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說水母死掉的話會在水裏溶解消失耶。”


    當理惠這麽告訴我的時候,我不知為何感到非常地哀傷。即便如此,我卻無法將那個心情完整轉化為言語。


    我哀傷莫名。可是,我總覺得光憑哀傷兩字並不足以適當地形容。感覺就像還少了某種決定性的重要關鍵一樣。


    我心想,會不會是哀傷這個字眼原本就喪失了我最想表達的意思呢?盡管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自己會這麽認為。


    可是我沒辦法清楚交代我最想表達的是什麽,總而言之我隻能說不是那個。所謂的那個,指的就是哀傷這兩個字。


    當我一聽到理惠說的那句話,我便回憶起當初第一次聽見人魚公主這個故事時,我不知怎麽忍無可忍地油然生起一股難以原諒這件事的心情。


    不能原諒、不會原諒的感覺和哀傷十分近似。


    好比做了一個懷念的夢,可是等到張開眼睛醒來,卻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麽夢一樣。就是那樣子的感覺。明明我為了失去了什麽而感到後悔,可是卻又因為自己回想不出來而感到放心。大概就是那種感覺的哀傷吧。


    我哀傷得想利用言語表達點感想,偏偏說不出個所以然,可是我卻又因此十分安心,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吃驚。那個心情就好比早上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裏出現的女生不是自己一樣,當那個女生朝自己露出竊笑時,我忍不住就快吐了。要比喻的話就是類似這樣的心情。


    包含這樣的原因,我感到莫名哀傷。


    但哀傷這個字眼在意思上果然還是有偏差存在,缺少太多要素來適當反應我的心情,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該說些什麽來表達,不過到頭來,我依然說不出半點東西來。


    所以我想,我應該是真的很哀傷才是。


    我做了個夢。我做夢。我持續做夢。一個關於理惠的夢。


    不知道理惠為什麽笑容滿麵。她注視著我,用那個時候的笑容看著我。總覺得感覺就像那一類的詛咒似的。理惠不知開口說了些什麽,但是我卻聽不到她說的內容。我聽不見理惠的聲音,理惠她依然笑著。


    這是一場不斷重複的懷念惡夢。好幾次。好幾次。理惠對我進行肢體接觸,我也用手指在理惠身上遊移。滑過她的臉頰,滑過她的嘴唇,滑過她的後頸……


    每晚、每晚,我都被理惠的夢糾纏不清。


    對我來說,這真的好痛苦。


    2


    下雨了。我和理惠都沒有帶傘。事情變成了這樣。


    六月溫濕的雨水在窗外靜靜地流過,我們在滿布塵埃的文藝社社辦眺望著那個景色,校園也聽不見棒球社和足球社的吆喝聲。就算打開電燈,光線還是一樣昏暗得不可思議,氣氛顯得十分沉靜。


    位於c棟三樓的文藝社社辦空間極其狹小,而且雜亂不堪。一一畢業的學長姐們的私人物品就這麽丟在這裏沒有帶走,然後也沒有人把它們拿去扔掉,使得社辦被雜物給塞爆了。置物櫃的門再也關不牢,貼在牆壁上的偶像海報也被太陽曬得褪色。


    那些東西仿佛遭人遺忘了存在似的,靜悄悄地堆在那裏。


    社辦裏隻有我和理惠兩人。文藝社本就勢單力薄,所以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狀況。我一如既往攤開書本在閱讀。


    聽到“喀啦喀啦”的聲響後,我抬頭一看,理惠正在打開窗戶。雨水的味道頓時流貫了整個房間。


    理惠的黑色長發輕緩地搖曳了起來。每一根都是那麽地細致,看起來就有如精細地縫製上去的平滑絲絹一樣。


    理惠先是伸了個懶腰,接著回過身子。製服的裙子隨之飄搖,胸口上的緞帶上下彈跳了一回。她的劉海剪齊到剛好可以看見眉毛的高度,臉頰輪廓圓潤,大大的眼睛泛著笑意,睫毛纖長。


    “呐,小綠。”理惠的嘴唇編織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嘴有點偏大。一旦她露出笑容,嘴看起來就更大了,可是理惠依然能讓它笑得很可愛。


    “雨一直下不停呢。”


    理惠說道,臉上仍舊掛著笑容。會叫我“小綠”的隻有理惠一人,我不知為什麽對此感到開心。


    仔細回想,理惠好像向來都是笑臉迎人。


    理惠是可以立刻跟任何人混熟的那種類型的女孩。我想,那個原因大概是出在她的笑容吧。她不會讓人產生警戒心,唯有理惠身旁的空氣總是令人感覺明亮又溫暖。她擅於聆聽人家說話,不會自以為是地亂出意見。自始至終臉上都掛著微笑,也不會插嘴打斷人家的話。


    理惠沒有母親,她和父親以及兄長三人一起生活。理惠的母親好像是在她年幼的時候離家出走的樣子。她家裏的狀況其實我不是很清楚,我有約略聽說理惠的母親跟外麵的男人偷情的事。但也僅止聽過而已,我並沒有去確認。想說跑去問她這件事應該不太好,因此有所顧慮。不過理惠的哥哥倒是性情溫柔且文靜的人,我還記得他每次遇到我,總是靦腆地露出微笑。


    我隻有回答理惠“是呀”兩個字。我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看著理惠的腳底。


    在她的室內鞋上,有用五顏六色的麥克筆畫成的花紋圖案,鞋底的綠色看起來就像葉子一般。小腿套了雙深藍色的膝上襪,若將視線稍微往上提,可以看見從短裙底下伸出的白皙大腿。


    “你在看哪裏呀?”理惠露出有些調皮的眼神說道。


    我支支吾吾講不出所以然。


    理惠是三班,而我是四班的,因此體育課我們都是一起上的。不過我個人很不擅長運動,理惠對於運動倒是一把罩。遊泳是她拿手的項目,我還記得理惠的蝶式遊得很漂亮。


    理惠拿起了放在櫥櫃上的馬克杯。杯子上頭印刷了知名的小熊卡通人物的馬克杯是理惠的,我的則是淺藍色的。


    “喝玫瑰果茶好嗎?”


    “嗯,謝謝。”


    理惠將電熱水瓶的熱水注入馬克杯,第一次先倒到窗外,接著再放進茶包,重新注入熱水。熱水倒進杯子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嫋嫋的熱氣隨之飄起。


    理惠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拄著臉頰看我。


    “都沒有人來呢。”理惠說道。不過這裏門可羅雀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畢竟在現今這個時代,文藝社早就退出流行了。


    我隻是曖昧地答了一聲“嗯”。大家都別來最好,我如此心想。隻要我跟理惠兩個人在就夠了。


    “你現在在看什麽呀?”


    理惠探頭過來想看我手上的書的封麵。不過我習慣為書加上封套,所以她應該看不見封麵吧。


    我告訴她一個前陣子才剛拿下小型文學獎的女作家名字,不過理惠好像沒有聽說過。畢竟理惠不是那麽喜歡看書的人。


    “好漂亮……”


    理惠這樣說著,用白淨的手指撫摸我書本的封套。食指的圓滑指腹在光滑的封套上下來回遊移。


    我告訴她這封套是我自己做的。


    “我媽常去一家紅茶店光顧,在那邊消費的話店家會用漂亮的包裝紙幫客人包裝罐子。我就把那個包裝紙拿來折成封套了。”


    “是喔。”


    理惠嘟起豐厚的嘴唇說:“還不錯嘛。”接著從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拿出茶包,將杯子送上我的麵前。


    “來,請喝。”


    “謝謝。”


    我為那本看了老半天也沒有看進任何一行字的書籍夾上書簽,接下了杯子。我聞到一股撲鼻的甘甜芳香,不過入口之後,茶味並沒有我想像中甘甜,反倒是酸味比較強烈。我撕開了三包條狀砂糖。


    “嗚哇。小綠還是一樣喜歡吃甜的。”


    “又沒有關係。”


    我將三包砂糖一口氣倒進馬克杯的紅色


    液體裏。不加這麽多,那就不好喝了。而且加三包已經算是有所節製的了。


    “奇怪的是,小綠你這個人從外表看來,感覺就是不怎麽喜歡吃甜的說。”


    “我的外表是什麽感覺?”


    “就類似冰山美人那樣吧?”


