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很為難,她不想呆在水底,她想正大光明行走在朗日下。可是外麵現在到處是天羅地網,凶犁之丘上遇見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也不知道。果然是庚辰,那麽把火引到他身上也無可厚非,萬一不是,吃苦受累還要被誤解,龍神招誰惹誰了?


    看了看雲月,他滿臉希冀,那種神情讓人不忍拒絕。長情掙紮了下,“上去看看可以嗎?說不定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呢……何況龍首原無人看守……”


    雲月緩緩搖頭,“外麵局勢未定,現在出去太冒險。放走無支祁不是小事,絕不可能草草了結,就算天帝不追究,也自然有人一查到底,你還是無法逃脫。聽我的,在淵底躲避幾日,待風聲過了再出去不遲。我已派人嚴密監視岸上的動靜,有什麽消息必定第一時間傳回來。長情,我不會害你的,難道你信不過我麽?”


    他一直握著她的手,這讓長情覺得不好意思。她不動聲色把手抽了出來,訕訕道:“我不是信不過你,隻是事情壓在心上,終究不能心安理得在你這裏避難。況且我也害怕會連累你,你一條小小的淫魚,經不得那些上神揉搓。”


    在她眼裏,他終究還是弱。雲月笑道:“我這條贏魚雖不起眼,但懂得為朋友兩肋插刀。淵潭雖小,卻深不可測,就算他們找來,一時半刻也難以發現你的行蹤。退一萬步,若是天界打算大肆掃蕩淵海,我便帶著你離開這裏,到天涯海角去。”


    長情側目看他,“魚小,雄心倒不小,你是打算帶著上神私奔啊,真有你的!”


    他怔了下,忽然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如果我真的帶你私奔,你願意麽?”


    長情上下打量他,“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雲月沒有底氣,可她未曾拒絕,是不是說明她願意?他小心翼翼道:“我等了你五百年,還要怎樣證明我的決心?”


    長情搖頭不止,“龍神不是給你劃了結界嗎,你離不開淵海,永遠上不了岸。”


    “若我說我有辦法呢?”他急切道,“如果我能離開這裏,你可以跟我走嗎?可以嗎?”


    她不說話了,臉上表情複雜。


    失敗的預感悄然升起來,廣袖下的手緊緊握住,可他依然執著地望著她,“長情你說,你要我麽?”


    長情的神色慢慢從挑剔變成了絕望,最後撐著腰泄氣地嘟囔:“腿比我長,腰比我細,皮膚比我好……這樣的人我肯定不要啊,還用問?”


    淵海君終於因為長得過於好看,在情路上結結實實絆了一跤。


    天下的女人也許都有這樣矛盾的心理,希望共攜白首的男人是人中龍鳳,但太完美,又擔心無法掌握,於是情願觀花一樣遠望,不願收入囊中。


    雲月覺得有些憋屈,滿心的話也不知應當從何說起。也許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還算認可他的長相。但這認可,到後麵又變成了接近她的最大阻礙,他開始苦惱,究竟自己應當長成什麽樣,才能讓她毫無顧忌和他在一起。


    “其實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好,”他垂著兩手道,“我是因為常年不見日光才會如此。你也不要妄自菲薄,長情在我眼裏,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長情失笑,“多謝你的誇讚,反正比起你還是差了一截,我有自知之明。”


    他眉頭緊鎖,看來真是愁壞了,但那不知所措的樣子,也如盎然的春光。


    長情哈哈大笑,“我同你開玩笑,你不要當真。我是說四海八荒皆是天帝的轄土,就算我跟你跑,又能跑到哪裏去呢。我一個人伏誅就夠了,不能連累你。你好好在淵潭修行,有朝一日得了正果,再來為我翻案,豈不更好?”


    “好麽?”他苦笑,“屆時人都不在了,翻案又有什麽用?我隻知道現在保得住你就好,我不必修成正果,我的正果就是你。”


    他太會說話,弄得長情很難堪。反正不能繼續糾結在這個問題上了,便東拉西扯著:“有吃的沒有?我肚子餓了。”


    雲月這才想起來,撫額道:“我竟然忘了,失禮失禮。你先入殿吧,我這就傳人送些點心果子來。”


    他忙他的去了,長情暗暗鬆了口氣。進去之後坐在案前直發呆,看看這水晶宮,再看看頭頂上億萬的淵水,隻覺前途茫茫,再也瞧不見希望了。


    局勢複雜,不敢行差踏錯,她捧著腦袋冥思苦想,隻怪自己笨,想不出解決的好辦法。正愁得心肝疼,一疊畢羅遞到她麵前來,晶瑩的皮下櫻桃一點,賣相不比皇宮裏的差。


    她咦了聲,抬起眼看,陸續各色糕點都上了桌,雲月掖袖站在一旁,比了比手道:“我也不知你喜歡吃什麽,隨意準備了幾樣,你且嚐一嚐。若有什麽想吃的隻管告訴我,我再命他們做來。”


    長情忙說夠了,“已經吃不完了……可是你們水族,不是應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嗎?”


