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說:“高興你媽。”


    她很討厭自作多情的男人, 就算這男人是天帝也一樣。愛情這種東西,是溫軟日子裏催生的產物,她和他的仇在始麒麟被吃了之後,似乎有所淡化,但很快又催發出另一種新的欲望,就是她想弄死他。這種欲望時刻在她腦子裏翻滾,甚至每次見到他,她都會控製不住露出獠牙。可惜不能吃他, 截珠魔性徹底發揮前,她還嚐過他的一塊肉。但在完全入魔後,這些神族的肉與劇毒無異,靠近便讓她倒盡胃口。


    他摟著她的腰, 她憤怒至極, 使勁推開他, 把自己拉成一根弓弦, 繃著脖子衝他嘶吼:“你再敢動手動腳, 本座要你的命!”


    她半點沒給他留情麵,這天宇看似寬廣, 其實穹窿盡頭還是有結界的。她那一嗓門,巨大的空間隱隱有震顫,八方一呼應, 整個碧雲仙宮都響徹了她的警告。


    人人都知道天帝陛下對玄師不老實, 南天門上巡視的金甲神聽見了, 蹲在鹿苑前喂鹿的仙童也聽見了。


    勾陳君嘖地一聲, “一個人啊,不能壓抑得太久,太久了對身體不好。”


    小象星官說對,“剛才卑職看見大禁拿著一隻金盅往西去了,一定是去接鹿血,給陛下補身子。”


    這個補身子的說法,是男人都心照不宣。雖說神不需要像凡人那樣利用鹿血積養精氣,但過場還是要走的,形式很重要。


    禦道上,陛下和玄師手牽手過來了。真奇怪,明明吼得震天響,走路卻還是這親熱樣,可見女人有多心口不一。看看陛下的神情,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迤邐而行,發帶翻卷飛拂,人如一道靜水、一片月光,深穩而氣柔。就算萬丈波瀾在心,麵上也是一派平和氣象。


    勾陳君忽然對他肅然起敬,不是因為他的地位,是因為他對待女人的態度。男人就該這樣,不諂媚不縱溺,用不著和她較真,就這樣靜靜看她發瘋,瘋完了還得跟著走——天帝果然就是天帝,不論哪個方麵,都可以做到完美無缺。


    禦道很長,一頭連接紫微垣,一頭連接南鬥天府。南極有五色的雲彩升起來了,天帝駐足,眼裏帶著點點笑意,“長情你看。”


    身邊的人根本沒有他那樣的好興致,天界的每一刻,在她看來都是浪費生命。她不耐煩地調開視線,隔著輕紗般的雲霧,可以看見長橋那頭戍守宮門的人。兩個身著甲胄的武將向她遙遙行禮,她愈發覺得無望,像猛獸入籠,每一處都讓她感到煩躁不安。


    “兩個人綁在一起很不方便,睡覺怎麽辦?如廁怎麽辦?”


    天帝很驚訝,“為何要如廁?神仙不必如廁。”


    長情氣急敗壞,“你不要我要,而且一天很多次,所以不方便,快鬆開我。”


    可是天帝覺得不成問題,“本君不會嫌你臭的,你隻管自便。至於睡覺,玉衡殿設有床榻,你若不覺得清冷,就隨我在玉衡殿過夜;若是喜歡別致一些的環境,本君可以隨你去碧瑤宮。你知道碧瑤宮吧,就是淵底時我為你準備的殿宇。那座宮殿在玉衡殿以西,是天後的寢宮。我日常理政一般在玉衡殿,偶爾在排雲殿,你要是想我了,想見我,穿過雲橋就能到我身邊來,好不好?”


    他一遞一聲,仿佛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長情漠然看著他,啟了啟唇道:“別費力氣了,你對我再好,我也還是想殺了你。”


    他說沒關係,“說出來比悶在心裏好,我知道你想殺我,聯合始麒麟布下陷阱時就想殺了我。可惜不能如願,本君是天帝,哪裏那麽容易死。”


    她陰狠地盯著他,簡直像在宣誓,“我總有一天會讓你求死不得。”


    他說好,“我等著那一天。”說罷換了個低啞的語調,湊近她道,“其實你真的有辦法讓本君求死不能,隻要你對本君好一點,再愛本君一點……”


    她呸了聲,“別拿這麽下流的語氣和本座說話。”


    天帝的一腔熱情潑在了沙漠裏,愕著眼直愣神。她懶得同他廢話,轉過身拖著他便走。


    大殿東首的長案上擺滿了珍饈,金杯銀盞擺放精美。兩個人對坐,兩隻被捆綁的手擱在桌麵上,天帝舉箸吃得優雅,因為他用的是右手。長情就比較吃虧,麵前全素之外,還隻能用左手。


