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清歡意識回籠的時候,填滿鼻息的致命氣味才剛散去,喉嚨間的灼燒感仍然清晰強烈。她眼皮腫脹,雙眼幹澀,悔恨像浸了水的棉被一樣壓在她身上。


    “枝枝,我……”


    “我愛她,對不起。”


    廖清歡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一瞬間竟生出股力量來,逼得她睜開滿是血絲的眼睛,看看那害她一生至此的人。


    對麵那個男人比記憶裏還要俊朗。


    劍眉下雙眼如星,鼻梁唇角也如工筆描摹一般,凝著別人看時,好像盛了一輩子的深情,他一笑,街頭巷尾的小丫頭都要臉紅。哪怕後來名利場上摸爬滾打,精明掩蓋了書卷氣,這個男人也依然有張惑人的皮囊。


    廖清歡有些困惑,眼前這張臉還有著未磨淨的書卷氣,身上墨竹白衫微微發舊,分明是當年她最喜歡最喜歡、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可這樣的宋鳴鶴,早已經不存在了啊。現在再看,那過分疏朗的眉眼間,薄情寡義早有征兆,她怎麽就沒看懂呢?


    宋鳴鶴見她終於肯睜眼看自己,心中一喜。眼前的女子陪他多年,滿眼傾慕歡喜,她那麽愛他,她舍不得他的。宋鳴鶴表情微動,聲音又往下壓了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耳邊嗡鳴漸消,廖清歡聽見這樣一句,登時和過去的畫麵重合。她腦中一驚,終於反應過來——她是已死之人,死在她不顧一切和宋鳴鶴成親後的第三年。


    廖清歡本是高門嫡女,閑散日子過了十六年,將被許給哪座侯府的時候,遇見了宋鳴鶴。白衣翩翩,手執一柄竹扇,她移不開眼睛,她還知道當時整座畫舫,所有姑娘都在看他。


    於是邀請、偶遇、交談,她得到的對方的回應越來越多,心裏甜得能出蜜。不顧家人朋友反對,自以為轟轟烈烈之後就是花前月下,因為她知道,對方是喜歡自己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宋鳴鶴身後有位發妻。


    ……陶枝,陶枝。


    兩個字如燈一般,立時照亮了模糊的生前記憶——


    是深秋的風從門外漏進來,她臥在榻上已經五六日,病得昏昏沉沉。


    門簾子被人掀開,屋子裏好不容易聚起的熱氣四散,涼風撲到她額頭上,她眼睫一顫,睜開的眼珠子溫潤如山泉,哪怕滿麵病容,也清澈得能蕩起波紋。


    宋鳴鶴走進來,簾子放下的那一刻,廖清歡瞥見門外一閃而過的牙白裙角。


    她想,這大約就是報應。為了愛他,她搶了別人的人,大小姐不做了,爹娘就當沒她這個女兒,京城好友不再來往,她一無所有,而現在宋鳴鶴又帶了別人回家裏來。


    ……是誰呢?廖清歡心中琢磨著,發現自己竟然恨不起來,隻覺得累。


    倒不如說她早就在等這一天,生病前她就已經冷落宋鳴鶴許久,病了就更不願伺候,而他如今富甲一方,又正當年,怎麽按捺得住?


    “好些沒有?”宋鳴鶴在她榻前坐下,一身華貴錦服襯得麵如冠玉,眼中的關切倒是真的,“給你帶了副新藥,待會兒叫下人煎了。”


    廖清歡不說話,一雙清澈瞳孔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宋鳴鶴麵色幾變,半晌後才移開視線,一垂眼:“對不起……她一直在等,等了三年,到如今……清歡,她不求名分,你我不都有愧於她嗎。”


    廖清歡忽然笑了,眼角濕了一點。


    宋鳴鶴帶回來的人,原來是陶枝。在被她搶了人之後,陶枝又回來把這個不值得愛的男人搶走了。原來世間真有這樣執迷不悟之人?甘願重蹈覆轍,死不回頭。


    可她不想摻和了。廖清歡忽然前所未有的通透,眼前這張臉再也找不出一處讓她喜愛的地方,她隻想離開這裏,養好身子,然後獨自一人過清閑日子。


    “不必這樣,”廖清歡咳了一聲,唇角一提,“我把名分讓給她,咱們斷了吧。”


