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在年紀還小的時候,曾經由媽媽帶我去參觀一個名叫大恐龍博覽會的展覽。展場裏展示了巨大的恐龍骨骼標本以及還陷在石頭裏麵的菊石化石、還有可動式的高性能模型。


    當時仍是個稚氣少年的我心情非常興奮激昂。我深深地為肉食性恐龍感到著迷。雖然所有草食性恐龍都是以四隻腳步行而且模樣從容不迫,可是給人的感覺太笨重了。相較之下,肉食性恐龍有很多都是兩隻腳走路,姿勢向前傾,看起來動作就是很敏捷迅速,此外,感覺也十分地殘虐無道。我就是深受這點吸引。


    或許男生就是會為這種事物著迷也說不定。想必它們是以攻擊性的爪子撕開血肉,以銳利的牙齒咬碎獵物的骨頭的吧。為了繼續殘存下去。或者說我之所以會如此著迷,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兩者都是我欠缺的特質。


    我按照箭頭符號所指示的動線,以稚幼少年的步伐,投入許多時間慢慢地、慢慢地參觀會場。我知道媽媽早就跟我逛到煩了,她是連哥吉拉、恐龍、飛龍都區分不出差別的那種人,會覺得煩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媽後來落荒而逃地跑到出口附近的吸煙區避難去了。我的身後陸陸續續有許多人趕上來超越了我。


    逛完展場之後,緊接著有一個紀念品專區。上頭販賣了小型恐龍玩具、鑰匙圈、印上了標誌圖案的t恤、簡易挖掘工具組——這個實在太有吸引我的魅力了。裏頭有狀似小一號的錐子的東西和一把刷子,可以用來挖掘貝類的化石。


    不過我拿媽媽給我的零用錢所買的紀念品,並不是那個工具組。


    我選的是一顆有著透明紅茶色的石頭。也就是琥珀。裏麵還有一隻小蟲。據說那好像是蚊子的同類。根據說明表示,如果這隻蚊子有吸過恐龍的血,那麽就有可能從中抽出dna進而讓恐龍於現代複活,一如電影《侏羅紀公園》所演的劇情。當然電影是虛構的,據說在現實生活是不可能實現。


    當時還是稚齡少年的我不曉得那麽複雜的東西。因為價格我買得起,於是我就決定買下它了。為了要從眾多的琥珀中挑選出一個外觀最酷炫的,大概花了我三十分鍾以上的時間吧。我是很認真的。


    雖然我已忘了那名店員大姐姐的長相,但我還記得她是這麽跟我說的:


    “那個琥珀啊,算起來就像是恐龍的蛋唷。”


    隻要握有這個琥珀,我不僅有種好像自己養了一匹恐龍的感覺,同時也覺得我好像裝備上了一副銳利的爪子與殘忍的獠牙似的。有了武器,我就能斷送獵物的性命。


    當年還隻是個稚齡少年的我在心裏如此想著,並且感到了滿足。


    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他的話,不知他會做何感想呢?他會跟我產生共鳴嗎?這會成為我們對話的開頭嗎?


    然而那終究隻是我的白日夢,一直到畢業典禮的那天,我也隻有跟他打過招呼罷了。


    9


    “hands up!”


    “喀恰”一聲,我的後腦勺,不對,是我的後頸部附近被某個硬物頂住了。在溫度設定為二十六度有空調運作的房間裏,我依然感覺得出那個玩意兒十分地冰冷。恐怕是金屬製的東西吧。我先是將鏡框往上推了一下,然後舉手回答:


    “you ’d better think wice.”


    這句是最好重新思考清楚的意思。


    “don’t move!”


    她繼續用某個金屬物品推壓我,緩緩地說道。她的發音既流暢又圓滑。可以明確地分出“light”和“right”的差異。


    可是我沒有理會“不準動”這個命令,反而站起來轉過來回看她。


    “你是間諜之類的嗎,春香?”


    我先前完全沒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也沒察覺到背後有人靠近。


    橫尾春香右手舉著一把短槍管的手槍站在那兒。從我這間坐北朝南房間的窗戶射入的陽光將那把手槍照耀得黑亮有光。


    春香稍稍提高了瞄準的位置,原本對準我咽喉附近的槍口這回鎖定了我的眉間。一個黑色的洞口就打開在我的眼前。我思考了一下那個黑色的洞穴究竟會通往何方這種奇怪的問題。不可思議的國度嗎?又或者是地獄的深淵。


    橫尾春香。隔壁班的怪胎人物。在我就讀的高中,找不到沒聽過橫尾春香這個名字的人……


    春香把頭發剪得跟少年一樣短,而且染成了栗子色。她原本發質就有點自然卷的樣子,發尾是卷起來的。鼻子長得很挺,有點向上高高翹起,膚色也很白,一副就是長得不像日本人的臉孔。


    如果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聽到她以流暢的發音下達“hands up!”的命令,搞不好我會以為她不是日本人呢。雖然稱不上是美女,不過也有可愛的地方,應該可以算得上是可愛那一型的吧。


    不過隻要她安靜不講話,其實看起來倒也挺成熟的。憑她這副鬼靈精的長相,如果配上正式的褲裝,說不定看起來還蠻有幾分在紐約工作的職業婦女的味道。


    現在她穿的是深藍色的緊身牛仔褲和圓領的白色t恤。那大概是seditionaries brand的複刻品吧,在t恤的正中央有模板印刷上去的文字。(譯注:seditionaries brand是有龐克教母之稱的薇薇安·魏斯伍德所創立的嬉皮服飾品牌。)


    【be reasonable/demand the impossible】


    ——合理地要求不可能!


    同時她右手還拿著一把手槍。春香開口說了。


    “救救我!”


    要是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春香喊“救救我!”的話,我可能會覺得這個外國人日語說得還真棒呢,我一邊在腦海的一角思考著這種事情……


    “那是我的台詞吧。”一邊如此回答道。因為被人拿手槍恐嚇的可是我。盡管我的身子現在已經轉過來了,雙手還是高舉沒有放下。


    春香在東張西望。她到底是在擔心什麽?難不成她認為這個房間裏被安裝了監視攝影機和竊聽器?笑死我了。這裏是我的房間耶,有的隻是書櫃、老舊的cd架、沒有對應地上數字波的小尺寸電視、衣櫥和台式電腦,牆壁上也隻有貼了一張伊旺·麥格奎在電影《猜火車》中所飾演的廉頓渾身濕淋淋的海報。


    春香發出“咕嘟”聲響咽下口水後,兩眼發直地瞅著我的眼睛看。春香的眼珠子一透過陽光就會變成紅茶色的,擁有一對紅茶色眼眸的她,以仿佛要挑戰多米諾骨牌世界紀錄般的慎重口吻開口述說:


    “明彥……以前春香雖然都沒有跟你提起過,但春香其實並不是普通人。實際上,春香是……人造人。”


    如果一直盯著槍口的黑洞看的話,眼睛會漸漸發痛耶……我一邊如此心想。


    “是嗎,我聽都沒聽說過呢,那是新設定對吧?你快去找涼宮同學吧,她一定會很樂意跟你當朋友的。說到這個,你連名字都跟她很像耶。”


    我一邊如是說,放下雙手重新麵對書桌。退出弓道社兩個月後的今天正好是某好萊塢演員的結婚大喜之日,不過這一天一定同樣也是世界上某地的某人死去的祭日,對我而言則單純隻是高中生活第二個暑假的第十天罷了。我想快點把暑假作業解決幹淨。


    “嘿,你認真聽人家說嘛。”


    春香從後麵靠到我的身上來,兩隻手從背後將我環抱住,隔著t恤我感受到了春香胸部的觸感。正確而言,是春香所穿戴的胸罩的觸感才對。


    “好重。”


    “真沒禮貌!”


    春香又舉起手槍指著我。這次她是用手槍在我的下巴邊轉動邊往上頂。


    “很危險耶,別拿手槍指人啊。”


    “放心吧。保險裝置還沒打開呢。”


    就算隻是一般的空氣槍,要是在這種近距離挨了一發,受傷也沒啥好奇怪的。注意事項應該有寫吧?話說回來,我不是很懂空氣槍這種玩意啦,空氣槍真的有所謂的保險裝置嗎?


    “哎呀,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房門突然被打了開來,從門縫探出頭來的是老媽。連個門也不敲就貿然闖入,心裏打的是什麽鬼主意?我回頭瞪了老媽一眼。老媽手上端著放了兩杯倒有麥茶的玻璃杯,以及印有彼德兔圖案的托盤。實在搞不懂她這到底算不算是貼心的舉動。房間窗戶被空調的室外機的震動震得“喀啦喀啦”地抖個不停。


    “你為什麽要讓春香進家裏來啦?”


    我向老媽提出抗議。


    “今天有煙火大會吧?你們倆有約好了不是嗎?”


    “煙火大會?”


