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涼,一路行來,露水打濕了裙裾。


    今天是上元佳節,每年隻到這一天,長情才能趁著煙花彌望,走出那座困住她的宮城。


    曠野無垠,枯草拱著腳心,有種刺癢的感覺。她記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睡夢中可以感知驕陽和風雨,但像這樣切切實實地,讓微小的生命接觸自己的身體,恐怕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上星辰發著寒光,她回頭望了眼,帝國中心最輝煌的建築,以極具鋒芒和野心的姿態展開。滿城的燈火,在皎然月色的映襯下,反倒有美妙溫軟的氣韻。


    她挑了挑犀角燈上的如意杆,在無邊無際的曠野漫行。雖然她一睡便忘記很多事,但半明半寐間那個不時重現的畫麵,卻意外地停留在她的記憶裏。


    龍首原的西北以北,是一片無底深淵。當初赤狄和白狄大戰,戰神神斧落地砸出來的孔洞,竟能深得直通地心。淵深則聚水,寒潭千尺像盛世中的第三隻眼,毫無顧忌地審視那片高原。厚重的水幕之下,另有一雙眼,也靜靜地看了她百餘年。


    那是誰,長情不知道。她守衛著龍首原上的宮殿群,那裏的一磚一瓦都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龐大沉重的身軀,操控起來太困難,所以她隻有不停長眠。但睡夢中也在惦念,等自己睡醒了,一定要去探一探淵底的那個人。


    薄如煙霧的輕容拖曳過北坡,草地發出沙沙的聲響。蟄伏在枝葉間的水汽在午夜緩慢升騰,天地如一甌,那水汽是沉澱在甌底的,有形的美酒。


    長情燃犀夜行,蒼茫月色下隻有她一個人。犀角燈偶爾照見鬼魅,那些東西隱隱一現,很快就又消失了。


    終於抵達淵潭,不知是近了的緣故,還是她幻化成了正常人的緣故,往常看似隻有指尖大小的水麵,居然也有一望無際之感。


    犀角燃燈,可以照水下鱗介之怪。長情把燈底的圈口貼近水麵,隔水的世界幹淨純澈,藻荇款款搖曳,淵底是吸人魂魄的深藍。


    她抬手結印擊水,指尖流光箭矢一樣穿透水幕,向下筆直墜去。水深不可測,中途散成無數絲縷,連一點回響都沒有。奇怪,那雙眼睛仿佛從來沒有存在,在她披星戴月趕到這裏時,卻再也找不到了。


    長情不得不撐著膝頭彎腰下視,隱約聽見了點絲竹之聲。乍見一條叫不出名目的魚,頂著發光的腦門悠哉遊過,尾鰭一搖,搖出了一池碎芒。


    這條魚可能是打頭陣的,水上漣漪未散,樂聲便大盛起來。一時水族往來如梭,起先不過頂燈,後來模樣也開始發生改變,穿著紅衣載歌載舞,水下熱鬧得儼然街市一般。


    盛世太平,連妖魅都自得其樂啊。長情欣賞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請問……”


    一聲驚破琉璃世界,那些水族一哄而散,剛才的異象如同一場夢,倏忽不見。長情沒說完的話,化作半吞半含的嗚咽:“……有人嗎?”


    沒人,水麵風平浪靜,隻有漫天星輝倒映,灑下一池寒冷的光。


    四野寂靜,唯風流轉。長情站了會兒,覺得有些落寞。犀角燈雖然照出了異世,卻照不見那雙眼睛。現在這眼睛究竟屬於誰也不重要了,上元燈會落幕,她就該回去了。


    咕咚——


    水下傳來沉悶的聲響,犀角燈底的水紋漸起微瀾。長情蹲下看,淵水萬萬,似乎有什麽從深處扶搖而上。最初朦朧的影像,隨著越升越高,變得越來越清晰。


    是個人啊!但他並不走近,白衣翩翩,隔水相望。水是流動的,他的衣袂也是流動的,織金的廣袖在暗湧下招展。他隻是靜靜地、深深地看著她,眼裏聚著星輝,唇邊帶著淺笑。長情看遍了人世間的繁華,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仿佛臨照寂寞空山的月色,一身秀骨,天性散淡。


    她對年輕人向來有耐心,雖然在他們的世界,年齡與皮相往往沒有必然的關聯。她放輕了語調,“請問尊駕,有沒有見過……”


    見過什麽呢,一雙眼睛麽?她頓下來,發現無從問起。


    水下人還是那樣望著她,她恍惚想起來,朦朧中懶散的一瞥,看見的似乎就是白衣的少年。


    是不是這個人,難以確定。在她猶豫彷徨時,水下的人仰著一張秀麵,悄然無聲地浮了上來。


    他帶著滿身水澤之氣,眼睛也是潮濕的。身上衣衫遇風即幹,長直的發卻依舊漉漉披散在身後。


    “尊神……”他的嗓音輕靈,水裏來的精魅,總比岸上的多幾分剔透。目光亦漫漶如沁水的經卷,流淌過她的臉龐。忽而一笑,“你來了?”


    像闊別多年,終於重逢一樣,透著親厚和算無遺策的必然。


    長情提燈看他,“我與尊駕認識嗎?”