    理惠說完便輕聲笑了出來。


    我啜飲理惠泡給我喝的玫瑰果茶。溫度有點燙,所以我隻能一點一點慢慢地喝。我愛吃甜的又很怕燙,別說什麽冰山美人了,根本是個小孩子。


    窗戶維持在理惠打開的時候的樣子,雨聲嘩啦嘩啦地響著。窗外同時傳來了雨滴落到金屬上彈起來的清脆音效,以及打在葉子上時嗶嗶波波的柔和聲響。


    隱約可以聽見遠方響起的吹奏樂社的演奏。


    我倆默默不語地傾聽著那個旋律。我感到有點尷尬,視線在教室裏飄移不定。理惠臉上一直掛著和藹的微笑,同時一邊注視著我。


    “怎樣?”


    我這話語氣也太衝了些。明明我本來也不想這樣的。


    “你說話的方式會不會太冷漠了點啊?”


    理惠如此說道。


    “……因為我是冰山美人嘛。”


    我試著開個小玩笑緩和氣氛。理惠笑了出來。


    我和理惠不同,實際上我不擅於跟人交談還有擠出笑臉。我才不是冰山美人,隻是怕生而已。人際關係是我很棘手的一環。


    理惠的態度並沒有她口頭上所表示的那麽耿耿於懷,還是老樣子笑盈盈地凝視著我。


    “好希望你再對我溫柔一點喔。”


    理惠把臉貼上前,做了一個由下往上盯著我看的動作。濕潤的嘴唇映照在我的眼眸之中,她的雙唇被玫瑰果茶沾濕了。我羞澀地別開了視線。在張貼於牆壁上的海報裏,某個不知名的偶像正露出燦笑。


    “……雨一直下不停呢。”


    這回換我說出這句台詞。這句話並不帶任何意義。


    “小綠你不回家嗎?”


    “……我忘記帶傘了。”


    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地下個沒完沒了。


    “那理惠你呢?”


    其實理惠不是文藝社的社員,所以就算來到文藝社的社辦也不怎麽看書。沒錯,理惠並不是什麽讀書愛好者。盡管如此,她照樣每天來文藝社報到。文藝社社辦永遠隻有我和理惠兩人而已。


    我也不會刻意去做什麽文章創作。我雖然喜歡看書,可是寫小說實在考倒我了。不管我再怎麽費心修飾文字,都會和我想表達的東西產生偏離。要把腦子裏想的內容轉化為正確的文字其實並不簡單。


    所以說,搞不好我正在借由讀書來尋找可以徹底傳達我的心情的文字也說不定。


    “那我也一樣忘記帶傘了。”


    理惠如此回答道。我的身影映照在理惠水潤的眼眸子上。


    我含了一口玫瑰果茶。水溫已經沒有那麽燙了,所以我能輕鬆地吞下喉嚨。


    理惠的右手出其不意地伸入了我的頭發。我嚇得差點失手摔落杯子。理惠一臉微笑地用手幫我梳頭,順勢撫摸我的後頸。我起了雞皮疙瘩,理惠的手有點冰冰的。


    “那本書的內容在說什麽?”


    理惠一邊摸我的頭發,一邊說道。


    “……在講一個因為非常重要的人死去、導致變得失魂落魄的女人重新打起精神的過程。”


    大致上就是這樣的內容。


    “有趣嗎?”


    理惠繼續帶著微笑說道。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原本想回答她“倒也還好”。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腦海浮現了一段詩句。


    當摯愛的人死去之時……


    我唯有一死了之。


    當摯愛的人死去之時……


    除了死別無他法。


    3


    “這是中原中也的《春日狂想》。”


    男子指著我說道。他的食指上戴著一隻很大顆的骷髏頭戒指,戒指發出了亮晶晶的光芒。男子有使用發蠟將一頭黑發抓得高高的,黑色上衣,黑色牛仔褲,黑色鞋子,全部都是黑漆漆的。就連皮膚也是略偏黑色。


    “喂,你有聽到嗎?時下的小女生竟然在讀中原中也的作品耶。”


    這回他朝著坐在隔壁的少女說道。由於他那口氣就像找到什麽世紀大發現一樣,感覺有點可笑。他煞有介事地攤開雙手,似乎是在表現他的驚訝。“時下的小女生”這個說法也很好笑。


    看來“時下的小女生”似乎都不看中原中也寫的東西。畢竟連寺山修司和宮澤賢治的作品都不會去碰了,所以倒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天曉得。”


    那個不管怎麽打量應該就是所謂的“時下的小女生”的少女興趣缺缺地如此嘟嚷道。


    少女用手撐住臉頰望著他方。大剌剌地展現出不耐煩的態度。就“時下的小女生”而言,她的用字遣詞感覺比較老氣。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說話方式。


    可是,她的外表真的很引人注目。


    淡薄的發色。劉海雖然隻到眉毛附近的高度,但唯有左側留得比較長並紮成了麻花辮。少女也同樣做黑色的打扮,黑色的連身洋裝,黑色的漆皮圓頭鞋。黑色的膝上襪。


    這就是所謂的哥特蘿莉嗎?不過她的風格並不會鋪張華麗。真要分類的話,比較近似喪服,看起來簡單樸素。和那個男子不同,她的膚色白皙到有如雪花般。如果笑起來應該會很可愛吧,隻不過她一直擺著一張臭臉。


    男子小題大作地露出“怎麽可能沒聽說過”的表情歎了一口氣。桌子上揉成一團的吸管包裝袋借著那一聲“唉”的歎息,一瞬間飄浮了起來。


    “中原中也是三十歲就英年早逝的詩人啊。”


    不知為何,我腦袋浮現出了“死(shi)人”這個字。(日文的詩人與死人同音)


    ——————————


    撐完考試和輔導課,暑假終於在上一個禮拜五正式報到了。


    大學校園早已宛若一座空城。我在圖書館查了一下報告的東西,然後閱讀先前還沒看完的書來打發時間。在超市買了三明治躲在陰影底下填飽肚子,之後由於沒有其它特別的要務,所以我便早早回到宿舍去。


    灼燒肌膚的毒辣太陽。有如輪廓分明的棉花糖的雲朵在藍天飄浮。唧唧作響的夏蟬。我走下坡麵,穿過正門。停車在路旁的車子底下有一灘積水。就在我無意識地斜睨那個畫麵、前往斑馬路的途中……


    “相馬日向同學?”


    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頭一看,有一對男女正注視著我。頂著盛夏的大太陽,兩人都做渾身黑壓壓、感覺很悶熱的打扮。但不可思議的是,兩人並不會因此和周圍顯得格格不入,反而感覺就像是要融入建築物的陰影之中似的……


    或許是因為都市裏每個人的打扮都千奇百怪的關係吧。


    他們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熱,不過兩人卻連一滴汗也沒流。


    我馬上稍微擺出戒備的姿態。我沒有見過這兩個人的印象。不曾碰過麵卻知道我的名字,也難怪我會心生警戒。


    我沒有答腔,隻是回看那兩人。


    於是那個男子露出了笑咪咪的表情。外眼角冒出魚尾紋,臉顯得有些稚氣。


    接著他以親密的口吻說道:


    “你是相馬日向同學對吧。我們等你等很久了。”


    他們不隻知道我的名字還認得臉的樣子。


    我沒有放鬆警戒,以生澀的口吻向他們兩人詢問。


    “請問你們是哪位?”


    “啊啊,失禮了。”


    男子


    說道,從牛仔褲的口袋掏出了名片夾。然後一如魔術師般做了一個用手指彈出名片的動作,並將它遞給我。


    名片上是這麽寫的。或者應該說,除了這個以外什麽也沒寫。


    “九(kyuu)偵探事務所?”


    好奇怪的名字。


    “那念作九(ichjjiku)。九偵探事務所,也是我的名字。”


    這回換那個女孩開口說道。她是一個笑也不笑、感覺很冷漠的少女。她態度傲慢地雙手盤在一起,並微微抬起下巴。懸在左側的麻花辮和黑色緞帶晃動了起來。


    我望著名片,然後把心中所想的說出口:


    “……原來如此,因為隻有單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一字九。”(譯注:一字發音為ichjjiku,九為ku,kyuu則是九的音讀。)


    “沒錯。你很聰明嘛。”


    就算被理當比我年幼的小女生誇獎很聰明也隻會覺得一肚子氣而已,沒有什麽好高興的。還是說,她雖然外表年幼,其實年紀比我大呢?若真的是這樣,那神也實在太殘忍了。


    “附帶一提。”


    站在少女旁邊的男子往前走了出來。右手的食指指著自己報上了名號:


    “我的名字漢字寫作‘一’,念作‘ninomae’。”


    他筆直豎起指著自己的食指、比了個“一”。骷髏頭的戒指發出黯淡的光輝。


    “因為一在‘二’的前麵。”(譯注:日文二的前麵就念作ninomae。)


    我把想到的答案原封不動地說出口。


    “正確答案。”


    男子開心地笑了。


    我總覺得很像是假名。這真的是他們的本名嗎?


