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站在店中說出那番話之後,人群中立刻嗡聲一片。


    看這女子淡雅衣裙,素麵朝天,當真讓人不怎麽信服。圍觀者裏本就有好事者,聞言鬧嚷著起哄,要她拿出點真本事來,不然就是自砸招牌。


    廖清歡揚了揚下巴,麵色得意。她用了芙蓉粉是實,她臉上生了紅點也是實,她就不信陶枝能有什麽能耐,還能把她臉治好了?


    陶枝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終於確定,上輩子的她隻有左手的毒,沒有右手的香,否則就不會這樣胸有成竹。


    店裏的生意也停了,所有人都望著這個清麗的姑娘。


    陶枝彎唇一笑,眸色清澈,溫柔且堅定:“承蒙各位厚愛,芙蓉粉才得以被大家認可,我相信使用過的人都知道芙蓉粉為什麽與眾不同。市麵上用的鉛粉有損肌理,長期日久,臉色暗黃,甚至會發癢、變紅,而芙蓉粉摒棄了鉛粉,選用最天然的粉料,我可以保證,絕不會對皮膚有任何損害。”


    她聲音輕柔,娓娓道來,帶著股天生的說服力。


    廖清歡眼一瞪:“那我的臉怎麽出事了!”


    陶枝不慌不忙地看向她,問:“姑娘確是用了我家的芙蓉粉?”


    廖清歡怕她不信,“自然!有人可以作證!”


    她說完,陶枝便笑了笑,不知怎麽,那一瞬間廖清歡忽然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陶枝心平氣和地看著她:“芙蓉粉絕不會於皮膚有損,我認為姑娘也不會成為特例——不如這樣,當著大家,我幫姑娘把臉上的妝麵淨了,看看到底是什麽問題?”


    “說的是!”


    “洗幹淨了看看!”


    這下,廖清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不想當眾淨麵露出臉上的紅斑,可若拒絕,又像是她在說謊。猶豫再三,廖清歡覺得不能半途而廢,心一橫:“淨就淨!”


    陶枝笑著招招手,過一會兒清水端上來,廖清歡伸手就像掬水,陶枝卻輕輕按住她。隻見她白皙手指拿起帕子,沾了水,親自拂上她的臉頰。


    “我來。”


    廖清歡心裏正膈應,忽然聞見一股奇異的清香。似乎來自於她身上,或者是來自她的袖間,淡淡的,如山間草木,清遠甘甜,被一縷微風送到她臉上。


    仿佛整張臉的毛孔都被打開,她負重已久的臉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舒適,好像輕飄得要飛起來。她甚至沒顧上想一想,這裏怎麽會有風。


    陶枝仔仔細細地擦拭著她的臉,右手掌心湧出源源不斷的熱意。很快,廖清歡妝麵下的臉完全露出來,人群之中一片嘩然。


    ——幹幹淨淨,雖然膚色發黃,但十分光潔,分明沒有一點紅斑。


    陶枝退後兩步,右手疊在左手背上,規矩交叉在身前,淡笑:“如諸位所見,芙蓉粉對皮膚絕無半點傷害,請大家放心。”


    廖清歡摸著自己光滑的臉,眼中滿是難以置信。怎麽會這樣?難道她之前見到的都是幻覺嗎!?


    圍觀的人中頓時噓聲一片,有人憤憤罵道:“有病,來找事的!”


    “這眼紅得要滴血了吧,見不得人好!”


    “這不就是廖家那個小姐嗎,我跟你說,她呀……”


    廖清歡臉色青白一片,登時就想走,卻不想被一隻手拽住了袖子。


    陶枝一開口,店裏立刻安靜下來:“諸位來買芙蓉粉,無論是為悅己,還是悅人,終究不過變美二字。想必這位姑娘也一樣,既然姑娘對芙蓉粉有誤解,那我就用芙蓉粉,讓姑娘變美。”


    “你……”廖清歡騎虎難下,此時腸子都要悔青了。


    陶枝眼睛一掃,廖清歡今日恰好穿了件濃豔的牡丹花紋錦陵裙,正適合大氣的妝麵。她本身就生得漂亮,正好用來做第一道活招牌。


    店裏店外的人也不顧著買貨了,全湊在一起看她。隻見陶枝直接從香居裏取材,在桌上擺了一溜妝品,取粉動作行雲流水,看著賞心悅目。


    陶枝先以香露敷麵,待肌膚潤澤,便在廖清歡臉上搽上芙蓉粉。這一下,效果立現。暗黃的膚色消失不見,反而變為一種極細膩、極潤白的膚質,配合著本就出色的五官,整個人立刻好看了數倍。


    而後淡掃峨眉,深淺長短都精細得當。又以朱紅脂粉暈在眼皮、眼尾,莊重而精致。臉頰上薄薄地掃一層淡粉麵脂,僅提色,不會喧賓奪主。口脂挑得鮮亮,正正牡丹紅,描出整片唇形,嬌豔欲滴。


    以廖清歡的五官,非是壓不住這樣的色澤,隻不過不善搭配,才次次都顯得豔俗。


    最後,陶枝指尖托著一小片花鈿,花型雲母片,點在眉心。


    大功告成。


    陶枝移開身把廖清歡露出來的那一刻,清楚地聽見了眾人的抽氣聲。


    她微笑著打量片刻,滿意地拍拍手。


    不僅男子們沒了聲音,就連女子們也是目瞪口呆。眼前這人和方才幾乎不是同一個人,原本小家碧玉的樣貌,在陶枝巧手下,竟生生成了一幅國色。


    陶枝笑著走回櫃台後,提醒一句:“芙蓉粉還剩百餘罐,還有要買的嗎?”