    宋鳴鶴怔了怔,然後臉色驟然一沉。


    “你現在病著,我當你說胡話,”他蹭地從床邊站起,重重拂了下袖子,“待你病好了再說。”


    宋鳴鶴大步往房外走去,廖清歡躺在床上無聲地笑。過片刻,門外傳來低聲的交談,男子聲音低沉,女子嗓音綿軟,然後門簾子又被掀開,穿牙白羅裙的女子走進來。


    廖清歡躺著不動,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便如僧人見看不破的俗人,眼神帶著一絲悲憫。


    陶枝被那眼神刺到,甜美精致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帶毒的笑容,她直直地盯著她:“你想過會有今天嗎?”


    廖清歡也笑,淡然地搖搖頭,反問道:“既然你放不下,當初我要還給你,為什麽不要?”


    成親後廖清歡才知道宋鳴鶴已有婚配,氣得大病一場,整整一個月把宋鳴鶴拒之門外。病好後也不和他說話,直接去了陶枝家中。彼時她還是少女,風風火火直截了當:“先前我並不知道,但也是我的錯,隻要你說一句,我立刻和他和離。”


    真心實意,日月可鑒。


    可陶枝柔弱地搖搖頭,滿臉欲語還休的哀婉,卻很堅定:“我放下了,你們好好的。”


    廖清歡去了陶枝家裏一個月,每天問一遍,等她改變心意,可陶枝從來沒有。


    此刻陶枝美麗的臉蛋慢慢爬上嫉恨的毒:“為什麽?你說為什麽?”


    廖清歡微微張開嘴,輕輕“啊”了一聲。


    ——要讓你嚐一遍被人橫刀奪愛的痛楚,要讓你失魂落魄如喪家狗,而我可以擺出和當年的你如出一轍的施舍姿態。


    她看懂了。廖清歡彎了彎眼角,呼出口氣來:“可是啊,我不愛他了。”


    陶枝的眼角抽了抽,隨後才展開一個絕美的笑容:“妹妹真瀟灑,可如果你……活不長了呢?”


    廖清歡臉上的笑容這才一僵,電光石火間隱約串起了什麽。


    陶枝得意地抿嘴笑,溫婉又動人:“你不知道你健健康康的怎會突然病了?”


    她輕輕抬起左手,廖清歡聞見一股詭異的香,連日來的呼吸困難登時更加嚴重。這些日子她房中時時能察覺到這股味道,如今想來,竟不知是混進了哪個釘子,暗中要幫著人害她!


    廖清歡無聲地勻著呼吸,臉色漲出一絲紅,倒補了氣色。她輕聲開口,語氣肯定:“你嫉妒我。”


    “哈——”陶枝笑一聲。


    嫉妒?她當然嫉妒!


    宋鳴鶴對她和對自己是不一樣的,哪怕她也曾陪伴他三年!這一切不過因為她是普通農戶出身,而廖清歡是高門大小姐!如果他們調換過來,她一樣能得到宋鳴鶴的嗬護!


    陶枝靠得近,廖清歡感覺自己越發無法呼吸,每吸一口氣喉嚨都像是要燒起來。她艱難地眯起眼,問:“你……你給我下了什麽……”


    陶枝表情一頓,笑著又湊近些:“這你就不用知道了——事到如今我也沒必要騙你,這毒無解,連我都不知道怎麽解。”


    廖清歡閉了閉眼,心頭先是恨,而後湧起一陣陣疲憊。


    陶枝沒有騙她,這種五髒六腑一點點失去活力的感覺無比清晰,她自己最清楚。想不到她隻是愛了一個人,一無所有時想要回頭看一看岸,卻不想連命都要搭上,她這一輩子像個笑話。


    但縱是如此,她也斷不能在陶枝掌下苟活。她不知道陶枝手裏的毒從何而來,她也沒力氣深究了。


    廖清歡睜開眼,用盡力氣勾起嘴角:“你覺得自己把他搶回來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他能被我搶走一次,就能被搶走第二次,他沒愛過你,你自己不知道——”


    “閉嘴!”陶枝猛地撲上來,左手緊緊攥住她的脖頸,漂亮的眼眸裏扭曲著她的倒影,“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如果我是你,絕不會再讓他被搶走!明明是你輸了!是你!”