    這麽說來,好像有這麽一回事啊。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打算去湊熱鬧,所以沒有把握正確的日期。


    在這段時候春香照樣維持倚靠在我身上的姿勢。大概是角度的關係,老媽似乎看不到空氣槍的樣子。天啊,你兒子現在正遭到恐嚇耶?


    “配合你媽的話題。”


    春香有如在咬耳朵般竊聲地說。我起雞皮疙瘩了。我隻要一聽到保麗龍塑料摩擦的聲音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現在就跟那個一樣。


    我不知道她這是在演哪樁,反正無聊斃了。


    “我不去。我要在今天搞定數學的指定作業。”


    “阿明你就是太認真了,連做媽媽的我都會擔心呀,偶爾放鬆一下精神也是很重要的喔?你就跟春香一起去看個煙火又有什麽關係呢?”


    還不都是因為老媽太沒有用了,做兒子的隻能靠自己想辦法打拚才行,我就是這樣子長大的啊。


    老媽一邊偷看我和春香,一邊麵露竊笑的表情把托盤放在高度比較低的書櫃上。書櫃上擺滿了我買來收集至今的《ro’on》和《crossbeat》等雜誌。


    “那媽媽我這顆大電燈泡就不打擾你們啦。”


    老媽豎起大拇指離開了房間。我沒聽到下樓梯的腳步聲,所以八成是躲在房門另一頭偷聽吧。這已經不單隻是沒有神經而已了。


    我跟春香說道:


    “你會想去看那個什麽煙火大會的嗎?”


    春香伸出沒有握住空氣槍的左手手指放在嘴唇上“噓”的一聲示意要我安靜。接著她以仿佛要闡明關於這個世界的普遍性原理般的語調,心平氣和地表示:


    “那是表麵上的煙霧彈。實際上現在的狀況演變得相當不妙說。”


    “不妙的是你的腦子。”


    “剛剛人家也有說過,春香其實是人造人。”


    沒有人問你這個問題啊。春香繼續接著說道:


    “所以說春香是被改寫基因製造出來的新型人造人。超級像人類的對吧?可是,春香跟真正的人類有點不一樣。”


    “你幹嘛說得一副充滿悲情的樣子啊。”


    “春香雖然具備極其近似人類的外表與機能,但是無法哭泣。也就是說少了淚腺的機能啦。就這層意思看來,春香還算是試作的階段。”


    “啊啊,是嗎~”


    “隻不過,現在計劃凍結了。以前他們還會監測春香做為原型機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會有什麽樣的行動,不過那個現在也中止了。問題在於要怎麽處置春香。組織的人好像聘請了殺手,春香目前正遭到追殺。這把手槍就是護身用的。”


    她一把舉起了手槍,槍管的前端也因此碰到了我的鏡框,發出“喀”的聲響。那手槍體積並沒有很大,隻要塞到牛仔褲後麵去,差不多就看不見了。


    “那你還不快點逃。”


    我射後不理地說道。這是一記搞不好會刷新世界田徑紀錄的渾身解數的拋射。擲標槍。


    “嘖嘖嘖。”


    春香豎起空著的左手手指說道。


    “明彥得幫忙春香逃亡。”


    “啥?”


    “人家就單刀直入地說吧,你要當人質。”


    “做夢。”


    我心不在焉地回想起星新一所寫的某部極短篇小說。記得題材雖然很新奇但感覺又有些諷刺,描述的是強盜和想要自殺的人的故事,書名好像就叫《手槍的觸感》。就心不在焉的回想來說,這還真的是極富象征意義啊,我在內心如此默想道。


    “這樣你也不肯?”


    我所坐的椅子被春香轉動了半圈。數學講義,good bye。然後,這次空氣槍固定在我的眉間上了。春香白皙的手指正扣在扳機上,保險裝置說不定也已經解除了。我歎了一口氣。想必地球的平均溫度因為我剛剛那口歎息所含有的二氧化碳,導致上升了一度之高吧。


    “你就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約我嗎?”


    春香咧開嘴角掛起了富有魅力的笑容。


    要不是老幹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春香大概早就交到男朋友,這個時候應該也照計劃去看煙火大會了吧,你何苦就是要如此呢?


    8


    兩個月前,我退出了弓道社。我找的理由是我要準備考試,這是騙人的,然而顧問隻有跟我說一句“是嗎那你考試加油”就算了。雖然我也沒有希望被他挽留,不過這麽輕而易舉就成功退出社團,我不禁有點喪氣。


    我會加入弓道社,隻是因為弓道服看起來很帥氣,不過就是這般追逐流行的膚淺念頭。除此之外,我也深深受到個人競技這一點的吸引。我從以前就拿團隊合作沒輒,我討厭扯別人的後腿,也討厭被人扯後腿。弓道的比賽確實也有團體戰沒錯,但究極之處還是在於跟自己的戰鬥。我就是欣賞這點。


    我們高中的弓道社尤其強調體統、重視精神論。不是要讓弓箭“去射中”靶子,而是弓箭就結果而言“命中了”靶子。我是這麽受教的。


    盡管內心的某個角落認為那樣的理論實在太過故弄玄虛,但我不免還是覺得這聽起來好像還挺酷的。結果呢,實際上卻是無聊透頂。


    一年級的時候,主要是由二年級的學生負責來帶。一開始當然不可能馬上就被允許拿弓,而是做一些基礎的練習、還有扛起表麵上名為“勞動服務”的打雜工作,好讓前輩們得以順利練習。那也算練習的一環,我對這規定本身是沒啥不滿。


    奇妙的是練習結束後舉行的集會。二年級的學生們以“指導”的名義,對一年級的學生進行批評。如果這個集會是依循指出不夠完美的缺失並糾正“該怎麽做才對”這種有建設性的方向來進行的話,我認為這樣的行為倒也還算合理。


    問題是,實際上那隻是一場前輩針對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雞蛋裏挑骨頭、偏執地把後輩貶低成一無是處的廢物的“兒戲”而已。已經有好幾個人退社不玩了。


    不過,我認為這種情況應該是隨處可見的吧?而且,那也是等到我們出社會以後,由不得我們願不願意都必須去經曆的事情。


    然而我覺得最看不下去的事,是發生在我們這一屆升上二年級的時候。我原本一心以為那種沒有意義的集會在我們這一屆就會落幕了。


    但,一模一樣的戲碼卻一再重複上演。“早點放下這種幼稚的行為,去勤做練習還比較有意義啦!”我想歸這麽想,卻沒膽子說出口。我失去了幹勁。


    我既不是可以天真到沒發現這是一場“兒戲”而埋首於社團活動的小孩子,也不是那種明知是一場“兒戲”、還能嘻皮笑臉地同流合汙的大人。


    不過,我也沒有馬上退社。在我忍氣吞聲的那一年裏,我的弓道技術有所進步。我比社團的


    前輩要厲害多了。無須理會啥精神論那些狗屁,要讓弓箭“去射中”靶子對我來說再也不是一樁困難的事情了。在弓道用語中,命中一箭叫做“一中”。站上射場,一回有四次射擊機會,一般稱作“四矢”,命中二箭的話叫“羽分”、三箭是“三中”,若四箭全中就叫“皆中”。我最高的紀錄是連續八回都射出“皆中”的成績,也就是連續三十二根箭都命中了標靶。不對,正確而言是我射出八回“皆中”,就在即將達成第九回的時候我射偏了,所以是連續三十五箭都射中標靶。我對此成績引以自豪。或許世界上還有其它成績比我更好的人,但我們弓道社就隻有我一個人辦到。


    至於我沒有退出弓道社的另一個理由,是因為我喜歡的對象也是弓道社的。


    但最後我還是離開了弓道社。


    升上二年級沒多久,我被就讀同班的b同學告白了。b同學也是弓道社的社員。雖然我做夢都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不過我很高興有人跟我告白。隻是,我後來還是跟對方表示自己另有心上人拒絕了。


    應該就是始於我拒絕後的隔天吧,學校開始傳起“鳥飼明彥”是同性戀的謠言。這個謠言一如墨汁滴落到日本紙似地,迅速、且確實地擴散開來了。


    我們高中並不是放牛吃草的後段學校,也不曾傳出過驚人的校園霸淩事件,是一所不好也不壞的平凡學校。意思也不是說我個人成了被瘋狂欺侮的目標,頂多就是可以耳聞到bl好惡心這種中傷我的壞話而已。


    我想,b同學隻能用這種中傷我的方式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吧。借由這樣的想法,我捍衛了我的尊嚴。


    我的四周現在形成了一塊空蕩蕩的空間,和隔壁書桌的間距,比原先要遠了十五公分。區區的十五公分。同時也是決定性的十五公分。


    我沒有朋友了。甚至有過一整天都沒跟人講過話的時候。


    她所散發如同細菌般的“惡意”實際上也精準地捕捉到我不為人知的某一麵。就某方麵的意思來說,或許b同學有仔細在觀察我這個人也說不定。


    我過去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那個,我自己也一直都在扼殺它,所以沒道理會露餡。反正隻要能眺望對方射靶的姿勢和昏昏欲睡的側臉、還有交談個幾句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沒打算表達自己的感情。這樣子就夠了。我一定讓他覺得很惡心吧,我早知道,我早就全部都知道了。我既沒有表示,也沒膽子表示。


