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見星跟著愣住, 她亦未料到朱成鈞這麽幹脆, 並非覺得他對京城有什麽格外留戀之處, 這片熱鬧榮華在他眼裏, 卻從不在他心上, 他看過,走過便罷。


    但方學士話說得再漂亮,那種警惕放逐乃至卸磨殺驢之意是掩不住的:寧藩平了, 瓦剌要和談了,用不著留一個成年藩王在京震懾了,那麽,他就該走了。


    朱英榕本來沒反應過來,他還覺得這個安排很妙呢, 臣子們反常的沉默才令他意會到了其中的一點尷尬,他比不得方學士能撐住,就不好意思起來, 忙道:“勞王叔費一回心,等事辦成了,王叔還回來,朕辦宴謝王叔。”


    朱成鈞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道:“好。”


    他這個字應得實在敷衍, 不過好歹和氣, 朱英榕就滿意了, 方學士莫名其妙地, 也鬆了口氣——同時又若有所失, 他以為是一場硬仗,等待的辰光裏打了許多腹稿,哪知一句都沒用上。


    朱成鈞應完聲,便要走,展見星忍不住道:“皇上,臣送一送王爺吧?”


    朱英榕自然同意,她急急追了出去。


    朱成鈞剛出殿門,轉頭見她,有點意外,緩了腳步等她。


    “王爺——”展見星想說話,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語調控製不住地低落下去。


    “這副樣子做什麽?”朱成鈞偏頭笑道,“不是早晚會有這一天嗎?”


    他這個動作與少年時別無二致,隻是眉眼之間成熟沉靜了許多,有點探究又安撫地,向她問話。


    展見星心亂得很:“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是今天——方閣老一個字也沒和我透露,隻叫我去請你。”


    朱成鈞不可能長久在京,他的身份注定他一定會回到封地上去,這一點不必明說,他與她早都心知,但她沒想到,離別會這麽突然就來了。


    “你舍不得我?”


    “……”展見星做賊也似,迅速把前後左右都張望過一番,見無人才倉促道,“王爺,你在外麵亂說什麽呢。”


    “好吧,你做得,我說不得。”


    展見星便啞口無言了。


    朱成鈞心情不錯,倒沒跟後麵窮追猛打,片刻後展見星自己找回了理智,她得承認,方學士這件事本身沒有做錯,能在這時前往大同主持邊市的最合適人選,非朱成鈞莫屬。


    她就隻有歎了口氣:“王爺,你別生方閣老的氣——他,唉,他也沒有惡意。”


    朝事就是這麽複雜,有時算不清誰對誰錯,隻能說是立場不同。


    朱成鈞道:“我沒生氣。他那算得了什麽。”


    與他生平所曆的那些陰謀艱險比,方學士的手段甚至稱得上體麵了,行的是陽謀,他沒有什麽可著惱的。


    展見星放下心來,道,“那邊市要務,就都托付王爺了。”


    朱成鈞沒回答她,卻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展見星嚇一跳:“我,這——”


    “不願意就算了,又沒逼你。”


    他這句話說得隨意,展見星沉默了,她清楚知道她不會答應,但拒絕以後,她也是真的不舍。大概隻能說一句,世事難得兩全。


    “我給你寫信,你要回我。”


    展見星回過神來,應道:“我當然回。”


    “誰欺負你,你告訴我。”


    “嗯——其實沒有人欺負我。”


    她今年二十六歲,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了,非常非常難嫁以至於徐氏都死了心由著她去了,但在官場上,還是一個年輕的起步階段,主要任務是攢資曆,她是天子近臣,講官身份更清貴,時時能往皇帝耳朵裏勸諫,一般官員交好她都來不及。


    ——之前被泰寧侯掃進去那一遭,實則是因為朱成鈞的帶累,泰寧侯本身的目標並不是她。


    朱成鈞搖頭:“你把別人想得太好了,世上什麽時候也缺不了惡人。即使是皇上,他現在也許不錯,可是他那點年紀,變數太多了,你根本預料不到他會長成什麽樣子。”


    展見星不甚讚同,道:“怎麽預料不到?內閣的先生們都說,皇上小小年紀,已有明君之相。”


    “那是學的一個表相。”朱成鈞不客氣地道,“他心眼多得很,真寬仁澄淨的人,不是他那樣,是你這樣,你自己覺得你和他像嗎?”


