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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清歡塗著丹蔻的手指在一堆瓶蓋上劃過, 最後旋開一瓶香粉,取了小撲蘸上,一點點在臉上抹開。


    那香粉色澤亮白, 抹在臉上後, 和沒抹的地方形成鮮明對比。


    她的臉似乎比以前黃了, 連宋鳴鶴都發現了這點。他是做這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香粉裏的鉛對臉有多不好,而廖清歡幾乎離不開它……


    廖清歡顯然也發現了,她手一僵,隨後加快了速度,飛快地用香粉覆蓋了整張臉,連露出的脖子上也搽上厚厚一層。


    然後她才鬆了口氣, 滿意地笑笑, 摸上鮮妍的口脂, 轉頭朝他笑:“今日這顏色好看嗎?”


    粉太厚, 臉太白,唇又太豔,像是要搭台唱戲的。宋鳴鶴眉梢一抽,然後才溫柔笑道:“夫人怎樣都好看。”


    他不知怎麽回事, 看著妻子的臉,腦海中卻浮現了另一個人。


    穿著粗糙的布裙, 臉上不施粉黛, 皮膚卻發出自然白皙的光澤, 如玉如珠。那雙淺色瞳孔清澈透亮,一笑唇邊就晃出小小的弧。


    廖清歡信了,歡歡喜喜地轉回身,又打開一罐麵脂。


    宋鳴鶴若有所思,或許就是因為陶枝不常用這些東西,皮膚才會那樣好吧。


    眼下市麵上的香粉基本都是用鉛粉製作,米粉粟粉的倒是對臉無害,但質感不好,用起來效果比鉛粉差得遠。這樣根本賣不出去,漸漸地就沒有作坊生產了。


    有什麽粉既能達到鉛粉的效果,又能有益於皮膚嗎?


    宋鳴鶴蹙著眉想了半天,發現自己腦中空空如也,便就作罷。


    ……算了,那種東西怎麽會有?若有,早就被人做出來了。


    —


    芙蓉花是新鮮的,陶枝抓緊時間開始製作花露。一口銅鍋架起來,燒起滾水蒸煮,期間糊了兩次鍋,但因為鮮花充足,最後一次總算煮出了一小盆的量。


    然後便是同樣的一遍又一遍的萃取、蒸餾,直到花露沒有一絲雜質,晶瑩剔透。


    最後的成品隻有一碗的量,花香極為清新自然,陶枝深深地吸一口,覺得比她上輩子做的還要好。


    花露一點一點倒入靜置了幾天的蚌粉裏,陶枝懷裏抱著器皿不停地攪拌,直至均勻。


    最後淡粉色的粉漿倒入芙蓉花的模子裏,總共三隻,陶枝做的小心翼翼。耐心刮掉每一點溢出的粉漿,讓表麵平平整整,最後擺在院子裏陽光最足的地方。


    做完了。


    陶枝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三日後粉漿幹透,隔著一丈就能聞到那股清淺的芙蓉花香。


    陶枝心裏咚咚跳著,從模子裏倒出香粉塊,修整邊緣,置入事先備好的芙蓉花小罐裏。


    剩下的餘料她碾成粉,在鏡子前屏住呼吸試了一下。


    從香粉落在臉上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成了。


    這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質感,比她預想的還要細膩上數倍。除了芙蓉花的香氣,還有一種神奇的草木香滲透在其中,格外好聞。她把香粉抹開到全臉之後,更是驚歎於粉質的清透,沒有一絲厚重感,輕盈得仿佛沒有上粉。


    陶枝壓著內心的激動,連續用了三天,皮膚果然沒有任何負擔。不但如此,甚至還有神奇的潤膚功效。


    她記得上一輩子宋鳴鶴做出來的芙蓉粉也隻是對皮膚沒有傷害,她用自己做的粉,卻明顯感覺到皮膚光滑而有彈性,連帶著氣色都變好許多。


    就連程實都發現了這種變化,吃飯的時候瞧了她好幾眼,憋不住問:“姐姐,你臉上抹東西了?”


