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檬長到四舍五入的23歲, 人生的後悔列表用一整卷衛生紙都寫不完。


    要是當初選考化學就好了,要是那時候沒改第一誌願就好了, 要是大一學個二外就好了,要是校長來巡察那天沒翹課就好了,要是半年前決定考研的時候,多問一句——


    不, 考研這件事先放放再說。


    總而言之,雖然有那麽多悔不當初的事, 但截至目前,在李珍檬的人生後悔列表上置頂加粗標紅大字體顯示的,還是7年前的那一條。


    ——“要是高二剛開學那天,多玩一會兒手機就好了”。


    ……要是那時候, 沒隻顧著和旁邊人招呼, 稍微留意一下手機,稍微多看一眼群……說不定就能在第一時間看到那句話了,李珍檬想。


    當前時間是晚上8點,距離“高二剛開學那天”和“那個人說話”已經過去大約7年的晚上8點。


    李珍檬吃完了晚飯, 正左手手機右手零食地癱瘓在床, 旁邊小桌上還擺開一溜薯片可樂軟糖水果;再過一會兒,媽媽可能會來敲門, 問她要不要吃這個, 要不要吃那個。


    畢竟23歲的李珍檬隔兩三個月才回家一趟——遠香近臭, 她每次回來都能享受到這番坐月子般的待遇。


    雖然爸媽有時候也會抱怨一句“都23歲了呀”, 但也許是青春期結束之後, 年齡的變化就開始顯得緩慢起來,20歲和23歲之間的距離,遠不像10歲和13歲的差別這麽大。李珍檬總覺得從某個時期開始,自己的年紀就好像被固定在一個區間,不清不楚,不上不下。


    就是看起來是大人了,但總覺得還差一點的那種不上不下。


    上次媽媽在電話裏說,家裏的沙發桌椅舊了,換了套新的,看起來就是不一樣;她還問李珍檬,要不要把她房間裏的窗簾也換換,畢竟她也不能老是小豬佩奇。


    李珍檬一時沒拐過彎來:為什麽不能老是小豬佩奇?


    “那你畢竟是大姑娘了呀,”媽媽在電話裏這麽說,“再說萬一下次小段來玩,看見你這一屋的豬,你不怕他笑話?這屋子裏有你一頭豬就夠了!”


    ……哼。


    想起這件事,李珍檬轉頭望望已經換新了的淡紫色格紋窗簾,又扁扁嘴,“哼”。


    手裏的手機屏幕亮了,一條新消息。李珍檬低頭一看——“哼!”


    劍在匣中:我們高一的班長剛剛來電話,說下周同學會,你去嗎


    李珍檬看完最後一個字,幹脆利落地放下手機,不準備回;然而想了想她又拿起來,嘴巴一扁,伸出手指去點鍵盤;隻是還沒碰到屏幕,她又想了想,停下手來。


    前兩天她在家癱瘓的時候,突然來了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李珍檬一接起來,聽到那頭傳來一聲彬彬有禮的“喂,你好”,本能地就要說“不需要,不辦理,不開通”。


    “你好呀李珍檬,”然而推銷員準確地報出了她的姓名,“我是你的高中同學張彥明。”


    這話雖然聽著有些生分,但李珍檬一愣之後,立刻脫口而出:“班長?”


    那一邊的人“嘿嘿嘿”笑了,李珍檬腦內跟著浮起一張粉撲撲的小圓臉。


    班長說,這幾年大家天南地北地在各地讀書,都好久沒見麵了;他和其他幾位同學商量了一下,打算趁著現在大家都放假回家,把當年的18班召集起來聚一聚。


    “當初我們不是還在山上埋了個盒子嘛,說好等大家大學畢業了再去挖,現在咱們差不多都畢業了,也該去挖出來了。”他還在電話裏這麽笑嘻嘻地說。


    李珍檬頓時想起多年前的扣扣空間,心情動態,空間牆……等等一係列令人羞恥的東西。


    雖然她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寫了什麽,但總歸差不離就是這些。


    (高考填誌願那幾天她還匿名給空間牆投過稿,悄咪咪地說希望能和……哇真是超丟人的!)


    “……大冷天的還要上山去挖泥巴嗎?”李珍檬當時就熟練地搬出天氣作為拒絕借口。


    “不會啊,今年是暖冬,”班長說,“我查過了,同學會那幾天,氣溫有十幾二十度呢。”


    好吧。


    “而且我聽說,那座山馬上要擴大開發了,”班長說,“可能等我們大家下次回來,一整個山坡都沒了。”


    ……好吧。


    說實話,當時李珍檬是有些猶豫的。倒也不是不想見到老同學……但畢竟中間已經過去7年。


    搞不好,大家就像她的窗簾一樣,從活蹦亂跳的粉紅色小豬變成了雲淡風輕的成年人的格紋。


    何況古人不是還雲……“近鄉情更怯”?


    但這近鄉情怯隻持續了大約5秒,班長還沒說上幾句,李珍檬馬上答應下來:“去啊,我去的。”


    [劍在匣中]戳了你一下


    劍在匣中:你去不去?


    劍在匣中:[疑問]


    檸檬紅茶:不知道,我要準備考試


    劍在匣中:哦


    劍在匣中:那你決定了跟我說吧


    檸檬紅茶:幹嘛問我呀,你不自己有主意的嘛


    檸檬紅茶:再說你又不考研,有的是時間可以玩


    劍在匣中:[摳鼻]


    檸檬紅茶:[摳鼻]


    劍在匣中:那我代表你去?


    檸檬紅茶:我不需要你代表


    劍在匣中:[摳鼻]


    檸檬紅茶:[摳鼻]


    李珍檬一連看著那張動畫小臉摳了24下鼻孔,確定對麵沒話要說了,才又“哼”了一聲,把手機放下。


    沒有錯,正在(單方麵)吵架,吵架原因是……哼。


    當前時間是同學會當天中午11點,李珍檬站在同學會的酒店門口,腦中字幕循環滾動播放全班同學名冊。


    從昨晚循環到現在了,簡直快要能順著學號默寫出來。


    隻是不知道那些名字後麵的人,現在是小豬佩奇,還是格紋窗簾。


    這次的同學會在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館舉行——聽說原本葉黛表示在自己家酒店辦就行了,但班長他們非不答應,說大家畢業後第一次聚會,萬一太鬧,豈不是給她丟人?還不如隨便找家小店,隨便吃吃喝喝,大家也能放得開。


    ……7年前的那夥人的話,確實挺鬧的,李珍檬想。


    但畢竟也是7年前的事了。


    李珍檬跟著身穿紅旗袍的迎賓小姐上了二樓,然後迎賓小姐在一扇門前停下,微笑示意她到了。李珍檬剛要進去,想了想又退了兩步,回到樓梯口的玻璃屏風前,停下來整理了一下頭發,確認了自己用生疏的手法撲的粉餅塗的口紅都沒有問題,又拉拉衣擺,撣撣裙角,調整項鏈的角度,然後才抬頭挺胸,邁著一字步走向那間亮著燈的包廂。


    來之前她給自己做的人設是“正在考研的名校大四生,洗去高中時的浮躁衝動,儼然已經成了一個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大人”。


    基本符合現實,沒有任何誇大——所以應該……不會崩吧?


