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晚月打記事起,就知道自己不是單身了。


    她的夫婿姓萬,名玉山,大她十二歲,為杭州人氏,按照輩分來論,是她的叔叔輩。


    家族之間的聯姻是身為謝家族人的責任,謝晚月的四叔和四嬸便是這樣結合在一起的,要說夫妻感情,隻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謝晚月的上一輩族人,清一色男丁,她這輩呢,伯伯們紛紛添子,直到謝禛這裏才有了轉機,得了她這個閨女,再往後,家族裏倒也生了兩個女孩兒,但一個小她五歲,一個小她十歲,按照順位規則,便定了謝晚月與萬家聯姻。


    萬家每年正月會派人過來一趟給謝晚月送禮物,迄今為止,算上從娘胎落地的那份,謝晚月共收了二十份禮物。


    謝家頗為重視這樁婚事,將謝晚月培育得十分出色,琴棋書畫,無一不能。


    謝禛體弱多病,沒活過三十歲,早早地丟下謝晚月和母親梁曼,獨個兒去另一個世界快活去了,謝晚月雖失了父親,但在家族中從未因此受到過欺負,皆因她背負著家族重任。也因著母女倆的生活還需仰仗家族,謝晚月不敢怠慢,一直勤勤懇懇地長大,學習,等待著出嫁的那一天。


    臘月二十八早上,是謝家洗塵的日子。


    族裏的人在祭灶那天便全回了祖宅,各房灑灑掃掃,令得往日毫無生氣的宅子生生擠滿了人氣兒。


    房裏沒什麽可洗的,全都幹幹淨淨,散發著皂角香氣,梁曼和伯母,嬸嬸們去廚房裏洗沉積了一年的碗碗碟碟,謝晚月則陪著弟弟妹妹們玩堆雪人。


    哥哥嫂嫂們還未歸家,隻有謝晚月閑著,她捧著練習冊坐在廊下,一邊做題,一邊做總指揮。


    “大姐姐,我想喝水。”謝晚星噠噠噠跑過來,脆生生地喊她。


    謝晚月聞言,放下習題冊,從身旁的保溫杯裏倒了水,吹散熱氣,遞給她:“慢些喝。”


    謝晚星“咕咚咕咚”喝完,杯子往露台上一擱,轉身又去玩兒了。


    快到中午時分,一花圃的雪人家族全部堆好了,明晃晃地太陽照在上麵,熠熠生輝,小朋友們都很開心,開始編劇本準備演戲了。


    謝晚月暖了暖被凍得通紅的手,招呼他們吃午飯,小朋友們不幹,非要繼續玩,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二姐姐來了。”


    謝晚陽迎著這把聲音行來,到了雪人家族前站定。


    晚星怯怯地喊她:“二姐姐。”


    謝晚陽伸手摸了摸雪人的鼻子,小朋友們屏著呼吸,生怕她一個不高興,就把他們很不容易堆起來的雪人給踹倒了。


    “晚陽。”謝晚月站起來招呼她。


    謝晚陽似是才看到她一般,轉身走到她這邊,在露台上坐下。


    謝晚月讓小朋友們趕快去吃午飯,大家不太願意走,擔心他們的雪人。


    謝晚陽嚇唬他們:“再不走,我現在就把它們踹了。”


    眾人呼啦啦全跑了,唯獨晚星沒跑,她見著謝晚陽臉上有抓痕,定是被誰欺負了,她的眼中噙了一汪淚,問道:“二姐姐,是不是小四嬸又打你了?”


    “是呀,你要替我報仇麽?”謝晚陽冷笑。


    “我要去找爺爺告狀。”


    “管好你的嘴,敢在外頭漏半個字,我打死你。”


    晚星被她嚇得不敢說話,頓了頓足,扭身跑了,不識好歹。


    謝晚月柔聲勸她:“她是擔心你,又何必這樣跟她講話。”


    “好心辦壞事,告訴了老頭子又能怎樣,頂多訓那人兩句,她委屈了要撒氣,不還是落到我身上麽。”


    謝晚月不語,當年四叔出軌,四嬸提出離婚,四叔不應,硬拖著,直把四嬸拖得油盡燈枯,撒手人間,四嬸過世不到半年,四叔便娶了現在的小四嬸,第二年就添了個小子。


    彼時的謝晚陽雖然年紀小,但記仇,處處為難親父和這位後來居上的母親,對新添的弟弟更是恨到想弄死他才遂心,這些年,一家人因此過得雞飛狗跳。


    “你還想著參加高考呢?”謝晚陽見到晚月手裏的練習冊,冷笑道。


    “要不然呢?”