    “請問偵探找我有何貴幹?”


    我畏首畏尾地問道。如果是莫名其妙的勸誘那恕我不奉陪了。


    可是,我所得到的答案卻和我預想的截然不同。


    “我們想問你有關伊藤理惠的事。”


    少女口中所說出的名字著實嚇了我一跳。汗水一度先退回身體裏,然後再一口氣噴發而出。外界的聲音消失了,心跳聲噗通噗通地加速,身體為之變得僵硬。由於我實在過於驚訝,以致於拿在手中的手提包也失手掉到了地上。


    “所以說呢,能請你跟我們到附近的茶餐廳聊聊嗎?”


    男子彎下腰為我撿起手提包的同時,一邊向上翻起眼珠如此詢問。


    附近的茶餐廳不知是因為位置距離大馬路太遠,或者是因為時間帶等其它因素,雖然我不是很清楚為什麽,總之生意挺冷清的。


    和圖書館相較之下,這裏的空調溫度要舒適許多。圖書館有點冷過頭了。


    除了我們以外,客人隻有一個在紙上抄寫東西的男子和中年女性而已。那個男子大概跟我一樣是大學生吧。


    我們在遠離吧台的四人座就坐。沉靜的鋼琴旋律在店內肅穆地播放著。雖然有在別的地方聽過,可是我也說不出來那是什麽曲子。


    一個看起來感覺就是工讀生的女孩來為我們點餐。她有一張圓臉和塌塌的鼻子,不過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我點了冰紅茶。少女選的是冰淇淋,男子則是點了冰咖啡。


    “那麽……為什麽你們現在才在調查理惠的事呢?”


    等到工讀生的女孩幫我們點完餐,我謹慎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理惠是在三年前失蹤的。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調查的?


    男子聳了一下肩膀。擰起其中一束抓得刺刺的頭發在繞圈圈。


    “基本上我們也是有保密的義務啦。沒辦法跟你透露委托人的事情。”


    真會找理由牽拖,我心想。我無法從男子純黑的眼眸窺知任何信息。


    “隻要跟伊藤理惠有關,不管什麽事情都好,如果你肯告訴我們,對我們都會大有幫助。不過我們不會強迫你非說不可。畢竟我們不是握有搜索票的警察嘛。隻不過你願意告訴我們的話,那事情便輕鬆多啦,就隻是這樣而已。”


    “……理惠的事我已經一五一十跟警察交代過了。”


    我一說,這回便換少女這邊開口。


    “嗯啊,我們知道。你老實說明過了是吧。”


    少女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撫弄著自己的麻花辮。然後以感覺好像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


    “三年前的六月十一日,你和伊藤理惠一起放學回家。差不多是四點左右吧。這一天下著雨。你們倆先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然後在車站告別。最後目擊到有可能是伊藤理惠這名人物的人是車站人員。喔,不是你們分道揚鑣的車站的員工,而是離伊藤理惠家最近的車站的員工是吧。然而,那天伊藤理惠並沒有回到自己的家,結果就此失去了下落。至於車站人員所目擊到的貌似伊藤理惠的人物是否真為伊藤理惠本人,則是曖昧不清哪。”


    少女一如在瞪人似的看了我。雖然男子有聲明不會強迫我,不過她的眼神仿佛在催促我快點把知道的說出來一樣。


    “……你說的沒錯。”


    “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這點令我挺在意的。”


    男子說道。


    “你當初是回答說你們去了一趟水族館。”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種事呢?”


    “哈哈,情報來源不方便說囉。”


    男子以搞笑的模樣說道。


    這件事我明明隻有跟警察說過而已,難道這兩個人連這種秘密的情報也能輕而易舉找出來嗎?


    少女淡淡地接著說下去。


    “可是你後來卻否認去過水族館這件事。也因此有一段時間,你遭到警方的鎖定。警方懷疑你是否握有某個情報。”


    “我不知道!”


    我的語氣情不自禁地變得強硬。中年的女客人和大學生皆轉頭看我們這桌。


    少女則絲毫不受影響,依然擺著一張感覺很無聊的臉。


    “啊,對不起……”


    “沒錯,從結論說起的話,就是你一無所知。”


    男子不知為何,臉上浮現了非常平靜的笑容。直盯著我的眼睛看。


    “我有點好奇,有關水族館的這件事。”


    他說。


    “讓您久等了。”


    就在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剛才的工讀生女孩送來我們所點的飲料,並一一擺放到桌上。


    “請慢用。”


    她留下這句話後便轉身離開。


    少女用圓圓的小湯匙舀起冰淇淋,一下子送進口中。她的臉頰隱約飄起一抹紅暈,貌似十分欣喜地眯起了眼睛。那是我們見麵以來她首次露出的笑容。冰淇淋上頭灑滿了五彩繽紛的巧克力碎片,給人一種小孩子氣的感覺。


    至於男子,則一口氣拿了五顆常備在餐桌上的用具籃裏的糖漿倒進冰咖啡裏頭。透明的液體在冰咖啡裏有如地麵蒸發的熱氣般朦朧地搖曳著。男子用吸管攪拌咖啡。冰塊在玻璃杯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或許他察覺到我的視線了吧……


    “過量的甜度正合我意。”


    他以輕率的口吻如此說道。


    “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好奇心與一絲絲的惡意。”


    “惡意嗎?”


    我重複了一遍男子所說的話。


    “沒錯。可是頂多隻能維持在提味的程度。太多就沒有意思了。可以拚命加的隻有砂糖而已。”


    “你性格很糟呢!”


    “經常有人這麽說。”


    我偷偷瞥了少女一眼,她一轉眼工夫就把冰淇淋掃光了。正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不過她注意到我一直盯著她看,便“哼”的一聲把頭別向了


    一旁。


    我喝了一口自己的冰紅茶。一點也不甜。


    “你和伊藤理惠去了水族館。”


    男子說道。


    我重新把視線轉回男子身上。


    “可是你撤回了前言。若問理由為何,那就是因為那間水族館並不存在。聽了你的說明,警方也曾動員去尋找那間水族館,但四處都找不到你所提到的那個設施。問題是你有去過吧?”


    “……反正沒有人願意相信我。”


    “你知道人類公認的最大奢侈,就是信任與寬恕嗎?耶穌基督就是其實踐者。他當時在各各他山丘高喊了‘eli/eli/lema/sabachthani’,也就是‘上帝啊、為什麽要拋棄我呢!’的意思。不過,最後耶穌沒有怨恨上帝,也沒有怨恨那些執行死刑的人。我覺得他真的是很奢侈的男人呢!”


    “我感覺到惡意。”


    男子聽了我的話笑了。


    那一天,理惠確實有帶著我跑了一趟水族館,可是卻四處找不到那間水族館。大家都跟我說沒有這個地方,我不相信,也親自動身尋找。


    結果,連我也沒能找到那個地方……


    “我想聽那一天發生的事。”


    男子將甜膩的冰咖啡含入口中,露出笑咪咪的表情。


    就算跟他們說了,我也不認為這樣能查出理惠的下落。我用吸管攪拌自己的冰紅茶,稍微思考了一下。實際上我隻是裝出在思考的模樣。


    算了,反正都是在鬼扯,理惠人間蒸發了,不論我說什麽,這個事實都不會有所改變。既然他們是偵探的話,說不定也知道理惠的下落。那我想知道理惠的下落嗎?我也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笑容滿麵的理惠在我的腦海浮現……


    “話說回來。”男子說。


    “你的飲料應該不夠甜吧?”


    他手裏拿著糖漿遞給我。


    戴在手指上的骷髏頭戒指看起來就好似在笑一般。


    4


    理惠一如細雨般靜靜地凝望著我。大嘴巴的嘴角殘留著一抹笑意,杏仁狀的眼睛仿佛濡濕了一樣閃閃發光著。理惠慢條斯理地撫摸我的頭發。又白又細的手指好似欲求不滿般不停梳著我的發絲。


    我將玫瑰果茶一飲而盡。未完全融化的砂糖黏稠地殘留在馬克杯的杯底。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我一這麽說,理惠也跟著站起身。


    “我們一起回去吧。”


    到校舍出入口前,我倆之間並沒有稱得上對話的對話。換好鞋子抬頭仰望天空,豆大的雨滴從鉛色的天空飄下了。雖然外頭沒什麽風,以六月而言溫度仍稍嫌冷了點。


    “理惠你要怎麽回家?”


