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想了很久,如果泥鰍說的都是真的,那麽她也豁出去了,替他完成了心願,她好去做自己的事。


    想法確實決斷,也很符合盛世開明女性的風格,但畢竟沒有經驗,多少感到忐忑。她先踅身返回殿裏,隔著花窗向外看,那少年從雲橋那頭過來,白衣飄飄,風華無兩。人的一輩子際遇有限,也許她從此再也遇不見這樣的人了。淵潭裏的奇遇要完結,畫上一朵花,再打個蝴蝶結,也不失為一場風雅的邂逅。


    雪白的袍裾邁過雕滿雲紋的門檻,他站在檻前微笑:“長情找我有事?”


    長情點頭,揚了揚下巴,“把門關上。”


    他微微遲疑了下,還是轉身闔上了殿門。


    門一關,氣氛便有些尷尬,他腳下徘徊著,竟然不敢上前來。長情覺得他可能是怕她吃了他,但報恩不是他的夙願嗎,事到臨頭又怕什麽?


    大神坐在長案後,拍了拍身旁的坐墊,“過來。”


    雲月怔怔的,不自覺握緊了兩手,“長情為何……”


    “過來。”她又加重了語氣,見他局促,還是緩和了態度,溫聲誘哄著,“別怕,到我身邊來。”


    其實彼此對即將發生的事都有隱約的預感,長情心頭突突急跳,雲月的兩條腿在袍下打顫。


    不過去,似乎對不起朦朧的期待,一切發展得過快,又非他所願。她的嗓音低沉,有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他原本是個心理防線極高的人,但卻受她蠱惑,身不由己。


    他慢慢挪了兩步,如履薄冰的樣子,愈發讓長情覺得自己是禽獸。可她能怎麽辦,天天看著他拿充滿愛慕的目光仰望她,仿佛她是風情萬千集於一身的絕世美人,那種虧心的感覺也不好受。


    招招手,鼓勵他上前來,終於他舉步上了重席,但又遠遠站著,不敢靠近她。


    長情一氣之下探過身,隔著柔軟的冰紈摸上了他的小腿,“我又不會把你怎麽樣,你怕什麽?”


    然而那一觸,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說不上是種什麽感覺,原本打算以大氣取勝的長情,忽然發現幹這種事也是需要能力的。雲月則真正體會到了水上頭的暈眩,那道溫柔的觸摸落在方寸之間,讓他渾身發軟,甚至產生要窒息的倉惶。


    他繃直了脊背,領下熱騰騰,汗水氤氳裏衣,人都有些恍惚了。她終於訕訕縮回手,僵著臉衝他笑,“來呀,坐下,坐在我腿上……啊不不,是邊上。”


    那樣的口誤,無疑會讓大家更緊張。雲月戰戰兢兢看著她,“長情……你怎麽了?”


    她臊眉耷眼撓了撓頭皮,“沒怎麽,就是心裏有點亂。”


    彼此都亂,亂成了一團麻。雲月雖坐下了,也還是離她八丈遠,兩個人麵麵相覷,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到底還是雲月先開口,“有什麽要緊話,必須關上門說麽?”


    長情說不是,“怕被人撞破。”


    撞破什麽,這半遮半掩的吐露,實在讓人浮想聯翩。


    他不安地挪了挪,離她又遠了些,“那個……”


    長情衝口而出,“雲月,你可喜歡我啊?”


    此話一出,頓時有種撥雲見日,直搗黃龍的快意。雲月怔了好一會兒,之前說起情話來毫不打怵,這回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此情此景,兩人在一張重席上坐著,門也關上了,隻要相談甚歡,發生點什麽幾乎是順理成章的。


    會發生麽?他的五指下意識扣起來,抓緊了膝上的布料。纏綿的銀鉤暗紋摩挲著掌心,有鈍痛之感,他艱難地吞咽,秀口開開合合,最終點頭,“是,我喜歡你。”


    靦腆的幾個字輕飄飄劃過她耳畔,長情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嘴唇上。這魚還真是秀色可餐啊,水澤裏待得多了,整個人都是鮮活的。這唇,大概是她見過最好看的唇,皇宮裏那些名目繁多的口脂,沒有一種能調出他嘴上的顏色。像海棠沾了春露,櫻桃浸了蜜糖,琥珀積澱了萬年的豐潤。


    大概她的虎視眈眈讓他很不好意思,他微微轉開視線,不敢再看她了。長情在心底發出啞笑,少年就是少年,內心很豐富,表現很生澀。不像她——


    一把摸上他的大腿,在他震驚的注視裏,笑得挑撻又淫邪,“今日上上大吉,宜安床,宜合房。雲月,你報恩的時候到了,來吧,伺候本座吧。”


    雲月一瞬的表情像見了鬼,待反應過來,強顏歡笑著:“長情,你這樣……我有點害怕。”


    “怕什麽,世上的人都做那種事,不獨我們。你不是想以身報恩嗎,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她越是說得直白,他心裏的歡喜反倒越少。漸漸明白過來,炎帝的話對她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她是打算一口氣解決了他的多情叨擾,然後他該升天便升天,她該領罪認罰,就領罪認罰吧。


    他歎了口氣,將她的手從自己腿上移開,“我不是貪圖一晌,我求的是長久。人世涼薄,不敢荒唐,一切的毀譽於我來說都是身外物,但對於你,我自問盡了全力,至始至終都是丹心一片。”


