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 更可以拒絕不想要的東西——李珍檬離實現前一句話都暫時有段距離,要她理解後一句, 實在超出她目前所掌握的知識範圍。


    “這是什麽意思?”李珍檬皺著眉頭說,“你不要跟我囉囉嗦嗦講道理, 就直接告訴我,她……葉黛她讓你做什麽了?”


    段響劍劃拉幾下掃帚, 把最後的葉子掃進簸箕。


    “你管這個幹嘛?”他抬頭看李珍檬, “你這麽想知道,是對別人家的閑事感到好奇,還是對遭受不幸的同學表示同情?”


    李珍檬一時語塞,隻覺得心頭冒火,但又說不清楚。


    段響劍看她一眼, 接過她手裏的掃帚, 收拾了剩下的清掃工具,轉身走了。


    “小孩子, ”邊走邊抿著嘴小聲說,“一輩子那麽長, 要想活得好看……往後還有的是迫不得已, 身不由己的時候。”


    他之後又說了幾句,但李珍檬隻聽到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


    李珍檬同學,到今天為止,大約16年零3個月大, 這一位兩世為人的修仙者看她, 恐怕就和她看一隻滿地打滾的小狗, 一樣一樣。


    不,狗還能活十幾年呢——在他眼裏,她恐怕壓根就是一隻“嘰喳”亂跑的雞仔。


    什麽都不懂,腦子空空,嘴裏還要“嘰哩哇啦”吵個沒完。


    人家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她還要像狗仔隊似的追著問他。


    問到了又能怎樣?滿足了惡俗的好奇心,還是居高臨下的同情心?


    前麵的人已經走出幾步了,又停下來看她:“不走?馬上上課了。”


    雞仔吸了一口氣,蓄力,衝刺——衝到段響劍麵前提腿就是一踹!


    踹在他膝蓋窩上,踹得他措不及防地腳步一晃,差點摔倒。


    “……你幹嘛?”


    沒給他說第二句話的機會,李珍檬又“噠噠噠”一溜煙飛快跑走,像隻鴨子,屁股上著了火。


    然後上午的課開始了。


    第一節課,強製重播葉黛剛才說的話,逐字分析主要內容,提取中心思想。


    第二節課,強製重播段響劍剛才說的話,但因為實在令人惱火,放棄分析主要內容,放棄提取中心思想。


    雖然李珍檬現在已經稍微冷靜一些了,也知道自己是亂發脾氣,毫不占理——也知道段響劍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或者說……有道理極了。


    李珍檬迄今為止16年多的人生中,麵對過的和即將麵對的大小麻煩,繞來繞去也沒繞出“學校”這一方井口。她經曆過的最難受的“身不由己”,是來這個18班;最嚴重的“迫不得已”,是名字被寫到“體育特招生”下。


    當時她還覺得天要塌了。


    她站在眼前的起點上,所能想見的最大的難題,對未來生活的最大的擔憂,也不過是在兩年後的那一場決定人生的考試。


    對,她甚至覺得那一場為期兩天的考試就能決定她剩下幾十年的人生了——畢竟父母老師都是這麽說的。


    也許是坐井觀天,但這井裏至少不會有風浪,不會有毀天滅地的災厄降臨。


    而這一位丹鳳眼的劍修,在數倍於她的漫長的年歲中,所經曆的“身不由己”“迫不得已”……也許是她根本沒有聽說過,也無從想象的。


    所以他說她“小孩子”……還真的沒有錯。


    ——但李珍檬就是生氣。


    就是要發脾氣。


    理解和接受,本來就不是一回事。


    剛才那一腳踹的,雖然不占理,但她不後悔。


    ……不過是不是應該跟人家道個歉?


    李珍檬轉頭朝教室那邊一望,段響劍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黑板;也許是感覺到了這一邊的注視,他突然也朝李珍檬望過來——


    然後飛快地斜眼,轉移視線,留下一個隱隱約約的白眼。


    ——不!不但不想道歉,甚至還想再踹一腳!