    理惠先是麵露稍微想了一下的表情:


    “誒,你可以陪我一會兒嗎?”然後淺淺地一笑。


    “我是沒問題啦,可是現在在下雨耶?”


    聽我這麽回答,理惠從書包拿出了一把折疊傘。“你不是說忘記帶傘?”我當然沒有當麵這麽吐槽她就是了。


    折疊傘撐開後其實空間也沒多大,兩個人擠進去的話肩膀會外露。我製服上衣的左肩濕成了一片,感覺好冰冷。


    我們從學校走到了車站。其實學校已經放學蠻久了,不過距離社團活動結束還有一點時間,現在就是處於這種不上不下的尷尬時刻。車站附近沒什麽人。


    理惠還開玩笑地說我們這是在共撐情人傘。


    我聽從理惠說的搭進了電車,行經差不多四站之後下車離站。這一站我以前不曾來過。老舊低矮的樓房林立,狹窄的道路給人一種迷宮般的感覺。


    “要去哪?”


    我一問,理惠遂眯起左眼跟我賣關子。理惠那一頭又長又有光澤的頭發即使在雨中,依然顯得幹爽柔順。


    走了一會兒,由於聽見遠處傳來電車的聲音,我想我們也走了不短的距離了。


    大概是下雨的關係吧,一路上我們幾乎都沒跟任何人擦身而過。這條路應該也不是行人專用道才對,卻不見有車子行駛。


    四周隻有雨水打在傘上的聲音、跨步時在地麵濺起的飛沫,還有理惠的呼吸聲。由於理惠就近在身旁,所以我強烈地感受到了理惠的體溫。這也令我一直有點緊張。


    是因為陌生的地方會觸動人不安的情緒嗎?我有一種宛如身在異國的感覺,一股近似寂寞的心情排山倒海地向我襲來。寂寞、彷徨不安,此外還莫名地覺得有些懷念。


    瞧我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


    “喏,就是那裏。”理惠便指了一個地方說道。


    她所指的地點隻有一棟貌似老舊電影院的建築物而已。壁麵有點髒兮兮的,還爬滿裂痕。


    “那裏是幹嘛的?”


    “水族館。”


    “水族館?”


    我隻能像鸚鵡一樣原封不動地回問。因為靜悄悄地聳立在眼前的那棟建築和水族館未免也相差得太懸殊了。


    可是,等我站到建築物的入口一看,隻見外頭立了一塊小型的招牌,上頭用快要消失不見的文字標示著【水母水族館】如此平凡無奇的名字。


    “這裏有在營業嗎?”


    “有哇。”


    理惠以秀氣的動作折好雨傘後,喀恰一聲拉開了木門。


    裏頭光線昏暗。各處都有藍色的照明燈,籠罩了整個室內空間。


    一進去右邊就有一個看似服務處的櫃台。裏頭坐了一名男子。


    “歡迎光臨。”他說道。麵容消瘦的男子雖然留了一頭亂蓬蓬的奇怪頭發,不過那發型很不可思議地十分適合他。兩邊的鬢角長長的,雜亂的胡子恣意地生長。純白幹淨的上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的耀眼。


    “你好。”


    可能理惠經常造訪這間水族館吧,她很自然地打了一聲這樣的招呼。


    我從書包翻出了皮夾。


    “請問門票多少呢?”


    男子緩緩地露出了微笑。


    “不用,這裏免費。”


    男子以和藹的動作攤開了右手的掌心。


    “請慢慢參觀。”


    我下意識看了男子的右手。那副掌心不僅生命線短,而且十分平坦。


    “來,我們走吧。”


    理惠拉著我的手出發。她的手摸起來好柔好嫩,不過被雨水淋得有點冷冰冰的。


    室內溫暖得恰到好處。感覺有一陣和風從某個地方徐徐吹來。腳邊暗得幾乎看不見路該怎麽走。唯有理惠手心的觸感在引領我。


    “小綠,你看你看。”


    理惠轉頭回望我。


    “是水母。”


    在藍光照耀之下的鑲入型水槽之中,可以看見有水母愣愣地漂浮在水裏。大小比人的掌心攤開時要略大一些,長著茶碗的形狀。透明且微弱的線條描繪出了單純的輪廓。


    “好意外喔,真漂亮。”


    在小小的水槽中,那隻水母看起來十分美麗。遠遠超乎我的想像。


    “我就說吧?”


    我偷偷地瞧了如是說的理惠的側臉,她的臉上並沒有什麽笑容。


    她雙眼直視裝有水母的水槽,嘴唇像是在忍耐什麽似的抿成了一條線。


    我有種好像自己犯了某種決定性錯誤的感覺。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必須跟理惠做點什麽表示才可以。


    但我還是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麽才好。


    我一直看著默默不語地觀望水槽的理惠好一陣子。


    “我們接著看下去吧。”


    理惠說道。她轉過來的那張臉已經掛上微笑了。


    水母水族館的名號並非浪得虛名,這裏真


    的隻有展覽水母。在昏暗的室內,受到藍色燈光照耀的水母特別富有神秘感。


    盡管並未設置特別的機關,水槽裏的水也不像是有在流動,還是有水母在上上下下漂浮遊動。不但有觸手很長、體態輕盈地漂浮的水母,也有那種模樣看起來很像小型烏賊的水母。


    透明度高、宛如玻璃工藝品的水母身體長了好幾條長長的絲線扭來扭去,宛如身體冒煙了似的。其實水槽上有注明了水母名字的牌子,不過我就算看了名字,照樣認不出它們。


    水族館的內部空間算不上寬敞,是兩層樓式的細長型建築。雖不夠寬,但深度夠。不知是否因為下雨的關係還是平常就這樣,館內除了我們兩個以外,似乎沒有其它客人上門了。


    “哪,小綠。”


    二樓繞完一圈後,理惠喚住了我。


    “你知道海月(kaigetu)嗎?”


    “kaigetu?”


    我複誦了理惠所說的話。


    “對,分別寫作‘海’跟‘月’。海月,指的是映在海麵上的月光,海月的另一個讀法是kurage(水母)。據說是因為水母的姿態就有如倒映在海麵上的月亮,所以才會對應這個漢字。”


    的確,昏暗館內所點亮的藍色照明燈令人與夜晚的海產生聯想,漂浮的水母看起來則像月亮一般。


    我忽然想起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有一幕羅密歐向月亮發誓自己深愛朱麗葉的著名陽台告白場景。那個時候朱麗葉要羅密歐別向難以捉摸的月亮發誓,因為月亮的盈虧圓缺正是事物隨時間改變的象征。我把這個典故告訴了理惠。


    “小綠真的是讀書愛好家耶。這個年代會看莎士比亞的女高中生根本已經絕種了吧。”


    理惠笑著說道。大大的嘴巴感覺很可愛,小顆的白色牙齒從中露了出來。


    然後理惠的視線緩緩地從我的方向挪開了。


    理惠開口說道:


    “聽說水母一旦死掉,就會融於水中消失。”


    理惠不知怎的笑了。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遍尋不著答案。


    “不留痕跡地。”


    理惠發出仿佛欽羨不已般的聲音。


    “誒,小綠。”


    “…………什麽?”


    “我馬上就要消失了。”


    在藍色的光輝中,理惠的輪廓顯得模糊不清。


    “咦……那是什麽意思?”


    我笑了。雖然一點都不好笑,可是我笑了。


    “我想也是,也隻能笑了呢。這女的在說什麽啊,是不是危險人物?——你心裏一定會這麽想的吧。可是,別人正逐漸看不見我了。”


    理惠的臉上依舊漾著笑容,不過語氣顯得相當認真。她伸出手高舉過頭,宛如那邊是透明的一樣。


    “我看得見你呀。”


    我盡可能地裝出輕鬆的口吻如此回答。一道溫熱的風從腳邊吹過。感覺好像把腳浸泡在海水裏一樣。


    “是啊,很不可思議吧。”


    “……這是在開什麽玩笑嗎?”


    理惠踩在地板上發出“叩、叩”的腳步聲向前走。


    “一開始是每次我跟別人講話,可是對方總是過了一會兒才回應我,過沒多久,就算我從教室消失也沒人會注意到,爸爸和哥哥也一樣忽略了我,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我消失不見也不奇怪吧。”


    如是說的理惠依然是擺著一張笑臉,她所說的話聽起來就好像隻是在搞笑模仿電影內容之類的台詞而已。


    “不是隻有人家看不見我而已,就連我的存在也會跟著一起全部消滅吧。”


    我忽然想到,理惠是不是碰上了校園霸淩呢?理惠被大家排擠了?


