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的疑心病一旦發作起來, 不可收拾。


    朱英榕與汪家的關係不過靠他對汪皇後的愧疚維持, 這層愧疚一去,擋在他眼前的那片葉子就消失了。


    而他幾乎沒怎麽停留在傷心這一層情緒上,疑猜過汪老夫人兩句後, 往炕邊移了移, 已問起展見星來:“展中允,你說——太妃娘娘會不會怪朕?”


    他說的是錢妃,先帝一去,錢妃由妃升成了太妃。


    展見星一怔道:“怎麽會。”


    “我有點擔心,”朱英榕麵上顯出忐忑, “我從前那樣, 她叫人給我送東西,我不肯要,也不肯見她, 其實我不是故意的。”


    “她會不會以為我討厭她?”


    展見星意識到了什麽:“不會,就是會——也不要緊,皇上覺得有誤會,去解釋一下就好了, 太妃娘娘斷不會記恨皇上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太妃娘娘要是不理我呢。”朱英榕說著話,煩惱地連炕上也待不住了, 順著炕沿爬下, 趿拉著軟鞋在屋裏來回走, 他短腿邁得很快, 腳步也急,繞了一個圈後,到展見星麵前又驀地停住,眼睛殷切地仰望著她,“展中允,你說,當初應該不是太妃娘娘不願意要我吧?”


    展見星微笑起來,搖頭:“皇上,當然不是,沒有母親會舍棄自己的孩子。”


    她替錢淑蘭欣慰。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了母子相認的曙光,朱英榕為心障所困,一直回避著那個離他隻有一步之遙的真相,可是孩子眷戀生母也是天性,他又怎麽可能真的不想追究呢?這障一破,他壓抑著的那些情感立刻奔湧而出。


    “那是母後欺負了她嗎?”朱英榕小聲問。


    展見星蹲下/身來,她沒有告訴過朱英榕她和錢太妃有舊交,因為從前以朱英榕對錢太妃的排斥,她找不到機會,草率說出,隻會將這個孩子推得離錢太妃更遠。


    而現在,這個開口的時機終於到了。


    她先給予了一句公允的回答:“皇上,先皇後一人辦不成這樣的事。”


    而後道:“皇上,您知道嗎?如果不是思念您,太妃娘娘不會拚著性命想回到宮裏來……”


    她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說不出多精彩紛呈的詞句,此時說起來,也不過平鋪直敘罷了,但朱英榕聽得呼吸都屏住了,待終於回過神來,看見展見星向他遞了一條手帕,他接過來下意識往臉上一抹,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他說不出話來,腦中隻是閃過父親生前曾想將他交給錢太妃撫養,他不願意,先皇沒有勉強他,而是百忙之中親自養了他一段時日,對他種種縱容之處,現在想來,便是因為曾經默許了將他從生母身邊抱走,後悔中包含了愧疚吧。


    “我,朕想見一見太妃。”朱英榕沒有想很久,他回過神,把正確的自稱找了回來,也再壓不住鼓動的心緒,淚眼裏閃著光,臉頰都紅潤了起來。


    展見星笑起來,起身:“皇上想去便去,您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都可以向太妃娘娘詢問。”


    “嗯!”


    朱英榕一點頭,就往外跑,外麵的內侍忙追著他:“皇上,鞋子,您的鞋子還沒穿好,仔細摔跤——”


    展見星更覺失笑,她跟著走出去,望著殿外晴朗天空,舒了口氣。


    天子錯位的這一段過往,不可能永遠拖延下去,這個時機在大局上算不上好,但能早點將這個瘡疤揭破,讓它早些愈合,不見得是件純然的壞事。


    **


    朱英榕一去,剩下的半天就再沒回來。


    他未親政,在不在前朝也無甚要緊,直到第二天,才又來到文華殿,一來就找到展見星,把她叫到身邊道:“展中允,朕去見過太妃娘娘了。”


    展見星覺出他有許多話想說,便未開口,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朱英榕迫不及待地說下去:“太妃娘娘說了不怪朕,她還說了許多話,說朕小時候的事——其實不多,母後不許她接近朕,她費好大功夫,才打聽來一些,朕那時候什麽也不知道,唉。”


    他有點歎息著,但這歎裏又帶了十足的歡喜,這份冰釋來得太及時,極大地填補了他心中親人盡逝的傷痛,他沒有了父親,沒有了汪皇後這個嫡母,可是他還有生母,他不那麽孤單了。


    “太妃娘娘還把二弟叫來給我看了,從前母後看我很緊,我和二弟也不熟,都沒說過幾句話。”朱英榕又道,“太妃娘娘說,二弟眼睛眉毛都生得像我,我一看,真的像。”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沉浸在忽然重獲兩個親人的滿足裏,“——就是二弟年紀小,鬧騰了些,滿屋子亂跑,太妃娘娘都拉不住他,急了要拍他兩下,二弟就滿口喊‘娘’求饒,太妃娘娘就拍不下去了,跟朕說,讓朕以後好好管他。”