    (她口袋裏還揣了一張小紙條,上麵是發言稿……不是,是這幾天整理出來的,想在見麵的時候和大家聊的話題——寫了滿滿一張便簽紙,手機備忘錄當然也沒落下,完全算得上是成竹在胸,有備而來。)


    於是李珍檬端起一個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笑容,款款走進包廂。


    ——“元氣小檸檬!”


    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笑容出現了一絲波動。


    緊跟著這聲招呼之後,一片笑聲像蒸汽似的騰起,仿佛拔了熱水瓶的塞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男男女女……幾十道目光同時投來,還有幾人高高伸長胳膊,朝她揮手。


    李珍檬被看得一愣,腦子裏的字幕頓時卡住,不動了。


    她看到屋子裏擺了兩張大圓桌;燈光下,酒杯旁,挨挨擠擠地圍坐著兩大圈人。


    (兩大圈……不知道是小豬佩奇,還是格子窗簾。)


    “好啦,你們不要這麽叫李珍檬嘛,”一個漂亮的女生出聲笑道,“小時候的q名還給人家記得那麽久!”


    這是當年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她今天穿了一身淺灰色毛呢套裙,耳畔垂了兩粒渾圓瑩潤的珍珠,顯得淡雅又貴氣,儼然一副名門閨秀的派頭。


    “李珍檬來呀,我這兒還有空位,你坐我旁邊!”另一個女生朝她揮揮手。


    這是李珍檬高一的小組長,無數次幫她的拖拉作業找理由打掩護,在實戰中建立起來的革命情誼曆久彌香。


    “李珍檬真是一點都沒變啊,”旁邊位置上的高個男生說,“咧嘴巴笑起來跟隻猴子似的。”


    這是……算了,這是誰一點都不重要,想來也不會是什麽關鍵人物。


    李珍檬笑嘻嘻地應了一聲,走過去挨著小組長坐下,然後視線在兩張桌旁囫圇一掃——唐卿卿抿嘴含笑地坐在桌邊,輕輕朝自己揮手,文靜得李珍檬差點沒認出來;陳俊文換了副無框眼鏡,配著襯衣西服,顯得過於眉清目秀,竟然有些斯文敗類的調調;班長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話,察覺到她的視線,他馬上轉頭朝她笑了笑,小圓臉雖然長開了許多,但紅撲撲的蘋果肌一鼓,還是當年的模樣。


    能叫得上名字的同學幾乎都在了。隻是蔣雨辰今天有事不能過來——她已經從團裏單飛,正在奔波宣傳自己的首張個人專輯,手頭還有兩部網劇同時在拍,還有學校論文等著要交;李珍檬上周在網上和她聊天的時候,她半小時裏刷了四十多個小黃人,除了[暴躁]就是[心累]。


    不過,她的事業和學業眼下都在飛速上升階段……所以目前的這些“忙”,未來必定會有結果的吧——李珍檬是這麽想的。


    突然覺得被誰一盯,李珍檬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到對麵的圓桌邊,有一對眯起的鳳眼正在打量自己。


    ……哦,這個人也來了。


    兩人上一次見麵差不多是半個月前的事——和這一次(單方麵)吵架的持續時間相同。


    哼。


    李珍檬立刻把腦袋一別,和旁邊的小組長說話了。


    稍微聊了一會兒之後,剩下幾個零零落落的空位也被陸續填滿,班上的大家都到齊了。雖然眼前這些年輕人和李珍檬記憶中的形象相比,有人胖了,有人瘦了,有人長高了,有人曬黑了,有人留了長發,有人燙了小卷……但他們一說一笑一動起來,立刻被打回原形;李珍檬感覺自己像看到一群半大屁孩,穿著爸爸的西裝,塗了媽媽的口紅,正在認真地扮演大人。


    她忍不住就要“噗嗤”一笑,但又轉念一想——說不定別人看自己也是一樣。


    然後服務員開始上菜了,每個人的杯子都被倒入不同顏色的飲料,大家笑笑鬧鬧地準備開吃,仿佛回到7年前那次集中複習會。


    ——班長咳嗽一聲,站起來了。


    大家紛紛配合地住手住嘴,突然有人帶頭鼓掌,於是更多掌聲響起,弄得班長又紅了臉,蘋果肌閃閃發光。


    “好了好了,別鬧別鬧,”班長連連擺手壓下掌聲,然後抿抿嘴,開口。


    “當年同坐寒窗邊,如今共聚暖桌旁——這是咱們高一(18)班畢業後的第一次同學會,”班長說,“謝謝在座的各位老同學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和大家相聚。”


    這番發言實在是老氣橫秋得堪比結業大會,李珍檬措不及防地被嚇得手裏一抖,灑出幾滴可樂來。


    班長的開場白說了大約2分鍾,除卻最開始的臉紅之外,接下去的每句話都說得老練穩重,稿子也寫得麵麵俱到。李珍檬起先還有些意外,其他同學也在竊竊私語——這小圓臉竟然不是當年那個靠賣萌博取同情和支持的小圓臉了?


