹭了這個導王孫向學的際遇,朱成鈞總沒長進,他本人無所謂,可許異這個伴讀算是不稱職了。


    展見星安慰他:“這才幾日,慢慢來,我瞧先生並不著急,不會攆我們的。”


    “是攆我,七爺早開了蒙,你不愁這事。不過,七爺那樣,你也不容易,唉。”許異歎氣道。


    兩個因緣際會進入王府的小伴讀日子都不算好過,朱成鈞不說了,朱成鈳報複心極強,展見星作為庶民有幸選為他的伴讀,卻居然敢不聽他的使喚,跟隨他打壓朱成鈞,朱成鈳因此對她展開了持續不斷的找茬。


    展見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勻稱,展見星替他洗筆,他斥責她把筆毫洗劈了兩根,一個硯台,展見星洗過三遍,他還嫌不潔淨——


    展見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議,也一字不曾服軟。


    受再多為難做再多瑣事都不算什麽,但她的背脊不會真的彎下去,她不會向朱成鈳屈服,聽他的使喚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讀,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許異給她出主意:“見星,要麽你悄悄跟先生說一說?”


    朱成鈳這些事大半是背著楚翰林幹的,楚翰林大約心裏有點數,但朱成鈳當麵既然若無其事,他便也不好輕易出言調停。


    展見星搖搖頭:“我不能給先生添麻煩,先生在這裏也不容易。”


    “這也是。”許異抓了抓頭,“二郡王和大爺總是變著法地往先生麵前湊,先生應付他們就夠為難的。”


    兩個伴讀在王府裏呆了有半月,雖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亂走亂打聽,怎奈朱遜爍與朱成錩這對叔侄的爭鬥就是圍繞著紀善所這片來的,便再埋頭苦讀,也總有話音往耳朵眼裏鑽。


    譬如他們頭一天來碰見那被攆丫頭的事,很快就有風聲起來,誇讚朱成錩守孝誌誠,堅拒女色,但話傳了沒兩日,風聲一變,變成了朱成錩沽名釣譽,不惜汙蔑無辜丫頭。


    對了,後麵這話是跟朱成鈳的內侍說的,也不知有意無意,音量根本沒收斂,就在屋外和人這麽閑聊,展見星和許異想聽不見都難。


    再隔一天,跟朱成鈳來上學的就換了個人——據說原來那個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對此不置一詞,展見星與許異也不敢深想,隻能聽著又過幾天,滿府裏換了新詞,開始傳起朱成鈞的愚笨憊懶來。


    這倒不假,朱成鈞確實不受教,朱成錩那邊大概一時還未想出破解反擊之法,這話目前便還是傳著,從大麵上看,總是王府長房那邊顏麵不怎麽好看。


    “我覺得九爺不笨,先生教的書他都記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練字。”許異又轉回了自己的煩惱上,“想個什麽法子能讓九爺的字好起來呢?”


    他沒想出來,朱成鈞自己“想”到了。


    **


    這一日,在連著上了半個月學後,學生們終於迎來了第一次休沐。


    這得托朱成鈳的福,楚翰林性格溫和,從來不嚴厲訓斥學生,但他下手教學不手軟,壓根沒想過要給學生放假——主要是因為朱成鈞,學成這個樣,加練都來不及,還想放假?


    但這天早上朱成鈳沒來,朱遜爍親自來替兒子告了假,說朱成鈳用功過度,弱疾犯了,得在家臥床休養一日。


    是不是用功過度不知道,不過朱成鈳確實有個弱疾,據說是心肺方麵的毛病,平時無事,犯了就胸痛咳嗽,嚴重時氣都倒不上來,沒得根治,隻能靜養。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過頭來想想,似乎也該給學生鬆一鬆弦了,於是才宣布這一天大家都休息。


    許異歡天喜地,展見星也很高興,再想讀書的學生,聽到放假的消息也總是快樂的,兩人收拾了東西,一溜煙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門前擺攤賣饅頭,展見星放下書袋跟她說了緣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邊幫起忙來。