    我所喜歡的那個人也跟大家一樣開始避著我了。如果我主動打招呼,他也會一臉嫌麻煩似地回應,我跟他的交流僅止於此。但這樣的模式我也馬上就習慣了。我的適應性搞不好還挺強的,隻要不期待,就不會受到背叛。


    換個角度,或許我在這個時候終於從“兒戲”獲得了解放也說不定。他們所歌頌的傳統也好、“真·善·美”也好,全部都是虛有其表的紙老虎,不過隻是騙人的名堂。我決定退出弓道社了。


    我沒能好好跟老媽解釋,隻有用和敷衍顧問一樣的理由跟她說“我要準備考試”。


    一旦少了社團活動的交流,我終於連交談的對象也失去了。也罷,一個人倒也輕鬆愉快。隻要低頭看下麵就不用在意其它人的視線,看得到的隻有自己的鞋尖而已。隻不過,強裝鎮定的自己有時候會讓我氣到想要殺之而後快。


    不對,我還有一個朋友。那個人就是橫尾春香。


    “太扯了吧。”


    我把講了第十八次的“太扯了吧”這個字眼掛在嘴邊。紅紫色的無袖背心吸收了汗水變得好沉重。從五分褲的口袋掏出手機確認時間。畫麵顯示“15:42”。蟬鳴聲震耳欲聾。


    七層樓高的公寓“a heights-miyamura”是一棟模仿淺棕色磚牆設計的摩登建築。我和春香兩人就分別站在停放於公寓停車場裏的一輛泛紫的淺灰色轎車兩旁。車子下麵有一灘積水。


    橫尾家就住在a heights-miyamura三樓的302號室。由於這一帶的房子是五、六年前才開始興建,所以給人幹淨明亮的感覺,整排的房子每一間都很整齊。被區劃出來的停車場上豎立著幾根杆子,到了晚上那些杆子就會朦朧地發光。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都傻傻地將“月極停車場”念成“gekkyokutyuusyajion”,其實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月極是念作“tukigime”。我回想起這種事。


    是春香教我的。雖說是她教我的,其實也隻不過是春香話說到一半無意間夾雜了“tukigime”這個字眼,我完全聽不懂那是什麽意思,不過我打腫臉充胖子裝懂。


    “太扯了吧。”


    這是第十九次了嗎?


    我早就覺得事有蹊蹺。要從我家到車站,明明直接從住宅出發比較快。我提醒她這一點後,春香就回答說要坐車子去。我心想:“原來是伯母願意開車載我們去啊。”春香的母親是一個感覺行事低調的好人。伯母長得和春香一點都不像。而且我原以為既然伯母願意開車載我們去,那麽亮太應該也會跟著一起來吧。亮太是春香的弟弟,她們這對姐弟也是長得不怎麽像,亮太有一個又塌又圓的鼻子,長了一頭秀麗的直發,個性木訥寡言,是那種就算我想跟他說話、他也會躲到春香身後的怕生少年。應該是小學四、五年級才對。


    “太扯了吧。”


    恭喜,想必這是第二十次了。


    “拿去,這是車子的key。”


    春香輕輕地將那個東西拋給了我。我伸出右手接下,汗都滴下來了。不管我怎麽謹慎觀察,那都是一把車鑰匙沒錯。


    “……我開車?”


    “absolutely”


    最好是罵我廢話啦。她那發音還是老樣子完美無缺。(譯注:原文為あたり前田のクテッカー,日文“廢話”的後三個音剛好跟前田一致,前田のクテッカー則是零食廠商前田製果出產的小餅幹,此為該廠商讚助的短劇節目中、某角色將兩者結合自創而成的招牌台詞。但意思上依然隻有廢話、理所當然之意。)


    第二十一次的“太扯了吧”。


    春香的理由如下——我目前正遭到“他們”的追殺,再不快點逃就準備坐以待斃了。這種時候,與其自己一個人逃亡,旁邊有個人質比較有利。因為有平凡老百姓當人質的話,亟欲避免引起無謂騷動的“他們”應該就沒辦法胡亂出手了。去煙火大會也是因為正好可以藏身在人潮裏,就是這麽一回事。天,雖然她的說詞破綻百出,不過這個時候我還是閉上眼睛裝作不知情吧。啊啊,蟬鳴聲真的快要吵死人了。


    “我沒有駕照。今年才十七歲耶?我這可不是在學誰宣稱什麽永遠的十七歲喔!”


    “反正你運動神經很好啊。而且這輛車是自動檔的,沒問題的啦。”


    春香就跟我家的老媽一樣猛力豎起了大拇指。


    “太扯了吧!”


    “你不是就是想做很扯的事嗎?”


    “放屁!我的挑戰精神什麽時候那麽旺盛過了!”


    我大聲嚷嚷道。天氣又熱、身體又汗流浹背黏答答的、蟬又吵得要死、春香又煩得要死,


    “要是在路上被逮到該怎麽辦?你有想過嗎?你腦袋空空嗎?腦筋停止運作了嗎?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想去煙火大會,那你自己一個人去啦!不要因為找不到朋友陪你去,就拖我下水!”


    我大聲咆哮火力全開。我真的煩到快要爆炸了,我受夠了,這一切的一切。春香也好、白癡同學也好、弓道社也好、還是世界也好,全部都煩死了。


    春香噤聲不語。她用手摸了摸高聳朝天的鼻子,低頭看著下方。“沙”的一聲踢了一下腳底的柏油路麵,


    然後摸摸翹起的短發。


    “……你堅持不肯去就對了?”


    春香緩緩地說道。那個聲音是那麽地平靜,甚至讓我覺得好像不是春香在說話一樣。


    “啊,不……”


    我不禁語塞了。想不到接下來該說什麽才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掉到了眼鏡的鏡片上。我用無袖背心的下擺擦幹淨,再重新戴回去。


    春香抬起頭,態度堅定地直盯著我的眼睛又問了我一次:


    “你無論如何就是堅持絕對不去?”


    那個聲音是認真的,認真到甚至令我感到害怕的聲音。


    “沒有啦……也不是不想去,該怎麽說呢……”


    我忽然想到,春香做出這種偏離常軌的發言也不是第一次了。搞不好,春香的目的是想要為我打氣。她隻是以她的行事作風約我一起去參觀煙火大會而已也說不定。春香是一個怪人,所以她也沒有朋友,或許,春香自己隻不過是不曉得該怎麽跟人相處才好罷了。


    一想到這裏,我就有些心痛。春香這個家夥還滿nice的,她不但是眾叛親離的我僅剩的最後一個朋友、也是疼弟弟的好姐姐。


    感情——歡喜、快樂、哀傷、痛苦、喜歡、討厭,要把當下真正的感覺說出口是一件難事。那就好似瓶中船,看是看得見,但是瓶口大小跟實物的尺寸就是不合。站在物理角度,是不可能從瓶子裏拿出帆船來的,不曉得帆船是在何時被組裝拚湊起來的呢?我想帆船就是在不知不覺間被組裝起來的吧。我們會像這樣,在不自覺的時候漸漸長大成人嗎……


    於是,我沒來由地覺得答應春香所提出的瘋狂提議似乎也不賴。然後,才過了五秒我就後悔我為何會有這種念頭。


    “既然這樣那就好,上車吧。”


    春香又端出手槍指著我了。還好意思露出啥爽朗的微笑,況且為啥偏偏這種時候路上就半個行人也沒有?犯罪就是像這樣被視而不見的嗎?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點把那玩意放下。就跟你說很危險耶!”


    春香在腦袋瓜旁邊揮了揮空氣槍。我一按下車鑰匙上的按鈕,車子就發出“喀恰”一聲解除了車鎖。這麽一來車門就打開了。頭一鑽進車裏,我就被一股不流通的沉悶空氣給熏得倒退三步……原以為如此,但車內卻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清涼。


    “喂,這是你家的車子吧?你不怕被罵?”


    “安啦。春香有跟媽咪說‘我要出門了’。”


    我的問題不在哪裏啦。我抱頭苦惱。


    喀恰。因為我聽到了聲音,於是瞅了先行坐上助手席的春香一眼。


    在我視線的前方,春香的薄唇正銜著一根細細的香煙……


    “啊,這個是打火機啦。要抽嗎?”