    天帝很會使壞,含笑看著她問:“怎麽不吃呢?不合胃口?”一麵夾開了金絲糯米搓成的小丸子,裏麵夾裹的餡料汁水橫流,他看見她怨氣衝天,卻隻是別開頭,冷冷說了句沒有。


    沒有就好,她能控製住自己,也算一樁好事,至少讓他有時間找到煉化截珠盤的合適人選。但嘴上說沒有,心裏還是很不高興,當地一聲,她把手裏的銀箸拍在桌上,惡狠狠質問:“本座又不是馬,你憑什麽讓我吃草!”


    天帝抬眼看她,“你也想吃葷?”


    她虎著臉不說話,半晌還是忍不住,點了點頭。


    天帝從精瓷的荷葉盞裏夾起了一片晶瑩剔透的肉,晃了晃道:“想吃可以,不許板著臉,你要對本君笑。”


    為了吃肉還得賣笑?而且天帝本身的邏輯很有問題,靈力是吸收進玄門,肉是進胃裏,兩條路徑互不妨礙,他有什麽道理虐待她?她是那種比較有骨氣的人,怎麽可能為了一片肉折腰。不屑地移開了視線,但眼梢有自己的主張。那片肉看上去很誘人,她先前吃了兩口草,嘴裏淡出鳥來,亟需油膩的東西調劑……


    不情不願掀唇笑了一下,天帝大驚小怪,“這是笑嗎?本君以為你想吃了我。”


    笑得沒有誠意,對方不接受,她隻好調整情緒重來。這回顯然好多了,唇似蜜,眼生鉤,他看得怔怔,肉片也飄搖著,飄進了她嘴裏。


    不得不說,入魔後的長情更具備萬種風情。她像經過長夜之後徹底蘇醒,把藏於深處的東西挖掘出來,最大程度加以利用,美與惡都做到了極致。可惜,這不是真實的她。他雖然喜歡她恃美揚威,心裏還是眷戀那個倔強但柔軟的長情。自她吞下混沌珠起,仿佛暌違已久。人還在麵前,但他的長情呢,現在飄零到何方去了?


    一頓飯渾渾噩噩,肉到底讓她吃了個飽。吃完了她擦擦嘴,一臉厭惡的表情,“下次別這樣了,本座畢竟不是你的狗。”


    他笑了笑,“我到現在才看明白,有些事不是因為你太固執,是因為我不夠堅持。”


    她沒有興趣聽他感悟人生,吃飽了有點犯困。三途六道所有事物,一般都在玉衡殿處理,天帝用過膳,便要不時召見臣屬。讓他解開綁帶,他又不情願,長情隻好就地一躺,臥在他身後的氈毯上。長案遮住了頭,遮不住腳,隻見一雙雪白的腳丫子從案後露出來,下麵回事的人驚訝不已,嘴裏喃喃呈稟,目光遊移,臉上寫滿尷尬。


    “九司之外另設三省,司製邪破獄,收攝群魔之事。數日前本君與紫微大帝商討過,神霄府公務巨萬,需要分司領治。如今五雷飛捷使人員未定,依卿所見……”天帝從卷犢上抬起了眼,剛要提名,發現堂下人神情有異。他忽然明白過來,扭頭一看,她合著眼,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再看另一頭,那雙瑩瑩玉足慢慢扭動,粉色的甲蓋嬌俏,很有童稚的況味。天帝歎了口氣,牽起罩衣蓋住了那雙腳,複正色道,“人選本君還得細思量,九司也可議定,再具本呈玉衡殿。”


    底下諾諾答應,但天帝身後臥著一隻入魔的麒麟,總讓人有立於危牆下之感。


    後來奏議的滋味就有些寡淡了,不是天帝心有旁騖,是蓋在衣下的腳還是不安分,一會兒扭扭,一會兒又搓搓,漸漸從他衣擺下重又探出來。手執笏板的仙官們說話都有些磕巴了,天帝見朝議難以為繼,知道再說下去也是心不在焉,便擺了擺手,讓眾人散了。


    各路金仙從殿內退了出來,彼此交換一下眼色,唯有悵然搖頭。陛下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四禦的勸諫都被頂了回去,有人覺得陛下不該這樣,“畢竟執掌乾坤,將來上行下效,人人弄個入魔的妖物回來,天界豈不亂套?”


