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鳥。


    長情在對戰上從不含糊,隻是一瞬, 便幻化出兵器做好了準備, 準備同這上古巫妖好好搏殺一場。


    這不是普通的青鳥, 雙目赤紅, 額生如意珠,翅尖有褐黃星斑,要是料得沒錯,應當是妖師諸嬰的真身。當年龍漢初劫還未爆發, 三族在所轄領土等事物上多少有些往來。鳳族妖師和麒麟族玄師一樣, 都是族中大祭司, 不過叫法略有不同。她和諸嬰打過幾次交道,對他沒有任何好感, 鳥族奸詐,尤其這妖師最為甚。所以甘淵的現身是有意做給他們看的, 知道麒麟族也在尋找混沌珠,便想徹底鏟除他們。


    各自都在算計, 雙方都不敢輕易進入黃粱道。也罷,求人不如求己,幹脆解決了礙事的老對頭, 再憑本事取混沌珠吧。


    然而戰鬥就如預料的一樣, 勢均力敵的兩股力量, 要分出高下來並不容易。


    妖師諸嬰萬年前就背離了正途, 專心攻克他的旁門左道, 萬年下來內力精進, 真身有積屍氣環繞。上古麒麟一族體態龐大,空中作戰不便,因此在格鬥時大多保持人形。諸嬰很好地利用了鳥族的優勢,試圖將她逼進水裏,她沒了施為的空間,逐漸顯出頹勢來。


    麒麟玄師,不過如此。青鳥的血眼裏滿含輕蔑,它揮動雙翅,毒瘴隨著氣流向她排山倒海撲去。可是一道電光穿過積屍氣,向它麵門襲來,麒麟引火叱雷是拿手好戲,其技靈活,它還未定住身形,一個回馬槍又到身前。它慌忙閃避,電光如劍,堪堪貼著頭皮擦過,它驚叫一聲,引來玄師的嘲笑——鳥族就是這麽大驚小怪。


    諸嬰氣極,舒翅一抖,化出更大的身形,幾乎將大壑上方嚴實地罩了起來。那額上的如意珠也迸發出炫目的光彩,乍明乍滅間,空間開始出現扭曲。長情知道它的招數,妖師最大的特長就是吞吃戰敗者的靈力。先前在甘淵殺了那條蜃龍,那麽蜃龍製造幻象的能力便也一並被它吸收了。


    果真,半空中幻彩開始合圍,長情將手指抵在劍脊上,曈曨狠狠一抽,神血便向長空疾射出去。也就是那一刻,隻餘寸許就要連接的幻境錚然碎裂,她剛鬆了口氣,忽然一片刃氣又向她撲來。她抬劍抵擋,不妨青鳥的羽翅緊隨而至,潑天的一掌,直直將她拍向大壑。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陷入困境時,身後有人相助。長情本以為落水無法避免,沒想到蛇尾橫掃,把她從水麵掃向了天際。螣蛇擅飛,在解決了諸嬰的護法後,才抽出身來助她一臂之力。然而諸嬰畢竟不凡,它再次聚起鬼火磷氣,那如霧非霧,如星非星的白絮擰成一線,光一般穿透了螣蛇的身體。


    長情頓時頭皮發麻,待去相助已然來不及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伏城墜落。


    恰在這時,一道柳色的身影出現,廣袖一揮將螣蛇收進袖底。右手翻腕抖出一串劍花,劍氣織經紡緯,交匯成鋒利的網,從天而降罩向諸嬰。諸嬰閃避不及,血肉轉眼四分五裂,脫落的正羽隨風飄散,像浮世中忽來的一場大雪。


    長情急急迎上來,抓著他的袖子問:“伏城呢?快把他放出來。”


    天帝皺眉看她,要是平時也能這麽主動熱情就好了。沒計奈何,抖抖袖子,將那條蛇抖落在地。他的廣袖能裝乾坤,半死不活的螣蛇脫離出來,還原成了本來大小。他瞥了眼,實在太大了,翼展十餘丈,脖子能有最大的磨盤那麽粗。長情踮起腳,剛夠著它的鼻孔。他看不過,施了點神力,助它變回了人形。


    長情自然是痛不欲生的,她抱著伏城探他的氣息。諸嬰的積屍氣是巫妖之中最陰毒的一類,被擊中了無藥可解,她顫抖著雙手為他輸入神力,可惜就如泥牛入海,沒有換得半點反應。


    她吞聲飲泣,拍拍他的臉,“伏城,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雖說生死攸關確實急人,但在天帝看來也甚紮眼。他抱胸道:“原來月火城的戰鬥力這麽弱,一個巫妖就把你們打敗了。”


    長情並未理會他,把伏城扶起來,不死心地繼續為他加持。饒是如此,也不過從斷氣邊緣,爭取到了一點回光返照的跡象而已。


    大蛇睜開眼,視線渙散地望了她一眼,重又閉上了。天帝旁觀半晌,涼涼說了句:“傷得太重,要不然就讓他死了算了。”


    結果換來長情氣急敗壞的咆哮:“你在胡說什麽!”