    若說方才隻是灼痛感,現在她的喉嚨就好像直接被架在了火上,疼得她眼前模糊。可口中卻依然道:“你還、不懂嗎?哪怕你成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你愛的人愛我,你求而不得的我有,你……”


    瞬間,那股冷冷的香味變得無比濃鬱,立刻奪走了廖清歡的全部呼吸。


    陶枝殘忍地盯住她,目色血紅:“試試嗎?你敢嗎?!你成為我,我成為你,我擁有你的一切,而你活在那破房子裏!”


    試試嗎?


    窒息的痛苦掃過全身,廖清歡痙攣著,眼角流下一串眼淚。


    如果可以,那就試試吧,你去做大小姐,而我照樣可以活得奪目。


    “怎麽回事!”男人的腳步聲急匆匆,看也沒看陶枝一眼,猛衝到床邊。


    “不、不知道,妹妹忽然就……”


    最後一口氣,廖清歡費力睜開眼,沒有看慌到極點的宋鳴鶴,而是遠遠地看了陶枝一眼,含著一絲譏誚。


    試試吧——


    “枝枝,枝枝?”


    “陶枝!”


    廖清歡猛地睜開眼睛,眼眶中聚著的淚珠倏然落下,晶瑩剔透。


    宋鳴鶴見了她無聲落淚的樣子,一時心頭大震。


    廖清歡抬起淚眼,掃過自己所處的這間屋子。洗得發白的淺色床帳,略顯簡陋的梳妝台,泛黃的窗紙……真的是陶枝的房間。


    “……你,”她張了張嘴,聲音沙啞,“把鏡子拿給我。”


    宋鳴鶴眉心緊蹙著,一時不懂她為何突然要鏡子:“怎麽了枝枝?”


    “拿過來!”廖清歡猛地一喝。


    宋鳴鶴一怔,起身從梳妝台前拿了麵小銅鏡遞給她。


    廖清歡手輕顫著,在發黃的鏡麵上,看到了自己的臉。


    幸好,還是自己。鏡中的人依然有雙清澈見底的眼睛,皮膚白皙光滑,鼻頭精巧,唇角天生帶著小小的弧度。隻是這張臉倒退了幾年,是她少女時的樣子,連光潔的額頭和美人尖兒都透著一股青春的活氣。


    她從鏡中抬頭,對上宋鳴鶴憂心忡忡的目光,問:“我是誰?”


    宋鳴鶴輕輕吸了口氣,不安又愧疚:“……你是陶枝。”我的妻子。


    廖清歡忽然笑了。唇邊小小的弧度展開,氤氳發紅的眼角彎起,笑中帶淚的模樣,美如朝花沾露。


    真的換過來了。


    她曾撬了陶枝的牆角,如今她成了陶枝。她成了那個寒窯長伴的可憐發妻,成了被丟下的那個人,正經曆著“被休”這一尷尬過程。


    ——又怎樣呢?


    她回到了錯誤的起點,她再也不愛宋鳴鶴,反而討回了浪費的大好年華,這是上天的恩賜。而有些人偏要在苦海中沉浮,執迷不悟,終有一天她會自食惡果。


    不過一個名字而已。


    從今以後,她是陶枝。


    宋鳴鶴心口如同被人掐過,泛起一陣陣的疼,笑著流淚的女子如一幅畫卷,奪走了他的目光,“枝枝,我……”


    “陶枝”手一揚,蔥白指尖揩掉眼角淚珠,笑著說:“不必多說,我離。”


    宋鳴鶴表情一空。


    陶枝隨手扯過白宣紙,行雲流水寫下幾行字,食指一彈掀開印泥盒蓋,拇指沾紅按在紙上,然後揚手遞給他。


    “你看和離書這樣寫可行?”


    宋鳴鶴接過來,方才的心疼驟然失了去處,心口空空蕩蕩,空得他表情都難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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