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的痛苦, 刻肌刻骨,直達肺腑。


    記不清自己活了多少歲, 但知道有生之年,從未體會過那樣令人窒息的煎熬。她想李瑤,想得每一寸皮膚, 每一個毛孔都在劇痛。宮掖深深, 望不見宮牆另一邊的世界, 她每天扣著宮門上鏤雕的菱花, 兩條細瘦的臂膀暴露在刺骨寒風中,也感覺不到冷,隻是對著每一個經過的宮人苦苦哀求:“麻煩你,幫我問一問禁苑裏的情況。問問鄂王好不好,他的病怎麽樣了。”


    可是沒人理睬她, 他們謹守著禁中的規矩,與己無關的事不問,與己無關的話不說。


    生命何以渺小至此呢,這就是活著的悲哀麽?世間每一個生命都如螻蟻, 紅塵中的痛是痛不可當,痛到不願再世為人。可還是放不下啊,她惦念著那個病弱的男子, 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小心翼翼換來的。她離開的那天, 雨點一樣的拳腳落在他身上, 他怎麽受得住呢。她日複一日在門內打探, 從“他好不好”, 變成了“他還活著嗎”。


    寺人每天照例給她送飯,膳食/精美,同在禁苑時天壤之別。可禁苑的清粥小菜,在她心裏遠勝這些豐盛的美食。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經常是準時準點地送來,再原封不動地撤下去。


    她越來越瘦,掖庭局試圖把她養胖的願望眼看要落空,那天把她帶出禁苑的宮監又來了,氣惱地詰問:“宋宮人,你待如何?”


    她抬起呆滯的眼,輕喘著說:“我要見鄂王。”


    這宮監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內官高力士,對於那個被廢的庶人,不屑之情溢於言表,“大唐的牒譜上沒了鄂王這個人,你這樣稱呼他不相宜。不過我倒很是體諒你對他的一片情意,患難見真情嘛,你如今脫離了苦海還對他念念不忘,也是庶人的福氣。你不必茶飯不思,禁苑裏的情況告訴你也無妨。那日之後庶人大病了一場,此事報與陛下,陛下尚且念及骨肉之情,派醫署官員過去為他診脈,現在已經逐漸調息過來了。”


    長情大大鬆了口氣,“這麽說他還活著?”


    高力士點頭,“活著。掖庭局重派了宮人去照應他,他今日已能下地走路了。”


    她癱坐下來,滿心酸楚傾瀉而出,喃喃說:“這就好……這就好……”


    “隻是我要奉勸宋宮人一句,他的生死與你息息相關,你若好他便好,你若不好……”高力士微頓了下,露出模糊的笑,“宋宮人,好好進食,為他爭取活著的機會吧。一位被廢黜的王侯,其實連顆草芥子都不如,但隻要外麵有人惦記著他,力所能及處給他一些照應,就夠他多活三五年的了。”


    長情很快平靜下來,她心裏隱約明白他們把她接出禁苑是做什麽用的。無非爛命一條,隻要能換得李瑤一線生機,讓她做什麽都可以。


    東西要吃,留著一口氣才能打探他的消息。她不再日日吊在門上哀求經過的人了,和給她送飯的寺人打好了交道,不時給他一些賄賂,隔三差五請他跑一趟,看看李瑤的近況。再給他捎去點吃穿,帶話給他,就說她在外麵一切都好。


    然後眼巴巴盼著,盼下一頓飯來,好詳盡詢問細節。寺人便耐著性子告訴她:“今日庶人氣色不錯,奴婢去時他正坐在廊廡底下看書,看的佛經,什麽愛不可說、恨不可說、嗔不可說、怒不可說。”


    長情坐在那裏獨自發呆,眼前浮起他捧書一笑的樣子,知道他現在好好的,這樣她就放心了。


    轉眼到了十一月,這日天上飄起雨絲,風雨中夾雜著雪粒,拍打在窗紙上,像孩子揚沙的聲響。午後雪粒變得鵝毛大,扯絮一樣鋪天蓋地紛揚,世界反倒靜悄悄的,凍住了一樣。


    長情坐在窗前,屋裏昏昏的,她在案上點了支油蠟,幽深處有了一點亮,心裏似乎會溫暖一些。


    天越來越冷了啊,不知他眼下好不好。去年這個時節她在,有人時刻當心他的身體,現在換了人,也會那樣盡心麽?他不能受寒,受了寒會犯咳嗽的,這個病症發作起來了不得,她見過他咳得掏心挖肝的樣子,仿佛五髒六腑都要震碎似的。


    忽然滿世界騷動起來,宮人們呼嘯來去,慌作一團。她不明所以,走到門前看,遠遠見高力士過來,大聲招呼著,“快,快隨禦駕出宮。”


    宮掖是皇帝的牢籠,等閑不能隨便離開,皇帝要走,那麽就是確確實實的變天了。


    她的作用大概就在於此,活到現在也是為今天做準備。她顧不上自己接下來會遇見多少不公,一心隻牽掛禁苑裏的人。


    “陛下要離宮,那李瑤怎麽辦?他會隨禦駕一道走麽?”