    她朝小組長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對方立刻會意地點點頭,湊過來小聲說:“聽說班長畢業後就要繼承家裏的公司啦,不過他爸要他從最最基層的銷售崗幹起——所以他現在在各種意義上的鍛煉吧。”


    李珍檬“噢”地點了點頭——怪不得他在電話裏的語氣跟推銷員似的。


    再一想想,7年沒見,大家也確實該有些長進,有些變化了。


    連她的窗簾都不是小豬佩奇了呢。


    然後同學會正式開始,被班長這麽一帶,大家也像模像樣地互相碰杯,邊吃邊聊。雖然以前在校的時候,彼此之間可能並不是關係多緊密的朋友,但7年不見,就算是當年教室裏的一顆仙人球,看起來都能顯得格外親熱。


    桌邊“嘰嘰喳喳”地吵成一片,就像7年前的自習課。


    李珍檬瞄了一眼手機備忘錄——二十多個話題已經整裝待發,隨便哪一個都有實力掀起一陣熱議高潮;於是她微微一笑,直接開口:“說起來,大家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校園傳說——”


    “你還惦記校園傳說呀,都是騙人的!”出師不利,旁邊的人馬上拐了她的話頭,“李珍檬你大學是學什麽的?哎我那個倒黴專業,填誌願的時候是大熱門,我走了狗屎運才擦著線進去,沒想到四年都沒學完,這玩意就成夕陽產業了!”


    李珍檬一愣,剛要回答,另一個人已經順著他說了下去:“那不如考公啊,旱澇保收!”


    “就算考上了,誰知道要在基層蹲幾年呢!”


    “你至少能考,我的專業還不對口,想進都進不了!”


    “我倒是拿到公司offer了,但是行業不景氣,不知道會不會實習完了就把我踢了……”


    “那你豈不是隻能回家繼承萬貫家產?”


    ……


    李珍檬進門時的那股高興勁,夾在左左右右的討論聲裏,漸漸有些低落下來。身邊的人聊得越熱鬧,她就越有種擋不住的失落,仿佛自己和屋子裏的其他人坐在蹺蹺板的兩頭,他們在那一頭翹得越高,她在這一頭落得越低。


    ……沒意思,李珍檬想。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捏了人設練了表情地跑到這兒來,可不是想和老同學們熱烈討論通貨膨脹,國考真題,還有社保校招公積金的。


    等到主菜上來的時候,李珍檬已經從背景音裏知道了唐卿卿馬上要作為交換生去美國,蕭雲拿到了世界top2的音樂學院的offer,葉黛和門當戶對的豪門少爺訂了婚(這件事還短暫地上了一下微博熱搜),陳俊文在備考教師資格證,目標是高中老師,蔣子迪一邊死磕二級注冊建築師,一邊忙裏偷閑地開了自己的小公司——運營一年,沒有賠錢。


    大家都很好,也許就像7年前的他們所設想過的那樣好。


    李珍檬坐在快要沉到底的蹺蹺板上,高仰著脖子望著那一頭的年輕人們,這樣想道。


    她又下意識地轉頭,朝旁邊的桌子瞥去一眼。


    段響劍握著一個小杯,微微垂下視線,不知在看什麽。旁邊人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抬眉輕笑,說上幾個字——反正不管他說了什麽,周圍的人隻會高呼“大哥”。


    哼。


    ……不過,7年前的時候,他眼中的將來是什麽模樣?


    李珍檬忍不住這樣想。


    上一世的時候,他活過了數倍於此的時間,習慣了以十以百去計算歲月;相比之下,這寥寥幾年的學生生涯,實在是短得像兔子尾巴上的毛——才輕輕一碰,兔子就一溜煙地跑了。


    也許在他看來,凡人幾十年的生命也太過短暫倉促,一眼就能望得到頭。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過年輕人的迷茫和猶豫——畢竟這一世太短,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什麽可猶豫的。


    ……哼,老東西。


    李珍檬在對方轉頭之前飛快地收回視線,低頭吃飯。


    “李珍檬你呢,”旁邊的人突然問她,“你也要畢業了吧?畢業之後準備做什麽?”


    李珍檬筷頭一頓,仰起臉,朝剛剛問她的那個女孩子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卡幀。


    “就……考研吧,”李珍檬說,“暫時沒打算工作。”


    馬上有人很老練地接過話茬:“對嘛,現在經濟形勢不好,還不如多讀幾年書,躲過這一波,再作打算!”


    “那你考哪個學校啊?”又有人問她。


    考哪個學校?


    當然是……


    哼。


    “還沒想好。”李珍檬說。


    那一桌隱隱約約又投來兩束視線,反正李珍檬假裝沒看見。


    “說起來,為啥同學會不在扣扣群裏通知啊,”有人及時打斷話題,“那天班長打電話給我,還把我嚇了一跳。”


    “對哦,現在扣扣群都沒人說話了,”另一人說,“你們不會都屏蔽了吧?”


    包廂裏瞬間尷尬地靜了一下。


    “……沒有屏蔽啊,”班長解釋似的開口道,“反正我沒有。”


    “我也沒。”


    “我沒屏蔽啊。”


    既然沒有屏蔽,那就是單純的沒話說了吧,李珍檬想。


    當時新學期一開始,大家很快紛紛找到了新的朋友,融入到新的環境中,和舊日同學之間的感情雖然沒有變淡,但聯係確實越來越少。


    李珍檬想起多年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房東爺爺,他說他的學生沒有回來看他,這也未必是壞事——也許是因為他們遇到了更好的老師,有了更充實的生活,沒有時間來回望過去了。


    何況對於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身前的路比身後的路要長得多,更沒有太多時間留給過去。


    就算這一段大家共同經曆的過去……從任何意義上說,都是再也無法重現的奇妙回憶。


    李珍檬點開扣扣——“高一(18)班團結友愛大家庭”至今還在她的聊天列表上,高高置頂。


    從那天之後,這個群裏再沒有人說過話。


    最新的聊天記錄依然能停留在7年前的那一句——


    林落焰:大家看起來都很忙啊,加油![大笑][大笑]


    李珍檬抿抿嘴,用正好能讓所有人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似的念叨了一句:“真可惜,今天林老師不能來。”


    包廂裏剛剛開始回溫的氣氛又冷了一下。


    “……那也沒辦法啦,”唐卿卿說,“誰知道那個東西……居然,居然還真的有用呢……”


    7年前的那一天,第一個發現林落焰活了的是小結巴,當時距離林落焰本人發言已經過去整整一小時。小結巴被嚇得(據他自己說)大驚失色,他傻了兩秒之後,立馬對著群成員列表,一個個單戳過去喊人。


    但大家紛紛湊齊的時候,“林落焰”卻一聲響都不出了。大家又去私聊他,彈他戳他——那個傻不拉幾的自拍頭像始終是灰的。


    並且再也沒亮起過。


    那個“打開與異世界精靈的溝通之門”的儀式,在施法者的一生中,隻能奏效一次,時長五分鍾。


    這是後來大家又去聯係那個叫“池清”的編輯才知道的事。


    溝通之門確實一度打開——在所有人都沒發現的時候;他們想要聯係的那個人也確實真的出現——然後五分鍾結束了。


    奇跡曾經發生,隻是已經錯過。


    “往好處想想,至少這麽一來……阿林看到的是新學期第一天的我們……搞不好是我們最積極最陽光,最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時候”——後來有人這麽說過。