    春香將短槍管的手槍轉動一圈,然後“噗哈”一聲吐出煙霧說道。


    “……也太扯了。”我喃喃地說出第二十三次。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在駕駛席坐下。好陌生的風景。隻不過是和助手席的位置有著左右兩邊之差而已,視野就會相差這麽多嗎?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被嗆得很難受,總之,先把窗戶全開再說。一開車窗,幾乎要讓人誤以為是工地現場的蟬鳴大合唱便波濤洶湧地襲來……媽的,我可也是拚了命在忍耐想要如此大聲哭叫的衝動耶!他媽的。


    我又一次確認手機的時刻。數字從“15:59”變成了“16:00”。


    “那個不錯喔。”


    春香說道,她以老練的動作掐著香煙。我之前都不知道原來春香是吸煙派的,這個世上盡是不知道的事。春香用掐著細長香煙的手指指著我的手機。我的手機最近隻有充當手表使用的功能,也多虧如此電池的電量一直遲遲消耗不完。


    “那個?啊啊,你是說吊飾嗎?”


    小時候所買的“恐龍蛋”,既是我的獠牙、同時也是我利爪的琥珀。我把它拿來加工成了手機吊飾,那是一個先用鑿子鑽出洞來、再塞進有圓帽的圓栓然後將線穿上便大功完成的簡易吊飾,是我的護身符。透過耀眼奪目的夏日陽光,它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正中央的地方有一隻蟲子。我隻說了一句“很棒吧”,就把手機塞回口袋。


    插入鑰匙,往旁邊一扭。嗡嗡嗡,嗡轟,引擎發動了。


    7


    除了有一次手刹車未放我就踩下油門以外,倒也一帆風順。沒把車開去撞牆,也沒壓死路人和野貓。雖然一開始我緊張得全身僵硬,不過開了十分鍾以後就開始習慣駕駛了。技術是還不至於好到有辦法用倒車的方式開進車庫,但在馬路上行駛至少是不成問題。反正隻要別硬跨越車道超車、用跟鄰近的車輛同樣的車速行駛、遵守交通標誌就可以了。雖然有巡邏車經過,可是也沒囉唆什麽。後來我甚至還有餘力跟春香閑扯淡。


    “你之前是不是有說過你被外星人綁架?身體的某個地方被埋下了芯片是吧?”


    “人家是被洗腦。”


    “所以說你現在認清真相了?”


    “就是這樣。啊,那邊左轉。”


    “你有說自己隨時都受到監視對吧?”


    “那是事實咩。”


    “上次你說過,負責監視你的是昆蟲。”


    “那也是事實。地球上生息的動物有七成以上是昆蟲耶?聽說光是目前獲得確認的就有八十萬種,如果把尚未分類和未發現的也算進去的話,可能有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種左右呢!”


    “那些東西一般都是昆蟲宅男在吹的啦。”


    “你這是歧視性發言。”


    春香猛然伸出的食指在我的臉頰上刺呀刺的。我手就搭在方向盤上聳了一下肩膀。前方的紅綠燈變成黃色,於是我踩下刹車。


    “你的意思是說昆蟲是不屬於地球的生命體,地球正一步步受到它們的侵略當中。感覺好像巴爾坦星人啊。”(譯注:特攝影集《超人力霸王》當中登場的外星人。)


    “不是啦。昆蟲是外星人所派出來的監視者,就跟竊聽器和隱藏式攝影機一樣。啊對了,你知道嗎?初代巴爾坦星人的造型布偶是拿‘超異象之謎’裏曾經登場的宇宙怪人半人類的造型布偶改造再利用的耶。”(譯注:原文為ウルトテq,是空想特攝係列的第一部電視影集。)


    “算了算了,隨便你啦。”


    時代不同了。《超異象之謎》我根本連看都沒看過。紅綠燈變成了綠色,於是我踩下油門。


    “怎麽可以隨便。聽好了,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都被洗腦認為那是外星人搞的鬼,可是我錯了,其實這是政府的陰謀呀。”


    雖然“組織”和“他們”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政府”,不過我會忍住不吐槽的。


    “你不去跟傑克·賀金斯分享你的想法嗎。”(譯注:美國影集《尋骨線索bines》的角色,是名昆蟲博士,興趣是陰謀論。)


    “那是誰啊?”


    “你沒在看外國影集?”


    “如果是傑克·鮑爾我就認識喔。‘克洛伊,是我!你馬上把衛星影像傳送到我的攜帶通信裝置來~’模仿日語配音版。”(譯注:美國影集《24小時反恐任務》的男主角。)


    這模仿幾近絕望地一點都不像。


    “然後你又說你是人造人?”


    “跟‘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沒兩樣,很可憐對不對?”(譯注:即小說《科學怪人》。)


    “應該是像假麵騎士才對吧?”


    “那是改造人。”


    “反正兩個都一樣啦。”


    不過,若靜下心來仔細分析,騎士是正義的一方,相較之下,怪物則是孤獨的犯罪者。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關愛,也交不到朋友,而且被排


    擠、攻擊,受不了過度的寂寞最後選擇死亡。不可思議的是,沒讀過《弗蘭肯斯坦》的人通常都會誤以為弗蘭肯斯坦是怪物的名字,可是弗蘭肯斯坦其實是博士的名字,怪物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那邊左轉。”春香說道。


    “喂,這樣開下去會開回老地方耶?”


    “無所謂。”


    “這樣下去就算開一輩子的車也隻是在同樣的地方打轉而已啊!”


    春香“嘖嘖嘖”地又搖了搖手指。


    “我是利用不斷左轉的方式在確認有沒有人在跟蹤。這是基本耶、基本。你有仔細看後視鏡確認嗎?不過目前為止看起來還算可以安心啦。”


    春香一邊說,一邊打開廣播收聽。雖然就被追殺者的立場而言算是一項相當遊刃有餘的行動,不過我就不跟她吐槽了。


    ——現在為各位聽眾獻上的是,“甲蟲們的昨日”先生所點播的酷玩樂團的《fi you》。主唱克裏斯非常對我的胃口呢,給人一種英國紳士般的感覺,但又有點調皮。那麽,廣告之後先進新聞,再回到我們的點歌單元。


    新聞播報得很平淡。都心環狀線目前因為處理車禍的緣故,塞車的車陣長達五公裏之誇張,接著是一則有關於一年前所發生的分屍殺人事件的犯人至今完全沒有蘇醒跡象的新聞。那個女人據說殘殺了前男友將屍體保管在冰箱裏,在當時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可是那個女的似乎一直沒有醒來,審判也因此遲遲沒有進展。我記得那也是發生在夏天的事,當初還吵著要精神鑒定幹嘛的,不過好像現在連鑒定都還沒進行。


    精神鑒定據說相當麻煩費事,有時鑒定結果一下子就出爐,有時卻得花上好幾個月。另外,診斷結果不隻一個的狀況似乎屢見不鮮,法院采信哪個診斷結果也會影響到判決。換句話說,這表示區別正常人類和不正常人類的明確基準是不存在的,沒有人知道從哪裏開始算是異常、到哪裏為止又算是正常。


    接下來是一則在放養沙丁魚的養殖場裏發現了一具身份不明的溺死屍體的新聞。地點就在這附近的大海,屍體身上沒有攜帶任何物品,隻知道是一具男性遺體,全身遭到啄食、狀況慘不忍睹。當然了,播報員的用字遣詞很曖昧,不過並不難想像。


    這時很唐突的——


    “不知道下手殺掉最喜歡的人到底是什麽心態呢?”


    春香開口說道。她大概是在說前一則新聞的內容吧。


    “……我也不知道。”


    我曖昧地回答道。事實上,我沒辦法理解。是我的話,我不會幹這種事,可是另一方麵,在內心深處某個黑色負麵、並且敏感的部份,我又感覺我可以理解那個感情。春香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短暫的天氣預報和新聞報導一結束,又進了一回廣告,然後節目重新開始。


    ——那麽,緊下來是化名“捉迷藏”小姐的點播,哦,好懷念的遊戲喔。呃,“這首歌曲,是我和現任男朋友邂逅的曲子……”喂,這是在放閃光嗎?我看不下去了。那麽,請各位收聽“捉迷藏”小姐的點播,spitz的《spider》。


    和先前令人心情鬱悶的新聞有一段落差的輕快旋律流放而出。


    “啊,春香喜歡這條歌。”


    春香說完,開始跟著一起唱。可能是在模仿歌手吧,她用有些滑稽的腔調在歌唱著,果然幾近絕望地一點都不像,況且,春香雖然英語發音很標準,問題是她是個音癡。可惜的是這首歌沒有英文的歌詞,頂多隻有片假名拚出來的英文而已。話說回來這歌聲真的有像在殺豬,如果她去參加節目“美國偶像”的話,大概會在預賽被評審西門酸到臭頭,她的歌唱力就是有這麽糟糕。


    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歌唱到一半,春香就又像趁其不備似的說了。


    “誒,其實你是想跟s同學去吧?”


    心髒有那麽一瞬間“怦咚”地劇烈跳了一下。不過我還是把方向盤握得穩如泰山,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亮太呢?機會這麽難得你怎麽沒帶他一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如此說道。春香摸了摸卷翹的發尾簡短地回答:


    “亮太說要跟朋友一起去。”


    我有點訝異,原來那個木訥寡言的亮太也有朋友嗎?不知怎的我對這件事感到高興。


    路上開始越來越塞了。這是因為配合煙火大會實施交通管製的關係。


    “我要在哪裏停車?”