    探他的脈搏,脈象越來越微弱,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看熱鬧的人,仰起頭問他:“你能不能救救他?”


    天帝傲慢地調開了視線,這便是她有求於人的態度麽?先前要不是他伸援手,這大蛇焉有完屍?現在強迫他救治情敵還大呼小叫,這女人,不過是仗著他愛她罷了。


    長情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他有辦法。要不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她也不能向他低頭。救命的當口時間緊迫,要是積屍氣入了心,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救不得了。


    她站起身麵對天帝,因為淚湖邊的事剛發生不久,兩兩相對實在不大好意思。彼此都很尷尬,長情的視線無處安放,隻得落在他胸前,“算幫我個忙……”


    天帝的目光左右飄逸,緊緊扣著兩手道:“幫你的忙當然可以,但本君不救無用之人。”


    長情吸了口氣道:“對我來說他不是無用之人,他是我座下最得力的弟子,也是為救我才受了這麽重的傷。”


    “那你……”他伸出手,握住那柔荑,“答應本君,永遠不會同他談情。”


    長情抬起眼怔怔看向他,很想唾棄他趁人之危,但以伏城現在的狀況,根本不容她討價還價。她強忍住抽回手的衝動,點頭說好,“隻要陛下能救活他。”


    天帝心裏有竊竊的歡喜,但歡喜絕不流於表麵,他的神情依舊是淡漠的,既近且遠。


    很好,她總算沒有踹他一腳,罵他想得美,也算是種進步。他握著那雙手,極細地,極輕微地撫摩,生怕一個唐突又觸怒了她。她低著頭,難得溫馴,他心頭漸生悵惘,如果不是為了別人,而是心甘情願地同他親近,那該多好。


    也許是不滿於他的迂緩,她枯著眉回身看了一眼,問他:“陛下打算摸手摸到幾時?若是因此耽誤了救他,那我就把這雙手砍下來祭奠他。”


    天帝悚然鬆開了她,發現她拿自己來威脅他,竟然比對他喊打喊殺好用得多。


    心裏既驚且納罕,也還是蹲下身,以自己的神力修複螣蛇所受的重創。主宰三界的首神,要救一條命不算難,指尖畫出一麵光盾,他輕點那盾麵,神力以有形的波動,開始向伏城體內源源傳輸。


    瀕死的臉上逐漸恢複了一點血色,幾乎已經停止的呼吸重又續上了,鼻翼微微翕動,看樣子是沒有大礙了。隻是救人對施救者總有一點損耗,天帝收功時,緊握的雙手在袖下輕輕打顫,臉上卻是一派淡然。回首喚了聲大禁,“把螣蛇帶下去,挑個漂亮的女仙照顧他。”


    長情大驚,不知道他想怎麽處置伏城,跳起來問:“你要把他帶到哪裏去?又要關進陰墟嗎?”


    大禁忙伸手攔住了她,和煦道:“玄師莫急,陛下既然救了他,便不會為難他。螣蛇受了太重的傷,剛從鬼門關回來,還需靜心調養才能恢複。陛下說了,會派個漂亮的女仙照顧他,讓他養傷之餘賞心悅目,這樣有助於他複原。玄師就放心將他交給臣吧,臣一定好好照拂他,讓他活到玄師平安歸來。”


    長情聽得直瞪眼,養傷之餘還要派個漂亮的女仙陪在他身邊,這天帝簡直蔫壞!大禁慈眉善目微笑著,就那樣把人帶走了,她再想反對,麵前人廣袖翩翩,隔斷了她的去路,“你此去艱險,始麒麟隻想利用你取得混沌珠,並不在意你的死活。你對他來說不過是登天的工具,隻有本君才是真正關心你的人。螣蛇能力不足,保護不了你,還是本君陪著你吧,你有天帝作為靠山,量那些巫妖沒有一個敢為難你。”


    所以呢?她是一心一意要造反的,結果竟要在他的保護下完成任務,他到底懂不懂什麽叫尊重對手?


    長情咬牙看著他,“天帝陛下把我當傻子了?”


    天帝說沒有,“本君的天後怎麽可能傻,你隻是單純了點,沒有本君的深謀遠慮。不過沒關係,有本君在,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天上地下,本君都陪著你。”


    長情撐著腰,感覺五髒六腑都氣得生疼,再這樣下去她可能要被氣死了。這算什麽呢,自此打發了伏城,徹底訛上她了嗎?


    “你不是天帝嗎,那麽多的要務等著你去處理,你怎麽會那麽閑?”