    程漆坐在她對麵,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陶枝笑眯眯地湊近一點,對程實道:“你仔細看。”


    程實咬著筷子,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端倪,可他就是感覺……哪裏不太一樣。


    好像是……比平時好看?


    程漆支著臉的手放下來,把程實的腦袋往後扒拉了一下:“好好吃飯。”


    阿婆也湊到陶枝麵前,摸摸她的臉頰,笑眯眯道:“像雞蛋似的,好看。”


    陶枝笑著蹭蹭她的掌心,心裏很高興。


    調換了人生以來,她每天被平凡的生活占滿,已經太久沒有好好打扮自己。從前女為悅己者容,她的美是為了宋鳴鶴,而今她滿心澄澈通透,美不再為了任何人。


    她隻為自己。


    於是今天早上她薄薄地上了一層粉,頰上淡掃一點酡色,力道控製得極巧,隻有淡淡一絲粉色,便提升了全臉的氣色,白裏透紅,整個人發光一般。


    確實是發光一般,她安靜地坐在那裏,便好像連周圍都亮了。


    程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然後冷哼一聲。


    “花枝招展。”


    陶枝手一頓,看在這些天程漆幫忙的份上,不和他計較。


    阿婆卻沒那麽好打發,一筷子精準打在他手背上:“說誰花枝招展呢?”


    陶枝低著頭,嘴角幸災樂禍地彎一下。


    阿婆緊接著第二筷子又跟上去,“啪”的一聲:“姑娘愛美還有錯啦?我看阿枝漂漂亮亮的就高興。”


    程漆認錯:“是。”


    阿婆拉住陶枝的手捏捏,“就該這樣,你才多大啊,每天就該打扮得好好的,說不定哪天就遇上對的人了呢?”


    程漆抬起眼睛。


    陶枝渾然不覺,被逗得發笑,和阿婆湊到一起嘀咕了幾句什麽。


    程漆看著她臉上的笑意,不知怎麽忽然覺得一陣煩躁,撂下筷子:“我吃飽了。”


    阿婆嫌棄地揮揮手:“下桌吧下桌吧。”


    陶枝也沒有看他的意思,程漆呼吸變得深長,目光沉沉,半晌後才一言不發地從椅上站起來,大步走了。


    現在香粉做成了,怎麽賣出去便成了問題。陶枝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上輩子她熟悉京城的各大胭脂水粉鋪麵,因為出手闊綽本身又頗有研究,和許多掌櫃夥計也熟識。其中有一位,是她平生見過對妝品最為癡迷的人,這人開店不為賺錢,單純是因為喜愛,若是碰上難得一見的珍品,他能研究個幾天幾夜。


    更巧的是,這人開的香閣,正好是宋鳴鶴的死對頭。


    劍眉下雙眼如星,鼻梁唇角也如工筆描摹一般,凝著別人看時,好像盛了一輩子的深情,他一笑,街頭巷尾的小丫頭都要臉紅。哪怕後來名利場上摸爬滾打,精明掩蓋了書卷氣,這個男人也依然有張惑人的皮囊。


    廖清歡有些困惑,眼前這張臉還有著未磨淨的書卷氣,身上墨竹白衫微微發舊,分明是當年她最喜歡最喜歡、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可這樣的宋鳴鶴,早已經不存在了啊。現在再看,那過分疏朗的眉眼間,薄情寡義早有征兆,她怎麽就沒看懂呢?


    宋鳴鶴見她終於肯睜眼看自己,心中一喜。眼前的女子陪他多年,滿眼傾慕歡喜,她那麽愛他,她舍不得他的。宋鳴鶴表情微動,聲音又往下壓了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耳邊嗡鳴漸消,廖清歡聽見這樣一句,登時和過去的畫麵重合。她腦中一驚,終於反應過來——她是已死之人,死在她不顧一切和宋鳴鶴成親後的第三年。