    “哎唷,就停大眾餐廳附近的那間倒閉的柏青哥店後麵就好了啦。”


    雖然離會場有一點距離,不過還算得上是沒什麽好挑剔的地點。我打出左轉的指示燈駛進了巷子。


    6


    在太陽下山前就被人潮塞爆的海岸邊如今明顯已經超出了飽和狀態,要在不跟其它人有肢體接觸的情況下移動是不可能的。有穿浴衣的女生、也有穿甚平裝的男生……提早趕到的人已經在沙灘上鋪好墊子了。所有空隙全都被占得滿滿的。明天大清早快點來的話,搞不好可以在這一帶的地上找到一堆人家掉出來的零錢的樣子。(譯注:浴衣、甚平皆為日本傳統服裝。)


    章魚燒、什錦煎餅、炒麵、刨冰、棉花糖、釣水球、偶像商品的分店(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等形形色色的攤販排列在通道上。


    然後,就在我購買烤玉蜀黍的時候,不小心和春香走散了。我稍微找了一下,可是她不在附近。那家夥是幼兒園小鬼嗎?還是說她被“他們”給抓走了?如果是的話那小命就不保了啊。我“唉”的一聲歎氣。


    “饒了我吧。”


    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在這人潮之中很輕易地就被淹沒了。我大口咬下玉蜀黍後,又甜又辣的醬料味道在我口中擴散了開來,而且還卡在牙縫,我動用舌頭才把它弄下來。


    在這人山人海裏,亮太他沒事吧?比起春香,亮太比較讓人擔心,我邊如此心想邊掏出手機,打電話給春香。在鈴聲響了數回後,春香接電話了。


    【mzkj,嗯啊bsd78fd9噫喔kwjjh。】


    “咦,你在說啥啊?我聽不見啦。放任我這個人質自由亂跑,這樣好嗎?”


    【啊sdfgbds噫嗚yzgvbn。】


    四周太吵了,我完全聽不懂春香在跟我講什麽東西。


    “喂,春香,河邊的那一座橋附近不是有一間加油站嗎?我在那裏等你。”


    我是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反正情況再糟也隻要回到車上就沒問題了,繼續這樣說下去也沒有意義。我如此心想掛掉了電話。


    這時……


    “那個吊飾不賴喔。”


    我聽見了這樣的聲音。即使在人聲鼎沸喧鬧不休的人潮中,那個聲音不知何故顯得特別清晰。我抬起臉,一名男子彷若從黑暗中突然冒出來一樣朝我走了過來,他穿著墨染的黑色甚平,是一個身材高瘦感覺弱不禁風的人,膚色略顯黝黑,右手食指戴著一枚偌大的骷髏頭戒指,腳底踩著一雙夾腳的黑色雪馱,黑色的頭發不修邊幅地四處亂翹,左手捧著一碗淋上了草莓糖漿的刨冰。他用戴了骷髏頭戒指的右手手指指了我的手機,那枚戒指在攤販的燈光照射下發出黯淡的光芒。(譯注:雪馱就是鞋底貼上了一層牛皮的草鞋。)


    “人稱琥珀是淚滴的寶石呢,又名赫莉安迪斯之淚,指的是希臘神話登場的法厄同的五個姐姐。其中一個姐姐名叫赫莉安斯,赫莉安迪斯則是‘赫莉安斯們’的意思。”


    男子以親昵的語調說道。


    我隻有回以一個近似歎息的點頭。


    “喔哈嘿哈哈哈嘿嘻喔!”


    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了。這回是宛如尖銳玻璃碎片


    般的少女嗓音。雖然她說的內容含糊不清,不過可以聽出是帶有“給我閉嘴”意味的話語。在黑色甚平打扮的男子身旁,站著一名身形嬌小的黑色少女。她正在咬糖蘋果。大概是糖蘋果對她的嘴巴來說尺寸顯得太大的關係,感覺得出她正使出渾身解數在咬糖吃。少女身穿黑色的浴衣,腳踩純黑色的木屐,和那個黑色成反比,肌膚則是白皙到如同透明一般,不僅如此,頭發還是銀色的。盡管整體是短發,卻唯有左側是留長的並綁成麻花辮,辮子上係了一條黑色的緞帶。


    這兩人在這熱帶夜卻連一滴汗也沒流。情侶?還是兄妹?不管怎麽打量答案都是兩者皆非的二人組。男子絲毫不把被黑色少女斥罵的事放在心上,繼續說道:


    “法厄同這家夥是太陽神的兒子,話雖如此,他也不是啥大不了的角色啦,若用豪宅連續殺人事件來比喻,他差不多就是第二個被殺掉那般存在感薄弱的家夥,最後因為鑄下大錯遭到宙斯的天罰,簡單地說就是被殺掉了。赫莉安迪斯為弟弟的死感到悲傷而流下眼淚,一直到永遠喔。然後,有一天赫莉安迪斯依偎在一起變成了赤楊樹。流下的眼淚則形成樹汁,凝固後就成了琥——”


    話說到一半……


    “痛死啦!”


    黑色少女鋒利的掃堂腿漂亮地命中了男子的小腿肚一帶。男子屈身按摩小腿肚。草莓口味的刨冰在掉到地上的前一刻被少女成功救出。少女伸出小小的舌頭舔了嘴唇一圈……


    “我家的烏鴉冒犯了。抱歉。”


    她右手拿著糖蘋果,左手捧著草莓口味的刨冰如此說道。


    “你好惡毒!心狠手辣!反對暴力!”


    男子蹲在地上嚷嚷。少女無視男子的抗議兀自在人潮中前進。輕柔緩慢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這是在幹嘛……


    男子一站起來,先是像老舊黑白電影的演員一樣誇張地聳了下肩膀,接著重新麵對我開口說道:


    “不過,你那個琥珀——”


    “我知道。”


    我用不同於黑色少女的方法打斷了男子的話。


    “是嗎。”男子露出微笑,緊追在少女的後頭消失不見了。腳底碰到雪馱的“啪、啪”撞擊聲響起。跟少女的腳步聲同樣漸行漸遠了。


    ——————————


    我小心不要擦撞到他人,用小跑步趕到加油站後,春香早就等在那兒了。看來她基本上有聽到我的傳言。


    “好~慢~喔~”


    發現我姍姍來遲,春香說道。


    為什麽我必須被她指著鼻子罵呢,這還有天理嗎?


    “是你自己到處亂跑的吧?我差點要跑去迷路小孩中心報案了。”


    “春香有說要去買章魚燒啊!”


    “我說我要買玉蜀——”


    算了。跟她爭執下去也沒有意義。


    “不跟你爭了啦。能見到就好。人潮洶湧成這樣,要是走散通常就見不到麵了。”


    我如此一說,突然——


    “這樣就不會走散啦。”


    春香牽起了我的手。春香的手有些冰冰的,冒著手汗,我一瞬間感到困惑。我抬起頭打算問她想搞什麽鬼,結果春香臉上掛著滿麵的微笑,我什麽都說不出口。“她的手好小啊。”我心想。


    加油站附近是攤販長龍的尾端,遊客也三三兩兩。賣車輪餅的老兄看起來也是生意冷清閑得發慌。“到底是按怎樣的規則決定店家的配置的啊?”我茫然地思考這個問題。


    “那你章魚燒買到了嗎?”


    聽我這麽問,春香就嘟起了嘴巴。


    “我本來想分你一半的啦,現在全吃光了。”


    “糟糕糟糕。要不要再折回去?”


    春香左右搖了搖頭拒絕。栗色的鬈發稍微晃了一下。


    “留在這裏就好了。”


    靠在加油站前的電線杆上,春香和我一語不發地等待煙火升空。


    過了一會兒,廣播宣布煙火即將開始之後,巨大的花朵在夜空綻放了。我倆依然手牽著手。煙火一朵朵地輪番爭奇鬥豔,感覺就宛若幼兒園的小孩們在雨天一同將傘撐開般,正因為那個畫麵是如此美麗動人,所以我不知怎的感到悲從中來。


    ——————————


    隔天我被老媽叫醒,收看電視後得知了消息。


    橫尾惠子(45)在自宅慘遭殺害的新聞上了電視。遺體是以倒臥在電視機前沙發上時狀態被發現的,她的頭顱被手槍轟出了一個破洞,據說全身被膠帶纏住綁了起來,嘴巴也滴水不漏地被堵住。房間裏頭淩亂不堪,被盜走了合計價值約一百萬日幣的寶石、貴金屬、現金等物品。警方分析這是一起強盜殺人事件,正展開調查當中。死亡時間推測為晚上八點到九野左右,正好是我們兩個去看煙火的時候。橫尾惠子——是春香的母親。


    5


    我從來不在外人麵前哭。我活到現在,始終都認為那是一件可恥的事,我是在“男兒淚不在外人麵前輕彈”這種陳腐觀念的灌輸之下被養育長大的。不過,我曾有一次忍不住流下男兒淚的經驗。我在春香的麵前哭了。