    李珍檬氣哼哼地上完兩節課,氣哼哼地排隊,氣哼哼地下樓課間操……伸胳膊伸腿的時候一度妄想不小心打到隔壁隊伍裏的什麽人,然而那個什麽人沒來做操,算他走運。


    然後課間操結束,她氣哼哼地被蔣雨辰拖著一起上樓去了;畢竟女高中生都是以連體嬰的姿態行動的。


    “你們怎麽吵架了?”連體嬰姐妹說。


    “沒有。”


    “我都沒說‘你們’是誰。”


    “……不管是誰,沒有吵架,”李珍檬說,“我這麽與人為善,怎麽會吵架。”


    本來就是單方麵的發脾氣而已,不叫吵架。


    “我是說班級群裏那些人,”蔣雨辰看了她一眼,“我昨天就半天沒看群,怎麽‘呼啦啦’退了一大片?”


    “……哦,可能是吵架了吧,”李珍檬說,“就為那個作弊的事……”


    這麽說完李珍檬才意識到,今天教室裏意外安靜,平時做完課間操回教室這一路,班上那幾個男生簡直吵得像猴子回山,但今天一個個板著臉,目視前方,互不搭理,仿佛身邊是一個會走路的假人。


    “作弊的那個到底是誰呀,真煩,”蔣雨辰嘟囔了一句,“不過話又說回來……周五家長會上不是要公開點名嘛,這幾天都忍不住?有什麽好吵的。”


    “公開點名是學校的要求,”李珍檬扁扁嘴說,“但阿林他……”


    她才說了一半,旁邊的人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說的也是。”


    學校是這麽要求的,但林落焰無視要求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兩人路過大廳的時候,李珍檬一轉頭,看到班上的陳俊文站在公告欄前,拿著手機,看一眼公告,又看一眼手機,好像在校對什麽東西。


    她撞了蔣雨辰一下,連體嬰姐妹的八卦天線同時豎起。


    “陳俊文,你看什麽呢?”偶像小姐姐出聲問他。


    學習委員轉過頭來,看了看她們,又低頭看一眼屏幕,把手機揣回兜裏。


    “我在看……班上有哪些人第一次考試分數及格了,但還是參加了補考,”陳俊文說,“我想這樣核對一下,應該可以找到作弊的人。”


    他這麽一說,李珍檬也想到了:所有人的分數都公布在公告欄,及格沒及格一目了然;昨天班級群裏又有人發了補考名單——兩相對照之後,馬上就能知道哪部分人是因為“分數異常”而參加的補考。


    “但如果這個‘分數異常’裏,本身就包括了沒及格的人呢,”蔣雨辰說,“辛辛苦苦作弊了還是沒及格——以我們班同學的智商,也有這個可能啊。”


    陳俊文點點頭:“我也考慮到這種情況了,所以等會兒回去還要再具體分析。”


    “你不會是小福蝶吧?”李珍檬說。


    “……怎麽可能,別瞎猜,”陳俊文很是嫌棄地皺了眉頭,“我是根據具體數據客觀分析的,不是那種捕風捉影的八卦消息。”


    “他肯定不是小福蝶,”蔣雨辰說,“小福蝶沒有補考,陳俊文周末可是去補考了的。”


    “噢,對,”李珍檬也想起來了,“補考名單上有你——”


    說完她又意識到了一件事,立刻繞過滿臉通紅,拚命說著“我那是意外”“意外”的陳俊文,幾步走到公告欄前,一目十行地掃過上麵的名字。


    找到了——葉黛,091840,年段排名631。


    雖然基本算是墊底的名次,但她全科及格了,擦線及格。


    李珍檬又拿出手機,打開班級群,翻到那張掀起腥風血雨的補考名單。


    全班有11個同學參加了補考,其中一人就是葉黛。


    “大哥,你是不是幫葉黛補考作弊了?”


    才剛輸入“大哥”兩個字,李珍檬的手指一頓,在屏幕上懸著,點不下去了。


    跟她有什麽關係……她憑什麽這麽去質問他?


    她按下發送鍵的出發點,是懲惡揚善的正義感,還是非要揭開謎底的使命感?


