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人一定要支持正版訂閱哦~麽麽噠!  兩名小太監一人捧著西洋懷表, 一人盯著換了三茬兒的寒凝香,就在最後一點香灰自香頭上闔然落盡之時,兩人彼此對視一眼,守香的內侍悄無聲息地轉到內殿, 向著立在鮫綃帳外的伴駕太監鄭穀道:“公公,時辰滿了。”他的聲音壓得很有技巧, 從舌尖底下送出,像是一縷煙塵, 不會驚動人,又恰好會傳到鄭穀的耳朵中。


    正嘉皇帝喜愛道術, 三年前開始同貴溪龍虎山的陶天師研習修道之術, 宮內眾人的行事,言語上多有禁忌, 比如時辰到了,不能說“到了”,而要說“滿了”, 意思是“修為圓滿”, 也是正嘉皇帝的一種祈念。


    鄭穀一抬手, 示意小太監退下。旁側的心腹內侍輕輕掀開鮫綃帳,露出裏頭的靜室, 頂上懸著一麵正嘉皇帝親手所提的匾額“天青月滿”,往下的內龕裏供著三清神像, 法相莊嚴, 神像前是一張長條檀木幾, 布置著香花寶燭,果品糕點之類。


    正嘉皇帝便盤膝端坐在桌前的蒲團上,身上披著的,是暗藍色織羽紋的寬袖鶴氅,頭發用金冠束在頂心,其餘的散發便披在肩頭,在天潢貴裔的威嚴之外,又有幾分世外高人的端莊超逸。


    鄭穀走到離皇帝兩步之遙處,方跪地道:“尊主,時辰滿了。”


    正嘉皇帝緩緩睜開雙眼,他的眼睛狹長,眼神似能洞察所有。


    雙手在膝頭上一搭,皇帝站起身來。


    打坐之後,按例是要沐浴的,內司早準備了香湯,這一番繁瑣步驟走完,時辰已將近亥時。


    鄭穀親手捧著絲帕為皇帝擦拭未幹的長發,正嘉皇帝吃了一口留青茶,問:“什麽時辰了?”


    “回皇上,差一刻就到亥時。”


    原先皇帝打坐靜修的時候,必須要稱呼他“尊主”,把世俗的一切拋開,據說有助於皇帝的道行,如今這稱呼自然是順理換了回來。


    正嘉皇帝捏著茶盞不言語。


    鄭穀瞅他一眼,笑道:“皇上今晚上要去哪一宮?方才淑妃娘娘那裏派了人來問呢。”


    “淑妃還帶著暨皇子嗎?”皇帝突然問。


    鄭穀心頭轉動:“聽說皇子是跟著淑妃娘娘的。那,不如就去端妃娘娘那裏?”


    這次皇帝嘴角一動,似笑非笑:“端妃向來早睡,這會兒隻怕已經睡下了吧。”


    不同的話用不同的語氣說出來,代表的是不同的意思,如果皇帝是像是方才提到淑妃那種語氣,鄭穀怕就要換一種答複的口吻了。


    鄭穀伺候多年,早知道這位主子的心性。


    現在,鄭穀便陪笑道:“娘娘隻怕也盼著皇上,未必就能睡了。”


    “嗯,那朕就去雲液宮。”把茶杯一放,皇帝站起身來。


    鄭穀轉頭,才要以眼神示意外頭的小太監趕緊去雲液宮報信,正嘉皇帝卻果然洞察所有,淡淡道:“不用事先通傳。”


    ***


    禦駕出了甘泉宮,才走不多時,突然起了一陣冷風,冬夜的北風格外冷冽,吹得人身上一陣陣汗毛倒豎。


    這個冬天少雨雪,天兒卻一日比一日幹冷,那凜冽的北風裏好像藏著小刀子,會偷偷地把人吹幹了的皮膚割開。


    鄭穀道:“皇上,還是乘輦吧。”


    正嘉皇帝卻絲毫沒察覺冷意似的,反而張開雙臂,微微仰頭緩緩吐息了幾回,才道:“爽快!”


    他的心情仿佛不錯,便又道:“雙腳是要接地氣兒的,整天給高高地抬在半空裏,沒了地氣,如何能夠養生?這些道理朕說過幾次,你們如何能真正懂得。”


    鄭穀笑道:“奴婢等自然比不上萬歲爺的智慧萬一。”


    正嘉皇帝微微一笑:“你還有的學呢。”


    十六盞燈籠浮在皇帝左右,頭前亦有內侍舉著龍興琉璃燈照著,這樣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冰冷的寒夜,正嘉皇帝反而覺著受用,放眼看去,禦道狹長,天際漆黑,風一陣陣鼓了過來,此刻,卻仿佛飛升九天,在九重天宮禦風而行一樣,甚合他的心意。