    廖清歡本是高門嫡女,閑散日子過了十六年,將被許給哪座侯府的時候,遇見了宋鳴鶴。白衣翩翩,手執一柄竹扇,她移不開眼睛,她還知道當時整座畫舫,所有姑娘都在看他。


    於是邀請、偶遇、交談,她得到的對方的回應越來越多,心裏甜得能出蜜。不顧家人朋友反對,自以為轟轟烈烈之後就是花前月下,因為她知道,對方是喜歡自己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宋鳴鶴身後有位發妻。


    ……陶枝,陶枝。


    兩個字如燈一般,立時照亮了模糊的生前記憶——


    是深秋的風從門外漏進來,她臥在榻上已經五六日,病得昏昏沉沉。


    門簾子被人掀開,屋子裏好不容易聚起的熱氣四散,涼風撲到她額頭上,她眼睫一顫,睜開的眼珠子溫潤如山泉,哪怕滿麵病容,也清澈得能蕩起波紋。


    宋鳴鶴走進來,簾子放下的那一刻,廖清歡瞥見門外一閃而過的牙白裙角。


    她想,這大約就是報應。為了愛他,她搶了別人的人,大小姐不做了,爹娘就當沒她這個女兒,京城好友不再來往,她一無所有,而現在宋鳴鶴又帶了別人回家裏來。


    ……是誰呢?廖清歡心中琢磨著,發現自己竟然恨不起來,隻覺得累。


    倒不如說她早就在等這一天,生病前她就已經冷落宋鳴鶴許久,病了就更不願伺候,而他如今富甲一方,又正當年,怎麽按捺得住?


    “好些沒有?”宋鳴鶴在她榻前坐下,一身華貴錦服襯得麵如冠玉,眼中的關切倒是真的,“給你帶了副新藥,待會兒叫下人煎了。”


    廖清歡不說話,一雙清澈瞳孔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宋鳴鶴麵色幾變,半晌後才移開視線,一垂眼:“對不起……她一直在等,等了三年,到如今……清歡,她不求名分,你我不都有愧於她嗎。”


    廖清歡忽然笑了,眼角濕了一點。


    宋鳴鶴帶回來的人,原來是陶枝。在被她搶了人之後,陶枝又回來把這個不值得愛的男人搶走了。原來世間真有這樣執迷不悟之人?甘願重蹈覆轍,死不回頭。


    可她不想摻和了。廖清歡忽然前所未有的通透,眼前這張臉再也找不出一處讓她喜愛的地方,她隻想離開這裏,養好身子,然後獨自一人過清閑日子。


    “不必這樣,”廖清歡咳了一聲,唇角一提,“我把名分讓給她,咱們斷了吧。”


    宋鳴鶴怔了怔,然後臉色驟然一沉。


    “你現在病著,我當你說胡話,”他蹭地從床邊站起,重重拂了下袖子,“待你病好了再說。”


    宋鳴鶴大步往房外走去,廖清歡躺在床上無聲地笑。過片刻,門外傳來低聲的交談,男子聲音低沉,女子嗓音綿軟,然後門簾子又被掀開,穿牙白羅裙的女子走進來。


    廖清歡躺著不動,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便如僧人見看不破的俗人,眼神帶著一絲悲憫。


    陶枝被那眼神刺到,甜美精致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帶毒的笑容,她直直地盯著她:“你想過會有今天嗎?”


    廖清歡也笑,淡然地搖搖頭,反問道:“既然你放不下,當初我要還給你,為什麽不要?”


    成親後廖清歡才知道宋鳴鶴已有婚配,氣得大病一場,整整一個月把宋鳴鶴拒之門外。病好後也不和他說話,直接去了陶枝家中。彼時她還是少女,風風火火直截了當:“先前我並不知道,但也是我的錯,隻要你說一句,我立刻和他和離。”


    真心實意,日月可鑒。


    可陶枝柔弱地搖搖頭,滿臉欲語還休的哀婉,卻很堅定:“我放下了,你們好好的。”


    廖清歡去了陶枝家裏一個月,每天問一遍,等她改變心意,可陶枝從來沒有。


    此刻陶枝美麗的臉蛋慢慢爬上嫉恨的毒:“為什麽?你說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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