    當前時間是上午10點,第三節課正在進行;這節課的主要內容是整理消化分析目前為止獲得的情報,並推理找出事件真相。


    ——還推理個蛋蛋,如果真是和李珍檬猜測的一樣,那所謂的“真相和謎底”真是簡單極了。


    助理去送支票的時候,認出了這是董事長千金的同班同學——畢竟大家曾經一起去過葉黛家的酒店;然後他把這件事告訴了葉黛,葉黛又正好擔心補考成績影響留學申請……於是就和班上成績最好的學霸“人情來往”“互相幫助”。


    然後葉黛又在考場上被自家班主任抓了現行。


    然後……也許還會牽扯到班主任的師弟。


    李珍檬記得之前群裏討論過,這次考試的分數會計入平時成績,作弊行為也會做記過處理。在這種情況下,明明可以做個潔身自好的全班第一,卻要鋌而走險,幫著別人作弊……實在不是聰明人的舉動。


    ——但如果換了是自己,在這樣的處境上,李珍檬也不覺得自己能做出更正確的選擇。


    段響劍說得對,錢最好的地方不在於能讓人輕鬆得到想得到的——而是能果斷拒絕想拒絕的。


    如果有錢,他就可以拒絕自己不想做的事了。


    那些能說出正氣凜然的漂亮話的人,多半隻是因為事不關己。


    李珍檬把輸入框裏的字刪了。


    ——手機突然震了一下,聊天界麵左上角的消息數顯示“1”。


    李珍檬一愣,馬上退出和“劍在匣中”的聊天,回到列表主界麵。


    一條來自“陳俊文09”的臨時會話。


    陳俊文09:李珍檬,我把兩份名單核對了好幾遍,分數及格,但還需要補考的人……隻有葉黛一個[尷尬]


    陳俊文09:雖然蔣雨辰說的也有道理,可能有些人作了弊也沒及格……或者摸底考沒有作弊,補考的時候背水一戰決定作弊


    陳俊文09:但這兩種情況怎麽想……也不如葉黛的可能性大啊[尷尬]


    陳俊文09:而且你還記得嗎,上學期期末孫老師那個事,葉黛也說孫老師聯係她要賣答案


    陳俊文09:[尷尬][尷尬]


    陳俊文09:你覺得會是她嗎


    元氣小檸檬:……我不知道


    元氣小檸檬:你先別說出去


    陳俊文09:嗯,我知道


    李珍檬放下手機,轉頭朝教室那邊望去。


    課間操缺席的那個人,第三節課依然缺席中。


    ——不太對,他去哪兒了?


    李珍檬突然想起早上葉黛還說過一句話:等會兒你去和林老師解釋。


    如果被抓的是葉黛的話……為什麽是段響劍去解釋?而且聽她的語氣,反倒把自己置身事外了?


    剛剛第二節課就是語文課,所以段響劍沒去課間操,是去“解釋”了?


    她又回憶了一下,確實課間操的時候也沒看到林落焰出現……


    ——不太對,更不對了。


    李珍檬趕緊看了眼時間——這節課才上了一半,距離下課還有將近20分鍾。


    嘖!


    旁邊的蔣雨辰突然拿胳膊肘悄悄撞了她一下:“快看群。”


    李珍檬一愣,馬上低頭去看手機。


    班級群裏隻剩下二十幾個人了,比昨晚似乎還少了一些;但是群裏的消息正刷得飛快,李珍檬直接點了查看全部,馬上跳轉到第一條信息。


    ——小福蝶:同學們,出事了!


    小福蝶:大哥好像要去找阿林自首了!


    微風泡泡:???什麽自首?


    小福蝶:他說作弊是自己的鍋,因為這次成績要記入平時成績,他看不下班上同學不及格,所以主動發消息報答案!


    甜甜甜桃子:???


    鋼鐵白兔:真的假的??


    天道酬勤:……不過大哥平時也是麵冷心熱……會很認真幫我們改錯題……


    天道酬勤:……搞不好是真的……


    圓圓朵朵:我不信,不可能


    ——後麵的內容不用看了,李珍檬二話不說,高高舉手:“老師,我不舒服!”