    弓道社的管教很嚴格,可是我撐過去了。我的弓道技術十分優秀,加入弓道社的社員裏,之前就曾接觸弓道經驗的人一個也沒有。站在相同起跑點的話,我有自信可以比別人更高明。


    不過,在某個意義層麵上,那同時也是我自卑感的表征。


    我必須比所有人技術都還要高明才行,因為我並不平凡,我是令人感覺作嘔的存在。正因為如此,為了得到大家的認同,我非得是最厲害的那一個不可。然後我也進行得很順利,弓道也進步了,但,同時我也變得驕傲了。


    放學後,我被前輩們外找,受到了“警告”,被強迫跪坐一個小時以上。我隻是一再重複那個場合才有用的回答:“是。”當天,我沒能獲準練習。我一邊忍耐腳部的麻痹,一邊在內心咒罵著“去死!”兩字。


    在我獲得解放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忽然,我發現有某個不是腳麻的東西正在迅速銳減,就跟冰冷的感覺滲透到牙齒內部一樣,我打了個冷顫。我手插口袋緊握著手機,就這麽一路低頭有氣無力地走回了教室,因為我的書包放在裏麵還沒拿。


    一打開教室的門,隔壁班的橫尾春香正氣宇軒昂地站在講台上。我本來還以為是我跑錯教室了,但我並沒有迷路。


    以怪人聞名的高一女生橫尾春香,因為脫軌的行動和奇妙的發言在學校成了知名人物……不對,這樣的說法跟事實有點偏差吧。


    男學生口耳之間還流傳著這樣的八卦——隻要拿得出五萬圓就給上的女人。


    過去我不曾跟她說過半句話。我並不是相信八卦,隻不過,她明顯就是跟周遭格格不入。


    我個人是把她當成“白目的不可思議小妹妹”來認識。一個如同羽毛般的家夥。給人感覺輕飄飄的,判斷不出她究竟是要飄落還是飄上天,既似沒有極限地往上飄,又似永遠地往下墜落一樣,令人無從捉摸。


    所以她才會被傳出那種無憑無據的謠言,那個遙言不可能沒傳進她的耳裏。即便如此,她仍舊一再我行我素地做出奇妙的舉動、行徑膽大妄為,我對此甚至有了同情的感覺。“她明明了大可以手法再高明一點,故意表現得那麽白癡的樣子到底有啥好玩的?”我心想。


    看我走進教室,橫尾春香將視線朝向了我。我的眼睛和紅茶色的眼珠對上了。


    “問你一個唐突的問題,你有被外星人綁架過嗎?”


    這實在是太過不著邊際的劈頭第一句話了。她就是因為這麽荒謬,才會被大家討厭。既然想被大家排擠,用不著講這種蠢話,閉上嘴巴窩在


    教室的一角、把耳機戴好裝睡不就得了嗎?就裝出一副好像自己是局外人的臉嘛……


    不過那個時候的我,聽見了緊張的弦繃斷的聲音。我沒辦法說明那是怎麽了,我真的沒辦法,隻是我覺得累了,覺得好多事情都來到了極限。所以,比起弦繃斷,那個感覺更像東西塞太滿以致於底部破掉的塑料袋。瞧,進口零食店不是都有三百圓隨你裝到滿的那種活動嗎?就是那種感覺。但因為太貪得無厭,以致於底部破掉了……


    很不象話地,我在幾乎可說是第一次見麵的女生麵前像個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了起來。


    春香跟放聲大哭的我說了某個被外星人綁架而下落不明的一家的故事,仿佛在安撫哭鬧的小孩一樣。雖然內容很誇張,不過我還是掛著一張爬滿幹掉的淚痕而繃得緊緊的臉頰一邊認真點頭一邊聆聽。現在回想起來,登場人物簡直就是在說年幼的亮太和春香、以及他們的父母。


    ——————————


    換下當作睡衣在穿的皺巴巴的t恤,我從家裏飛奔而出。照道理說騎自行車會比較快,但我還是選擇用跑的。腦筋沒怎麽在運轉,我隻知道總之我得去找春香。我跑得氣喘如牛,才一下子就腿軟了,我頭痛欲裂,感覺得出眼球裏麵的血管正在脈動。


    a heights-miyamura附近被警察、看熱鬧的民眾還有采訪的新聞記者給擠得水泄不通,平時總是靜悄悄的馬路上停滿了警車和箱型車,淺棕色的磚牆如今看起來有點髒兮兮的。


    我想見春香,現場卻說禁止閑雜人進入。


    腦筋的思考失去了正常的運作,身上的汗水就像瀑布一樣又多又急,仿佛在看煙火似地聚眾看熱鬧的民眾的聲音、比蟬鳴更讓我覺得刺耳不耐。


    在我調整呼吸時,聽見了手機震動的“噗噗”聲。我摸索口袋,翻出手機確認。有三通來電。跑步的時候我沒注意到有人打手機給我,三通全是春香打來的。


    “春香!”


    【啊,明彥?你都不接電話,害我好擔心喔。】


    “那是我的台……喂、喂,你,那個……”


    【冷靜啦。】


    “……啊啊,說得也是。”


    春香的聲音冷靜得讓人不可置信。我的手汗多得差點拿不穩手機摔到地上。把手機從右手換到左手,在牛仔褲上擦拭空下來的右手,接著再換手拿,手機還撞到了鏡框。


    【看樣子你已經知道囉。】


    “啊啊……我在電視上看到了。現在我在你家門口……春香,你人在哪裏?”


    【我喔,昨天後來在警察署過夜,啊,亮太也跟我一起。】


    “嗯。”


    【然後,等一下我們基本上要去管理員那。他叫濱田先生,是一個很好的人喔。你應該也累了,一起來吧,反正我家現在禁止進入。】


    “為什麽你不在昨天的時候跟我聯絡?這樣的話——”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要忙了,而且我心情受到動搖,還有亮太要顧。】


    “……亮太呢?”


    【嗯,他很好,現在在小睡。他應該也累了。】


    “是嗎?”


    【然後啊,明彥,在那之前……】


    春香緩緩說道。那個聲音顯得非常冷靜沉著,宛如在講台上演講的資優生學生會長一樣,不是春香平時不斷在做意義不明發言的那種興奮聲音。明明這時就算她又哭又叫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春香的聲音卻很堅定。


    【媽媽被殺的時候,春香和明彥不是一起去看煙火嗎?】


    “啊、啊啊……”


    我不知怎的起了雞皮疙瘩,就好像……對,就好像正在聽保麗龍塑料摩擦的聲音一樣。


    【警察呀,說想問那時候的事。】


    ——————————


    我本來還以為會在刑警片裏出現的那種調查室被盤問,結果是被帶到刑事課的客用空間。那是一塊僅用白板區隔出來的小空間,正中間擺了一塊亮晶晶的桌子,兩邊被沙發包夾。從小時候我就很討厭這種桌子和沙發的組合,幹脆把沙發拿掉,還比較方便麵桌而坐不是嗎?桌子的高度實在太低了,我過去是這麽想的。我一麵回憶這種事情,同時將昨天晚上的事告訴刑警先生,包括無照駕駛的事也招認了。關於無照駕駛一事雖然有被警告,不過並未被多做追究。同樣的問題被問了好幾次,我也同樣回答好幾次,然後就結束了。“犯人呢?”他們卻不願答複我的問題。


    問話完畢來到走廊後,春香和亮太兩人依偎在一起等著我。等在後頭的那名看似和善的年長男性應該就是濱田先生吧,總覺得他很像威廉·荷頓。亮太緊緊揪著春香的上衣不放,【be reasonable/demand the impossible】的文字被拉扯得扭曲變形,亮太剛睡醒的眼睛紅得跟小白兔一樣,想必他一定哭得很慘吧。小巧的圓鼻子、平貼在頭上的柔順發絲,身穿綠色polo衫和黑色的五分褲,腳底則是才剛買沒多久的拖鞋。(譯注:威廉·荷頓為已逝的美國演員。)


    “謝謝。”


    春香說道。我不曉得該跟他們兩個說什麽才好,我支支吾吾,垂下視線看著亮太的新拖鞋。短暫的沉默。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伯父呢?”


