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初看著侍女遞上來的香樟木的儺麵具,伸手接過,放在眼前打量了一下。慈眉善目的儺婆麵帶微笑,造型典雅,漆彩華麗。


    她有點好奇,隨手將儺麵扣在臉上,聲音從麵具下麵傳出來,甕聲甕氣地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回公主,是大都督身邊的一個管事。”


    靈初心裏咯噔一下,抬手將儺麵揭下來。琉璃一樣的眼睛睜圓了,看看侍女,又看看手裏的儺婆麵具。


    蕭確為什麽要送她這麽個玩意兒?這是跟她翻舊賬的意思嗎,提醒她不要忘了以前的事?


    靈初有些不安,想到昨天壽宴的事,招手將玉娘喚道自己的身邊,問道:“昨天我喝醉以後,隻記得在壽堂的側間歇下了,後來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


    玉娘遲疑地看她一眼,終還是湊到她耳畔,小聲道:“公主昨晚在側間裏小憩,本來是婢子在旁邊照料。後來大都督來了,命婢子等人退下,婢不敢不從。大約過了兩刻鍾,賓客將散的時候,婢見天色不早,鬥膽上前敲了敲房門提醒。大都督沒說什麽,開門將公主送了回來。那時候公主酒還沒醒,婢子見無事,就伺候公主歇下了。今日公主沒問,婢怕惹公主煩心,也就沒有提。”


    靈初確實說過讓玉娘等人少在她麵前提蕭確。


    玉娘說完,看了看靈初的神色,心裏也有些忐忑,又問道:“公主,可是有什麽不妥?”


    靈初手撐著頭,微微蹙眉想了一會兒,一點兒也記不起來昨天喝醉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也不明白為什麽這會兒蕭確會讓人給她送來這個麵具。


    她輕輕歎了口氣,把儺麵遞給玉娘:“沒什麽,把這東西收起來吧。”


    玉娘應是,轉身退下。


    ……


    第二天是靈初和謝無憂約定見麵的日子,上午的時候謝無憂便親自來都督府請她了。兩人帶著侍女和護衛一同出門。


    靈初頭上戴著冪籬,素白的輕紗從頂部一直垂到頸下,遮住了頭臉及上半身,風吹過的時候紗幔輕輕飄動。


    走過都督府外的一條街,靈初轉過頭來,隔著冪籬的輕紗看向謝無憂,問道:“我們今天去哪兒?”


    謝無憂也回看她一眼,少女的臉在紗幔下影影綽綽的,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恭敬地道:“公主聽說過不惑居嗎?”見對方顯然不解的樣子,繼續道,“那是長安最大的產業,各式經營都有,也是貴族人士常去的消遣地,所以今天想請公主一起去看看。”


    既然是她常去的地方,聽起來又很熱鬧的樣子,靈初便稍稍放下心來,跟著她一起向長安城的東大街走去。


    兩人踏進一間寬闊的廳堂,還沒往裏走,遠遠地就聽見一道吟誦聲從二樓的隔扇屏風後麵傳來。


    那是一個男子正在頌詩,話音剛落,一樓廳堂裏立即就有人高聲叫好。


    靈初見此地頗為風雅,心中不禁生了些許好感。


    她抬手將冪籬的帷紗揭開,係到了腦後,停住腳步抬頭看向二樓,聽樓上的人又念了幾句他們作的詩。隨即目光在一樓的藝舍中好奇地張望了一會兒,除了中原人之外,還見到不少胡人打扮的男女在廳堂中往來穿梭,頗為熱鬧。


    站了一會兒,靈初偏過頭去,見謝無憂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公主,那邊有我的一個朋友,我過去打個招呼。”


    “好的。”靈初點點頭,看她向著左側的一個席位走去。


    一樓是藝舍,有不少技藝出眾的舞伎被邀來此處表演。靈初將目光從謝無憂的身上收回,轉頭看向前方的台子。


    等獻藝的女子一舞完畢,靈初才眨了眨一直聚精會神地睜著的眼睛,將視線從她的身上挪開。


    偶然間卻瞥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靈初定睛一看,卻見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在仆從的陪伴下穿過了中堂,徑直向著後院行去。


    她匆忙轉頭去尋謝無憂,這簡直是天賜的良機,男女主果然還是有緣分的,老天都安排謝無憂在這裏碰上蕭確,肯定是要讓他們發生點什麽。


    然而她轉過身去,剛才還在那裏跟朋友敘話的謝無憂卻不見人影了,倒是跟在她身邊的一個侍女匆匆走上前來,向靈初行了一禮,神色抱歉地道:“公主恕罪,我家女郎方才接到家中消息,說是夫人身體不適。女郎心中擔憂,便先回去了,沒能向公主告退,還望公主見諒。”


    靈初有些傻眼,但人家臨時有急事,她也不能說什麽,隻好表示諒解。那侍女感激地望她一眼,再次行了一禮,也轉身走出了廳堂。


    靈初無奈地吸了一口氣,眼角餘光掃到通向後院的那條路,看見原先陪在蕭確身邊的那個侍從走了出來。


    她莫名地有些緊張,抬手解開係在腦後的帷紗,遮住了自己的臉,同時轉身向外走去。


    沒走出兩步,就聽見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跟了上來,攔住了她。


    靈初裝作不解的樣子,隔著帷紗看向那人:“我好像不認識你,找我何事?”