    然後她不等台上講課的老師說話,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中,直接大步跑出教室去。


    當前時間是上午10點過半,距離下課還有15分鍾。李珍檬出了教室,直接大跨步爬樓梯上樓,去找林落焰。


    林落焰的辦公室門關著,裏麵傳來兩人說話的聲音。


    ——不是段響劍的聲音,說話的是一個成年男人,然而這聲音李珍檬也覺得有些熟悉,應該在哪兒聽過。


    但眼下沒心情回憶這個。


    李珍檬在林落焰辦公室門口站了站,往台階上一屁股坐下,決定等門一開,馬上衝進去。


    雖然不知道段響劍去哪兒了……但他師兄肯定有辦法!


    辦公室裏的聲音小了一點,隔著門有些聽不清了。於是李珍檬拿出手機,繼續看剛才沒看完的聊天記錄。


    微風泡泡:所以大哥現在在阿林那兒?


    甜甜甜桃子:我還是不信[抓狂][抓狂]


    小福蝶:大哥在楊老師那兒


    圓圓朵朵:??


    小福蝶:他下課去找阿林,但是阿林正好有客人,他就在走廊上站著等,被楊老師看見了


    小福蝶:楊老師問他怎麽不去做操,又問了幾句,才知道這些事


    小福蝶:現在他應該還在楊老師辦公室裏


    ……已經被楊老師知道了?李珍檬不由吸了一口氣,立刻從台階上站起來,要衝下樓去找楊老師。


    身後辦公室裏的說話聲突然提高了一些。


    “我覺得不會,”林落焰的聲音,“我對這位同學的了解,可能比你對葉黛的了解還深——他不可能會幹這種事。”


    “那如果他自己承認了呢?”


    李珍檬停下腳步。


    “那我也不信,”林落焰說著,聲音頓了一下,“哦,我是不信他會作弊——但你要說他替人背鍋,這個我是信的,他就是個傻小子。”


    ……雖然聽明白了在說什麽事,但他在跟誰說話?


    李珍檬回憶了一下那個聲音——是那天的助理,葉黛叫他“周叔叔”的那個男人。


    她立刻走到辦公室門前,貼著門板仔細聽。


    周助理沉默了一下,然後再次開口:“所以林老師是不考慮了?”


    “為什麽說‘考慮’?”林落焰說,“難道我還需要考慮?根本想都不用想啊。”


    “自己班上的學生作弊被抓,說出去,林老師你也沒麵子吧?”周助理說,“當然我們也不想看別的同學被連累……所以不如徹底息事寧人——你放心,學校那邊,我們會處理。”


    “這話不對,”林落焰說,“我那天確實很沒麵子——但沒麵子不是因為我班上有學生作弊被抓……是因為我班上有學生作弊。”


    周助理又頓了一下:“如果林老師堅持的話,那第一個受影響的,可能是那位男同學——”


    “他不會這麽幹的,”林落焰說,斬釘截鐵,十分篤定,“如果他一時糊塗,還要替人背鍋,那我就隻好從另一方麵打醒他——順便要求學校徹查。”


    “正好校方還有一個集體作弊的事沒有查明白,說不定兩件事放在一起,會有新的線索。”之後的補充,聽起來像是威脅。


    辦公室裏安靜下來,周助理沒有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轉向門口。


    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李珍檬來不及躲,和周助理打了個照麵。


    對方十分煩躁地朝她瞥了一眼,似乎沒有認出她來,然後他側頭衝屋裏說了聲“告辭”,就匆匆忙忙朝樓下走去。


    ——“李珍檬,”屋裏那個人叫她,“你又聽牆角。”


    李珍檬扁扁嘴,認了:“對不起。”


    “為了響劍的事?”林落焰朝她望了一眼,“進來吧。”


    李珍檬馬上一步走進他的辦公室,林落焰跟著帶上了門。


    “林老師,剛才那個人來幹嘛?”李珍檬說,“是不是葉黛作弊被抓了,說是段響劍幹的?”


    “他讓我把葉黛的事抹了,說就算我不肯,他們也能讓學校高層壓下來,反而弄得我不好看,”林落焰說,“騙鬼呢,如果他們上麵有人能擺平,還特地來找我這實習班主任幹嘛?我才不怕!”