    大家紛紛表示他說得有理,畢竟當時那個群的聊天記錄裏,除了表達對群主的思念,剩下的都是對新學期的暢想,對未來的期許,以及各種“新學期一定要按時到校”“再也不拖拉作業了”“認真學習,消滅不及格”之類的g。


    林落焰這一次上線,看到的是(正打算)好好做人的他們,真是太好了。


    隻是事到如今,李珍檬又想起這句話來,卻已經變成了另一種意味。


    ——林落焰匆匆上線的那5分鍾裏,看到的是開開心心嘻嘻哈哈的十幾歲的大家……真是太好了。


    “都過了這麽久……林老師就算在,搞不好也不記得我們了。”隔壁桌的劉一墨說。


    ……也是,李珍檬想。


    細算起來,林落焰作為班主任和大家相處的時間,四舍五入,也隻有短短一年。凡人眼中的一年都不算太長,更何況是壽與天齊的劍仙?


    對於林落焰來說,這一年的工夫,也許不過是打了個嗬欠。


    而他們隻是他打嗬欠時從眼前飛過的小蟲。


    這片刻的安靜結束之後,周圍的人又一點點撿起之前的話題,包廂裏再度熱鬧起來;李珍檬卻覺得自己坐著的蹺蹺板快要落到海底,沉入地心。


    她也沒有生氣,隻是有些失望。她還以為自己在參加一場集體過家家,和大家一起扮演大人——到頭來,隻有自己不是大人。


    李珍檬眉頭一擰,小聲“哼”了下,點開手機備忘錄,把精心準備的小抄整個刪除。


    “……那你們為啥在我的群也不說話啊?”班長突然說道。


    包廂裏又靜了一靜。


    不單單是林落焰那個實名的班級群,連班長建的匿名群,也慢慢地冷清下來了。雖然大部分尋常班級群最後都會變成這樣……但至少李珍檬一度以為,這個群不會。


    畢竟,當時的18班可不能算是“尋常”班級。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也許年輕時的熱血終會冷卻,青澀的衝動終將平息——大家總得長大成人。


    也許林落焰走的時候,把大家最後那點“不尋常”也一起帶走了吧,李珍檬想。


    畢竟,他的出現,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不尋常”的事。他走了,他們就又回到“尋常”的人生。


    殊途同歸,也和其他“尋常”大人沒有區別。就像一塊石頭被丟進水裏,隻能掀起片刻的波瀾,最終,水麵還是歸於平靜。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群裏誰是誰呢……”班長小聲嘀咕了一句。


    大家頓時麵麵相覷,彼此臉上都有些尷尬。


    班長熟練地把嘴角一扁,眉頭一垂,又要擺出那副賣萌博同情的表情。


    “以前不想寫真實姓名和學號,那也算了……現在大家都畢業這麽多年了,也不肯坦誠相待嗎?”班長說,一臉委屈,和當年一模一樣。


    “……說的也是哦?”馬上有人響應道。


    “班長你都這麽大人了,別哭嘛……”


    “那要不……大家一起爆馬?”


    這話一出,包廂裏又短暫地安靜了一下。


    “……我是‘鋼鐵白兔’啊,我早就說了!”唐卿卿第一個撅嘴說道,“下一個!”


    “我是‘布拉德汪’,”陳俊文冷靜地喝了一口飲料,“不過現在已經改名了。”


    “……哦,我是‘微風泡泡’。”李珍檬左手邊的語文課代表小聲說,說完立刻低下頭,和剛才的名媛氣質截然不同。


    “‘劍在匣中’。”段響劍淡淡接上。


    轉眼間,同學會已經變成時隔七年的網友見麵會,在場同學一個接一個地自報id,每每有人說完,桌邊就會響起一片大大小小的議論——“原來是你?”


    “……竟然是你?”


    “嘖嘖嘖真是沒想到……”


    “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十分好奇,”id都爆得差不多的時候,唐卿卿插嘴說了一句,“當年就很想知道,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也沒能打聽到準確的情報。”


    “我也很好奇,這件事大概是當年我們班最大的謎團了。”小組長點頭道,她剛剛說了自己是“生魚片”。


    “大家說的應該都是一件事吧?”陳俊文鏡片後的視線左右一掃,兩旁的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當年的高一(18)班,除卻班主任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之外,還有一個人,始終藏身於黑暗中,潛伏在迷霧裏,天眼般俯視眾生,卻始終沒人看穿ta的真實身份。


    “那……小福蝶同學在這兒嗎?”班長出聲道。


    沒有人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旁邊的人。


    李珍檬都忍不住收起那點小失落小難過,認真觀察在場人的表情了。


    (她當初一度懷疑過,那個“小福蝶”搞不好會是林落焰另一個師弟,或者是在學校各處裝了竊聽器和攝像頭?要不他怎麽什麽都知道?)


    但截至目前,還沒有人站出來。


    又一分鍾過去,還是沒有。


    陳俊文咳嗽一聲,推了推斯文敗類的眼鏡。


    “今天到場的有28位同學,剩下有18人不在;根據我目前所掌握的情報,這18人裏,大約10人已經爆馬——也就是說,嫌疑人範圍非常小,可以用排除法一個個推測,”陳俊文又推了一下眼鏡,鏡片閃過一道狡猾的光芒,“那麽首先,我們來看看在場同學當中,還有誰沒有自報id——”


    “等等。”蔣子迪舉手打斷他——他是還沒爆馬的人之一。


    “……難道是你?”


    “不不不,我不是小福蝶。”蔣子迪慌忙擺擺手。


    “那你吵屁,別打岔!”


    蔣子迪有些尷尬地咂咂嘴:“我這不是……怕爆了馬嚇到你們嘛……”


    “能有多嚇人?”唐卿卿挑眉說道,“你講講看?”