    可是完全看不出有那種跡象,而且我也沒聽說有那種傳聞。


    “你看。”


    理惠指了自己的影子。在藍色的照明中,有模糊不清的影子。


    “影子?”


    “嗯,看,我的影子很深對不對?”


    經她這麽一說,影子看起來確實是很深沒錯,不過我覺得那是因為她說深,我才覺得深。水族館裏光線昏暗,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影子的深淺。


    “一般不是都說影子會變淡嗎?”


    理惠笑了。她露出那種好似在安撫耍賴的小孩的笑容。然後像是要解釋得淺顯易懂似的說道:


    “不是啦,影子反而會變深喔。影子會漸漸地取代我,我本人則變成影子。”


    “所以才會看不到你嗎?”


    “沒錯。”


    這真是差勁的玩笑,我如此心想。


    “……感覺好像小飛俠彼德潘。”


    我好不容易擠出來這樣的感想。


    “或許就類似那種感覺呢。我總有一天會被影子吞噬而消失不見。”


    理惠像是在配合影子似的輕輕地跳了幾下給我看。短裙和長發隨之輕盈地擺動了起來。


    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才好。我也不知道理惠是打著什麽樣的念頭跟我談這麽奇妙不可思議的事情。假設理惠對我有所求,那麽我該怎麽回應才好呢?我又該跟她表示什麽才是正確的呢?


    最後我隻問了她“大家都看不見你,那是什麽感覺?”這種問題。


    我真的想問這種問題嗎?或者我隻是在迎合理惠的說詞而已?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我想,其實當時我更想說的是別的事情,可是我卻未能將其化為言語。言語無力,而我又無能。


    理惠稍微想了一下接著說道:


    “明明非常生氣,卻沒人感受得到你的憤怒。”


    “你現在在生氣嗎?”


    “我這是在舉例。假使在感到哀傷的時候說出自己的哀傷、在感到高興的時候說出自己的高興,可是卻沒辦法傳達給任何人知道的話——”


    “……”


    “那個感覺想必很孤獨吧。”


    理惠果然還是掛著老樣子的微笑。


    5


    “原來如此。伊藤理惠透露了自己即將消失的信息嗎?”


    男子——一大哥大有斬獲地點點頭。他的頭發有如鋼絲一般,隨著頭部的動作在晃動。


    至於坐在隔壁的少女——小九則是自始至終都一副臭臉。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現在她正用手撐著臉頰昏昏欲睡地看著窗外。一大哥開口說了:


    “後來你和伊藤理惠離開那間水族館,來到車站在那裏各自回家,伊藤理惠隨後便宣告失蹤了……你是隔天才知道她失蹤的嗎?”


    “不,她哥當晚有打電話給我。”


    “伊藤純也?”


    “是的。”


    回答的同時,我想到委托搜索理惠下落的人會不會其實就是她的哥哥。不過,為何等到現在才……


    “他說理惠沒有回家,問我知不知道她去哪。我告訴他我們是一起回家的。”


    “可是,伊藤理惠在自家附近的車站被人目擊到最後的身影,自此失去了下落。”


    “……是的。”


    理惠失蹤了。警方也有前來問訊,造成了一波不小的騷動。我似乎是最後一個和理惠交談的人物,於是被警方問及了當時的狀況。


    水族館的事我當然有跟警方交代。但四處都找不到那間水族館。


    雖然風波不斷,總之警方最後提出的結論就是理惠有可能離家出走。


    沒人目擊到綁票的經過,也找不到任何跟事件相關的蛛絲馬跡。一如水母融於水中一樣,理惠就這麽消失不見了。


    事情一開始還有引起大家頗為廣泛的討論,但漸漸地,大家不再談論理惠的問題了。正如理惠所說的


    ,大家都忘了理惠的事。理惠真的消失不見了。


    對我而言,比起理惠消失不見,最令我感傷的,是大家再也不回想理惠的事了。這讓我非常哀感,甚至覺得很難以原諒。我不甘心。


    會呼喚我的那個人再也不存在了……


    如今已過了三年的時間。


    “我可以問個私人問題嗎?”


    一大哥說道。


    “什麽?”


    “伊藤理惠和你過去曾有蕾絲邊的關係?”(校注:蕾絲邊=女同。)


    “啥!”


    “有必要那麽驚訝嗎?”


    “……這跟事件有關嗎?”


    “不,應該算我個人的興趣?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與好奇心嘛。”


    我看主要是惡意才對吧。


    “……你從哪探聽到這種事的。”


    個人情報居然泄漏出去了。


    “恕我不能透露。”


    “……不是的。我和理惠並不是情侶之間的關係。”


    我明確地搖頭表示。


    “是嗎。這麽說來的話就是那個囉,朋友以上戀人末滿。”


    “不是的。”


    “你也用不著否定得那麽強硬嘛。你們彼此是最好的朋友吧?”


    聽人家說我們是好朋友,我不知怎的感到了困惑。我們倆算是好朋友嗎?


    結果我沒辦法抱著自信回答說“對,我們是好朋友”。我覺得要是我這麽回答,我們倆的關係在那一瞬間就會完全變質了。


    “你問這種問題能明白什麽嗎?”


    聽我這麽一問……


    “這個嘛,天知道囉。”


    一大哥便漫不經心地如此回答。他整個人倒靠在椅背上,把視線轉向一旁的小九。


    她正眯著眼睛神情恍惚地凝視窗外。不,或許她已經睡著了也說不定。一大哥朝小九的臉伸長手指打算刺她的臉頰,結果反倒被狠狠敲了一下。


    “不準碰我,蠢烏鴉。”


    小九以帶刺的聲音說道。


    “沒有啦,我以為你睡著了說。”


    “我清醒得很,不然我把你分屍成三大塊如何?”


    “哈哈,那就不敢領教了。”


    一大哥聳了聳肩膀,將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對準我。他眼睛眨也不眨,唯有嘴角隱約綻放著一絲笑意,宛若愛好惡作劇的小學生。


    “假如,事情的真相確實是伊藤理惠如水母般消失,你會作何感想?”


    他問了我這個問題。


    “……怎麽可能有那種事呢?”


    我如此回答道。我是不曉得她究竟是離家出走、或者實際上是被卷進了某個事件,但我不認為她從這世上消失了。理惠消失的地方,是大家的內心。


    還記得理惠這個人的,搞不好隻剩下我而已了……


    隻屬於我的理惠……


    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坐在茶餐廳裏麵的客人隻剩我們三人了。


    鋼琴的旋律仍持續在店內播放。


    一大哥不知為何臉上露出了賊笑。他撥弄食指的骷髏頭戒指,接著開口說道:


    “有一種現象叫做保護色,該稱作是生物所留傳下來的智慧嗎?這是一種透過和環境同化來避免外敵攻擊的手段。水母的身體是由膠質構成的,由於這個膠質是以跟水不相上下的曲折率來透光,因此水母在水裏能跟四周同化,也算是一種保護色。”


    一大哥繼續說了下去。


    “若談到水母的天敵,海龜等動物就是最佳代表了。話說近年來有不少海龜把塑料袋當成水母誤食的案例。意思也就是說,漂浮在海麵上的塑料袋跟水母很相似。喔對了,就跟把衝浪的遊客誤認成海豹而進行捕食的大白鯊是一樣的。”


    電影中海水浴場化為血海的一幕在我腦海裏浮現了。


    “……你想表達什麽?”


    “我的意思是說塑料袋是不會融解消失的。”


    確認完幾件事情之後,對談便畫下句點。他們幫我支付了冰紅茶的費用。我們直接在茶餐廳門口分道揚鑣。


    “呐。”一大哥最後開口說了。那副模樣,宛如接下來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問題子“最近有沒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我想到了最近老是重複夢見理惠的事……


    “不,沒有。”不過我選擇如此回答並搖頭否定。如果硬要說的話,那就是你們兩個現身這件事吧。


    “是嗎。今天感謝你的配合。”


    一大哥笑咪咪地說,小九則在他的身旁貌似不悅地直瞪我。


    我向他們點頭致意,然後邁步走向人潮之中。


    太陽即使下山,熱度依然不減,我汗流浹背。我有轉頭回望了那麽一次,然而他們兩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晚霞中了。


    當天晚上我也做了夢,不出所料仍是理惠的夢。


    她臉上貼著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雖然她時時張開嘴巴含糊不清地不知在說些什麽,可是我就好像人在水中一樣,耳朵麻麻的沒辦法聽清楚。我手足無措。


    怎麽了理惠?你想對我表達什麽嗎?