    長情頻頻點頭,她當然知道在辦正事之前必須要有個真心話儀式,好讓這事看起來充滿嚴肅感。但像她這種糙人,其實在乎的隻是結果,並不糾結於過程。


    他說得正經八百,她的手又落在他領褖,“要不脫了再說吧,這樣顯得比較有誠意。”


    雲月抓住了她的手苦苦哀求:“長情……長情,別……”


    長情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拒絕,“你不是要報恩麽,我覺得泥鰍小友說得很對,最直接的辦法就是以身相許。反正我都已經一千歲了,一輩子沒沾過葷腥,逃難路上還有豔遇,簡直是意外之喜。你呢,好好的仙魚留戀人間,就像冤魂餘願未了不肯投胎一樣,對你沒有好處。我這人向來有成人之美,我正值盛年,你情竇初開,各取所需來一段露水姻緣,豈不美哉?”


    雲月基本笑不出來了,“我不要露水姻緣,你還不明白麽?”


    少年人扭扭捏捏,實在麻煩。她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你這麽抗拒,難道是因為不會?”


    雲月被她問住了,這種事就算不會,也決不能承認,他結結巴巴說:“動情是本能,動了情,自……自然……”


    長情欺近了點,仰頭問他:“那你現在動情了麽?”


    清麗麗的兩道目光落在他臉上,她離得很近,彼此呼吸幾乎相接。他一瞬慌神,有種奇異的酥麻感從背脊末端升上來,衝得他心慌意亂。他艱難地掙紮,“長情,我沒有想過這樣。”


    她也不自在,但現在收手就前功盡棄了,所以一定要繃住。一手勾起他玲瓏的下頜,她把唇湊過去,還差一分便貼到他的唇瓣,輕聲說:“我想了半天了,這是快刀斬亂麻的好辦法,了結了你的心願,你就上天去吧。”


    “然後呢?”他推開了她的手,“然後我在九重天上皓首窮經,你在紅塵中大夢千年?為了忘記你,我必須刪減自己的記憶,刪減自己的感情,直到變成另外一個人,這是你願意看見的結果嗎?”


    長情被他說得毫無還口的餘地,心裏還在嘀咕,哪裏就這麽嚴重了。一條魚和房子談情說愛,本來就很扯很浮誇,難道他以為一往情深就能跨越鴻溝?磚瓦和河鮮是沒有結果的!


    反正他不願意,這就十分讓人泄氣了。長情撐著兩腿,胳膊無力地搭在膝頭上,看他一眼,深深歎口氣,“你上輩子該不是聖人吧?自控能力這麽好,有辱你的名號。”


    有辱名號?雲月蹙眉思忖,“什麽意思?”


    長情道:“你不是淫魚嗎,為什麽一點都不淫?姑娘都送上門來了,你還談什麽大義理想,這樣下去你到死都是個童子魚,懂不懂!”大喊大叫一通,推己及人又很憂傷,自己將來不會也是這樣下場吧!無人問津的磚瓦結構,如果上界降罪,可能連多結識幾個男人的機會都沒有了,好可憐。


    雲月到現在才知道,她一直錯把贏字念成淫,所以在她眼裏他從來都不正經。


    他氣結,她這一千年來真的就隻剩睡覺了嗎?為什麽連這個都會弄錯?可是又不忍衝她發火,退一步想,這一世不過借了個皮囊而已,是贏魚還是淫魚,都無所謂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殿宇深廣,隻見殿頂波光微漾,外麵淙淙的流水聲偶爾會傳進殿裏來。兩個人雖然並排坐在細簟上,但各據一方,頗有隔山望海的興歎。


    瞥瞥她,蔫頭耷腦不知在想些什麽,他猶豫了下靠過去,“長情?”


    她有氣無力嗯了聲,“幹嘛?”


    “你想與我……是真心的麽?”


    她點點頭,“當然是真心的,我希望你將來能像鯤鵬一樣騰雲四海,不必拘泥於這小小的淵潭。”


    他心下感動,也許她沒有發現,他眼裏早已彌布無邊的繾綣。他怯怯伸出手來,“那麽……我抱你一下好麽?”


    總算現在還知道征詢她的意見,不像上元那晚,還未相識就一個大大的見麵禮。如果兩人真要切磋報恩,抱一抱根本不算什麽,所以長情大度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了上去。


    另一個人,另一具陌生的身體,緊緊同你依偎在一起,那種感覺既心悸又新奇。透過層疊的衣料,有溫暖傳輸過來,如涼薄人世中的一杯暖酒,逐漸令人周身發燙。


    長久而無聲的擁抱,原本畏首畏尾放不開手腳,也覺得兩個人甚不匹配,但稍給些時間,意外地發現竟那麽契合。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長情老實地靠在他肩頭,心裏還在琢磨,這小魚兒,原來真是寬肩窄腰,標準美男子的身架。於是她腦子一熱,悄悄在他腰背摸了兩把,果然結實纖細,絕佳的流線型身條。


    隻是這身子經過她的撫觸開始輕顫,她聽見他在她耳邊急促的呼吸,極力想自持,可惜都是枉然。


    長情真的是個煞風景的人,她扭過臉驚歎:“雲月,你好敏感啊,一碰就發抖。”


    他頓時麵紅過耳,氣惱之餘低嗔:“你再拿話激我,休怪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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