    數十道目光頓時齊刷刷地轉向蔣子迪,還有幾人掏出手機,對著群員列表開始主動排查。


    “說吧,”陳俊文說,“就算你不說,我們最後排除下來,遲早也會知道的——那樣才比較尷尬。”


    蔣子迪咳嗽了一聲,臉頰泛紅。


    “我是……‘甜甜甜桃子’。”


    這句話說得還沒中央空調的“嗡嗡”聲大。


    但在在場同學聽來,振聾發聵。


    甜甜甜桃子——當年在李珍檬心目中,可能是全班(群裏)最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說起話來嬌滴滴軟乎乎,還動不動就要用表情刷屏,實在是呆萌嬌俏,像一朵蜜桃味的棉花糖。


    然而。


    誰知。


    萬萬沒想到。


    蔣子迪畢業後好像又稍微長高了一些,加上鋼刷般的板寸頭,看起來整個人接近兩米。


    包廂裏十分安靜,仿佛不一小心碰到遙控器靜音鍵。


    “……我都說了怕嚇到你們……”蔣子迪滿臉通紅地說。


    第一個笑的是段響劍。笑聲朗朗,發自內心,十分真誠。


    “好了,我爆完了!”蔣子迪紅著臉使勁一拍桌子,“下一個!”


    下一個——


    “……‘血之寫輪眼’。”


    “‘毛毛醬’……”


    “‘可愛的大寶’……不許笑!”


    “耳後刺青。”葉黛撩了一下頭發。


    ……


    在場28名同學,其中27人已經自報id,剩下的最後一個——


    李珍檬抬眼望去,是剛才她進門的時候,說她像猴子的那個男生。


    他穿了一件街頭風格的花哨衛衣,肩膀又寬又平,胸口隱約能看出一片飽滿的肌肉弧度,四肢修長有力,身材體格矯健又勻稱,是個標準的衣架子;短劉海下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在小麥色肌膚的映襯下,更顯得目光炯炯。


    ……等等,班上有這個人?


    李珍檬忍不住就皺了眉頭,和其他26個人一起。


    “這位同學……”班長眯了眼睛,朝他湊過頭來,“我記得你是……”


    那男生眉頭一擰,然後一扁嘴,一聳肩,下定決心似的吐了口氣,點點頭:“都到這份上,我也不瞞大家了——我是‘小福蝶’。”


    所有人長長地“噢”了一聲:原來是小福蝶啊。


    “那麽小福蝶,你到底是誰啊?”唐卿卿說。


    “我也覺得沒見過這人,”李珍檬一邊盯著他,一邊說道,“是我們班上的?”


    那男生頓時皺了眉頭朝她一望:“李珍檬你不記得我了?”


    他的語氣似乎跟自己很熟,但李珍檬實在想不起來,班上有過這樣一個……呃,用時下網絡流行語來說,日燒係美少年?


    “這是周亮。”從旁邊桌傳來段響劍的聲音——說完他還淡定地喝了一口水。


    ……似乎也不是熟悉的名字,但隱約開始有些印象了。李珍檬在記憶深處使勁挖掘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


    之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因為比起“周亮”這個大名,她當年更多稱呼他為——


    小結巴。


    “……騙人,小結巴有這麽帥?!”果然,唐卿卿也和她一個看法。


    “而且說話這麽……這麽流利了?”


    小結巴又“嘿嘿嘿”地笑,露出滿口白牙。


    他說高考結束那年暑假,他姐姐二話不說,直接把他拉去做了口吃矯正,終於把這十幾年的毛病給解決了;說話利索了之後,姐姐還給他買衣服,教他穿搭,讓他丟了老土的框架眼鏡,出門都戴隱形,她說這高高大大的骨架子,不好好收拾一下多浪費。


    (據說原話是——“我要是不管你,憑你這德行,還想找得到女朋友?!”)


    李珍檬想起來了,小結巴確實有個大他很多的姐姐——聽說還很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姐姐在淘/寶上開了家個人服裝工作室,”不結巴的小結巴笑嘻嘻地說,“現在她一上新,就拉我去做男裝模特——雖然從來沒給過工資……”


    “那你當年怎麽什麽都知道,消息那麽靈通?”唐卿卿說,“而且連老師內部的事情都知道!”


    “哦,這個啊,”小結巴又笑,“我姐姐和楊老師是閨蜜啊。”


    一切的謎都解開了。


    李珍檬的感覺就像終於等到一部幾百集電視連續劇的大結局:《包青天》劇終了,《成長的煩惱》完結了,《老友記》散場了,新一和小蘭官宣了……7年前最大的謎團終於水落石出——隻是還帶出了另一個問題。


    “那……楊老師現在怎麽樣了呀?”一個女生說。


    “哦,上周我看我姐跟她視頻,楊老師胖了點,臉圓了,還在計劃過年去迪拜玩,”小結巴說,“她們倆聊天的時候,她兒子一直在背景裏吵,特別鬧——可能下半年就要上幼兒園了吧,我猜的。”


    ……也好,李珍檬點點頭,和其他26個人一起。


    “一見楊過誤終身”什麽的,隻在故事裏——尤其是別人的故事裏,才顯得動人罷了。


    (而且就那個直男……還能跟楊過比?)


    馬甲全部爆完之後,接下去的氣氛輕鬆了不少,大家順勢又說起了當年班上的事,比起剛才討論畢業,討論前路來,下半場的話題更讓人心情愉快。


    畢竟大家可能會有不同的未來,但在某一個時間節點上,他們有過一樣的過去。


    李珍檬伸手揣進口袋,摸了摸那張小紙條。


    上麵是和手機備忘錄上一樣的內容——是她整理出來,想和大家一起討論的當年的事。


    雖然現在看來又傻又幼稚,但7年前的他們,確實對這些傻事熱衷過,投入過……認認真真地對待過。


    李珍檬又把那張便簽搓了搓,口袋裏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話說李珍檬,你在生大哥的氣?”小結巴突然湊過來悄悄問她。


    “……怎麽你又知道?”李珍檬一時口快,說完才反應過來,“不是,什麽生氣?我跟他又不熟!”


    “大哥跟我說的。”小結巴一臉“少來”的表情。


    “……原來你們關係這麽好的嗎?”


    “那畢竟同桌呀。”


    李珍檬又瞥他一眼,張了張嘴,沒說話。


    原來那人都知道。


    原來對“單方麵吵架”的認知……也是她自己單方麵的。


    哼。


    然後菜都上完了,飯也吃完了,餐後水果也被瓜分幹淨,剩下兩桌光亮亮的空盤。


    高一(18)班的同學會要進入最後一項議題了。


    “那我們這就出發去絳陽山吧,”班長說,“挖盒子去!”


