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說著, 語氣倏然就更厲了:“副使是把此案當兒戲了嗎?!”


    鄭元青眸光一閃, 倒不是被她氣勢嚇著,而是被她抓了話語裏的空子。


    原本那雙筷子的來曆就是疑點,他發現筷子並不像是有用過的痕跡,隻是沾上菜湯混在一塊兒, 不太能分辯。


    毒殺太過巧合, 她其實是最終獲利的人, 他懷疑也是情理之中。


    偏偏太後那裏要保李望,給他們施了壓, 王景勝的死確實也查不到李望身上, 當然也查不到眼前這個魏錦身上。他們就隻能捏造一個讓所有人都認為合情理的結果。


    他就是試探此事是否由魏錦一手策劃的, 是否賊喊捉賊, 不想她敏警又膽氣十足, 反倒抓到漏洞讓他陷入尷尬的局麵。


    是個厲害的。


    “我向來是問心無愧,也希望魏公公一樣罷了。”鄭元青曬笑一聲, 朝她拱拱手。


    話都說到這份上, 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他轉身要走, 顧錦芙冷聲嘲諷:“副使說這種話,不怕午夜夢回, 冤魂索命?”


    鄭元青步子一頓, 還沒細想這話什麽意思,就又聽到她說:“王景勝究竟是失足還是冤死, 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了。”好像他剛才覺得的話有所指是多心了。


    “他手頭上也有人命, 不算冤。”鄭元青淡淡回了一句, 終於越過她。


    他別在腰間的長刀與刀鞘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顧錦芙仍站在屋簷遮擋的這片陰影中,雙眼一錯不錯地盯著他挺拔背影。


    鄭元青即便不回頭亦能感受到她帶敵意的目光,如鋒芒在背。


    ——到底是要和他對立的,新皇那頭不是剛剛又提拔了一位戎衣衛副指揮使。


    顧錦芙看著他袍角消失在另一處拐角,才抬手理了理袖口,指尖劃過用銀線繡的邊襴——


    鄭元青果然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她到底沒壓住惱怒,朝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啐一口,摔袖往後殿去。


    可當她轉身往後殿去的時候,鄭元青又再折回,神色複雜望著方才兩人站著說話的那片陰影。


    太和殿後殿守著一眾禁衛,一排的小太監和宮女低頭在後邊侯著,前邊說話的聲音無比清晰傳來。


    “首輔方才又稟西北幹旱,幾處都鬧了饑荒一事。朕先前就命撥糧救饑,再重新去糧食富餘的地方收糧屯備,戶部當時說要核算能挪用的銀子,眼下如何了。”


    顧錦芙聽了兩耳,正好有小太監要去給換新茶,她手一抬中途劫了那紫檀木的托盤:“我去吧。”


    小太監當即躬身又退到一邊,她低眉斂目,托著茶從後殿轉到前邊,踩著厚實的大紅地毯一步步來到少年天子身側。


    趙祁慎見到一雙修長纖細的手捧茶到跟前,餘光一瞥,發現是本該呆在乾清宮的人。顧錦芙抬頭對上他帶著詢問的鳳眸,咧嘴一笑,把半冷的茶收走,然後再又回到他身後站定。


    她是內司監的掌印太監,有隨朝聽政的權力。


    此時是戶部侍郎出列稟著話。


    饑荒一事她當然也知道,內司監已批過紅,先讓各地官府開倉救災。


    她對這事倒沒有什麽興趣,正好低著頭,發現腳邊一處地毯有些被磨損了,便走神在這研究。趙祁慎卻突然一聲厲喝:“大膽!”


    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差點要把她嚇得叫出聲。


    “五日前你戶部侍郎便是這一套用詞,如今五日已過,竟還是在理賬。難道你們戶部不是日日入冊,而是要積五日、十日甚至數月才核算一回?!”


    “是你們戶部怠惰因循,還是根本就未將朕的旨意放在眼中?!”