    還沒來得急問他,為什麽要日複一日眺望龍首原,便見他舒展廣袖,一把抱住了她。


    長情呆住了,那年紫宸殿裏抱柱化龍引下天雷,直直劈在她眉峰上,也沒讓她像現在這樣動彈不得。見麵就一個擁抱,這些水族的禮節真是重得令人發指啊!


    她噯了聲,“有話好說……”


    “尊神……”那雙臂膀激動萬分,並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少年帶著輕輕的顫抖,連語調都微哽,“一別五百年,我在這裏等了你五百年,你終於來了。”


    長情手裏的犀角燈落在地上,頂端的火焰照亮水裏的倒影。少年褒衣寬大,人便顯得有些單薄。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汪洋裏抓住了浮木。


    長情活了一把年紀,還沒有被人抱過。她勉強把那雙手臂拽了下來,回身指指遠處的城闕,“我是從那裏來的,人間禮教耳濡目染多年,摟摟抱抱成何體統!”複細細看他兩眼,“我與尊駕並不相熟,以前也沒有見過。什麽五百年……我這五百年都未曾在世上行走,所以你應該是認錯人了。”


    結果人家卻不著急,看她的目光甚至帶著點溺愛的味道,含笑搖頭,“並未認錯,尊神是龍首原的主人,名叫長情。秦漢時期隨王氣而生,至今已有千年了。你看,我報得出尊神來曆,可見絕沒有認錯人。”言罷一頓,臉上又浮現出憂傷的神情,黯然道,“不過龍首原是龍興之地,尊神守護龍脈,重責在身。這麽多年過去,也許真的把我忘記了。”


    長情確實有記後不記前的毛病,人睡得久了,常會把現實和夢境顛倒混淆。一些沒有在心裏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經常一覺醒來,便杳無蹤跡了。


    他滿臉哀致,她不得不重新打量他。少年有清秀的麵孔,和敏銳幹淨的眼睛,但是翻遍每一寸記憶,委實找不到這個人。她無可奈何地搖頭,“上了點年紀,記性實在太差了,尊駕還是自報家門吧。”


    少年垂袖一掃,水麵上粼光驚起,他站在漫天銀輝下告訴她:“我叫雲月,是這淵海的水君。”


    清琴共雲月,美酒漱冬春,名字倒和人很相稱,但接下來他闡述的前因依舊讓長情困惑。


    “五百年前我遇劫,是尊神救了我,將我放進這片水澤裏。當時我欲報恩,尊神說不急,等我長大。如今我長大了,每日遙望龍首原,就是等尊神醒來,來淵海找我。”


    長情納悶,“我從來沒救過什麽人啊……”


    他依舊是笑,“尊神有慈悲心,或許舉手之勞,不會放在心上。但對於我,救命之恩一時一刻都不敢忘記。”


    長情摸了摸發燙的額頭,發現這次的尋根究底實在有點意思。


    她是個逍遙的散神,存在一千年,對於神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不過是借助了王氣和龍脈,才在這盛世之中謀得了一席之地。如果說她有什麽過人之處,大概就是異於常人的嗜睡能力。一個活了千年,卻蒙頭大睡八百年的神,救人這種事,好像不會在她身上發生。


    “我看是有人冒我的名做了好事。”她得出這樣的結論。


    淵海君說不會,“那時除了尊神,天上地下沒有一人敢救我。隻是日久年深,連尊神自己都忘了。不過尊神當真一點印象都沒有嗎?若是沒有,為什麽會路遠迢迢,到淵海來找我?”


    這話說出來大概有點傷人心,長情道:“我是好奇,究竟什麽人會盯我幾百年。尊駕覺得這是在報恩,而不是以怨報德?”


    他微微一怔,很快便又輕笑,“尊神還是不相信我的話。”


    他抬起手來,修長的五指舒展開,掌心升起一汪翠色。那翠色鮮活欲滴,像嫩葉上的露水,中央是一條藍鱗覆身的魚,有長長的須髯,大而旖旎的胸鰭和尾鰭。


    “尊神還記得它麽?”


    長情看了半天,“長成這樣,肯定不好入菜。”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尊神,這不是菜魚,是我的真身。魚生雙翼,是為贏魚。彼時我年幼,誤闖雷澤,神龍布雨時把我一並送到了人間。雨後我躺在水窪裏奄奄一息,是尊神把我送進淵海,救了我一命。”


    然而在長情懵懂的腦子裏,類似撿起一條魚放生這等小事,根本不值得銘記幾百年。就算真有,也不足掛齒。


    “過去那麽久的事,為什麽還要記著?”她把眼湊近那條魚,像她這類和土木打交道的,也分不清水族的種類,“名字真奇怪,居然叫淫魚……”


    他待她看夠了才收回手掌,脈脈道:“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何況這是再造的恩情!尊神當年以我尚小推脫了,現在五百年已過,總要準許我報恩了。神龍畫地為牢,把我困在這裏,我出不去,隻有請尊神屈就,來我淵海。”


    長情沒弄明白他的意思,但見他揚手一拂,劈開了水麵。淵潭億兆的蓄水如銀牆壁立,一條筆直的長廊直通淵底。


    長情困惑地看他,他笑得有些羞澀,向她拱起兩手。寬大的廣袖遮住了半張臉,隻餘一雙妙目勾住她,長揖道:“婚禮已經準備妥當了,隻等尊神駕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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