    眾女子怔愣片刻,然後不約而同地撲了過去。


    “我要!”


    “我也要!”


    “給我留十罐!”


    —


    幾乎全城的客人都被香居攬了過去,生意實在冷清,宋鳴鶴呆得憋氣,幹脆提前關了店門。


    剛一走出去,就有熟人衝他笑:“宋老板,令夫人可真是國色天香啊!”


    宋鳴鶴不明所以,溫和問:“何出此言?”


    “你還不知道吧?”那人也是個閑湊熱鬧的,添油加醋地把廖清歡在香居裏做的事描述了一遍,“令夫人在香居這一鬧,可不得了……那姓陶的女掌櫃真是個人物,三兩下就能讓人變臉!這下不僅全了招牌,還響了名聲,厲害啊!”


    宋鳴鶴聽完,客客氣氣和人道別,轉身臉就撂了下來。


    他完全沒想到,廖清歡會去陶枝那裏鬧,何況最後這樣收場。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覺得頗為難堪。


    廖清歡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她從前分明性格通透,不喜歡與人爭,可這將近半年以來,她變得越來越狹隘、也越來越無法吸引他了。


    宋鳴鶴想到要回家,心中竟生出一絲厭煩。


    —


    如陶枝所料,芙蓉粉被一掃而空。她一下進賬幾百兩銀子,給陳文雋和夥計們分後,也還剩好多。


    陶枝心情太好,出了鋪麵,一邊琢磨著接下來要做的妝品,一邊往家走。


    走到家裏那條窄巷子,忽然看見一個陌生男子站在巷口,一見她,立刻彬彬有禮地拱手:“陶掌櫃。”


    陶枝止住腳步:“您是……”


    男子走上前,微微笑道:“不才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想和掌櫃聊聊。”


    —


    程漆拎著豆沙丸子回家時,在自家巷子裏和一個中年男子擦身而過。他略一頓,習慣性地警惕起來。


    這人完全陌生,看穿戴倒富足,一張臉看似和氣,眼中卻滿是鑽營算計。


    他半眯著眼,看那人走遠,半晌後才回過頭。


    得叫阿婆和陶枝小心點,他默默想。


    進了院子,眼睛先掃一圈,在花圃邊上看見了陶枝。


    陶枝是聞見甜甜的香味才轉過身的,一回頭,程漆把一根簽子舉到她嘴邊,上邊穿著顆圓滾滾的丸子。


    她向來喜甜,眉一搖,接過來:“是什麽?”


    程漆漫不經心道:“不知道,隨便買的。”


    陶枝抿唇一樂,直接咬下:“聞著好香——嘶,燙燙燙!”


    那丸子看著已經沒了熱氣兒,誰知道裏邊裹的豆沙還滾燙,陶枝一下被燙了舌尖。


    程漆皺眉,立刻伸手捏她下巴:“燙哪兒了?我看看——你就不會吹吹?”


    真燙狠了,陶枝眼底團著一點水兒,讓他捏著張開嘴,伸出舌尖。


    鮮紅的舌尖,小小的,發著顫。程漆看見,不知怎麽手下忽然一緊,捏得陶枝下巴疼,啪地打開他手:“你別掐我呀!”


    程漆收回手,背到身後,攥了起來。


    陶枝舉著丸子吹了好久,才放心送進口中,暖甜的香頓時溢滿,她腮幫子鼓著,滿足地眼睛都眯起來:“好甜。”


    程漆鼻子裏哼一聲:“下次再不記得吹。”


    陶枝直接從他手裏拿過油紙袋,捧著笑一下:“我去拿給阿婆和小十吃。”


    程漆抱著胳膊:“那我呢?”


    陶枝瞪他:“你沒吃?”


    程漆歪頭:“沒。”


    陶枝低頭用簽子紮了一顆,舉著送到他嘴邊:“那先給你吃。”


    她臉上笑容天真,透著不加掩飾的親近。程漆背後的手攥緊,下意識就把丸子咬了下來。陶枝笑笑,轉身抱著油紙袋進屋。


    程漆不知在想什麽,竟忘了那是燙的,咽下去被燙得胃疼時才反應過來。


    然後熱意順著胃流便全身,連心口也滾燙起來。


    吃過飯,陶枝挽了袖子去洗碗。程漆在主屋坐了一會兒,不知怎麽又晃到小廚房。


    已經入了秋,早晚天氣都涼,陶枝泡在水裏的指尖通紅。程漆皺眉看了一會兒,走上去把她手從水裏撈出來。


    陶枝嫌他礙事,想抽手:“幹什麽?就快洗完了。”


    程漆不讓她動,把她手握在掌心,果然一片冰涼。


    他問:“涼嗎?”


    陶枝不明所以地抬頭:“水不太涼。”


    程漆捏捏她的指頭:“我問你手涼不涼。”


    陶枝反應過來,被當成家人關心的感覺讓她心口暖暖的,便笑道:“現在不涼了。”


    程漆“嘖”一聲,低聲說了句什麽,然後把她往旁邊推推:“我來吧。”


    陶枝在旁邊看他,側臉十分不耐,卻是很英俊的。她忍不住笑:“不是你天天使喚我幹這幹那的時候了?”


    程漆抬起頭,黑沉的目光盯著她。片刻後他抬起手,濕淋淋地在她腦門點一點,垂下,又沒夠似的捏捏她耳垂。


    陶枝笑著躲他:“討厭!”


    程漆收回手,低下頭,垂著的眼睫擋住眼中情緒。


    不是那時候了。


    有什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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