    “出國,然後就別再回來了。”


    “你以為我出得去麽,我不是一個人。”


    “大姐,難道你要像我媽媽那樣麽?”


    “不會的。”


    “咱們家是狼窟,萬家也未必是什麽好地方,萬玉山比你大那麽多,他已經是大人了,你還沒上大學,他肯定像我爸那樣,在外頭找女人了,哼,惡心。”


    謝晚月抓著練習冊的手微微用力,說:“二妹,你這話不要再對旁人說了。”


    “怎麽,你不愛聽?”


    “被別人聽到了,於你不好。”


    謝晚陽再次冷笑:“我不怕。”她頭靠護欄,仰望天空:“有朝一日,我會把他們欠我媽媽的,全都討回來。”


    “二妹,再忍一忍。”


    “大姐,我無時無刻不在忍,但我沒有你那麽能忍,明明知道是火坑,還從小到大都努力往裏麵跳。”


    謝晚月微微歎氣,她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戾氣太重,再說下去也無益,待她再長幾歲,應該會好一些,然而她卻沒想到五年之後的謝晚陽,給一家人下了迷藥後,獨自一人背了五十萬現金逃離謝家,自此杳無音信。


    姐妹兩個沉默了一會兒,老趙過來喊她們去吃飯,又說,萬家來人了。


    謝晚月納罕,除夕還未過,萬家來人做什麽?


    午飯過後,謝晚月被謝殿臣叫到書房。


    晚月進去時,謝殿臣正在和萬家通電話,麵上有喜有憂,晚月立於一旁等候。


    謝殿臣很快結束通話,告知萬家此次前來的目的。


    萬家老太太今年生了一場病,一直不見大好,恰逢闔家團圓的日子,家家都是一派歡喜,唯獨萬家大少爺萬玉山,孤零零的一個守著空房過年,老太太覺著自己時日無多,希望能在有生之日跟長孫和長孫媳婦一道過個年,所以派了人過來接謝晚月去杭州。


    謝晚月問:“待幾天?”


    “過了正月十五就回。”


    哦,謝晚月心裏不願,卻也不得說出口,她看了看謝殿臣,見他再無他話,便說:“那我回去整理行裝了。”


    謝殿臣“嗯”了一聲。


    謝晚月走到門口,頓住,回頭:“爺爺,過年好,提前給您拜年了。”


    謝殿臣聞聲待回應她,她已出了門。


    梁曼中午得知的消息,心裏難受許久,女兒聰明伶俐,又乖巧懂事,一直是她心頭的尖尖肉,尤其是喪夫之後,除了事業,女兒是她命裏唯一的陽光,這樁婚事是謝禛尚在時應下的,她不肯,希望女兒未來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但謝禛堅持,她與他生了一回氣,後來謝禛咽氣前再次提及謝晚月的婚事,望她以家族為重,她傷心不已,心裏萬般不樂意,但為了卻謝禛的心願,咬牙答應了,這十幾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後悔,和謝殿臣聊過多回,均被駁回,她也曾試過帶著謝晚月逃離,卻以失敗告終,後來便期望萬玉山能是謝晚月的良人。


    如今萬家派人來接謝晚月,這一去,便是塵埃落定了,她不甘心,又沒有別的辦法,在房間裏坐了半天,終是打起精神來,給謝晚月整理行裝,大大的行李箱塞了又塞,終是覺得不滿足,想要給她帶的東西太多,奈何帶不走。


    謝晚月回房間時,見梁曼給她整理了兩個超大行李箱,還要再裝第三個,她趕忙製止:“媽,別帶太多東西了,我十六就回來了。”