    不知不覺到了雲液宮,門口小太監本要通報,卻早給先行的內侍止住了。


    雲液宮裏住著的,是本朝後宮最寵愛的兩位妃子之一,端妃娘娘薛翃。


    先前鄭穀所提的淑妃,則是居住在梧台宮的淑妃何雅語。


    兩位娘娘都是從潛邸就跟隨正嘉皇帝的,薛端妃生有三女,其中的小公主才剛滿一歲。何雅語隻得一個皇子,已經是八歲了。


    兩年前,孝慧皇後去世,皇帝甚是哀慟,至今都沒有立後。


    曾有流言,說皇帝會立淑妃為後,畢竟淑妃生得是位皇子,但是皇帝卻仿佛更偏愛端妃一些,所以如今這風向還不大明朗。


    皇帝還沒進宮門,就嗅到一股異香撲麵而來。連隨從等都聞見了。隱約似乎還有些笑聲。


    鄭穀略覺詫異,心中有些忐忑。正嘉皇帝卻已經邁步走了進去,越靠近大殿,那香氣越發濃烈。


    就在皇帝拾級而上的時候,殿內有人說:“吃飽了不可立即就睡,若是積了食,又要害你母妃擔心,以後也不敢再給你吃了。”


    這是薛端妃的聲音。


    “薛娘娘放心,我會再看一卷書才睡,這肉真好吃,以後我可不可以還來?”


    孩子的回答,聽聲卻是皇子趙暨。


    正嘉皇帝聽到這裏,便一抬頭,鄭穀會意,忙親自將簾子掀起。


    “在吃什麽好的?”皇帝最喜歡個人冷不防,說了這句,便放眼看去。


    泰液殿內,濃濃的肉香彌散,讓人食指大動,花梨木桌子前,端妃薛翃正拿了帕子,親手給皇子趙暨擦拭嘴角的油漬,聞言忙扔了手帕,起身行禮。


    趙暨略有些緊張,雖在薛翃身後,聲音帶顫:“參見父皇。”


    正嘉皇帝瞥他一眼,卻隻向著薛端妃道:“你越發大膽了,半夜三更的,這是在鬧什麽?”


    皇子趙暨忍不住抖了抖。


    薛翃卻隻嫣然一笑,行禮之後走到跟前,踮腳替皇帝將風帽摘下,又去解大氅,道:“這天冷得很,禦膳房裏得了新鮮的鹿肉,臣妾便叫人拿了一塊兒,先前暨兒來請安,看他比先前瘦了些,所以剛才又烤了些吃。”


    鄭穀見狀,便悄然後退。


    正嘉皇帝哼道:“朕看……明明是你自個兒貪嘴,怎麽拿暨兒當借口?”


    薛翃將大氅等交給身後宮女,俯身屈膝,又笑道:“就知道瞞不過皇上,皇上不要怪罪臣妾。”


    正嘉皇帝道:“不能輕饒了你,有好吃的,卻撇下朕,你自個兒說,該怎麽罰你?”


    鄭穀是知道這位主子心性的,聞言反笑吟吟的。倒是皇子趙暨,有些著急似的,忙道:“父、父皇,是兒臣貪嘴、不關跟薛娘娘的事……”


    他天生的見了皇帝便畏懼,此刻卻仍不顧一切地為薛翃說話。


    正嘉皇帝掃了皇子一眼,不言語,鄭穀忙對跟隨皇子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上前:“稟皇上,奴婢等該陪皇子回宮了。”


    皇帝“嗯”了聲,薛翃見趙暨仍一副擔憂神情,便悄悄說道:“暨兒先回去吧,改日得了好的再叫你來。”


    趙暨見她笑影嫣然,語氣溫柔,心一寬:“多謝薛娘娘。”又向著皇帝行禮:“孩兒告退了。”


    趙暨去後,正嘉皇帝才對薛翃道:“暨皇子雖然天生膽怯,倒是對你一片拳拳關愛之心。”


    薛翃道:“臣妾這裏有好吃的鹿肉招待皇子,這也算是知恩圖報。”


    皇帝笑道:“別打岔,方才朕說要罰你,你還沒應呢。”


    薛翃抿嘴一笑:“既然是好東西,怎麽敢撇下皇上呢?先前臣妾留了最好最嫩的一塊兒,叫人用冰鎮在水晶盆裏呢。”回頭吩咐身後宮女雲秀:“去把那塊肉拿來。把烤爐架子也布置妥當。”


    正嘉皇帝在大圈椅上坐了,望著她道:“怪不得朕今晚上就想到這兒來,想必是知道來了會有好東西吃。”


    不多時,肉拿了來,果然是冰鎮著,顏色還極新鮮,又布置好了烤爐架子,薛翃洗了手,親自拿了銀剪刀,將肉剪開,又用小刀切成塊片,放在了銀炭爐子上。


    火光的銀炭烘烤著鹿肉,不多會兒,鹿肉滋滋作響,給炭火烘的油脂掉落炭火中,引出一團小小火光,像是金花綻放。


    香氣更加濃鬱,連鄭穀都忍不住口水如湧。


    薛翃拿了白瓷碟,撿了烤好的肉夾在上麵,鄭穀忙接過來獻給皇帝。


    金色的油光裹著鮮嫩的烤肉,略撒一點鹽,便無比可口。皇帝吃了兩塊,龍心大悅,笑道:“你從哪裏學來的這種把戲?”