    可是言語傳達不到對方的耳裏,就如我的耳朵聽不見理惠的話一樣,我所說的話想必也沒有傳達給理惠吧。或者就像陌生的外國語言,盡管聽得見,卻無法和意思連結在一起。


    真令人心煩意亂。即使在感到哀傷的時候說出自己的哀傷,在感到高興的時候說出自己的高興,可是卻沒辦法傳達給任何人知道。孤獨感。


    仿佛從一開始就喪失了溝通的手段。


    但理惠麵露平靜的微笑注視著我。


    我莫名有種受到苛責的心情而萎縮了起來。身體變得無法動彈。


    我拚命朝理惠伸長手臂。撫摸頭發、滑過臉頰,讓手指在後頸遊移。


    是夢。一場沒有結局的惡夢。


    6


    令人心浮氣躁的三天過去了。我決定將暑假的計劃提前,早早回老家去。


    當然那隻是名義上的借口,實際上我打定主意去拜訪理惠家。


    搭了約兩個小時左右的電車回到家鄉。車站前的景色是沒什麽太大的變化,不過附近的民房有幾棟不見了。


    “我回來了。”


    “日向姐你回來啦!”


    發出乒乒乓乓的腳步聲出來迎接我的人,是妹妹向日葵。她的聲音無憂無慮到讓人感覺不出她正準備參加大學聯考,而且她把製服裙子的長度縮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


    “你的行李會不會太少!”向日葵未經允許就翻動我的包包。


    “我沒帶禮物回來啦。”


    向日葵張嘴發出“啊——”的聲音,同時擺出一張好似孟克的畫作《呐喊》的表情。


    我用拇指按扁了向日葵堅挺的鼻子。


    “醜妞。”


    “不要鬧啦!”


    “你們兩個在吵鬧什麽呀。”


    媽一邊用圍裙的下擺擦手一邊探頭到玄關前麵。


    “媽,我回來了。”


    “好,歡迎你回來。”


    媽一副覺得很麻煩似的說道:


    “怎麽突然把預定提前呢?不是說下禮拜才要回來嗎?”


    “抱歉。”


    “一定是被男朋友甩了結果計劃泡湯。”


    向日葵繼續擺著《呐喊》的表情說道。


    “你白癡喔?”


    實際上她的表情正是一副蠢樣。


    “唉,提早回來是沒關係啦。隻不過你爸現在到北海道出差去了,要是你爸知道你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回來,可是會很傷心的喔?”


    “好~好~喔~北海道感覺好


    像很冷。”


    向日葵說。她在短裙裏麵有穿學校指定的短褲。


    “我還會再回來的啦。這次回來是為了別的事。”


    ““別的事?””


    媽和老妹一同露出一臉狐疑的模樣,不過我隻是曖昧地敷衍問題,沒有坦白回答。


    一放好行李,我馬上就離開了家門,隻跟家裏的人交代說我要去找高中時代的朋友。


    即使過了正午,太陽依然火力全開地釋放出火燙的熱力,柏油路也反射著高溫,四周的蟬鳴聲不絕於耳,汗水源源不絕地從肌膚滲出。


    我氣喘籲籲地快步折回車站跳上了電車。一搭進電車就感覺到寒意。流了滿身大汗,也難怪會覺得冷。


    到理惠家的路途我隻籠統地記得大概而已,所以搞錯了好幾次該轉彎的地方。


    這裏雖然地形並沒有特別複雜,可是相似的建築物為數不少,也沒有可以視為地標的景色。這裏盡是壁麵肮髒、平坦,沒有特色的屋子。


    途中走錯了好幾條路,等我費盡千辛萬苦抵達理惠家時,已經是離開車站一小時左右之後的事了。理惠家並不算大,牆壁是淡奶油色的。院子裏的樹木枝葉茂密,綠意盎然,有一股富含水氣的味道。


    門牌明確地寫著【伊藤】。我沒有認錯房子。


    我按下了門鈴。門鈴“叮咚、叮咚”地一連響了兩次。


    平日的白天會有人在家嗎?


    【喂,請問是哪位?】


    從對講機傳來了男子的聲音。或許是透過機器的關係吧,男子的聲音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不好意思,我名叫相馬,相馬日向。是理惠高中時代的同學……”


    千裏迢迢跑來這裏,事到如今該作何說明才好我卻一點頭緒也沒有。這些問題我想都沒想就跑來了這裏,可以說全是受到衝動的驅使。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我究竟是來這裏做什麽的呢……


    明明我也無力付出什麽。真的是為時已晚。


    這時,對講機的另一頭先是【啊啊】了一聲。緊接著又隨即說【原來是日向嗎】。


    【你等我一下。】


    不一會兒,大門喀嚓的一聲打了開來。


    “好久不見了。”


    理惠的兄長純也哥出來接我了。


    白色v領的上衣搭配淺藍色的牛仔褲,略偏豐厚的嘴唇正露出微笑的形狀。他的頭發留長了。以前都是剪短發抓高,如今劉海長到蓋住了眉毛,整體而言感覺很成熟。文靜的印象還是沒變,可是已經不會再露出看到我便笑得很羞澀的那個小動作了。我深刻地感受到三年歲月的痕跡,似短又長。


    “你、你好,好久不見。”


    我唐突地感到了緊張。聲音自己顫抖了起來。


    “今天是什麽風把你吹來的?真的是很久沒有聯絡了。”


    純也哥用手指輕輕撥開劉海,同時歪起了腦袋。


    “呃……”


    該從何談起才好呢?


    “總之先進來有話好說。外頭很熱對吧?”


    由於戶外光線耀眼奪目的緣故,室內就顯得有些陰暗了。我的眼睛還不習慣。


    我被領到麵對中庭的客廳。地板鋪有席子,擺了一張四方形的矮桌。


    “喝麥茶可以嗎?”


    “謝謝。”


    泛著黃金色光芒的麥茶倒滿了整個玻璃杯。在杯子裏頭掀起了波浪。


    純也哥在我的對麵坐了下來。


    “話說回來,我們真的好久沒有見麵了。你現在是大學生吧?”


    “是的。”


    “你不問問我的近況嗎?”


    “啊,純也哥目前在哪高就?”


    “哈哈,你真耿直呢!我現在是化學老師。”


    純也哥咧開豐厚的嘴唇笑了出來。


    “你當老師喔?”


    “是啊。很意外對不對?高中老師。雖然隻是約聘的客座老師啦。”


    “那不是很辛苦嗎?像是工作不穩定之類的。”


    在電視新聞常常能看到這種流浪教師。連續劇和漫畫也是。


    “其實還好啦。我待的地方是私立學校,還算穩定。”


    純也哥告訴我那間學校的名字。是我考高中的時候,被我列為誌願學校之一的私立女子高中。


    “現在學校放暑假了吧?”


    “怎麽可能。教職員是沒有寒暑假之分的,還有社團活動之類的得忙呢。完全沒有快樂的事,就連今天也是忙到剛剛才回來呢。”


    “不過在女子高中任教應該會很受女學生歡迎吧?”


    “倒也沒有喔。很遺憾,那種好事隻會存在於連續劇和漫畫裏。真要分類的話,我是被分在珍禽異獸那一邊的。”


    裝了麥茶的玻璃杯泛出水潤的光澤流下了水滴之汗。我拿起杯子將麥茶含進口中,芳香的液體在口中擴散開來。


    “日向你過得如何?大學生活還愉快嗎?記得你是文學係的?”


    “嗯,愉不愉快很難講啦,不過我每天都有看書喔。”


    “聽起來不錯呀。理惠她過去總是和你混在一起,卻不曾讀過任何一本書呢!”


    純也哥自然而然地提起了理惠的名字。


    “嗯?怎麽了?”


    “啊,沒事,因為聽到理惠的名字……”


    “那也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純也哥眯起眼睛,以一副像是在緬懷、又像是在強忍淚水的表情凝望庭院。不,純也哥是在微笑。


    “請問……”我心一橫,試著把前些日子跑來找我的偵探二人組的事說了出來。因為我在猜是不是純也哥委托他們辦案的。


    “不,我不知道耶。”


    純也哥左右搖了搖頭。留長的劉海頓了一拍跟著搖晃。


    “況且你說的偵探還沒來找過我,不,或許過些時日就會找上門吧。真討厭。啊,不過家父可能知道些什麽也說不定。”


    “請問伯父現在在哪呢?”


    “家父是上班族,這個時間不在家啦。父親和兒子的兩人生活實在不是啥好現象哪。看來我得早點離開這個家才行。”


    我看著略微垂低了臉的純也哥,發現他的眼睫毛好長。還記得理惠擁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而且眼睫毛也很長。


    “日向,你現在一個人住是吧?”