    梁曼這才停手,絮絮道:“這個箱子裏是內衣和輕軟的毛衣,裙子,這個箱子裏是褲子和外套,大衣,說是那邊的冬天比北方還冷,我又給你帶了件羽絨服,你自己要注意保暖,別生病。”


    謝晚月頭一回感受到梁曼的難過,她的媽媽一直是自強自立的女性,從未在任何困難下低過頭,從小教她做事做人,此刻,她的傷感浸染全身,令她有點兒想哭,她拉起梁曼的手,輕拍,說:“媽,你別擔心我,你自己保重身體。”


    梁曼又叮囑她:“萬家是舊式家庭,人多,規矩多,你到了那邊要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忍著,不許和旁人嚼舌根,知道嗎?”


    “嗯,我知道的。”謝晚月應聲。


    梁曼還要再說,趙伯敲門,說是老爺子有禮物送給謝晚月,梁曼去開了門,趙伯遞給她一個紅包,說:“晚月今年的壓歲錢。”


    謝晚月過來道謝,讓他給爺爺帶好。


    趙伯又說:“行李收拾完,得走了,明義在外頭等著。”


    謝晚月去瞧梁曼,梁曼眼圈兒一紅,說:“走吧。”


    趙伯幫著將兩個行李箱拿出來,謝晚月和梁曼擁抱,辭別,上車。


    一路往機場駛去,沿途均是張燈結彩的過年氛圍,別人都是闔家團圓,她卻要在這樣的日子裏背井離鄉。


    下了飛機後,有車來接,謝晚月被安排上了第二輛車,車開了很久,晚上八點才終於進了萬家大宅。


    車門打開,迎麵撲來一股涼氣,臉上染了冰冰的水汽,抬頭一瞧,竟然下雪了。


    秦明義引她下車,進了大宅的門,看見的是一道巨大的影壁,上麵雕有繁複的花紋,一旁是高大粗壯的樹木,不曉得生了多少年,樹枝鋪得遮天蔽日,甚至鋪到了外頭,影壁後麵是一片竹林,鬱鬱青青葉子趁著白色的積雪,在最後一絲夕陽的餘暉中顯得格外好看。


    萬家是七進院落,秦明義帶著謝晚月穿過長長的遊廊進了主院。有人引領他們到西屋,秦明義退了出去,一人接了謝晚月脫下的衣裳,一人端了清水給她洗手,一人端了個小飯桌上來。


    謝晚月默不作聲地打量四周,這座宅子大約有些曆史了,物件擺設大多都是舊式風格,讓人恍若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小飯桌上是三碟子菜,一葷兩素,外加一小碗糙米飯,一碗湯,謝晚月胃口不好,隻吃了幾口便擱了筷子,很快就有人來收走小飯桌,屋裏又隻有她一個人,她眼皮沉重,想睡,又沒著落,強撐著。


    又過了一會兒,外頭進來一個老媽媽,自稱姓秋,名曼,說老太太醒了。


    謝晚月起身,跟隨秋曼往內室裏去。她的心裏莫名緊張,這座陌生的宅院和陌生的人讓她非常不安。


    內室的陳設很簡單,但處處透著雅致,謝晚月隻簡單掃了兩眼,便被床上的人吸住了目光。


    那人身著月白中衣,半倚靠在床頭,滿頭銀絲用一支玳瑁簪子綰起,雖麵帶病容,但氣質絕然,完全不似八十七歲高齡的老人。


    “來,到這兒坐。”老太太向謝晚月招手,聲音柔和。


    謝晚月乖巧地坐到她身邊,被她執起右手,任她在自己手背來回摩挲。


    “路上累不累?”


    “不累。”


    “吃的合不合口味?特意按著你的習慣做的。”


    “謝謝奶奶,我覺得很美味。”


    “明年可以成婚了。”


    “……”


    “還不想成婚麽?”