    ……好像有幾分道理,李珍檬稍微放心了一點:“那剛才你說另一件集體作弊的事,是孫老師那個事?你有把握了?”


    “沒有,我瞎猜的,”林落焰十分幹脆地否認了,“我隻是覺得,能得到家長支持的作弊,還能讓家長發動下屬來找老師說情——那肯定不是第一次,我對這個瞎猜很有把握。”


    ……好吧。


    李珍檬剛要開口,問他知不知道段響劍正在楊老師那兒的事,外麵突然傳來下課鈴聲——第三節課上完了。


    樓下很快傳來吵吵鬧鬧的聲音,各班的學生都出來放風了。


    “李珍檬你回去吧,一會兒就上課了,”林落焰說,“我等下找響劍聊聊——再找葉黛聊聊,先把事情弄清楚……不管怎麽樣,總能有辦法的。”


    聽他這麽一說,李珍檬立刻就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林老師肯定有主意能解決!”


    “那是自然。”


    “‘爾等無需操心,林某自有辦法’。”


    “過獎過獎。”


    “林老師你怎麽那麽厲害,早知道我就先來找你了,”李珍檬說,“搞不好段響劍媽媽也不用背那十萬塊的債了!”


    “……什麽,什麽十萬塊錢的債?”林落焰一愣,得意的笑也僵了一下。


    “林老師。”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進來的是18班的物理老師。


    “怎麽了,徐老師?”林落焰一轉頭,臉上僵硬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起。


    “你趕緊去教室看看吧,”徐老師皺著眉,翻了個能反光的大白牙,“你們班學生要造反了。”


    李珍檬跟著林落焰急急忙忙地下樓,還沒走到18班教室門口,就聽到裏麵傳來怒氣衝天的叫罵聲。


    “您可真了不起!有錢能使鬼推磨!”


    “花錢讓大哥給你背鍋?多少錢?我也能背啊!”


    “酒店大亨家的白富美還在意一個補考成績?直接捐樓入學不就行了,這麽麻煩幹嘛?”


    罵聲裏有男有女,有成語有俗語,還有些更難聽的話夾在裏麵。


    李珍檬臉色一白——難道陳俊文沒忍住把事情說出來了?


    兩人馬上跑到教室門口,林落焰一拍大門,“咣”的一聲,教室裏的罵聲被蓋過,安靜下來了。


    李珍檬站在他身後,看到班上同學圍在一起,烏壓壓一個圈。看到林落焰來了之後,其他人朝邊上讓了讓,讓出圓圈中心的葉黛。


    葉黛雙手抱胸,靠坐在椅背上,撇頭看著窗外的方向。


    看上去還是又高傲又默然,但眼眶有些紅。


    抱著自己的雙手,指節發白,校服被抓出又深又長的衣褶。


    “林老師!葉黛考試作弊!”有女生尖著嗓子報告道。


    “我知道,”林落焰說,“是我抓到她作弊的。”


    “……她讓段響劍給她背鍋!”另一個男生說。


    李珍檬飛快地四下一看,沒看見段響劍。


    “我也知道,”林落焰說,“你們先回座位吧。”


    沒人動。


    林落焰又說了一次,才陸陸續續有人離開,坐回到座位上。李珍檬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了。


    葉黛還是撇頭看著窗外,視線像焊死在窗欞上。


    上課鈴響了,徐老師在門口探頭進來:“林老師……”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段響劍急急忙忙地從那一頭跑來,跑到門口的時候,他看到教室裏的陣仗愣了一愣,然後似乎反應過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老師……”徐老師又說,“可以上課了嗎?”


    “葉黛,你來我這兒一下。”林落焰說。


    葉黛再回教室的時候,午自習已經快要下課。她的表情看不出什麽異常,就像平時一樣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掀開桌板——然後措不及防的一聲尖叫。


    抽屜裏大概被放了些蟲子,或者別的嚇人的東西……剛才李珍檬看到班上幾個男生圍在她桌前,原來是在幹這個。


    “……幼稚!”葉黛的嘴唇抿了半天,隻憋出這兩個字。說完她“啪”一聲摔上桌板,往椅背上一靠,生了會兒悶氣,還是開口:“誰幹的?”