    “嗯,是的。”


    這個話題到此就打住了。


    我把視線轉向了庭院。理惠家的庭院修整得很漂亮,草木皆生氣蓬勃。鮮豔的翠綠色充滿了類似生命力的能量,就是一座給人這般印象的庭院。綠油油的花草生長得十分繁盛,在夏日陽光的照射下發出嬌嫩的光輝。


    “那是過去我媽的興趣。”


    大概是我盯著庭院看的關係,純也哥說道。理惠和純也哥的母親在兩人還小的時候就拋夫棄子離家出走了。


    “明明也隻懂一些皮毛,卻很喜歡搞園藝,所以我媽就去園藝買了花啊草啊的回來種。理惠和我後來繼承了那些花草植物,我們還修整得挺漂亮的對吧?隻不過理惠也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就是。我們家的女生不會流有會離家出走的血統吧?所以家裏現在隻有我會去整理庭院了,老爸他並不想去碰花草。現在我才跟你說,我媽她當年其實跑去跟人家搞外遇了,我爸一直認為我媽之所以會離家出走,跟她接觸園藝有關。他常說智子是背叛者,喔,智子是我媽的名字啦。所以囉,如果我離家的話那些花草大概都會枯死吧。”


    我默默地聆聽純也哥說話。


    純也哥一噤聲,有一股沉默在我倆之間遲緩地流動了一會兒。唯有蟬鳴聲震耳欲聾,附近的小孩子們大聲呼喊著彼此


    的名字。


    後來純也哥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事情似的“啊啊”了一聲還笑了出來。


    “你有聽過‘頭山’這個故事嗎?”


    “是古典相聲對吧?”


    那是一則內容描述有一個男子將整顆櫻桃連同籽一起吃進肚裏,後來頭上長出了櫻樹的奇怪故事。男子頭上的櫻樹開出了漂亮的櫻花,立即成了家喻戶曉的知名景點。大家呼朋引伴招開了賞花的宴會欣賞男子頭上的櫻花,可是男子覺得賞櫻的人吵鬧到難以忍受,他在忍無可忍之下,拔掉了頭上的櫻樹。於是那個地方就挖開了一個洞。下雨之後那個洞形成了水池,大家開始在那裏釣魚。再一次對眾人的喧鬧失去耐性的男子,最後終於跳進自己頭上的池子裏自殺身亡了。


    就是這麽一則奇怪的故事。


    “以前電視之類的有演過,理惠還蠻喜歡這故事的。”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你看那個。”


    純也哥站起身,打開麵對庭院的玻璃窗。夏天悶熱的空氣和室內的冷氣交會形成的一道微風流經了我的腳邊。外頭的蟬兒在齊聲高唱。


    “那邊那個,用櫻桃樹和理惠一起覆蓋起來的。”


    純也哥指的地方有一棵仿佛尺寸小了一號的櫻樹的樹木,雖然沒有開花結果,可是枝葉扶疏綠意盎然。在那棵樹的旁邊,有零星幾朵仿佛將白色的顏料打翻了般的淡紫色牽牛花遮遮掩掩地綻開。


    “小時候的理惠啊,在吃櫻桃和西瓜這一類有籽的水果時,總是小心翼翼的。她每次都慎重地、慎重地把籽挑開。”


    “為什麽?”


    “因為她當真覺得種子會在肚子裏長大,遲早有一天會撐破肚皮冒出來呀。”


    純也哥說完後自己笑了出來。我也跟著一起笑了。理惠還真是可愛。


    “喔對了,我想到比麥茶更棒的東西。你等我一下。”


    純也哥離開到走廊,往廚房的方向消失了,可以聽見走廊地板所發出的嘎吱聲響。我一直看著那棵被稱作櫻桃樹的植物。


    過了一會兒純也哥折回來了。他的手上拿著兩個裝滿了淺桃色液體的玻璃杯。


    “我有先拿櫻桃用砂糖醃漬,沒做成梅酒,這應該算是櫻桃酒吧?我就放在蒸餾酒裏麵泡著。才泡了兩個月而已,拿出來喝稍嫌早了點,不過就別計較那麽多了。”


    “可是我還未成年耶。”


    聽我這麽一說,純也哥不顧自己教師的身份,反而豎起了手指放在嘴唇上笑著說:“要保密喔”。


    我喝下了櫻桃酒,那個味道非常甘甜。嚐不太出什麽酒精,比較像是櫻桃果汁。不知道為什麽,我回憶起了前些日子那個名叫一的男偵探所說的那一番話。


    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與好奇心與一絲絲的惡意。


    7


    我去看了理惠的房間。理惠的房間位於二樓的盡頭。打開門一看,房間內部的擺設保留得好好的,就跟理惠還在時一樣。


    淡茶色的壁紙。理惠當年所熱愛的樂團的海報還貼在那個牆壁上。不過貝斯手已經脫團,現在由其它人頂替了位置。


    書桌上有兩個相框向下放倒。掀開第一個一看,是我和理惠去遊樂園玩時所拍的照片,我們抱著吉祥物的老鼠。還記得這天回家,兩人一起在電車上睡過頭一路坐到了終點站。好懷念喔。


    另一個相框則是攝有理惠和純也哥以及爸媽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理惠和純也哥年紀都還很小,理惠和媽媽嘴角的神韻十分神似。


    我把相框放倒回原先的狀態。


    書櫃上擺放著我跟理惠借來看過的漫畫。床邊則放有理惠生日時我所送給她的小熊布偶。


    我將它拿在手上。曝曬在陽光底下的布偶摸起來溫溫的。


    懷念與寂寞的心情一時湧上心頭,我突然很想放聲哭泣。


    有點不太一樣。明明很想跟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眼淚卻說什麽都流不出來,就是類似那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這種時候該怎麽做才好。如果是平時,我總是選擇看書。尋找能為我代言的文字。因為,我沒辦法用哀傷以外的文字來詮釋哀傷。


    我冷不防被推倒在床上。床墊的彈簧發出刺耳的慘叫。


    “小~綠~☆”


    我回頭一看,理惠正露出想要惡作劇的表情笑著。她的眼睛笑咪咪地眯成一條線,長長的頭發垂落下來,發絲的前端刺到了我的臉。感覺好癢。


    理惠纖細的手指在輕撫著我的臉頰,然後一一解開我上衣的扣子,理惠好色喔。接著理惠的嘴唇吻遍了我全身上下。那個感覺既柔,又有些冰冷。


    “小綠,我最喜歡你了喔。”


    竊竊私語聲在我的耳裏繚繞。


    “我也一樣,最喜歡理惠了。”


    我也伸手撫摸理惠。手指貼在略微偏大的嘴唇上,然後再撫摸纖細的頸子。脈搏“怦咚、怦咚”的跳動沿著手指傳來。理惠是活著的。


    理惠在笑。


    我在理惠房間充滿理惠味道的床上、抱著送給理惠當禮物的布偶小睡了一會兒。


    等我醒來之後,我也忘記有沒有夢到理惠這件事了。


    離開理惠家的時候,純也哥笑著告訴我歡迎下次再來玩。我口頭上答應了,不過我自己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來。“我送你一程好了?”雖然純也哥體貼地如此表示,不過我懇切地婉拒了純也哥的好意。


    純也哥好像在我睡著的時候,有幫我發短信給伊藤伯父詢問偵探的事。不過伊藤伯父表示,自己不曾有做過這種委托,而且那兩個偵探也沒來找過自己。


    他們兩個隻有來找我。到頭來還是沒弄清楚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麽目的派他們來調查理惠的消息的。純也哥向我保證如果那兩個偵探登門拜訪,會逼他們吐出實話。


    “真的不用我送你?”


    “是的,我一個人沒問題。”


    我緩緩朝車站走去。


    太陽下山後,景色看起來和白天有天壤之別,來回所麵對的方向也不一樣。街上的路燈一盞接著一盞連綿不絕,民宅玄關前的電燈自動點亮。


    可以聽見小孩子的哭聲遠遠傳來。平靜無風。


    街上人影稀疏。身穿運動服的初中生有氣無力地垂低著頭走路。


    我沿著圍牆往前走。一道汗水從額頭滑下,流過了臉頰。我伸出手背擦掉。


    圍牆上麵有一隻貓,它一發現我,就消失到另一頭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除了一絲淡淡的甜味以外,還有一點鹹。


    有一種行為是思考。有一種現象是一直持續在思考。


    不過,實際上並非從頭到尾一直針對同一件事思考,若要比喻的話,那是類似張開情報網的感覺。從全然沒有關聯的其它情形中,不知為何突然某個東西和某個東西產生了連結。據說確實有這種靈光一閃的瞬間存在,這就是所謂的思考。


    所以我一直持續在思考,花費了三年的時間,思考理惠為什麽消失不見了。今天會跑來拜訪純也哥,或許也是為了思考這個也說不定。於是我忽然想到了,連結上了。


    不曉得那念頭是從何湧現的。就像泡沫浮出到黏稠的液體表麵上迸裂開來一樣。“啵”的一聲,我想起了梶井基次郎的《在櫻花樹下》。這個時代還會讀那種小說的女生早就絕種了啦——如果理惠聽到大概早就這麽說了吧。


    “在櫻樹下埋有屍體!”