    高力士忽然頓住了,不可思議地望著她,“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著他?”


    長情拽住他,用卑微的語調央求著:“讓我見他一麵吧,然後想怎麽處置我都悉聽尊便。”


    高力士的表情變得慘然,長歎一聲道:“事到如今不該再瞞你了,李瑤在你離開禁苑那天,就已經死了。”


    突來的噩耗化作一隻無形的手,尖厲的五爪狠狠握住她的心,她渾身都麻了,哆嗦著問:“你說什麽?你明明說他還活著的……”


    高力士輕蔑地瞥了她一眼,“不這麽說,你怎麽願意進食?你要是餓死了,我沒法向陛下與娘娘交代。”


    反正現在到了最後時刻,他們再也不需要她保有求生欲了。他們要摧毀她的信念,讓她心甘情願赴死。長情都明白,她隻是不願意相信李瑤不在了,癲狂尖叫著:“不對,分明日日向我報平安的,他不會死!”


    高力士掖著手皺眉頭,“別不信,是陛下親自下的撲殺令。原本開元二十五年他就該死了,讓他多活了十餘年,已是對他最大的仁慈。你可還記得屋子東南角的水缸?他就是被溺死在了那口水缸裏。宋宮人,人各有命,不要怨老天不公,這世上從來沒有絕對公平的事。弱肉強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如果你不強大,你便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別人要你死,你再不情願也得去死。”


    長情幾乎連呼吸都快忘了,東南角的水缸,他舀水來給她緩解燙傷的水缸……


    她轉身往外走,“讓我回禁苑看一眼,隻有親眼得見我才相信。”


    高力士咂了咂嘴道:“人都不在了,再回去有什麽意義?”


    她漠然站在門前,“難道公公想帶著屍首隨駕出宮嗎?”


    高力士沒有辦法,隻得招呼幾個內侍來,翹著蘭花指吩咐,“一定寸步不離看好了,不能讓她死。要是死了,你們全家都得陪葬。”


    長情從別所狂奔出去,大雪迎麵撲來,撲得人睜不開眼。吸進的空氣像尖刀一樣割傷她的心肺,她顧不上,在所有人都倉惶逃出上陽宮的夾道上一路逆行,終於衝進了盡頭的禁苑。


    兩三個月而已,院裏的一切都改變了,變得蕭索,毫無人氣。無邊的寧靜籠罩下,她踉蹌向前奔跑,腳下積雪咯吱作響,間或伴隨苑門被風吹動的巨大碰擊聲,走到殿前的空地上。


    四顧茫茫,積雪連天,卻沒有半個腳印。這是被俗世遺忘的角落,人去樓空,垂簾還在飄搖,殿宇門扉洞開,幽暗處再也不會有人走出來了。


    她怔怔站著,冰天雪地裏眼淚決堤,發現自己那麽無能,除了哭,什麽也做不了。


    北風卷過,像悲涼世道的嗚咽。她邁動僵硬的腿,慢慢走到屋角那口水缸前。天太冷,水麵已經結冰,把一切罪惡都掩埋了。她抬起手,撣去缸沿的積雪,一灘深褐色的血跡融入了泥胎的肌理,化成一片洗不去的疤。


    她輕輕撫摩那灘血跡,“李瑤,我回來了,你又去了哪裏呢……”


    攏起兩手,扒開了冰麵上覆蓋的積雪,她死死盯著葬送他性命的幫凶,看見了他們如何將奄奄一息的他拖進院子,如何將再無還手餘地的他按進水裏……水麵上翻騰起好大的血色漣漪啊,他沒有掙紮,兩臂浮於水麵,廣袖翩翩,像夭亡的蝶。


    她灰盡了心,跪在巨大的水缸前,攀上缸壁,猛地向它撞去。邊上看守的寺人哪裏能讓她如願,蠻狠地把她拽開了,在她的哭聲裏冷冷道:“有你死的時候,隻是別死在這裏。”