    ——但他的提議並沒有得到想象中的熱烈響應。這話說完之後又過了一會兒,才陸陸續續有人笑出聲來。


    笑得班長不知所措,臉上紅紅,蘋果肌僵硬地鼓起,像兩塊亮亮的小石頭。


    看來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李珍檬想。畢竟這種類似公開處刑的事——


    “好呀,挖盒子去。”唐卿卿帶頭站了起來。


    “走走走,趁著大家都在,一起丟人。”陳俊文也跟著說道——雖然他的表情並不如語氣那麽灑脫。


    有人起頭之後,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於是二十幾個人又一起出發,前往本地中小學生春秋遊勝地。


    自從7年前那次春遊結束之後,這之中的許多人就再也沒去過絳陽山。李珍檬倒是幾度想回去看看,但不是沒有時間,就是事到臨頭,又“近鄉情怯”。


    七八輛小轎車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沿路開去,又浩浩蕩蕩占領了山腳停車場。二十幾個光鮮亮麗的年輕人齊齊下車,上山,一路“嘰嘰喳喳”吵個沒完,就像當年的春遊隊伍。


    但春遊隊伍才剛到了半山腰的景區門口,就被小屋裏的管理員攔了下來。


    “你們是哪個旅行社的團?”管理員大爺皺著眉頭問,“這山正在開發,那邊采石頭呢,很多區域都不開放了。”


    “……我們是本地人啊,就……放假了過來看看,”班長愣了愣說,“什麽時候開始開發的?”


    “前天,”管理員說,“前天開始炸山的。”


    聽見這個“炸”字,大家一下子圍了上去。


    管理員擰著眉頭把人打量了一遍:“你們是本地的,怎麽會不知道這裏要再開發的事?”


    班長扁扁嘴:“知道是知道……隻是沒想到這麽快——那現在還能進去嗎?”


    “不建議你們進去,別去了,”管理員說,“太危險了,出事怎麽辦?”


    說話間,遠處又響起一片“隆隆”的炮聲,還有隱約的山石崩裂聲夾在其中。


    “開放的區域最遠到哪兒?”段響劍出聲問道。


    管理員大爺瞟他一眼:“你這小夥子怎麽不聽勸?我都說別進去了!”


    “我們就進去看看,不走遠,一會兒就出來了……”唐卿卿委委屈屈地皺了眉撅了嘴說,“就一會兒……讓我們去看看吧……”


    她的話剛說完,又是一聲炮響,嚇得她“啊”一聲勾起腦袋,腳下的地麵都隱隱有些震動。


    沒什麽商量的餘地,管理員不由分說地把一群人趕了出去。


    從半山腰到山腳,上山隻花了15分鍾的山路,下山卻變得格外難走——難走得都沒人說話了。


    李珍檬走著走著,在半路站住,轉頭朝著那邊的山坡望去。她看到一大片半禿的山崖,像被挖走一勺的蛋糕。


    就晚了兩天而已,采石炮轟起來了,山坡被炸沒了,她們年少時那點微不足道的小熱血小浪漫,想必也早就在炮聲裏灰飛煙滅了。


    ……也對,李珍檬想,7年前的那一次,也就隻晚了一小時而已呢。


    “咱們把今天的照片發到班級群去吧,”陳俊文突然說道,“就林老師的那個班級群。”


    李珍檬下意識地轉頭朝他一望。


    陳俊文也衝她笑笑:“那群我沒屏蔽啊……我還把它置頂了。”


    “怎麽會屏蔽呢,”旁邊的蕭雲說,“我也時不時就要點開看一眼。”


    “今天出門前我還看了——群成員47人,一個沒少!”


    “阿林那個號我也沒事就看看,真怕什麽時候就被回收了……”


    “……那你們幹嘛都不在群裏說話呀?”李珍檬說,“冷冷清清的。”


    “因為……因為在那群裏說話的話,阿林的留言不就被刷掉了嘛,”小結巴說,“所以那時候我也是一個個敲你們,沒敢直接在群裏圈。”


    ……好吧,李珍檬抿抿嘴,自己又錯了一次。


    今天同學會的照片被發到林落焰的群裏了,緊挨著他7年前的那張傻笑的臉。這一段聊天記錄也許會一直停留到明年——然後被新的聚會照片刷掉。


    大家一邊慢慢聊著,一邊慢慢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幾輛運著砂石的土方車從工地開出,顛簸著朝這邊過來。


    旁邊的人拉了一下李珍檬的袖子:“小心,站裏麵點。”


    李珍檬朝他一瞥,對方也正好看他。


    ……哼。李珍檬抿抿嘴,把自己的衣袖扯回來。


    更多的土方車“轟隆隆”地從麵前經過。大家就站在路邊默默地看著,目送這些滿載的大車慢慢開走。


    最後一輛土方車也從麵前駛過去了,車隊即將消失在山路那頭。


    “咱們也回去吧,”唐卿卿說,“再過會兒就天黑了。”


    “……怪我,”班長說,“事先沒有仔細查清楚,結果浪費大家時間……”


    “不過也不一定,”唐卿卿說,“搞不好盒子其實還在呢?”


    “不可能吧,”李珍檬說,“山都快沒了,難道那盒子還能從天上掉下來——”


    “嘩啦!”


    從車隊離開的方向傳來一聲動靜,有什麽東西從最後一輛車的車鬥裏掉出,摔到地上,又彈跳了幾下,正好落在大家麵前的這段山路上。


    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鐵皮盒子。


    盒蓋上生鏽了,滿是塵土,根本看不清圖案——但李珍檬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蔣子迪幾步衝過去把那盒子撿起來,然後抓著盒子一晃,裏麵立刻傳來“沙啦啦”的聲音——像是許多紙片碰撞摩擦發出的聲響。


    ……完了,李珍檬想,自己這隨口插旗的屬性是洗不掉了。


    “快!快把它打開!”班長也一邊叫著一邊跑了過去。


    蔣子迪把盒子撣了撣,吹了吹,然後用手摳著盒蓋使勁一掰——“嘩——”的一聲,滿是鐵鏽的盒蓋被掰開了,一股煙塵從盒子裏冒出。


    頓時,所有人都圍了過去。


    盒子裏是一個老化發硬的塑料袋,袋子已經沒那麽透明了,但還是不難看出,裏麵裝了一包紙條。


    大小各異,顏色不同,被對折,三折,風琴折……甚至折成千紙鶴的小紙條。


    “糟糕,那隻千紙鶴是我的……”語文課代表小聲嘀咕了一句。


    其他人也紛紛認出了疑似自己的手筆,人群裏頓時有些騷動。


    蔣子迪“哈哈”大笑著扯開塑料袋,伸手進去,抓了一張紙條,往空中一晃:“我們來看看是誰這麽幸運——”


    “不要念出來!”有人緊張地大喊。


    但那張紙上是大片大片的水漬,和斑駁的墨印。


    蔣子迪愣了下,又換了一張——還是一樣,每一張都是這樣,當年寫下的文字被糊成不同顏色的墨跡,什麽都看不清。


    當初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大家隻想著,也許因果線很快就會重啟,很快就要去把這存檔點挖出來,所以沒有考慮太多。


    沒有考慮天氣,濕度,時間……以及墨水本身的保質期。


    所以7年後的現在,盒子裏隻剩了一包模糊不清的小紙片。


    “還行……也不是啥都看不清……”蔣子迪皺眉眯眼,對著手上的紙條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然後開口大喊,“劉一墨!這張是你的!”