    “我幹的,”後排一個男生高高舉了手說,“我幹的,我敢認——你幹的,你敢認嗎?”


    “我也幹了。”另一個男生舉手。


    “天冷蟲子少,抓了好半天呢!”又一個。


    教室裏“呼啦啦”地舉起好一圈胳膊來。


    “對不起,葉黛同學,”蔣子迪也靠在椅背上大咧咧地說,“嚇唬你是我們不對,我們道歉——那你是不是也有什麽事,要對我們大家,對大哥道歉?”


    “有嗎?什麽事需要道歉?”葉黛哼笑一聲,“你說作弊?作弊違反的是學校製度,學校如果查明了,自然會處理我——你們又代表什麽要我道歉?代表校規?我看你們平時也不怎麽在意校規嘛。”


    蔣子迪那幾個說不過她,隻能瞪著眼哼哼唧唧。


    “你們是來給段響劍出頭?那怎麽不去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葉黛說,“我可沒有拿刀逼他——要記過的事,他要是不願意,誰還能強迫他?”


    說完,她站起來,大步走出教室去了。


    “爾等無需操心,林某自有辦法”。


    “區區小事不足為慮,林某自有辦法”。


    “今日暫且退下,林某自有辦法”。


    ……


    李珍檬又把《響劍傳》的前半本翻了幾遍,滿眼都是這樣的台詞。


    不管遇到怎樣棘手的敵人,出現如何凶險的狀況,隻要林落焰出場說完這句話,就總能在關鍵時刻扭轉局勢,出奇製勝。


    他就是定海神針,隻要有他在陣,大家就不慌不亂,也不害怕,仿佛什麽問題都可以克服。


    第一次看的時候,李珍檬完完全全把這“林落焰”當成小說人物,


    後來知道了這個“林落焰”就是那個林落焰,她又想,這之中肯定有作者美化的成分——出於對逝者的緬懷尊重,或者其他死心。


    她想,也許林落焰自己心裏也很沒底……為了維持“大師兄”的牌麵,才不得不硬著頭皮上陣吧。


    她一度是這麽想的。


    現在她發現,自己也成了“林某自有辦法”的信徒。


    ……林老師肯定有辦法的。


    雖然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辦法。


    葉黛的事過去已經兩天——但隻是“過去”,並沒有“解決”。


    沒人去找葉黛的麻煩,也沒人再和她說話。不過她本來在班裏也沒什麽朋友,上下學都是車接車送,有沒有被冷落,有沒有被孤立,對她來說,也許還不如明天的天氣對自己的影響更大。


    李珍檬原本以為她會不來學校,沒想到她根本不受影響,第二天又來上學,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完全沒有把旁人的冷眼放在心上。


    也許從她的角度,是她冷落了其他同學。


    那些退群的人倒是陸陸續續加回來不少,但班級群裏還是死氣沉沉;大多數時候都沒人說話,就算有人主動挑起話題,也極少有人接茬,三四回合之內就能結束對話。


    ……所以葉黛的事現在處理到哪一步了?


    作弊名單報上去了?馬上要出通報公告了?


    李珍檬下意識地朝外麵望望,走廊上隻有幾個男生在追逐打鬧。


    當前時間是周五上午7點過半,距離家長會還有12個小時。


    家長會的通知兩天前就發送到家長手機,所有同學的監護人都要出席;除此之外,因為在期末考以及前次的摸底考中表現突出,李珍檬還要作為學生代表在家長會上發言。


    這件事讓爸媽知道之後,又是好一頓誇,從家裏誇到單位,誇得隔壁科室的同事都知道了。


    要不是一來考試成績不能算真實,二來——


    反正……反正李珍檬差點被誇得飄飄然。


    李珍檬悄悄轉頭,另一個學生代表正轉著筆看窗外;小組長收作業收到他,剛要出聲,他旁邊的小結巴就把他的作業遞過去了。


    小組長拿了作業本立刻就走。


    “劍在匣中”一直沒有加回群裏,可能有不少同學已經拉了他……但他就是沒有加進來。


    也沒有跟班上的其他人說過話。


    晚上家長會一開……他的媽媽會不會和葉黛的爸爸碰麵?