    展見星去代王府後一直早出晚歸,回家還有課業,與母親相處的時候少了不少,見她回來,徐氏很是開心,推她進屋去休息,因展見星執意不肯,也就罷了,母女倆一個給客人裝饅頭,一個收錢,間或絮叨說幾句話,氣氛其樂融融。


    饅頭一個個減少,日頭升得越來越高,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見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別的,就剩這兩籠了,我坐門口看著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著同意了:“好,難得你今天午飯在家吃,娘去多買兩樣好菜。”


    從罐子裏數了三十餘個銅錢,約莫估著夠了,串好了放到袖裏,徐氏便進屋去尋水洗一洗手。


    她前腳剛進去,後腳門前就來了不速之客。


    是一對穿著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紀總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膚黧黑粗糙,手腳粗大,周身是勞作的痕跡,婦人則身形粗壯,相貌普通,獨一雙眼睛靈活,滴溜溜地轉著,擦肩而過的行人們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兩圈。


    展見星無意一瞥,從熙攘人群中看見他們,立即微變了臉色。


    這時候,這對夫妻已經目標明確地走到了攤位前。


    中年男人板著臉,衝展見星道:“你跟著你娘過,越過越不懂禮了,見著長輩還大模大樣地坐著,都不曉得招呼一聲?”


    婦人沒說話,因為她的目光已經從行人身上移到了籠屜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個白胖饅頭來,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見星來不及阻止,也無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來,冷道:“大伯,大伯母。”


    陶氏有些心神不寧,問身邊的大丫頭:“紅雲,你說大爺心裏是不是還念著春英那丫頭?不然為什麽不肯把張冀一起弄走。”


    紅雲陪笑輕聲道:“大奶奶,您借著孝期,發作春英的時候大爺吭聲了嗎?沒有。不但沒有,還順著認下了奶奶的話,親自吩咐倪嬤嬤把春英從前庭攆走,張揚得滿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沒有想鬧這麽大,丫頭犯錯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從後角門叫她出去就得了。這麽一來,春英的名聲全完了,大爺哪怕對她還有一分情意,也不會把事做到這麽絕。”


    “這倒是。”陶氏不覺點了頭,“我真的也沒想怎麽樣,早起我給大爺穿衣裳,大爺嫌我手腳笨,叫了春英來,我心裏有氣,借題發揮罵了春英一句,我還以為大爺要怪我呢,沒想到他轉臉叫人把春英攆了,我看春英那丫頭嚇懵了,連句整話都不會說了。”


    紅雲笑道:“奶奶,您點醒了大爺,讓大爺靈光一閃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養出這個誠心守孝的名聲來,大爺又怎麽會怪您呢。”


    陶氏更放鬆了些:“不過,大爺到前麵去是不是有什麽不順?我怎麽瞧著他剛才臉色又不好了,可是這事沒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們關係不大,總歸春英是攆走了,您再也不用擔心她在外書房有個哥哥,一旦上來,裏應外合,比別人都難對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隻是那個張冀,要能一並出去就更幹淨了,他們這些閹人沒自己的指望,對親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麽事來,倒麻煩。”


    紅雲道:“他們就是恨,也恨不著奶奶,可不是奶奶讓春英到前庭現眼去的。”


    陶氏聽了,深覺有理,就安心地和丫頭理起剩下的衣裳來。


    **


    且說前麵,張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時候。


    倒不是朱成鈞坐在學堂裏坐冷了,而是他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楚翰林在進行考校。


    先生上課之前,要先摸摸學生的底,兩個伴讀那天問過了,但他們不過是陪襯,楚翰林隻大略問了兩句,問兩位王孫卻問得細致。


    朱成鈳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報的讀書進度來問他,十個問題裏,他大概隻能答出來一半,但朱成鈳麵上並無羞慚之色,他的人生進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試,能隨便學學就不錯了,何況,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給他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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