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


    展見星感受到脹痛火辣的手指被藥膏安撫, 清涼舒適了些,低聲認同:“他是個好官。”


    藥塗好了, 晚飯也吃過了,小窗完全黑下來。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懼來,她忍著不說, 隻在黑暗中安慰展見星道:“星兒別怕, 朝廷總有講理的人,像羅府尊那樣的,會替我們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來什麽, 又懊悔道, “羅府尊看著是個好說話的大老爺, 早知我應該求一求他, 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這受苦。”


    展見星道:“沒事, 我陪著娘。”


    “你怎麽好在這裏——”徐氏欲言又止,聲音放低下去, 耳語一般,“你一個女孩兒家, 進了牢裏,將來別人知道, 隻怕說親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 展見星這個少年, 實則是個女孩子。


    這其中的緣故得從展父說起。


    展父當日在家時, 上有長兄頂門立戶, 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這個二兒子夾在當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擠,又因無子,更在家裏立不住腳。


    展父因此落下心結,他想不通一般的親生兒女,何以自己這樣不招待見,礙於孝字無法怨懟父母,但心中的結又總得尋個出處,最終他便將理由歸結到無子頭上,生了展見星後,他當時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麵極為疼寵這個好不容易來的女兒,一方麵也有所遺憾,便索性將女兒充做了兒子養,打算等幾時得了兒子,再給展見星恢複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邊各個府州縣到處跑——太/祖時路引製度極為森嚴,許多百姓終身不曾離家百裏之外,但此後先帝與皇太孫叔侄爭位,把天下打得半爛,開朝時建立的那些製度廢了不少,小生意人跑來跑去,一般便也沒人有空去管。


    如此換過好幾個居住地,雖非刻意,但除展父與徐氏外,已無人知道展見星的真實性別。其後展父沒能等到生出個兒子就病逝了,徐氏傷心了一場,倒想給女兒換回來,因要扶棺行遠路,展見星扮作個小子更為方便,就暫沒換,再後來,回到了展父故鄉,展家那些貪婪的親族連徐氏都不放過,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說出展見星實則是個女孩家?


    就這樣,陰錯陽差拖延至今,展見星像模像樣地仍舊做個小子,還如在南邊時一般,找了個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對於母親說的“說親”一詞,展見星毫不動容,她出了一會神,倒是低聲道:“娘,我想讀書。”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著學堂?”


    展見星搖了搖頭:“不單單是去學堂那種讀書。”她頓了一頓,“我想去考科舉,要是有個功名,就不會這樣容易被人欺負了。”


    徐氏吃驚,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麽好去考呢。”


    展見星在黑暗裏歎了口氣,是啊,她怎麽好去考呢。


    異想天開而已。


    徐氏雖覺好笑,但笑過之後,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見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臉上寫了“好欺負”三個字,打從展父去後,她們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好容易逃離了貪婪親族的糾纏,如今又一頭撞進了蠻橫的貴人手裏。


    噩運在頭上織了一張網,輕飄卻綿密,怎麽都逃不脫。


    徐氏臉上短暫的笑意消失了,過了一會,她摸了摸展見星的頭發,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說道:“別多想了,等過了這一劫,我們遠遠地避開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貴人,想來也犯不著總和我們這樣的人計較。”


    展見星聽出母親話裏的無力,她沒有反駁,隻是低低地應了個“嗯”字。


    日子再差,命還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裏摸索著把牢房裏的稻草及一床破被湊合鋪好,招呼展見星睡下。


    展見星聽話過去挨著母親躺好,但合眼沒多久,又忍不住睜開了。


    她睡不著。


    不想吵到母親,她沒有說話,隻是定定望著黑暗中的一點,琢磨著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沒錯。


    可是這個念頭一經點燃,好像,就熄滅不了了。


    **


    數百裏之外的京城。


    打從先帝耗費數不盡的人力物力,將都城從南遷到北之後,大同這座本來的邊鎮距離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遞進了通政司裏,流轉之後,出現在了皇帝的禦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來隻歸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討論,但代王死成了一樁案子,大同知府還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長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對於代王府來說是塌了半邊天,但對於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來說,就四個字:死就死了。


    說句更冷酷的話:死了還好呢。


    這麽個於國於民沒有一點貢獻,畢生以刷新惡棍下限為己任的人,實在很難激起大臣們的同情心。


    非得要說有什麽情緒,大臣們隻是略覺開了眼界。


    好賴總是一個王爺,怎麽能死成這樣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饅頭噎死符合親王的身份罷——順帶一提,代王長子就是這個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無度把自己搞死了,現在代王諸子孫中年紀最長的,正是在大同縣衙大逞威風的朱遜爍。


    登基才將三月的皇帝體豐,他龐大的身軀坐在禦座上,滿臉肉擠著,憂愁地歎了口氣:“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們忙紛紛勸他節哀。


    要說哀傷,皇帝也沒多少,他雖然顧念親戚情分,但要說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於,更多的是覺得顏麵蠻無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來,代王飛快就給了他這麽一耳光。


    親王之尊,領著兒子孫子搶庶民家的饅頭,轉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簡直活的現世報。


    這樣也罷了,子孫不甘心,還要汙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夾棍刑逼一個十二歲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臉丟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羅知府斷案甚公,此案中的確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說道。


    刑部周尚書和都察院陳總憲也簡單附和了一下,實在沒什麽可辯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書隻補充了一句:“展家小兒當堂之舉,已足可證自家清白,代王爺薨逝雖然令人惋惜,卻也無可如何了。”


    周尚書不說這個話還好,一說,皇帝低頭看了一眼羅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點發疼——別人家的孩子便有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來歲了一個大字不識,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話,羅海成問他口供,居然隻會說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點問題!


    這麽一窩親戚,沒一個給他長臉的,個頂個丟人。


    皇帝想著,皺眉開口問:“這個朱成鈞是怎麽回事?羅海成的奏本上說,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


    現領著宗人令職位的是鎮國公,他正在場,上前回話:“皇上,老臣沒記錯的話,他應當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還未出生的時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導。”


    病逝是好聽的說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實際是馬上風直接死在了寵妾的肚皮上,朱成鈞因此變成了遺腹子。


    因有這點特殊情由在,皇帝漸漸也想起這回事了,不過朱成鈞在案件中牽涉不多,皇帝暫把他放去一邊,與大臣們商議起代王案的處置來。


    君臣的意見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說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無罪釋放。


    至於代王府,朱遜爍也寫了一封上書來哭訴,將自家的情狀描述得可憐無比,好像偌大的親王府倒要被兩個庶民欺負死了,這勁使過頭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覺得無語。


    並且朱遜爍一通很賣力氣的哭訴之後,末尾還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繼承之事,欲語還休地,有那麽點毛遂自薦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繼位,不過,代王府的情況有點複雜。


    當年先代王長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廢為庶人的期間,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沒了,又哪還來什麽世子,其後先帝登基,將王爵還給了代王,但隨之代王犯過,全家都被圈禁起來,對於代王要求請立新世子的上書,先帝根本懶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懸到了如今。


    既沒世子,朱遜爍作為次子,就有誌爭取那麽一下。雖然他身上已經有了郡王爵,不過郡王與親王如何好比,封地歲祿護衛統統差一截,將來子孫除長子外,餘子又要降一等襲爵,他在大同那樣咆哮,其實並非是真的愚蠢狠毒到那個地步,背後蘊含的,乃是想以父親之橫死來勾得皇帝動念親情,最終以搏代王爵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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