    天帝道:“本君現在辦的正是天界第一要務,再說炎帝你也認識,本君不在,他自會代本君理政。天帝是很忙,但若我想閑,也閑得下來,你不必擔心大婚之後我沒時間陪你。我兢兢業業一萬六千餘年,就算容自己做一場黃粱美夢,也不為過。”


    確實不為過,隻要不與她有關,他想怎麽樣都不為過。可現在他纏上她,連甩都甩不脫,那麽多的恩怨如山重壓,為什麽他可以對過往毫不在意?因為他從未受到過切身的傷害。


    “你可知道,我們找混沌珠是做什麽用?”


    他說知道,“無非是為對付天庭,對付本君。”


    “那你同去的目的是什麽?是想從中作梗麽?”


    如果換做別人,回答一定極盡婉轉,至少說一句再行商議。結果耿直的天帝陛下毫不顧忌她的感受,直龍通道:“本君暗中監視也會作梗,既然無論如何都要作梗,就不必浪費你我共處的時間了。”


    長情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怪胎。然後調頭便走,邊走邊道:“我不想與你共處,你我各走各的,別再跟著我了。”


    可是天帝哪裏那麽容易擺脫,她走到上遊,他跟到上遊,她蹲下觀察水紋,他便挨在她身後一起探頭往下看。


    不過他的存在並不打攪她,他很識趣,即便她猛然回頭或是調轉方向,他都不會擋在她行進的路上。他隻是一本正經地跟隨,唯願每一道視線都落在她身上。


    長情起先很不習慣,當初在淵底,她和雲月的相處並無這種奇怪的壓迫感。那時的雲月像水,無聲無息,博廣包容。她一度覺得自己同他很合得來,即便對坐無言,也不會感到任何不適。可是一夕之間雲月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他以一種睥睨萬物的姿態俯視眾生,他以雷霆手段橫掃三界殺遍異己。長情知道這人不可能成為朋友,甚至因為太危險,一定要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他亦步亦趨跟著,她沿著大壑邊緣一去幾千裏,他也從容陪伴。她有時心煩,故意兜轉試圖躲開他,可是回頭一看,他還在那裏,不慌不忙,連頭發都紋絲不亂。


    她氣惱,急起來想去質問他,他眉眼坦蕩,張開雙臂說歡迎,“你可以對本君為所欲為。”


    一句話便把她打倒了,她別過臉,打算現在開始無視他。在大壑上下遊來回走了好幾遍,奇怪,並未發現任何關於黃粱道的線索。


    前路茫茫,她坐在河岸上,對著滾滾流水發呆。他在邊上趁機規勸:“混沌珠隻是傳說罷了,連本君都沒見過,你要去哪裏找它呢。還是放棄吧,跟本君回九重天上,那裏沒有塵世的煩惱,歲月無驚逍遙一生,有什麽不好?”


    他在她耳邊念叨,她被他念得生煩,反唇相譏:“你過得很好麽?當真那麽好,為什麽要娶親,為什麽還要拉另一個人陪你一起無聊?”


    這個問題算是千古難題,他想了很久說:“本君一萬六千歲了,男大當婚,沒有什麽錯處。”


    “那你聽過輕仇者必寡恩這句話嗎?”她冷笑了下,“我要是連那麽深的仇都能忘記,將來必定給你戴綠帽子,你不怕?”


    當真厭惡到那種程度,不在乎字字誅心。他不說話了,長風吹過,鬢雲欲度。淩亂的發,白得發涼的臉,愈發顯出一種脆弱的悲傷來。忽而眼裏水波一閃,他很快轉過頭去,“你不會,我知道。”


    這位天帝陛下城府極深,但在感情方麵又似乎出奇天真,他固執地認為隻要他喜歡的人,就一定會喜歡他;他願意迎娶的人,也一定會忠貞於他。


    長情對著天邊飛速流轉的極光哂笑,眼尾見密密飛揚的長發,那是天帝陛下的三千煩惱絲。


    一點玲瓏的指尖,落在她撐地的手背上,他輕輕叫了聲長情,“若你將來嫁我,能不能不要背叛我?”


    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說不會,在他滿以為她給了他承諾時,又補充了句,“放心吧,我不會嫁給你的。”


    他眼裏的一星餘暉也消失了,悵然向後支著身,膝頭撐起的袍裾隨風飄搖,柳色輕羅拂動腰上玉玨,發出綿長的一片清音。


    “你也知我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姊妹,一個人孤零零活個沒完,是件很無趣的事。”他在昏黑的長夜裏極慢地,一字一句說著,“我原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可五百年前我遇見了長情,那時起我就開始牽掛,發誓不管她是什麽身份,也一定要娶她當我的天後。我這人眼光不錯,尤擅識人,我知道她會擇一人,忠一生,絕不會像我母親那樣,毀了自己也毀了丈夫。”


    長情有些驚訝,天帝的出身由來是個秘密,有人說他是帝堯的兒子,也有人說他是東方精醇之氣凝聚而生,然而確切的起源,誰也說不明白。親耳聽這世上最尊貴的人揭露秘辛,實在是種很奇特的體驗。他像在描述別人的事,不關乎自己也不關乎她。娓娓地,雲淡風輕地,說到最後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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