    有人不以為然,“世上□□,哪有一帆風順的。遇見了就去解決,怕什麽!琅嬛君當初還不是無人看好,最後怎麽樣?如今更不應當如臨大敵,那是誰?天帝陛下!世上哪有陛下做不成的事!”


    大禁站在屋角,聽他們邊說邊去遠了。其實這事確實不太樂觀,四禦的勸阻,陛下固然可以駁回,但若是天外天插手,到時應該怎麽應對?


    所以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盡快找到適合煉化截珠盤的人選。可這事不容易,珠盤一成,五毒攻心,這輩子就再也回不來了。雖然救玄師要緊,但陛下不是個濫殺無辜的人,找不見大奸大惡之輩,計劃隻有擱淺。


    大禁慢吞吞邁進殿裏,向上看了眼,耷拉著嘴角說:“回稟陛下,臣四處查訪,收效甚微。上古三族被收拾之後,四海八荒從未如此安定過。臣在半路上遇見了肥遺,問它最近下過太行山沒有,去過人間沒有,想著他要是把生州弄得赤地千裏了,臣就把它押回來煉盤。可它說沒有,它哪兒都沒去,老婆生了孩子,一窩孵了七八條小肥遺,它照顧孩子都還來不及,沒時間出去瞎晃。”他攤了攤手,“您看,這事兒可怎麽辦?臣思來想去,隻有……”


    他話沒說全,向昆侖山方向指了指,意思是想打祖龍的主意。天帝並未答應,“他的業障,用盡餘生在償還,沒有臨時拉出來湊人頭的道理。”邊說邊揉太陽穴,一籌莫展,“容本君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身後發出輕促的一聲笑,“你為什麽那麽執著,非要打造截珠盤?”


    他說:“為了救你,不讓你繼續瘋狂下去。當初你吞下混沌珠是情非得已,既然不是自願的,我就一定要想辦法替你把這珠子取出來。”


    她哦了聲,一條腿挑在另一條膝頭,小腿像秤杆似的擺動著,足尖若有似無在他背上撩動,“你隻記得當初的長情,不在乎我現在的感受。我要是說不想取出混沌珠,你也不會聽吧!”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不取出混沌珠,我們就不能名正言順在一起。我的榮耀你無法分享,你的痛苦我也無法替你承擔。”


    她悻悻然,“什麽情情愛愛,真是麻煩。既然如此,就應該聽取大禁的意見,把祖龍抓來。”她對祖龍實在太有興趣了,猛地翻身起來,從背後抱住他,“天帝陛下,把他抓來吧。你不想救我麽?不想與我成婚麽?隻要有他,一切難題就迎刃而解了……”她不由自主舔了舔唇,“把他抓來吧,好不好?”


    她搖他,前胸貼著他的後背,把天帝搖得骨頭都酥了。隻不過這招沒能奏效,天帝軟玉溫香嚐了個盡夠,腦子卻並不糊塗,“隻怕祖龍出了龍泉洞,等不及煉化截珠盤,就被你吃了。”


    她被戳穿了,雖然知道不可能僅憑三言兩語就達到目的,但天帝這種一針見血的點題方式讓她深感不滿。她一把推開了他,“離本座遠點兒。”


    天帝很無辜,“是玄師大人抱上來的,本君什麽都沒做。”


    “你以為什麽都沒做,就不關你的事了?”她凶神惡煞道,“你綁住本座了,本座的手無處安放,知道嗎?”


    天帝被她說得發怔,怔完了又覺得好笑,這天上地下,從未有人敢在他麵前“本座、本座”地自稱。她果然是有底氣的,他也實在拿她沒辦法。看看殿外,華燈初上,最後一抹天光也沉入長夜,他呀了聲:“天黑了,長情,我們該睡覺了。”


    也許這一整天,他盼望的就是天黑吧。那一聲驚呼真是蘊含了無窮的歡喜,他匆匆拉她出殿門,站在廊廡底下引她看漫天星輝。


    “我一直想這樣,帶著你,站在碧雲仙宮前看星星。你知道首神台麽?那是隻有天帝才能登上的高台,離天頂也最近。待你我大婚了,我遣走看守的神兵,帶你上首神台去。那裏能看清日月星辰的走勢,每一顆星都有屬於自己的星軌……”他嘴裏說著,眼睛也明亮如天上的星,“我真的別無所求,唯願你平安康健。以後就像今日一樣,能並肩陪我看星看月,如此就足夠了。”


    她沒有說話,不知是不是被這夜色感染了,不再像先前那樣暴躁冒進。他聽見她幽幽的歎息,感覺她抱著他的手臂,溫馴地依偎在他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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