    助理都來過學校了,葉黛的爸爸肯定早就知道這件事……那他會不會和段響劍的媽媽……有什麽衝突?


    而且也不知道林落焰的“點名公告”會講到什麽地步——這個人說起話來滿嘴跑火車的本事,李珍檬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如果事情被他弄得更嚴重了怎麽辦?


    ……算了,李珍檬感覺自己簡直操碎心,有這工夫還不如擔心一下自己的發言稿;何況,就算林落焰要故意找事,憑自己的一己之力也是阻止不了的。


    就當林某自有辦法吧。


    一上午心不在焉地過去了,一下午又心不在焉地過去了。李珍檬感覺自己的心思比老房子梁上的蛛絲還飄忽,老師在上麵講,她在桌子底下翻翻自己的發言稿,刷刷手機,什麽都幹,又什麽都幹不下去。


    她的發言稿大概八百來字,平時隻要讀幾遍就能記住的文字量,這一次怎麽也沒法流利地背出來。


    “別緊張呀,”偶像小姐姐說,“就當等會兒上去吹個牛給大家聽唄——你想想你爸媽是怎麽跟別人吹你的。”


    ……又不是緊張這個。


    不對,不光是緊張這個。


    又一節下課鈴聲響了,下節是自習。李珍檬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個懶腰,出去溜達。


    但也沒什麽好溜達的,放風範圍無非是樓上樓下。


    李珍檬沿著走廊走了一圈,看到隔壁班幾個男生擠在一起校對試卷,看到樓下班級的學生正進進出出地布置教室,再往前走一段,看到16班的化學老師在講台上一邊拍桌一邊訓話,“啪啪啪”震天響,她都看得手疼。


    距離家長會還有2個多小時,這棟樓就仿佛雷雨到來前的螞蟻窩,忙忙碌碌,坐立不安。


    李珍檬看到楊老師的窗台上曬出新的多肉來了——盆子挺大,各種圓嘟嘟的葉片眾星拱月似的圍簇著那塊石頭。


    ……不是說都雷霆震怒了嗎,怎麽還供著這東西……李珍檬想。


    她就在楊老師門口附近站了那麽一會兒,辦公室門開了,李珍檬趕緊挪開步子要走——


    出來的是段響劍。


    李珍檬腳步頓了頓,看他走到麵前了,叫了他一聲“大哥”。


    “嗯。”一個字。


    “你在楊老師這兒啊……”李珍檬說,“她……跟你說什麽了?”


    “嗯。”就是不說。


    “大哥你……你晚上的發言準備得怎麽樣了?”想來想去,隻想出這句話來。


    這一次沒有“嗯”,段響劍直接往前走,朝著教室的方向。


    算了,有啥好問的,李珍檬想。


    爸爸不是講了——“人家不願說的事,就當沒有發生”。


    於是她繼續踱著方步放風。


    ——“段響劍。”前麵的人突然被叫了名字。


    李珍檬下意識地轉身一看,葉黛在樓梯口把他叫住了。


    “馬上就開家長會,你跟老師講了嗎?”葉黛走到段響劍麵前,直直地看他。


    “……我知道。”段響劍說。


    “趕緊去說吧,”葉黛說,“再拖就來不及了。”


    “我知道了。”段響劍說,語氣有些不耐。


    ……什麽情況?李珍檬剛要過去,葉黛突然朝這邊轉過頭來。


    兩人視線相觸的瞬間,葉黛似笑非笑地眯了眼,似乎“哼”了一聲,然後快步走開了。


    李珍檬沒管她,直接走到段響劍麵前:“難道你還要替她背鍋?”


    段響劍不說話,看她一眼,看“小孩子”的眼神。


    “阿林不會信的,”李珍檬說,“你……你小心他打死你!”


    “我等會兒去找年段長,”段響劍說,“名單要匯總給年段長才上報的。”


    ……竟然還真是這麽回事!?