    展見星莫名而又哭笑不得:“王爺,你——你想誇我便誇了,非要說皇上的壞話做什麽,他還是個孩子呢。”


    “我沒說他壞話——我不會說我自己壞話。”朱成鈞道,“他不像你,但是有點像我,所以我提醒你。”


    展見星這下真的訝異了,她從前有過這個感覺,但她沒想到朱成鈞也這麽覺得。朱英榕在使弄心機這一點上,確實令她覺得熟悉,他手段還不到那麽純熟,往往讓她看出來,她驚訝他的聰慧,也有點愛屋及烏地憐愛他。


    她從來沒從另一個方向想過:那就是朱英榕這一麵本身的可怕。


    譬如多疑這個毛病,放在一個帝王身上絕不是件好事。


    她終於明白了朱成鈞的意思,點頭道:“我知道了,王爺。不過皇上身世如此,難免不安,待再大一些,許就好了。像王爺,現在不就開懷了許多。”


    其實朱成鈞根本沒好,他還未雨綢繆了好幾年地往朱英榕身上扣黑鍋呢——展見星一想就覺得好笑,不過這麽一順,倒解釋了他那麽編排朱英榕的緣故了。


    疑心病這麽重,朱英榕真像他,可不壞事嘛。


    她那句誇讚,也因此沒多少誠意,但朱成鈞沒聽出來,他在春日陽光裏轉過臉來:“嗯?那我現在是你喜歡的男人的樣子了?”


    他們這時早已出了午門,這辰光官員們多在各自的值房當差,宮外闊大的步道上既沒有什麽官員行走,普通百姓也不被允許靠近,所以他們才能議論了小天子幾句,聽見再提起這個話頭,展見星也沒那麽緊張。


    她心頭隻是湧上一陣熟悉的懷念,又有一點衝動,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又何必再吝惜一訴胸臆?


    她停住了腳步,然後又往後退了兩步,道:“從來都是。”


    說完轉身便走。


    青袍在春日下閃耀,背影瘦而挺拔,又有那麽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朱成鈞沒追上去,他完全愣了。


    過了許久之後,他才抬起手來,摸了摸心髒,向前繼續走了。


    他的步子當然不像逃走,像醉酒。


    ……


    **


    在夏日到來之前,和談文書正式敲定,瓦剌使者趕忙離去,朱成鈞也隨之返回了封地大同。這意味著,開邊市之事再沒有爭論的可能。


    大部分人對此沒什麽意見,即便是本來不讚成開邊市的人,見能利用這件事順理成章地把外藩從京中請走,這賬裏外裏一算不虧,也就沒什麽話可說了。


    初夏,京城在逐漸起來的燥熱中恢複了平靜。


    錢太後作為現今的後宮之主,越來越進入了角色,她養育二皇子,也十分關心朱英榕,隔簾請來講官過問他的學業。


    展見星作為講官之一,也曾應召過,她與其他講官一樣,對朱英榕這樣的學生隻有誇讚的,錢太後不大放心,仍問了她不少問題,展見星一一答了,並順便領了份賞賜,才回去文華殿。


    對於錢太後的這點變化,內閣沒有幹涉,母親管兒子,天經地義,又沒插手朝政,誰也多說不了什麽。


    朱英榕自己則美滋滋的,母親關心他,先生們去回話全是誇獎,他有什麽不樂意的?


    因為各方都無反應,有過一次之後,這件事漸漸變成了常態,時間倒也不頻密,大約一個月一次,問問朱英榕最近的表現,對先生們可尊重,身邊又可有什麽小人作祟,都是一個母親恰如其分的擔心。


    ——但隻有錢太後自己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私心。


    她對兒子的關切一點也不摻假,可是與此同時她那不該生發的私意,也騙不過自己。


    她真的想忍,也真的沒忍住。


    她如果完全做不到,也就算了,隻得熬著,可她有這份權利,她可以利用——她又怎麽克製得住不用。


    她從前不是這樣的人,可那是太久遠的從前了,深宮裏掙到如今,她出了頭,也變了樣,麵目全非不至於,卻也再找不回那份單純的心境了。


    但他不一樣。


    他還是那樣,從小的那副樣子,冷淡的,自持的,又穩重心正的,這麽多年,他成熟了許多,但根子上的那點東西,居然沒有變過。


    她最難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得到了他以前程為代價的幫助,那次她其實沒有怎麽感覺,因為她陷於危機裏,無暇他顧,如今一切都好了,回想起來,每一點,每一滴,都是滋味。


    當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宮裏就這點地方,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她,她不會也不想給他帶來困擾,就這樣隔簾一會,讓這安閑卻也如死水般的日子泛起點美麗的波瀾來,就夠了。


    “娘娘,外麵起風了,仔細吹著了您,您進屋罷。”


    錢太後回神,答應了一聲,懶懶踱回了內室,又對著炕桌上放著的一麵繡屏發起呆來。


    **


    錢太後的預料其實沒錯,盯著她的眼睛確實不少。


    其中有一雙,離她不算近,卻以一種出奇的耐心,終於盯出了點什麽。


    一天晚上,朱英榕陪錢太後用過膳後,擺駕回宮,一個內侍悄悄奔了出來,遙遙跪地道:“皇上,奴婢有要事求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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