    經我這麽一問,亮太露出了像是悲喜交加的表情。他吸吸鼻子發出“嘶嘶”的聲響,然後把臉埋進春香的上衣。春香摸了摸亮太的直發,站在身後感覺是濱田先生的和善老伯也別開眼睛。春香回答:


    “我爸他似乎因為殺害橫尾惠子的嫌疑,遭到全國通緝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她那聲音就如推理小說中陳述真相的偵探般冷酷。就是那種會讓人懷疑是否偵探感到興趣的隻有詭計、可是卻少了人性的嗓音。那些偵探,比起被害者和遺族,他們和犯人的心關係更親密……


    ——————————


    那一天的傍晚以及隔天的電視新聞,都對這起事件做了熱烈的報導。春香的說詞有些出入,正確地說,警方目前是以殺害橫尾惠子的重要關係人的身份追查春香之父·橫尾雄高的下落,狀況應該是這樣才對。橫尾雄高似乎自事件發生的三天前就無故缺勤沒有去上班,春香一家人還以為他出差去了。


    綜合電視新聞和春香的說法導出的大意如下:


    事件現場是被刻意喬裝成強盜殺人的情況。現場確實留有被翻箱倒櫃的痕跡,但那實在太過明顯刻意了,雜亂無章的狀況一看就是經過強盜的洗劫,問題是,窗戶並沒有被打破、而且也找不到用道具開鎖的痕跡。橫尾家的人有一回家就上鎖的習慣,就連亮太也不例外,所以凶手犯案的時候大門也一定是有上鎖的。橫尾家是對門戶安全極其敏感的一家。


    那麽,犯人是怎麽進到302號室的呢?不是橫尾惠子自己引狼入室、不然就是犯人手上握有鑰匙。a heights-miyamura隻有在正門玄關設置監視攝影機,可是安全梯並沒有設置,這一點如今也稍微成了問題。其實安全梯也是設置有貌似監視攝影機的物體,乍見之下可能任誰都會把它當成監視攝影機,不過實際上那隻是個幌子,影像並末被錄像下來。所以也就是說,如果那台攝影機是真的,可能就有錄下關鍵的畫麵了。


    總之,從那邊可以自由出入暢行無阻,犯人事先就摸清楚了這一點。由於在推測犯案時刻晚上的八點至九點前後、正門玄關的攝影機都末拍到可疑人物的影像,因此幾乎可以斷定犯人是利用安全梯進入。也因為是煙火大會當日的關係,可疑人物的目擊情報在現階段難以理清。


    不過,犯人的目標直指橫尾家,而且警方目前認定其目的並非強盜搶


    劫,怨恨引發殺意的可能性高。


    橫尾惠子的全身被黏性膠帶一圈又一圈地纏繞住。據消息,兩隻胳臂被交叉放在胸前,以如同木乃伊永眠的姿勢遭到了綁縛。如果目的隻是強盜搶劫的話,光是這樣限製行動就夠了。犯人大可隻需將她丟在一旁,搶了貴重物品逃走即可,但橫尾惠子卻遭到了殺害,而且是槍殺。沒錯,犯人一開始就攜帶了手槍,為了什麽?為了殺人。


    雖然電視新聞的說法是子彈破壞腦部導致被害者當場死亡,不過事實和報導有所出入。橫尾惠子是在臉部被犯人用沙發的座墊蓋住的狀態之下,遭凶手扣下扳機槍殺的。以這個狀況來說,若子彈有破壞掉腦部中心的腦幹,那麽被害者應該就會當場死亡,可是實際上,子彈卻偏離了腦幹,這可能是塞在嘴巴裏做為封嘴用途的東西所造成的影響。子彈破壞咽喉、進而貫穿了脊椎,然後卡在沙發的彈簧上。有數十秒的時間、抑或長達一分鍾左右,橫尾惠子是還活著的。即使是《鬥陣俱樂部》的愛德華·諾頓也沒有一槍就一命嗚呼。


    遺體的發現者是租借橫尾家隔壁住戶的權藤夫妻,他們觀賞完煙火回家時,被不自然地開著未關的大門給嚇了一跳,往房裏一瞧,結果發現了橫尾惠子的屍體。


    不對,闡述這些內容一點意義也沒有。如果要公開所有情報進而逐一粉碎每一個可能性,那就必須把公寓其它住戶的證詞也交代出來才行,但我沒這個打算。我這樣隻不過是在拖延一個決定性的事實。


    春香的母親、橫尾惠子雖然全身被膠帶綁縛住,可是不表示沒辦法讓手指動作。不,也不是說所有手指都能動,恐怕隻有右手的食指能夠動作吧。橫尾惠子好像就是用那根手指沾了自己的血,在纏繞住自己的膠帶上寫下了文字的樣子。大概是打爆了橫尾惠子的頭顱以後,犯人以為她已經喪命因此隨即離開了現場吧,所以犯人沒有留意到文字。又或者,文字可能是犯人離去之後才被寫下的,那應該就是指證犯人的線索吧。


    但我並不曉得春香的母親寫下了什麽……


    不知春香有看過母親的遺體嗎?


    我在網絡上逛了好幾個那一類的網頁。屍體網站多如繁星數也數不完。我還找到了被手槍轟爆腦袋的女人的照片。頭蓋骨變形得歪七扭八,右邊的眼球掉出,皮膚宛如從內側破裂開來似地軟塌塌地剝落、腦漿還從那裏流了出來,全身的肢體一副癱軟無力的模樣。我惡心想吐,立刻切斷了網絡。


    橫尾家好像沒有關係親密的親戚。因此春香和亮太聽說會被送到收養機構收留。收養機構似乎位於山形。我的感想是——雖然都在日本,不過距離還真不是普通的遠啊。


    4


    我窩在開空調的房間裏埋頭寫英文作業。


    文章題的“第三題”的(2):“請將劃線部份的英文翻譯成日文。”


    “i’m attracted to ton.how i get him to notice me?”


    原形為“attract a to b”,意思是“吸引a喜歡上b”的詞組,在這一題是變成被動態。“get a to do ~”則是“使a去做~”的詞組。兩個都是英文考試題型。


    答案大致是“我對湯姆產生興趣,該怎麽做才能使他注意到我呢?”這樣子。這句子看了真討厭,假設要對這句話的女主角提出建議的話,我會這樣告訴她吧:“答案就是讓他知道‘我喜歡你’呀。”不過,這也正是最大的難題所在。


    我放下了自動鉛筆。明明房間很涼快,我的手掌卻汗濕得很嚴重。我回過神,發現我這坐北朝南的房間有些昏暗。拿下眼鏡,用手指揉了揉眼皮,照這樣看來,近視度數似乎又要加深了啊。我重新戴好眼鏡,望向窗外,黃昏布滿晚霞的天空使得我想起亮太哭腫的眼睛,又紅又黑,而且很濕潤。


    我關掉空調,一把將手機塞進口袋離開了房間。在玄關隨性套上弓道社時代所穿著的雪馱。弓箭和弓道服我都收起來了,唯有這雙鞋子還是時常在穿。突然背後傳出了老媽的聲音。


    “你要去哪?”


    老媽的聲音既嚴肅又慎重。我告訴自己不要轉身,隻答了句“散步”。我吹著口哨哼起著名動畫電影的主題曲,不過隻哼了一句就沒有再繼續。


    我漫無目的地任憑兩條腿信步而行。偶爾從口袋翻出手機,確認有沒有人打電話或發短信給我,然後,我對於時間距離我上一次確認隻經過兩分鍾一事感到不耐煩。溫熱的汗水沿著我的背部如溜滑梯般迅速滾落。手機吊飾的琥珀搖晃著。


    春香現在正忙著葬禮的準備、還有申辦搬遷到收養機構的手續嗎。


    我無力為她付出任何事。


    春香表現得很堅強,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在我麵前流過。說到這個,春香有說她從來不知哭泣是什麽滋味。忘記是什麽時候了,我跟春香曾經聊過這樣的話題。“嬰兒之所以會哭,是因為哭是一種讓自己學會自主呼吸的必要動作,所以人出生的時候必然會哭。”我挑毛病地說道。春香則像個為賦新詩強說愁的詩人一樣如此回答:“嬰兒之所以會哭,是因為對自己誕生到這個世上感到絕望而哭。”


    溫柔地摟過亮太肩膀的春香確實沒有哭泣。明明母親遭到了殺害……


    “我打個比方喔,假設有一部超~級、超~~~~級令人感動的小說好了?舉凡電影、漫畫、音樂還是其它什麽也都可以啦,總之就是明彥產生了很大的感動。”


    “啊啊。”


    “而明彥會很想跟其它人分享那個感動。”


    “不要用肯定句一口咬定。”


    “可是呢,說不定明彥感動的那個部份,隻有明彥才能產生共鳴。假設一百個讀者裏麵有九十九個讀者都是‘看了感覺很不舒服’、‘糟透了’這種感想,但是明彥還是覺得很感動。”


    “如果隻有一百個讀者,當中還有九十九個嫌爛嫌到炸掉,這種小說我看還是別出了比較好。”


    “你很煩耶。假設說,那部小說的主角是個非常殘酷的連續殺人魔喔。”


    “啊啊。”


    “一般而言,那種人是無法原諒的吧?”


    “也是啦,畢竟是殺人魔嘛。”


    “不過,假定明彥讀了小說後對那個殺人魔的故事感到感動。”


    “我見鬼了才會感動啦!”