    “其實,其實,”朱英榕的聲音終於低了一點下去,“朕聽見二弟那樣叫,朕也想——但沒有說得出口,朕走的時候發現了,太妃娘娘有點失望。”


    展見星聽到此處,鼓勵他:“皇上,別著急,慢慢來,太妃娘娘能理解。”


    朱英榕點頭:“嗯,太妃娘娘也沒有說什麽。”他又想起來件事,道,“展中允,太妃娘娘說了,這件事多虧了你,如果不是你,她等不到見朕,想朕升你的官——”


    展見星忙道:“不可。”


    朱英榕奇怪道:“為什麽?”他又解釋,“你別多想,朕不是聽太妃娘娘的,她也沒有逼朕,隻是情緒太激動了,才順口說的話。朕答應,是朕自己也願意,你做朕的屬官這麽久,屢次規勸朕,朕知道你是個正直之人。”


    展見星搖頭:“多謝皇上誇讚,但正因如此,臣不能以此事幸進。且臣在中允任上未滿三年,也不當就此升品。”


    朱英榕打量了她一下,見她態度堅決,才作罷了,不過道:“那就等你任滿了,朕肯定記著——”


    “皇上,汪老夫人和汪國舅在午門外遞牌求見。”


    殿外有宮人傳報,朱英榕本來滿麵的柔和,幾乎是瞬間凝沉了下去,脫口便道:“他們還好意思來見朕!”


    宮人尚不知他何出此言,躬著身不敢應聲。


    朱英榕往外走了兩步,隻覺心裏怎麽想怎麽堵得慌,半自語道:“外祖母來還不夠,舅舅也來了,分明是知道了外麵傳的話——哼。叫他們進來。”


    他忽然又想知道汪老夫人和汪國舅還能來和他說什麽,念頭變得也快,又改了口。


    宮人抹了把汗,方忙去了。


    汪老夫人和汪國舅母子倆很快到了,他們確實也聽見了流言,豈有不慌神的,趕著便來了,來了坐定就開始辯白,總而言之,流言全是無稽,所傳皆是荒謬,朱英榕就是嫡嫡親的汪家外孫,一點兒也錯不了。


    朱英榕居高臨下地坐著,聽了一會,咯咯一笑,向底下道:“外祖母不是覺著朕養不熟嗎?如今又改了主意?”


    汪老夫人:“……!”


    她一把年紀,本已慌亂,哪裏禁得起這個刺激,直接嚇倒在了椅子裏。


    汪國舅更不成器,失聲道:“皇上怎麽知道——”


    朱英榕大怒!


    他那句“養不熟”,原是為著汪老夫人借他的手要攀朱成鈞這一條退路才問的,不想汪國舅這個反應,私下居然真的說過這種話!


    汪皇後為私欲將他從生母身邊奪走,汪家更視他為器具,這般議論他,汪皇後數年養育之情,他最後的一絲不舍,自此叫汪家割去。


    汪國舅反應過來失言,要辯解:“皇上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舅舅是什麽意思,留著說與自己聽吧。”朱英榕厭煩道。


    汪國舅急了,上前兩步道:“外麵那些人胡說八道,皇上難道還當真嗎?那些多半是寧王的人,專為著混淆皇上血脈,潑皇家髒水來的,應該把他們全部抓起來重重治罪,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胡說了!”


    朱英榕實在覺得可笑,他因此真的露出了冷笑:“那朕當第一個把舅舅抓起來才是——舅舅猜得不錯,這謠言確實是寧王使人傳起來的,但舅舅知道寧王是從哪知道的消息嗎?”


    他頓一頓,“正是舅舅府中。”


    汪國舅再度失聲:“這不可能——!”


    旁邊的汪老夫人臉色卻已變得蒼白,她比汪國舅穩重,已經想到了,自從汪皇後去後,汪國舅心中不安,在家中時時抱怨,她阻止過,但她年紀大了,實在也沒心力管那許多,寧藩的手伸不進皇宮,可是要伸進她汪家——


    這一顆自己搬起的石頭,重重砸上了自己的腳麵,她一時頭暈目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汪國舅也傻眼了,他是酒色中人,記性沒那麽好,奈何他不習慣汪皇後去後汪家的冷清,著實抱怨過朱英榕不少回,這一下想忘也忘不掉,而想抵賴——又還怎麽抵呢?


    對著上首不過九歲然而已現威嚴,目光陰冷的小小天子,他踉蹌著後退兩步,心裏恍惚著閃過一句問話。


    ——這難道,就是報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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