    謝晚月回道:“我還不到法定結婚年齡。”


    “還是個孩子呢。”老太太微微歎氣,“要辛苦你了。”


    謝晚月乖巧地坐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麽話。


    老太太見她麵色疲憊,讓人帶她去休息,謝晚月跟隨來人退出。


    待她出門,秋曼過來給萬老太太遞了杯水,說道:“從前隻看相片就已經覺得很美,這會兒見了,更是覺得美,人又聰明乖巧,玉山有福氣了。”


    “太小了些,玉山已經三十二了。”


    “明年就二十了,先辦禮娶進來,待到年齡了再去辦法律文書。”


    萬老太太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回頭叫玉山來一趟,與他打個商量。”


    “我記下了,玉山這會兒還在外頭忙,估摸著又要很晚回來,可能還喝了酒,不如您先睡下,我去和素芳知會一聲,明兒一大早再做商量。”


    萬老太太點頭應了,又叫她去拿老黃曆來查吉日。


    謝晚月被人領著,一路往深宅裏去,此時的天色已是墨黑,長廊裏的燈光柔軟,照在飄落的雪花上,瑩瑩點點,煞是好看,穿過一道長廊,到了一處院落,進得房間,便見到她的兩個超大行李箱立在牆角。


    一人從盥洗室轉出來,自我介紹是將萬玉山從小帶大的保姆,姓徐,名素芳。


    “你和玉山一樣叫我芳姨就成,洗澡水放好了,去洗個澡祛祛乏。”


    謝晚月道謝,然後打開行李箱,找了幹淨的衣物換上,洗完澡回到為她準備的房間,眼皮便有些打架了,雖然夜還淺,但她實在熬不住,趴到床上便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陣嘈雜的聲音給吵醒。


    謝晚月凝神聽了聽,是萬玉山回來了,他喝醉了酒,正在用各種辦法疏散酒氣。


    她有些莫名地緊張,在床上翻了兩個身,終是掀開被子起來,摸到門口,貼耳去聽,外頭約摸剩了三個人在說話,一把清冷的男聲,略帶了醉酒的沙啞,一把略蒼老的女聲,是芳姨,另外還有一把輕柔的女聲,正在安撫萬玉山。


    謝晚月踟躕良久,終是開門出去。


    屋子裏隻有兩個人,椅子上坐著的便是萬玉山,他的麵容和聲音一樣清冷,隻是這份清冷上沾了一絲潮紅,俊美中平添了一股嫵媚。


    立著的那個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身穿紫色毛衣裙,纖腰處係了一根細細的帶子,更加顯得腰身窈窕,她正傾身湊到萬玉山耳邊說著什麽,一頭波浪長發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了小巧的紅唇和鼻尖,空氣中彌漫的酒氣中,夾雜了絲絲甜香,應該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兒。


    萬玉山覺得耳邊聒噪,心裏不耐煩,一把推開身前的人,聲音也帶了煩躁:“湯好了沒?”


    屋外傳來徐素芳的聲音:“好了好了,這就來。”聲音未落,她便端了碗湯進來,快步走到萬玉山跟前,“都喝了。”


    萬玉山睜開眼,伸手拿起碗,幾口喝完,落眼時瞄到一個身影,定睛去瞧,見著謝晚月站在西屋門前,俏生生的一抹。


    謝晚月驟然迎上他的目光,一驚,他的眼神如刀。


    “她是誰?”萬玉山問。


    徐素芳答了。


    “她怎麽在這裏?”萬玉山將手裏的空盞頓到桌子上,盞碎了。


    屋子裏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謝晚月有些窒息,大著膽子開口:“我……”


    “給我另辟個院子!”萬玉山站起來,沒站穩,打了個晃,被身旁的女人扶住。


    “玉山,夜深了,先歇下,明兒個再換。”徐素芳勸他。


    萬玉山掃她一眼,徑自往外走,那女人緊緊跟隨:“玉山,你慢些。”


    徐素芳心裏一個咯噔,幾步追出去。


    “誰叫她來的?”萬玉山怒火越來越盛。


    “是老太太。”


    “胡鬧!老太太糊塗,你們也跟著犯糊塗,拿我說過的話當放屁呢!”


    謝晚月聽到外頭的聲音越來越遠,一口堵在心口的氣這才泄了,背後一片涼,大約是汗浸透了衣裳,她鬆開揪著衣角的手,轉身回房,脫了睡衣,快速換好幹淨衣裳,手掌滑過臉頰,發覺全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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