    劉一墨在人群裏“啊”了一聲,伸手把紙條抓了過來:“還真是……”


    “蕭雲!”


    “哦……是我的。”


    “這個……是小黃人的紙,是蔣雨辰的。”


    ……


    多虧當初少了個心眼,7年後的這番場麵才沒有過於尷尬。大家很快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紙條,還順帶圍觀了一下別人的。隻是一直等到塑料袋被掏空,李珍檬還是沒有找到當年自己認真寫下的“重生備忘錄”。


    她記得自己把那張紙條折了四折,還用小豬佩奇的貼紙封上口子,生怕被人偷看。


    ……難道被誰拿錯了?李珍檬想,不過反正字都糊成這樣了,也不怕丟人。


    於是她湊過腦袋,悄悄去看旁邊唐卿卿的紙條。


    ——一片藍紫色的水漬中,隻能隱約看到幾道歪歪扭扭的橫豎撇捺,就像被削下來的鉛筆屑似的。


    “……你這寫的什麽?”李珍檬忍不住開口問道,她隻能勉強認出一個“清”字。


    唐卿卿沒有回答,隻是又看了幾眼,然後突然把紙條揉成一團。


    再然後,她朝著天空仰起腦袋,張嘴大喊:“林老師——!”


    這聲音清澈嘹亮,驚起旁邊林子裏的一片山雀兒。


    其他人也是一愣,紛紛轉頭往這邊看過來。


    “林老師!”唐卿卿像沒注意到似的繼續大喊,“我沒考上清華!但是,我現在要去比那更好的學校了,學應用物理!你還覺得我在吹牛嗎!”


    ……這就是她在“重生備忘錄”上寫的東西?


    李珍檬正想問些什麽,下一秒,碧澄的天空突然風起雲湧。雲絮匯聚成雲朵,雲朵又從四麵八方圍攏團聚,轉眼間,這一方天空被翻騰滾湧的雲海遮蔽。


    重重雲幕中,一個風眼旋轉著敞開。


    才不過下午三四點的時間,但天際竟然霞光四射,那些厚重的雲團被映成深淺不一的玫瑰紫,仿佛旭日初升之時,海麵上起伏的浪花。


    “……怎麽了?”


    “什麽情況?”


    “……是那個儀式,”葉黛突然恍然大悟地說道,“當年那個儀式我們沒有完成——還差了最後一步,要叫出對方的名字!”


    “可是……那時候不是接通信號了嗎?”有人問她,“而且阿林還跟我們發了消息?”


    “可能是因為我們自作主張地改了很多東西,”葉黛說,“我和那個編輯聯係的時候,她說我們胡來——本來那個儀式的效果就是5分鍾的溝通,但我們又是拚湊又是簡化,所以她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那現在這是什麽情況……”李珍檬說,風越來越大了,她的劉海被吹得撲在臉上。


    “……他在。”段響劍吐出這兩個字。


    他在……?李珍檬抬頭望向天空。那個巨大的風眼還在不停地旋轉,仿佛其中正醞釀著一個風暴。


    他在——他透過天空在看著這裏?


    他能看見,能聽見?


    7年前差了一聲呼喚,而沒有完成的儀式,在7年後陰差陽錯地收了尾?


    “林老師!”課代表突然也大聲喊道,“我沒給你丟人!我高考的語文成績是全校最高分!”


    又是一陣疾風貼地而來,在眾人的頭頂上方聚攏騰空,像龍一般盤旋而起,沒入那個旋轉的風眼。


    兩旁的樹木在風中一陣搖擺,枝葉颯颯作響,驚起成群的鳥雀。


    “林老師!”蕭雲把手攏在嘴邊,對著已經被染成絳紫的天幕高喊出聲,“你走了之後,我錄了首歌給媽媽聽——她終於誇我了!”


    “我現在會三步上籃了!我……我還長高了!”另一人緊跟著開口,“可惜不能和你打球!”


    “林老師,我也要做老師了,”陳俊文抬頭朝著天空喊道,“你當年雖然說了不少傻話……但是少數那幾句有道理的,我會教給我的學生!”


    “林哥,我現在自己開公司,雖然隻有四五個員工,但是大家都願意跟我幹!”蔣子迪說,“你說得對,那些老師煩我厭我,隻代表他們和我合不來——世界這麽大,總有人能跟我合得來,幹嘛非得討他們喜歡!”


    “林老師!我不口吃了!”小結巴眯著眼睛說,“我上周還做了學校晚會的主持人!”


    李珍檬突然覺得,這一段蜿蜒的砂石山路似乎獨立在當前的時空之外——頭頂的霞光也好,耳旁的鬆濤和鳥鳴也好,至少在眼下,都不屬於這個世界。


    而麵前這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似乎也隻是藏在一具長高長大了的軀殼裏。


    “林老師……”班長伸手揉了揉眼睛,“我要繼承我爸爸的公司,要帶著幾千號人賺錢養家……我有點怕……但我會努力的!”


    “……我也沒有那麽想和那個人結婚,我還有些自己想要做的事,”葉黛說著,也抬起頭來,“我會再去爭取一下——就說是我們老師說的!”