    雲月說不,“你對我們水族大約有些誤解,我們修成了人,飲食作息便和人一樣了。我們也穿衣裳,也吃五穀雜糧,茹毛飲血的是未成人形的半妖,而那些半妖是無法靠近水晶宮的,都在淵海中上層浮遊。”


    長情哦了聲,撚起一塊畢羅放進嘴裏大嚼,待品出了滋味,豎起拇指連聲稱讚:“比我在皇宮裏吃到的更好,皮更軟,餡兒更濃厚。你的廚子要是上岸,肯定能當第一禦廚!”


    雲月但笑不語,見她吃得太急,斟茶擱在她手旁。


    長情悄悄拿眼梢瞥他,說實話這樣溫柔的人,真是百年難得一見。她守著那座皇城,多少如水一樣的女子從她眼皮底下經過,她從不覺得溫柔是多稀奇的特質。可是現在見識了雲月,他和宮門上站班的金吾衛不一樣,和不可一世的帝王也不一樣。他的溫情是春風化雨,是秋日脫落的鬆塔墜在厚厚的枯葉上,仿佛世間至寶,可遇不可求。


    “雲月……”她小聲喚他,他安靜地回望,她像個長輩一樣叮囑他,“以後都不要變,永遠活成現在這樣。”


    他微有些意外,“長情為何這麽說?現在的我,你並不喜歡。”


    小孩子容易把喜歡和愛搞混淆,長情活了一把年紀,自覺比他高段得多。她說:“我要是不喜歡你,當初就不會救你小命。我是覺得世道凶險,能夠單純一輩子是件幸福的事。現在的你是最好的你,將來也要這樣一直好下去,便不枉我救過你一場。”


    雲月聽後,眼波微漾,輕置在案上的手慢慢向前滑了寸許,“沒有人能保證一輩子不變,但若是你在我身邊……”


    長情悚然移開了手,撐著額角道:“小小年紀,別整天想著情情愛愛,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一路繁花似錦,到時候你就知道吊死在我身上有多不值了。”


    一再受冷遇,是個人都會遭不住這打擊吧!長情說完就有些後悔了,其實明明可以更委婉一些的,畢竟他沒有做錯什麽。對於雲月的為人,雖然不曾深交,卻很欣賞。但也隻限於欣賞,譬如你看見一朵花,不一定非要把花摘下來,雲月就是那朵花。


    大概他也聽懂她的意思了,緩緩吸了口氣道:“既然你不愛聽我說那些,以後便不說了。”他微微一笑,“長情……這名字是誰給你取的?叫人聽了就想親近。”


    是誰取的,她竟全然想不起來了,“難道……是我自己取的?”


    他斂袍站起身,踱向月洞窗,窗外是浩淼的淵水,群魚往來恍如飛鳥。他站在那裏,隔了很久方道:“情不分主次,有情即是無情。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愛上一個人,會對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渝麽?”


    這種假設在長情這裏幾乎是不成立的,她大手一揮,“這世上我最愛的是我自己,不會愛別人。”


    他回頭笑吟吟望她,“是麽?這句話我記下了,若將來有違,我不饒你。”


    他是笑著說的,可長情沒來由地感覺到一股寒冷。心想這小魚還挺霸道,難道要愛隻能愛他麽?萬一哪天她遇上了合適的人,那種事未必要經過他的允許。她現在的言之鑿鑿隻是敷衍,他居然當真了!


    她看著那張斯文的臉,十分有恃無恐,戲謔道:“不饒我?你還能吃了我不成?”


    他依舊笑得爛漫,“我又不是怪物,自然不會吃了你。我隻是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相信你不會騙我。”


    這下長情沒什麽可說的了,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遠比鋒芒畢露的要挾高明得多。誰能忍心傷害一個少年真摯的信任呢,就算言不由衷,也不能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胡亂應承:“好好,都依你,就這麽說定了。”


    笑的絲縷慢慢從他嘴角隱匿,他轉過頭去,依舊茫然看著窗外。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人低低回了聲“報”,即便身在淵底,很多時候也逃不開繁瑣的俗務。他負著手,轉身走了出去。


    引商向內看了眼,見長情還在忙於吃小食,方壓低了嗓音回稟:“炎帝已號令八部緝拿無支祁,但因其是上古瀆獸,拿住了也不知當如何處置。仍舊壓在龜山腳下麽?隻怕逃了一次,還會有第二次。”


    雲月微蹙了蹙眉,“當年乾坤未定,禹神不殺他,是為了安撫黎眾。如今九黎隱於荒外,天下歸心,無支祁不馴,那便不該留他。”


    引商覷他神色,“殺麽?”


    “殺。”他說出那個字來,不費吹灰之力。眼神複又飄向內殿,望著案前挑挑揀揀的人,喃喃道,“殺一儆百,我不能讓任何人動搖這來之不易的安定。無支祁隻是個打前鋒的,探探天界虛實罷了。九黎蟄伏了這麽多年,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那就看看究竟鹿死誰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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