    趙祁慎聲色俱厲,洪亮的聲音在大殿回響,驚了滿堂的朝臣。


    這是他首回在金鑾殿上斥罵臣子,即便這幾天首輔領人一直阻止他提拔建興王府的舊部,也未曾露出過怒意。


    戶部侍郎被斥得忙跪倒:“微臣不敢,是陛下不知。近半年,從年初的雪災到南方洪水,再到如今西北饑荒,戶部一直在往外撥銀子,南邊的洪水還沒完全解決,又添一項買糧,自然是再得兩邊核算......”


    嘴裏說著不敢,但字字都在為已推脫。


    “你閉嘴!朕不聽你的狡辯之詞!”趙祁慎一拍扶手,站了起身,居高臨下掃視都縮著脖子的大臣,“朕是年少,朕是初初登基,政務不熟。但南邊已撥款十萬兩白銀,扯什麽再核算!而且款已經撥了十餘天,難道那十萬兩銀子還放在戶部裏不成?!難道現在正往南邊押送過去的是草紙不成?!你們是當朕耳聾還是眼瞎,在這裏混淆視聽!”


    戶部侍郎猛然一抖,額間滲出豆粒大的冷汗。


    此事是新皇登基前的事情,是撥了十萬兩不假,但他以為新皇不知,才會拿來當借口。因為沒有任何人提起過此事,那道旨意還是太後下的懿旨,如今還留在內閣。


    新皇是怎麽知道的?!


    “身為戶部侍郎連個賬都算不清,朕要你做什麽,誤國誤民!”


    少年天子怒目睥睨,一震袖,威嚴不可侵。


    戶部侍郎被抓了實打實的錯處,麵如死灰,嘴唇翕動,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陛下,卻也不能全怪戶部侍郎身上。朝廷是撥了十萬兩銀子不假,但運出去的隻有六萬七千兩,朝廷近年來因前方戰事和各種災情,國庫空虛得厲害,得等一季的稅繳了才能再挪得動。那六萬七千兩是先應急,所以戶部說要核算是真,不過是戶部侍郎沒有說清楚,是要核算下季的稅銀,才能知道能買多少糧。”


    此時首輔捏著笏板出列,溫聲替戶部的人解釋。


    趙祁慎鳳眼一斜,重新坐下,好笑道:“原來是這樣,那朕還是錯怪戶部侍郎了?”


    “陛下明察。”首輔再度一拱手,手腳發軟的戶部侍郎緊跟著磕頭喊道,“還請陛下明察。”


    “有內情,朕自然也不會去錯怪誰。”


    少年天子聲音變得和煦,似乎就把先前的事情當作誤會做罷了。


    原本提著心的大臣們自然是鬆一口氣,甚至心中有些鄙夷。


    果然是年少好欺,又無足夠的勢力,如今首輔出言救戶部的人,天子也得退讓三分。


    正當大臣們都覺得少天子是色厲內荏的時候,顧錦芙也抬著眼皮從後頭偷偷窺他,然而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心裏琢磨著這主轉性了?


    真那麽好說話就揭過去,剛才拍椅子那一下又何不必,不硌得手疼。


    她這頭注意力又偏移了,趙祁慎那頭用懶洋洋的音調說話:“即便內情屬實,但我朝一個三品大員居然連話都說不清,還要首輔親自來解釋,傳出去真是要貽笑大方,也實在叫朕憂心。”


    他突然的話裏滾話,連首輔那頭都沒有反應過來。


    “傳朕旨意,今年加開恩科,凡是舉人,今年十月都可參加科舉。朝廷不再添一批人才,事事都要首輔操心和解釋,朕也實在過意不去。”


    “——陛下!”隨著他話落,首輔大驚失色,連笏都驚得險些要脫手,“恩科哪裏是能隨便開的!”


    “朕為國納才,是隨便的事情?還是首輔認為那些苦讀多年的舉子,沒有這個能力為朝廷效力?!”