    ……這還是一場過家家,李珍檬想。


    但不是扮演大人。


    這裏的每個人,都在扮演7年後的自己。


    確切地說,是7年後想成為的自己。


    在這裏的每個人也許長高了,長開了,穿上了成年人的衣裝——但這具軀體裏的內核,和7年前並沒有多少改變。


    雖然成長或許最終是一條殊途同歸的道路,年少時的短暫經曆或許無法改變注定的方向,某一人曾經來過的痕跡,也不過像石頭落入湖底——但即便隻能掀起短暫的波瀾,這塊石頭也會一直沉落在那裏。


    隻要有陽光落下,它就會在水麵之下熠熠閃爍。


    他曾經來過,就不會再離去。


    “林老師!”李珍檬也抬起頭,對著天空大聲喊道,“蔣雨辰她現在可厲害了,又唱歌又拍戲,學校成績也非常優秀!就像你說的,她對得起自己的努力!”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還有人輕輕鼓掌。


    “……還有我,”李珍檬停了停,更大聲地說道,“我……之前有些想不明白的事,但現在……反正,我也要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更高的天空!”


    她吸了一口氣,直直地仰起腦袋,視線深深地望入那個翻湧的風眼。


    “林老師,我已經23歲了!”李珍檬說,“現在,要做個為自己而活的大人!”


    ——同一時間,所有人的手機同時震響。


    李珍檬一愣,抓起手機低頭一看——一條新信息。


    林落焰:[大笑][大笑]


    林落焰:加油


    當前時間是晚上6點,正在討論同學會是否需要續攤的晚上6點。


    雖然大部分同學都準備留下來繼續吃飯敘舊,但李珍檬說,來之前和家裏招呼過,要回去吃晚飯;其他人挽留了幾句,看她主意已定,也就放她回去了。


    7年後的李珍檬,不騎小電驢。她穿上外套提著小包徑直走到停車場,在一輛墨藍色的摩托車前站了站,然後一屁股坐下。


    “先起來,”段響劍說,“我還沒插鑰匙。”


    小車穿過傍晚的街道,在車流中穿梭前進,就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遊魚。


    7年前的時候,李珍檬也坐過這個人的後車座——不過當時,還是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


    李珍檬想起剛才自己說要走,段響劍馬上拿了鑰匙站起來的時候,還有人後知後覺地一愣:“你們什麽時候……?”


    “當初高一的時候,不早就是‘弄壞你房間的鬧鍾,所以賠你一個’的關係了?”馬上有人代替回答。


    ……哼。


    “現在不生氣了?”前麵的人突然開口。


    “……你知道我為什麽生氣?”


    “你希望我知道還是不知道?”段響劍說。


    李珍檬想了想:“……不了吧,被你說出來的話,感覺很羞恥……”


    “哦,那我不知道。”


    摩托車拐了一個彎,駛上一條小路。這是當年李珍檬每天上下學的路;但她一連走了三年,直到有一次大學放假回家,才突然發現,這路兩邊種著的都是柚子樹。


    可能正因為太過熟悉,所以才沒有特意留心。


    現在,行道樹的枝頭已經掛滿了金亮亮的柚子。


    李珍檬想了想,還是開口:“當年填誌願的時候,我一直很後悔沒填你的學校。”


    “我知道,”段響劍說,“但你現在那學校不是更好?”


    “所以這次考研,我也想去你的學校。”


    “我也知道。”


    “……那你還跟我說你不考了?”脫口而出之後,李珍檬馬上反應過來,臉上一紅,腦門一熱,“當我沒說,快忘記!”


    “哦,已經忘了。”


    摩托車在路口停下了,紅燈;很快就有車流在眼前魚貫而過。


    “你上次麵試的那家公司怎麽樣?”李珍檬說。


    “比較湊合,”段響劍說,“我再看看。”


    李珍檬“嗯”了一聲,不說話了,默默等紅燈。


    生氣也好,別扭也好,她這一回的小情緒,說來說去,不過是“我想去找你,你卻已經先走了”。


    就這麽簡單,簡單到她都不好意思跟人說。


    但今天鬧了一番之後,她有些明白——沒有誰找誰,誰等誰,誰為了誰;她的路是自己要走的,麵前的這個人也是一樣。


    他沒有等她,她也不必去找他。


    同行並不是陪伴,而是“我正好也要去”。


    “那你就準備考我們學校了?”段響劍說。


    倒數結束,信號燈轉綠,摩托車轟鳴著竄過白線。李珍檬在他背後撅了個他看不見的嘴:“考啊,你們學校那個專業對我比較合適——不過也是湊合,我就一邊複習著,一邊看看有沒有更好的。”


    前麵的人好像笑了笑。


    “雖然之前決定考研,是為了和你一個學校……不過現在,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李珍檬說,“越學越覺得天地遼闊,還有那麽多有趣的未知的事……我想多看看。”


    摩托車突然“吱——”一個急刹車,李珍檬措不及防,一頭撞上前麵那人的後腦勺,在頭盔上磕了個響。


    “……幹嘛呀你!”


    墨藍色的摩托在路邊停下了。段響劍也沒回話,直接跳下車去,轉身上了人行道。


    李珍檬幫他扶著車,看他進了路旁的一家小店,伸手從貨架上拿了個什麽,交給店員。


    粉紅色的,長條形的圓罐——綜合以上情況判斷,似乎是小豬佩奇的奶片。


    ……嗬。


    “你醒醒!”,李珍檬對著他大喊,“雖然我已經不生氣了,但生氣也不是一管奶片就能哄好的!”


    聽到這句話,剛要出門的那人腳步一頓,然後轉身折回店裏,又拿了一管奶片。


    ……嗬。


    兩管粉嫩嫩的小豬佩奇,一隻正在散步,一隻坐在地上看雲——7年過去,這豬精早成了過氣網紅,市麵上很少再能看到它的吹風機臉了。


    “你先拿著,”段響劍說,“等會兒在你媽麵前別說我壞話。”


    ……哼!


    然後他跨上摩托,重新發動,小車又沿著馬路“嗡嗡”地開去了。


    李珍檬信手晃了晃糖罐,覺得聲音聽著和當年似乎有些不太一樣。於是她拆了一罐,三兩塊雪白的那片一下子滾了出來。


    “現在別拆呀,”前麵的人說,“車上晃。”


    “哦。”李珍檬一邊說,一邊就要擰上蓋子。


    ——“嘩啦”,一聲極輕極細的金屬聲突然從罐子裏滑出。


    是一條燦亮的手鏈,像水一樣滑落在李珍檬掌心。


    細巧精致的銀色鏈子上墜了幾朵小花,幾粒愛心,還有一個銀光閃閃的……小豬佩奇。


    “都說了別拆,”段響劍說,“掉了可不好找。”


    李珍檬咧嘴“嘿嘿嘿”地笑,把鏈子套上自己的手腕,然後她把下巴往前麵的人肩頭一擱:“怎麽,現在買奶片還能中獎的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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