    “可是你媽媽會來啊,”李珍檬說,“難道你要讓她聽到阿林報你名字,說你作弊記過?”


    段響劍眼神一怔,立刻皺了眉頭:“……你別說了。”


    昨天的時候,李珍檬悄悄去過一趟小吃街,在段響劍肯定不會出現的時間段。她站在街口,遠遠地看到段響劍的媽媽在攤位上,手勢熟練地翻動鏟刀,煎炸烹煮……臉上的笑容很淡,但十分輕鬆。


    她大概還隻知道那十萬塊補漆費被好心的車主免賠了的事。


    “你媽媽如果知道你為了還那十萬塊的人情,自願替人背黑鍋,她會心安理得地收下支票?”李珍檬繼續說道,“這可是要記過的!你這不是讓她更為難?”


    “你管這麽多做什麽?”段響劍說,“我會沒想過?我是當事人,我會沒想過?用得著你好心好意提醒我??”


    李珍檬閉嘴了,比他更快地轉身離開。


    距離家長會還有1小時。


    教室裏已經徹底打掃過一遍,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黑板上畫了裝飾畫,寫了藝術字,兩邊牆壁上貼著班上同學的書畫作品,優秀作業;教室後麵的展示牆上是上學期教學活動的照片集錦——本來大家還高高興興地討論過,要不要把林落焰的裙裝照偷偷放上去……


    現在……算了。


    李珍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雙手托腮,感覺自己一撒手,腦袋就會“骨碌”滾下來。


    教室裏還有其他三四個同學和她一起留下來,他們要做家長會的接待工作。


    大家都很沉默。


    李珍檬看過了,另一位要發言的學生代表不在教室裏,可能正在對年段長陳情——管他呢,別人家的閑事。


    距離家長會還有30分鍾。


    第一個到教室的是班長的媽媽,班長和她一起來的。到了之後她和在場同學揮手致意,恍如太後鳳駕出巡。


    第二個到教室的是劉一墨的爸爸,看到教室裏空空蕩蕩,沒幾個人在,他又轉去走廊上抽煙了。


    第三個是唐卿卿的媽媽。


    蔣雨辰的媽媽。


    蕭雲的爸爸。


    ……


    家長們陸陸續續地都來了,女士們恰到好處地珠光寶氣,香氣襲人;男士們個個西裝革履,袖口還必然露著一環亮閃閃的名表。


    李珍檬的爸爸也在開始前15分鍾的時候到了教室,然後用音量不大,但正好能讓教室裏所有人都聽見的聲音喊了她一聲:“檬檬,你等會兒什麽時候上台發言啊?”


    李珍檬默默站起,把自己的位置讓給爸爸。


    “所以你什麽時候上台發言?”爸爸坐下說,“我給你錄像!”


    “……別了吧,又不是小學生文藝匯演……”


    又過一會兒,林落焰也來了——特地收拾了西裝和發型,很是器宇不凡,儀表堂堂。他和教室裏的家長簡單招呼了,然後讓幾個接待的同學去走廊上候著。


    李珍檬也跟著一起出去了。她站在走廊上朝教室裏掃了一眼,感覺似乎沒看見段響劍的媽媽。


    倒是一眼就看見葉黛的爸爸了,難為葉董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參加這小小家長會。


    “時間還早,”裏麵的林落焰說了一句,“還有幾位家長沒有到場,我們再稍微等等就開始吧。”


    七八分鍾過去,又有兩位家長急急忙忙地趕來教室,一邊和班主任打招呼,一邊連聲抱怨車位都滿了,停車就停了半天。


    教室裏的座位差不多都滿了——段響劍的媽媽還沒有來。


    林落焰看了看時間,說了聲“那我們先開始”,然後朝門口走去,準備關門。


    ——走廊上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的。


    李珍檬轉頭一看,一個人影幾步跑到18班門前,伸手擋住了即將合上的門板。


    “……不好意思,家長會沒開始吧?”


    林落焰愣了一下:“你是……?”


    來人鬆了一口氣,然後有些緊張地拉了拉身上半新不舊的西裝。


    “我是……段響劍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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