    那人放低了聲音,姿態恭敬卻不容拒絕:“公主,大都督正在恭候,請隨小的過來。”


    靈初覺得這一整天都很邪門,蕭確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她不想去,但眼前這人顯然是不會放她走的。想了一想,還是跟著那人向前走去。


    穿過中堂來到後院,先前的熱鬧和喧嘩盡被拋在了身後,越往前走越是安靜,最終來到了後院的一座小樓前。


    那侍從領著靈初來到小樓裏的一間書房外,先請她稍候,自己前去稟報。


    靈初停下腳步,看那侍從上前,得到允許之後又躬身請她入內。她在那扇門前猶豫了一瞬,定了定神,才抬手推開門。


    蕭確端坐在榻上的幾案之後,聽到靈初進來的聲音,微微抬眼看她一下,隨後又低下頭去,視線重新落在手中的簡冊上。


    靈初環顧一下室內,見沒有什麽地方可坐,便走到蕭確的麵前跪坐下來,與他隔案相對。


    “不惑居是你建立的?”靈初問道,語氣有點好奇。順手把摘下來的冪籬放在一旁。


    不怪她會這樣想,從他待的位置和這裏的人對他的態度來看,很大可能是這樣。靈初沒想到隨便出來逛逛都能碰到他。


    蕭確沒有抬頭,隻輕輕“嗯”了一聲,隨手把案上的一碟子點心推到她麵前:“你先坐一會兒,我手邊還有些事要處理。”


    看樣子找她過來也沒有什麽要事,靈初見他左手邊堆疊著重重簡冊,有的已經拆閱過,有的還未。


    “你為什麽要在這裏處理公務啊?都督府不夠你用嗎?”靈初又問。


    蕭確似乎笑了一下:“都督府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有些事做起來不太方便。”


    他說得太簡略,靈初隻能自己去想。大概是他執掌蕭氏的時間不算太長,根基也不夠深,孫夫人和李氏雖然支持他,但偶爾也會有掣肘的時候,所以他才想要在外麵發展自己的勢力?


    他處理公務的時候安安靜靜的,隻發出翻閱竹簡的聲音。靈初待得有些無聊,吃了幾口點心,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正喝著,忽然來了興趣,放下杯盞問道:“你在看什麽?”


    蕭確道:“組建府兵的事。”


    靈初對於兵權很是敏感,畢竟亂世強者為王,一支強有力的軍隊,才是一個政權得以存在的保證。


    思及此,她的心裏不禁有些緊張,帶著些試探性的語氣問道:“那你打算怎麽做?”


    蕭確仿佛微微一怔,抬頭看她一眼,看得靈初的一顆心怦怦直跳,手在袖子裏攥緊了。


    然而他卻沒說什麽別的,簡單地把軍隊改製一事跟她講了一遍。


    靈初似懂非懂,但也不好再往深處問,想著還是回頭自己慢慢弄清楚。


    蕭確擱下了手中的簡冊,慢慢坐直了身體,放鬆一下肩背。隨後一隻手擱在案上,手撐著下巴,姿態散漫,雙目直視著靈初,淡淡道:“還有什麽想問的?”


    靈初見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臉上的那道疤,似乎隻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但她卻莫名地感到有些心虛。微微垂目,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起身下榻,在牆邊的一座書架前停住腳步,抬手取下一冊竹簡,打開一看,卻是一本已經失傳了的古籍。


    靈初險些驚呼出聲,這麽個寶物居然被人隨意地擺在這裏。她有些激動地握著那冊古舊的竹簡,抬眼看向蕭確:“沒想到你這裏居然會有《東觀紀要》,從哪裏得來的?”


    蕭確又重新去看他手邊的簡牘了,聞言搖搖頭:“聽不懂。”


    他生母去得早,為了討生活,他十來歲就進了兵營,能識字就不錯了,自然不認得什麽古籍。


    靈初又往書架上看了看,果然還有不少的好東西,猜測是他手下人搜羅來充麵子的,簡直暴殄天物。


    靈初有些嫌棄地瞥他一眼。


    從洛陽到長安,即便經過三年時光的打磨和他自己刻意的掩飾,蕭確的骨子裏仍舊帶著曆經戰場廝殺的悍勇之氣,以及那種潛藏的煞氣,所以靈初一直怕他。


    不過見他此刻端坐在書案後麵,褪去時常穿著的戎裝,換了一身嚴整的右衽深衣。肩背挺直,衣袖舒緩垂落,神情平和又認真的樣子,卻顯出一種難得一見的舒雋氣韻。


    真的挺難得的,靈初就多看了一會兒。


    結果蕭確正好抬眼,兩個人的視線撞到一處,靈初慌忙轉過頭去。


    她裝作翻閱古籍的樣子,身後卻有腳步聲傳來,靈初聽出來是蕭確下了榻,正向著自己走過來。


    她手中握著竹簡,忐忑地轉過身去,蕭確已經走到了她麵前,而且距她很近。


    靈初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身子僵硬地後傾——


    “將軍,你站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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