    “為什麽?搞不好那個殺人魔是一介高中生、跟明彥有著非常相似之處的人呀,而且或許你對那個殺人魔所感受到的寂寞、喜悅、苦惱、興趣有所共鳴,內心深受衝擊也說不定。”


    “……好啦,我想我也沒辦法把話說死吧。或許會。”


    “明彥覺得那種不敢實際舉出、仿佛說出來會觸犯禁忌的部份很有魅力而且深受感動了。嘿,你能把那個心情傳達給其它人知道嗎?”


    “……什麽意思?”


    “換個說法的話,那就等同於公開表示自己和殺人魔有共鳴了啊,那種話是說不出口的對吧。是說,這表示我真正想說的部份不是那裏了嘛,所以,要跟別人共有那個感動一定是很困難的吧。那好像叫陰鬱性感動是嗎?硬要分類的話,那一類的情感算是抗拒人際關係的一環不是嗎?所以說不出口也不奇怪吧。因為是絕對無法跟人共有的種類呀。”


    “……喂,那跟最初的話題有關聯嗎?”


    “最初是在說什麽?”


    我的腳步打住了。


    “唷,鳥飼明彥同學。”


    太陽下山,夜色逐漸地深了,但我這才知道原來在夜色的黑暗裏也是有濃度之分的。比夜色更黑的男子站在我的眼前,路燈的照明仿佛反而讓黑暗的部份加深了似的,烏亮有光


    澤的黑發不修邊幅地披散,膚色也是略為黝黑。黑色上衣配上黑色牛仔褲,腳穿黑色帆布鞋,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枚偌大的骷髏頭戒指。一個渾身是黑的男子。


    這時。


    “喂,小子。”


    有另一個讓人與玻璃鋼筆產生聯想的尖細嗓音響起了,一名少女站在男子的右側。她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少女也跟男子一樣全身裹著純黑色的衣裝。深暗色的連身洋裝,黑色的膝上襪,兩腳穿的是帶有光澤的黑色漆皮圓頭鞋。但皮膚和那些裝飾品成對照,白得仿佛要變成透明一般,就連頭發也幾乎是銀色。整體上雖是短發,不過唯有左側的一部份留長綁成麻花辮,並係上了黑色的緞帶。少女繼續說道:


    “你千萬別跟‘橫尾春香’扯上關係。”


    “之前在哪裏見過他們?”我回想,喔對了,是在煙火大會的會場。


    算了,那種事情一點都不重要。


    “……你們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為何突然提起春香?”


    我一問,男子便不知從哪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我,像是猛彈了一下的手指撥弄名片的動作令我聯想到魔術師。我惶恐地收下那張名片。


    “……kyuu偵探事務所?”


    白色名片的正中央如此寫道。沒有電話號碼和住址。就隻有這樣。


    “是ichjjiku,九(ichjjiku)偵探事務所。也是我的名字。”


    少女雙手插腰,以有些洋洋得意的態度說道。銀色的麻花辮和黑色的緞帶晃動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一,漢字寫作‘一’,念作ninomae喔。請多指教。”


    男子豎起右手食指比了個“一”。骷髏頭的戒指閃爍出了亮光。


    “ichjjiku,ninomae”


    原來如此,因為是單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ichjjiku’;因為一在二的前麵,所以是‘ninomae’嗎。發音完全遵照字麵。


    “請問你們是偵探嗎?”


    “沒錯。”


    名叫九的女孩子冷淡地回答道。


    “你們在調查春香的事情嗎?”


    話說出口我才想到,日本的偵探又不具有特別的資格,照理說沒有立場可以涉入殺人事件才對。又不是在演漫畫。既然這樣那為什麽……


    “我們隻是來給你忠告而已。”


    名叫九的女孩子露出一臉好似強忍著蛀牙的疼痛不肯告訴父母的小學生般的難過表情說道。


    “給我忠告……?”


    “別跟‘橫尾春香’扯上關係。”


    她又重複了一次跟剛才一樣的台詞。


    “你到底在說——”


    我才說到一半,名叫一的男子就打斷了我的話。


    “你有你的故事,她也有屬於她的故事,這兩個故事是完全不相同的,但有一點點的交集。即便如此,你的故事還是隻屬於你的、她的故事隻屬於她的,所以建議你不要有太多的幹涉比較好。你所知道的是故事的片麵,而且那也隻不過是一小片段而已,你所握有的情報並不充足。當然了,以目前獲得的情報為基礎來重新組織拚湊原貌或許並不難,但那終究隻能成為不完全的情節吧。就我的立場啦,你對橫尾春香嗚噗!”


    名為九的少女的拳頭深深地灌入了那個名叫一的男子的心窩。


    “飼養動物的時候一定要嚴格管教。”名為九的少女說道。


    他、他還好吧?那個叫一的男子腿軟地跪倒了。不過那個名為九的少女一把將男子給抱了起來。


    “我給你忠告了喔。”


    名為九的少女說完便轉身背對我。


    但。


    “你知道‘たそがれ之時’和‘かわたれ之時’的差別嗎?”


    那個名叫一的男子維持被少女抱起的姿勢,僅抬起頭說道。看來他並沒有失去意識的樣子,隻不過在開口的那瞬間就被丟下來了。他一如格鬥遊戲裏被ko的敗者般在地麵彈跳滾動。


    “好痛耶!”


    “少囉唆,看我拔掉你的長舌!”


    名為九的少女踏步向前。當黑色圓頭鞋發出“喀”的聲響的瞬間,名叫一的男子輕飄飄地跳了起來。那個動作不是人類做得出來的。他降落的地點就在我的身後,宛如在拿我當肉盾一樣。


    “‘たそがれ’這個字眼,原本對應漢字‘誰彼’;‘かわたれ’則是對應‘彼是誰’這個漢字。這兩個字都是‘那是誰?’的意思,意指光線昏暗不明的時間帶。‘たそがれ’用在黃昏的時候,而‘かわたれ’則是用在天將亮時。然而,現在已經沒人在用‘かわたれ’這個字眼了。”


    “……你想表達什麽?”


    我提出疑問。那個名叫一的男子從我的背後答腔:


    “那個人是誰?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你想說的就隻有這些嗎?”


    名為九的少女說完,跨步踏向這裏。她以要將身為肉盾的我也一起揍飛的氣勢高舉拳頭——我立刻護住了自己的麵孔。


    ……但我沒有感覺到痛楚。我緩緩抬起臉張望四周,可是周遭安靜得仿佛一開始就沒有其他人存在似的。遠處有蟲兒在嗚叫。巨大的飛蛾受到路燈的吸引,發出“當、當”的聲響不停用軀體衝撞。


    3


    要在超市買香煙可說是輕而易舉的事。記得老媽以前也是個老煙槍呢,後來她嫌花費太凶而開始戒煙,曆經了一番苦戰煎熬才成功。老爸則本來就不會抽煙。有了這一層的關係,即使周遭的朋友為了耍帥抽煙,我過去也完全沒有想跟著湊一腳的意思。我用百圓打火機點煙,深深地吸進肺部後,簡直快被嗆死了,但我還是繼續硬抽。感覺還挺痛快的,要是等一下被抓住,大概會被罵死吧,一想到這我就覺得有些愉快。打開手機,時間顯示“23:56”,老媽有打來一通電話,可是我不想理她。


    剛才的二人組是什麽來頭?自稱什麽偵探肯定是在唬我。我腦海所浮現的,是殺手這個字眼。春香是邪惡秘密組織啦還是政府啦所製造出來的人造人。然而由於計劃被凍結的緣故,春香也難逃處分的命運,遭到傭兵殺手的追殺。那個二人組就是前來索命的殺手……我越想越覺得鳥蛋。


    我往目標a heights-miyamura出發。


    “別跟橫尾春香扯上關係。”


    我試著出聲跟自己說。感覺就好像學校的鬼故事或某種咒語,一旦說出這句話,就會遭到詛咒。不在幾歲之前忘記就會翹辮子葛屁。


    別跟橫尾春香扯上關係,在我聽來這反而像反麵信息。


    我的故事和春香的故事隻是小有交集,春香的故事存在著我故事裏所沒有的部份。不過,那並非是無法想像的內容,反而十分清楚明了,清楚明了到我第一個就想到那個可能性。不僅如此,我還一直在思考該怎麽否定它,不對,我甚至連那個都不願去想,我隻想別開眼睛裝作沒看到。


    不過,就跟越強迫自己睡越睡不著一樣,我也未能將那個可能性趕出腦海。


    煙火大會那一天,我和春香走散了大約二十分鍾之久,時間不足以從會場來回a heights-miyamura。考慮到還有交通管製的問題,利用車子移動的風險太高,就算搭電車也要耗上一小時。更何況春香的說詞並沒有騙人,章魚燒店的老板記得她,好像是因為當時春香拿一萬圓鈔票付帳,所以老板對找零錢很麻煩這件事還留有印象的樣子。


    春香的母親被殺害的地點是公寓的房裏。春香不可能辦得到。真的嗎?


    我從手機的電話簿拉出“や行”的名單,撥打名單裏的唯一一個人物、橫尾春香的電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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