    薛翃笑道:“前兒看閑書看到的,皇上可別怪臣妾玩物喪誌才好。”


    正嘉皇帝道:“倒是要稱讚你博學多才。”


    薛翃道:“皇上這也是愛屋及烏了,不說臣妾貪嘴了嗎?”


    “嗯,這鹿肉烤的很好,朕吃了這樣好的東西,也不舍得怪罪你了。”


    皇帝吃的興起,又覺著有如此好肉不可以無酒,便叫人拿了窖藏的真陵酒,這酒傳說是東方朔引入世間,漢武帝釀造,又名“仙薌酒”,酒釀醇厚,喝了之後,有香氣經月不散,皇帝大內所藏的這一壺,卻是龍虎山陶真人所贈,從來都舍不得喝,可見今晚上興致極佳。


    正嘉皇帝吃了兩杯,醺醺然,更加受用。又賜薛翃同飲,端妃不勝酒力,就隻吃了一口。


    正在帝妃和樂,外頭有小太監進來,悄聲在鄭穀耳畔說了一句。鄭穀甚喜,上前跪地道:“啟稟萬歲爺,下雪了。”


    “下雪了?”正嘉皇帝略有意外之色。


    薛翃起身,叫人把殿門簾子卷起,往外看去,紅色的燈籠光照下,果然見天際沸沸揚揚,雪片猶如鵝毛,浮浮躍躍,從天而降,很快,階前就落了鬆軟的一層雪白。


    薛翃不禁笑道:“聖德天子,先前還擔心今冬的雨水不足,如今有了這場雪,自然無礙了。”


    正嘉反而並沒驚喜之色了,隻是吟道:“衣上六花飛不好,畝間盈尺是吾心。”


    皇帝看著那一片片飛雪飄零,把手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繼續念完剩下的兩句:“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


    這是憂國憂民的句子,可見皇帝不僅博學,而且是惦念民生的明君。


    鄭穀等一起跪了下去:“陛下德行動天,奴才等謹服恭祝。”


    這夜,正嘉皇帝便歇息在了泰液殿。


    皇帝正是盛年,近來修道,常常服用丹丸,身體甚是強健,精力強悍。


    何況今夜更加盡情,吃了鹿肉,又喝了仙酒,興致越發高昂了。


    且因為薛端妃生了小公主,養了將近一年未曾侍寢,如此一來,竟大有“小別勝新婚”之意。


    鄭穀等守在外間,聽到裏頭種種動靜,忍不住心想:“照這幅架勢,端妃娘娘還愁懷不上皇子嗎?隻怕下一胎就是了呢。”


    一直到子時將過,皇帝才終於發泄了精力,沉沉睡去。


    端妃亦是勞累的很,她久未承歡,到最後幾乎泣聲求饒。


    終於熬到皇帝盡興,本來也該趁機好好歇息,隻是她心裏惦記著那不滿一歲的小公主,於是咬牙起身,吩咐眾人好生看顧皇帝,自己去偏殿探望公主了。


    可是端妃再也想不到,就是因為自己的這一去,徹徹底底,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


    這一夜皇宮內苑發生的事,在很長時間內,是宮中的禁忌。


    據說雲液宮內,薛端妃偕同心腹宮女雲秀,持刀欲謀害皇帝,幸而給人及時發現,報知了淑妃娘娘,淑妃好像是嚇壞了,不敢自專,立刻又驚動了太後出來主持。


    皇帝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受傷昏迷不醒,太後大怒之下,命內務司將端妃跟雲秀,以及雲液宮涉案之人盡數拿下。


    這件事在皇帝醒來之前就已經塵埃落定,謀逆大罪,當判淩遲處死。


    薛翃整個世界都是通紅的,疼到極致,卻偏偏能清晰地察覺刀子過肉,發出細微的割裂聲響。


    突然想起那夜在泰液殿,她持刀割鹿肉給皇帝烤著吃。


    如今,自己卻也像是那隻鹿,隻不過沒有那鹿一樣的幸運,因為,她得活生生地承受這份酷刑。


    幸而她並未撐很久。


    正嘉七年,也就是端妃死後半年,在太後的保舉勸諫下,皇帝冊立梧台宮淑妃娘娘為皇後,皇子趙暨為太子。


    如果有史上最慘妃嬪評比,薛翃認為她必可以名列前茅。


    ***


    正嘉八年的夏季,京師突然地震,把皇宮的泰液殿震塌了一角。


    這泰液殿在雲液宮內,曾是薛端妃的寢殿,如今端妃因為謀逆處死,已經離世近兩年了。


    從薛端妃出事後,雲液宮就成了宮內禁地,皇帝不許任何人出入,鎖了宮門。


    也沒有任何宮內妃嬪願意靠近雲液宮,畢竟一提起,就想到當初薛端妃的遭遇,讓人不禁毛骨悚然,連住的離雲液宮略近一些,都覺著晦氣。


    宮內建築本極堅固,又有特殊的防震設施,就算有尋常的地動,也不至於會出現傾塌的情形,如今突然塌了一角,對虔心修道的正嘉皇帝來說,自然乃是天降異象,隻怕會皇室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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