    她被捆綁著塞進了隨行的馬車,跟著皇帝從皇都一直跑到馬嵬驛。日落時分護駕的軍隊包圍了驛站,殺死楊國忠,要求處決楊貴妃。長情蜷縮在佛堂一角,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門開了,皇帝走進來,居高臨下看著她,啟唇道:“代貴妃赴死,給三軍一個交代,朕許你將來屍骨與李瑤合葬。”


    長情抬起酸澀的眼睛,長舒了口氣。活著的時候沒有辦法在一起,如果死後能合葬,這倒也不錯。她站起身,撫了撫衣袖道好,“望陛下說到做到。”


    皇帝已經滿頭白發,護軍兵變飽受打擊,饒是如此,麵對一個小小宮人,依舊心高氣傲,“金口玉言,絕不反悔。”


    高力士捧了貴妃的衣物和首飾進來,她一樣一樣從容穿戴好,臨行對皇帝道:“明知李瑤是被惠妃構陷,你還是殺了他。李唐自此氣數將盡,你是千古罪人。”然後牽著白綾走向那棵歪脖梨樹,在眾目睽睽下引頸探入了綾環。


    魂魄杳杳無所歸依,死真是太簡單了。不過一閉眼一蹬腿的工夫,神魂輕飄飄脫離軀殼,隨著一條筆直的通道往前。黃泉路上繁花似錦,真是別樣美好的景致。


    如果這時李瑤在就好了,沒有一身沉屙,沒有高牆囚禁,他是健康的自由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是她四處奔走,找遍了一路,也找不見他的身影。


    她才想起來,他先走了兩個月,這時恐怕早就去遠了。前麵是滾滾的忘川河,她尋他不見,隻好對著河水長哭。哭得回不過氣來,胸口劇痛,隻差再死一回了。隱約聽見有人叫她,長情……長情……那麽熟悉的聲音。睜開眼看,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就在眼前,她既驚且喜,“李瑤?”


    認清了人,她不顧一切抱上去,哭得神誌不清,腦子都亂了。隻覺滿腔悲憤填充滿整個身體,痛苦碩大無朋,即便已經找到他了,夠著他了,抱緊他了,也還是害怕,還是難過,還是無法從夢魘中掙脫。


    他輕撫她的脊背,溫柔安慰她,“別怕,我在。”


    她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急切說:“別走、別走……不要再離開我了。”一麵雙手緊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胸中回蕩著揮不散的悲傷,同樣的夢,也讓天帝顛倒。可原本的悲情,結果竟活生生被她的力大無窮驚醒。天帝叫苦不迭,雖然暖玉溫香很讓他受用,他終於能好好感受一回她的溫柔與托賴了,可是麒麟玄師的力量真的不是常人能比的,要不是他修為夠深,簡直要被她勒得吐血。


    他忍不住咳嗽,“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你放心。”


    這一咳驚醒了她,她忙蹦起來查看,“怎麽了?又犯病了麽……”


    可是不太對,一些記憶慢慢回歸。她頓住了,動作定格,眉頭卻鎖起來。天帝知道不妙了,果然她怔忡望著他,細細分辨他的臉,“你是李瑤?你是……少蒼?”


    他不說話,唇角含著一點笑,繾綣望住她。那眉眼,那目光,像三月裏的春風,像穿過漫天柳絮的柔軟陽光,分明還是那個坐在簷下看書的病弱公子啊。但少蒼又是誰?她捧住頭冥思苦想,少蒼……疑惑地緊盯他,兩張臉重合,一模一樣的五官,甚至連那唇紅都是一樣的。


    她臉上的表情漸漸從苦難變得迷惘,又從迷惘變得猙獰,最後橫眉怒目臭罵他,“你這個禽獸,居然追進我夢裏來!”


    黃粱道,黃粱道,到現在才明白,黃粱一夢,催人心肝。


    她氣湧如山,眼淚卻不住落下來。說不清心裏究竟是種什麽感受,明明那麽可恨的人,搖身一變變成了讓她撕心惦念的人。也許李瑤並不存在,可他曾讓她那麽心疼。她記得他的呼喊和滿地血淚,就算這個夢做完了,麵對這張臉,她依舊痛到直不起腰來,痛到後悔為人。


    “你為什麽要這樣欺負我!”她恨透了,困獸般跺腳哭喊,“你為什麽要變作他!”


    她情緒失控,他怕她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忙上去抱住她,切切道:“長情……長情……那不單是你的夢,也是我的夢。夢裏的一切我們一起經曆了,我們真心相愛過,他就是我,失去了地位和權力的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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