    趙祁慎扯唇一笑,一大頂藐視舉子的帽子就扣到了首輔頭上。


    本朝崇文,首輔是天下文人的表率,如若他今天敢攔著不讓加開恩科,那就得聲望盡失。文人清高,但哪個不想入閣拜相,不然寒窗苦讀有什麽意義,擋人仕途與殺人父母沒什麽區別。


    趙祁慎悠哉地看首輔那張快能開染房的臉,一時一個色,好不精彩。


    他倒要瞧瞧,首輔敢不敢真擋著他的道。


    顧錦芙見他果然是反將一軍,抬手摸了摸鼻子。


    什麽毒殺,什麽斥責戶部辦事不力,其實都是在為這後頭攬權做鋪墊呢。


    毒殺一事讓王府的舊部能回到身邊,戶部就是個跳板,為的是要招才納賢,還在告訴滿朝的大臣。你們可以繼續和朕對著幹,但你們小心點自己的烏紗帽,朕開恩科拉攏人心,自然能培值一心忠君的新人。


    到時那些人和你們鬥,有朕提拔,你們就都全滾吧。


    顧錦芙把趙祁慎的無賴心思摸得透透的,這就是他慣用的一招,先讓人放鬆警惕,轉頭就又狠又厲的扼住對方脖子。


    就好像現在一個字都不敢說的首輔,說什麽都是一腳踩進他挖的坑裏,自己就把自己給埋了。


    滿朝詭異的寂靜,連著掌管科舉的禮部尚書都縮成了鵪鶉。


    新皇這一招太狠了,堵得他們根本無法接話茬,可謂是無賴到極點!


    “——臣、附議。”


    這個時候次輔突然站了出來,舉笏高聲讚同。


    大臣堆裏頭霎時嘩然,首輔猛然轉頭目露凶色看向他,但次輔絲毫不懼地再次說道:“臣附議,去歲不少優秀的舉子落榜,如今各地又有災情,陛下賑災兼開恩科,更顯皇恩浩蕩。民心穩則國安,加開恩科隻有利。”


    次輔這翻話叫趙祁慎聽得極舒坦,雙眼再度往官員堆中一掃,便見有三三兩兩的官員各自出列附議讚同。


    首輔聽著耳邊越來越多的讚同聲音,最後閉了閉眼,壓著心火隻能讚同。他再僵持下去,隻會對他無益,而且他已經被死對頭搶了先機,不能再猶豫不決!


    散朝的時候,顧錦芙扶著趙祁慎走下台階,餘光掃到兩鬢微白的首輔怔怔然往外走,是受到重重一擊還沒有緩過來。


    “您真是厲害。”她抿唇一笑,是真心佩服他釜底抽薪的一招。


    最後是利用內閣裏頭的矛盾成了事,首輔次輔不合,天下皆知啊。


    他心情不錯,鳳眸格外明亮:“既然叫我登了極,那他們就得俯首稱臣。”


    顧錦芙很認同:“再等到把戎衣衛完全控在手裏,就能放鬆一些了。”戎衣衛到手裏,她才能拿到當年父親一案的卷宗。


    “聽著你比我更迫切。”


    她嘿嘿一笑,也不否認,他低頭瞅了幾眼她難得明媚的笑臉,說:“要是沒覺得哪裏難受,陪我走一走吧。”


    “當然使得。”


    顧錦芙昨兒躺了一天,骨頭都躺酥了,他高興,她也高興。隻是沒有察覺到,他手輕輕搭著自己胳膊,自己與他並肩而行,緋紅袍擺在走動間輕揚,與他的相互追逐一般,翻飛間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親近緊貼。


    少年天子棄了輦步行,不時與身側宦官說笑什麽,兩人過走鄭元青跟前的時候,他就是看到那麽一幕。


    顧錦芙笑彎著的那雙眼眸十分明淨,似頭頂蔚藍的晴空,叫他有一瞬的恍惚。


    如若這樣看她,是真的像。


    ***


    “這回若不是折掉一個王景勝,你恐怕在戎衣衛的監獄裏出來不來了。但我能保你一回,卻不能保你三回四回,針對得新帝太過明顯。”


    慈寧宮裏,劉太後椅在羅漢床上,被放出來的李望正給她輕輕地捏腿。


    李望雙眸濕潤,啞聲說:“奴婢謝娘娘恩典,給娘娘做牛做馬報答!”要不是劉太後收到消息,當機立斷就讓王景勝當了替死鬼,他恐怕真是在劫難逃。


    “成了,你隻要顧好自己,就是幫我忙了。”


    太後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再捏了。李望站起身,準備告退。


    他還得回去再討好天子,夾著尾巴表忠心,不然他會連太後這個靠山都得失去。宮裏沒有了用處的人,就是廢物,誰也不會再多看你一眼!