    那篇短篇小說是以這句開場白揭幕的。一名憂鬱男子的憂鬱獨白。


    我幾乎就像挨了一記悶棍似的回想起了純也哥所說的話。或許我不該回想起來的,或許我也不該注意到的。


    剛才純也哥是不是有這麽說過?


    “那邊那個,用櫻桃樹和理惠一起覆蓋起來的。”


    理惠就被埋在那棵櫻桃樹的下麵……


    我猛然轉頭回望……


    然後失去了意識。


    ——————————


    等我醒來時,我身處在黑暗之中。


    身體是不覺得痛,可是也沒辦法自由行動。我的手被固定在背後。一挪動身體,發現手腕被綁得牢牢的。感覺有點呼吸困難,我的嘴巴被東西塞住了。看樣子我似乎是被丟在地板上躺著。眼睛還沒適應黑暗,這裏沒有燈光,也不曉得這是哪裏。


    我突然心生恐懼。慘叫一點一點地逐漸爬上喉嚨,但我努力抑製住了叫出口的衝動。心髒噗通噗通地狂跳,身體突然麻痹起來。我好害怕。


    這裏是理惠的、純也哥的家?光線太暗了我看不清楚。他們家有那張椅子嗎?格局是長這樣的嗎?這裏是我剛剛才待過的那個家嗎?沒有席子和矮桌。感覺好像不是。


    這裏是哪裏?不見半個人影。


    在我回頭的時候,我有看到犯人的臉嗎?那個人是純也哥?感覺又好像不是。


    腦袋一片昏沉沉的。是藥品的關係?我是因此失去意識的嗎?這麽說來,純也哥是化學老師,可是我又覺得凶手不是純也哥。不行,腦袋沒辦法正常思考。理惠當初也是像我這樣被人抓走,然後被殺掉的嗎?理惠其實並非離家出走,而是被人殺害了……


    是誰?究竟為何目的?我又會碰上什麽樣的下場呢?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必須讓頭腦冷靜,想辦法求救才行。


    我放鬆呼吸,豎起耳朵。於是,我聽見“沙、沙”這種潮濕的聲音,就好像正在地麵挖洞一樣……


    我會被殺掉埋起來嗎?不對,還是直接被活埋呢?這方麵的想像更加深了我的恐懼,身體忍不住打顫,我該怎麽辦才好?


    接著,我聽到一聲“喀恰”的金屬聲,有東西倒下的“咚沙”聲。我身體的掙紮被強製停止住了,也不再繼續顫抖,我用力地咬緊了牙根。那個聲音就好似把鏟子丟到地上、有什麽東一西倒下一樣……


    這時。


    “唷,相馬日向同學。”


    有男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跟我咬耳朵。我這回真的忍不住要用被東西塞住的嘴巴發出尖叫了。但我立刻被捂住嘴巴,連叫也沒叫出來。


    “噓!”


    我抬頭一看,那個聲音的主人是前些日子找上門來的偵探,名字叫做一。黑上衣和黑色牛仔褲仿佛就要融於黑暗中消失不見似的,我的眼睛也逐漸適應了黑暗。他正把右手的食指靠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靜,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那隻骷髏頭的戒指,一頭黑發翹得高高的。他們就是綁架理惠將她殺害的犯人……


    “真是沒禮貌的家夥。虧我們還救了你一命。”


    女孩子——小九像是用銳利的刀器切割一樣冷冷說道。她果然也是一身黑色的連身洋裝。看起來就好像唯有一張白色的臉孔浮在黑暗的半空中。


    一大哥慢慢地放開捂住我的嘴巴的那隻左手,冷不防把臉湊上來開口說道:


    “你的推理很有意思,可惜沒有命中真相。”


    沒有命中……


    “沒錯,而且偏離到讓人忍不住要噗哧一笑。感覺就跟飛鏢不但沒有射到蘋果,反而狠狠地刺中了額頭一樣。”


    說完,一大哥像個小孩一樣捧腹大笑。


    狀況發生得太過突兀,以致於讓我無法實時理清頭緒。我得救了嗎?如果是,那我的精神也太不鎮定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更何況我完全嗅不到有人的氣息。這兩個人是什麽人物。


    小九雙手插腰,一臉不高興地張望四周。


    “我幫你拿下。”


    一大哥幫我撕掉了纏在嘴上的布和膠帶。我的嘴角被口水弄髒了。他還順便幫我解開了束縛。


    “請、請問……這到底是……?”


    我那聲音聽起來就不像是自己的一樣。


    “啊啊,放心。綁架你的家夥現在正癱在院子裏。九可是有兩把刷子的格鬥高手呢,哎呀,真希望也能讓你見識一下說。以絲毫不遜於武打替身的絕妙平衡感和高度所使出的神技級三十二文人體火箭炮!那可是全盛時期的馬場大師一年也不曉得能否使出一次的傳說級螺旋飛踢呀!裙子還有稍微翻起來一下,真的是一幅美不勝收的必殺畫麵呢。而且有穿膝上襪這點一又另有滿足特殊癖好的感覺,很讚吧?”


    “給我閉嘴,蠢烏鴉。”


    小九不屑地說。


    這大概是他們獨特的玩笑風格吧?不過現在的我無法理解。


    我把視線轉到了院子。四周仍舊一片昏暗,而且我還是無法判斷這裏是否為純也哥的家。如果打開電燈,應該就能一目了然才對。


    “你很在意嗎?那要不要去看犯人的長相?”


    一大哥指著庭院說。


    “……不是純也哥嗎?”


    既然不是純也哥的話,那我就猜不到會是誰了。不過那個家夥有看到我去找純也哥,然後因此亂了陣腳?那家夥就是殺了理惠的犯人,而且還綁架我……


    “天曉得囉。”


    一大哥誇張地聳了一下肩膀。


    “基本上,是否同一人物綁架伊藤理惠和你的這種問題,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吧?現在倒在外頭的家夥是誰,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想知道的話,你自己調查就行了。去認個臉,說不定出乎意外地是自己認識的人喔?”


    一大哥彎起嘴角說道。


    我對於他的話感到疑惑。他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啊,對於犯人把伊藤理惠給怎麽了的那種事情,其實沒有探究的興趣。”


    “……可是上次你們跑來跟我說想問有關理惠的事……”


    “是呀,而且也成功從你口中問到她的話了,事情就此結束。”


    “你們不是在調查理惠的事件嗎……”


    “我們沒說過半句這種話吧。”


    一大哥若無其事地把話講明。


    “怎麽這樣……不然為什麽?”


    我的視線先是停留在一大哥身上,然後再轉移到小九那。她一副無聊的模樣觀看著一大哥和我的交談。


    ……不對,她的眼眸裏有好似憐憫的光芒。她在同情我?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慢慢將視線挪回到一大哥身上。


    “我們是來見你的。”


    他如是說道。一大哥筆直地指著我。我的心情就仿佛被人端起手槍指住一樣。


    “來見我……?”


    “沒錯,我們手上有伊藤理惠要傳達給你的口信。”


    “……口信?”


    “我們隻是來見你的而已啦。明明上次一次把事情解決就好了,一這家夥真愛拖拖拉拉。”


    小九以極其不愉快的口吻說。


    “有什麽關係。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和好奇心還有惡意啊。工作也需要充實。伊藤理惠的下落如何,那些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我有興趣的就隻有你跟伊藤理惠的關係。不過,主要的焦點還是你啦。”


    “……那是偵探的工作?”


    “偵探應該算是兼差吧?誒,是本行沒錯啦,不過算起來並不是最主要的……”


    一大哥邊說邊撫摸尖尖的下巴。然後他張開雙臂表示:


    “其實我們是惡魔,隻是你一定無法相信吧。”


    “你隻是一隻聒噪的烏鴉。閉嘴別再講話了,空氣會被你弄髒。”


    說完,小九把頭撇向了一旁。銳利的視線朝著空無一物的黑暗。


    我究竟是在做著什麽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之契約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二階堂紘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二階堂紘嗣並收藏九之契約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