    此際有宮人稟首輔前來。


    太後見他行色匆匆,亦正了臉色坐直問:“前朝出什麽事了?”


    首輔朝太後一禮,神色有些憤然地說:“陛下要十月開恩科!”


    劉太後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陛下要開恩科,拉攏人心!”


    “放肆!我皇兒屍骨未寒,他膽敢在熱喪期施恩典!可還將我這太後放在眼裏!”


    劉太後抬手就抓起邊上的粉彩茶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本要離去的李望看著地上的狼藉驚疑不定,劉太後餘光掃到他,憤怒的臉上更加鐵青。


    ——趙祁慎要拉攏人心是真,但也是衝她來的!因為她插手李望的事,轉頭就朝她臉上扇耳光!


    她坐起身,蓋在身上的錦被滑落,她視線和被麵上前那雙目大睜的龍首對個正,猛然發現自己是睡在龍榻上。而她邊上沒人,外頭亮著燭火,還有說聲。


    她抬手揉著太陽穴,回想著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為了哄趙祁慎這主高興,她也是豁出去,從沒喝過那麽些酒,喝到最後隻記得跟前的四個壺都空了。


    趙祁慎似乎還喊人再去拿了來,那時她已經眼前都重影,推脫了一下,倒沒讓她再接喝。


    再後來......依稀記得是兩人是席地而坐,她還歪到他身上去了,然後是如今當了戎衣衛千戶的卓宏進來說了幾句話。


    那是許誌輝的得力助手,到底是擔憂主子的安危,沒帶著離京。


    迷糊間她聽到兩人說了什麽暗探.......殺人?


    顧錦芙揉按額角的手驟然就停住,一個激靈,茫茫然的雙眸變得清亮,直接就跳下龍榻。


    剛才還沒意識到睡了龍榻是大不敬,如今再被記憶裏的片段一衝擊,居然是出了身冷汗。


    她一邊套著靴子一邊往外去,離得槅扇越近,聽到的聲音就越發的清晰了。


    “太後受驚,朕自然是要去探望的。”


    她就想抬腳邁過門檻,身前飄起的一縷發絲讓她又收了回去,反手一摸頭上的冠,竟是不在了。


    怎麽連冠都丟了。


    灌了一肚子的黃湯,果真誤事!


    她隻好再回到室內,在半明半暗室裏找自己的宦官帽,終於是在榻尾那裏找著。又快速跑到銅鏡前,熟練的挽起固定,平素那個精明利落的魏公公就回來了。


    “你怎麽醒了。”


    身後突然響起聲音,顧錦芙被嚇得險些要叫出聲,轉身去看還穿著中衣的少年天子:“你走路怎麽沒有聲音!”


    趙祁慎雙手往袖子裏一插,一臉無辜:“不是以為你還睡著嗎。”


    顧錦芙拍了拍胸口,情急間去抓了他袖子問:“昨晚卓宏過來是做什麽的?”


    他低頭看了眼她青蔥似的手指,腦海裏是昨晚她難得顯露的姑娘家樣子,長發柔順披下,依在他肩頭說萬幸遇著你了啊。說著說著,還哭了起來。


    到最後反倒是他在哄慰她。


    平時一點小事就冷臉跟頭狼一樣記仇的人,也就上回被狗追哭過,昨晚居然也哭得嗚嗚的。


    “幫我更衣,帶你去看,你就知道了。”他還在為她昨晚的婉馴悸動著,說起話來都極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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