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


    幸福就像虛無縹緲的肥皂泡泡。--國中二年級男生的遺書用這句破題會不會太惡心了點?


    唯一愛的人棄我而去的那天晚上,要洗澡的時候發現連沐浴精的罐子都空了。人生就是這樣。我沒辦法隻好在沐浴精的瓶子裏灌了足夠洗一次份量的水,用力搖晃,半透明的瓶子裏充滿了小小的泡沫。


    那個時候我就想,這就是我。稀釋了一無所有的空殼中僅存的幸福殘骸,變成滿滿的小泡沫。即使知道這全是空洞的幻象,但總比一無所有要好。


    八月三十一號。今天我在學校裝了炸彈。遙控引爆裝置的開關是手機簡訊的送出鍵。裝在炸彈裏的手機隻要震動就會引爆。我特地去新辦了一支手機,隻要知道號碼,誰的手機都可以引爆,連打錯的電話也會在五秒之內,砰!


    炸彈裝在體育館舞台中央的講台裏麵。


    明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典禮,全校學生都會在體育館集合。我預定要接受表揚。昨天班導寺田打電話來說我第一學期寫的作文獲得全縣第一名,告訴我在開學典禮上表揚的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長頒發的獎狀之後,就代替校長上講台,朗讀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會做那種沒意義的事。我會發表一段短短的告別辭,然後按下手機按鍵--


    一切都灰飛煙滅。還拉上一堆沒用的廢物墊背。


    這次前所未聞的少年犯罪,電視台會緊咬著不放吧?媒體會大為騷動吧?這樣的話我會被視為怎樣的人呢?要是把“內心的黑暗”這種陳腐言詞跟老套的想像套在我身上的話,不如就公開這個網頁。可惜的是因為我未成年而不能公開真實姓名。


    大家到底想知道犯罪者的什麽呢?成長過程、隱藏在內心的瘋狂念頭,說穿了還是犯罪動機吧?這樣我就針對這一點來寫了。


    我了解殺人是犯罪。但我不能了解這為何是壞事。人隻是地球上無數生物之一。為了得到某種利益而消滅某個物體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是嗎?


    就算我這麽認為,學校出了“生命”這個作文題目的話,我還是能比全縣所有中學生寫得好。


    我引用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裏“被選中的非凡人物為了新世界的成長,有超越現行社會規範的權利”,然後使用“生命的尊嚴”等詞匯,用中學生的口吻主張這個世界上沒有能被認可的殺人行為。原稿用紙五張,半小時不到就寫完了。


    我要說什麽?我要說的就是用文章表現的道德觀,單純隻是教育的學習成果而已。


    有人本能覺得殺人是壞事嗎?這個信仰薄弱的國家裏大部分的人,因為從懂事開始就被灌輸這種觀念,所以才根深蒂固了不是麽?正因為如此才會認為殘忍的犯罪者當然該判處死刑。連這裏麵的矛盾都看不出來。


    但是非常罕見地,也有在接受了教育之後,不顧自己的地位跟名譽,主張就算是犯罪者生命也一樣寶貴的人。到底要接受怎樣的教育才能培養出那種感性呢?從出生開始就每天晚上聽歌頌生命尊嚴的故事(有這種玩意嗎)?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以理解為何自己沒有這種感性。


    因為我從來沒聽過母親給我講故事。她有陪我睡。但每天晚上聽的都是電子工程學的話。電流、電壓、歐姆定律、基爾霍夫定律、戴維寧定理、諾頓定理……。母親的夢想是成為發明家。要製造能夠消除任何癌細胞的機器。她的故事總是以這句話作結。


    一個人的價值觀跟標準是由成長環境決定的。而判斷他人的標準是依據自己最初接觸的人物而定,我想這個人通常都是母親。比方說同一個人物a,由嚴格的母親養出來的人會覺得a很溫和;但由溫柔的母親養出來的人就會覺得a很嚴格。


    至少我的標準是我母親。但是我還沒碰到過比她更優秀的人。也就是說死了會令人感到可惜的人,我周圍一個也沒有。很遺憾這包括了我父親。他就是個爽朗的鄉下電器行老板。雖然並不討厭,但也沒有活著的價值。


    不管多麽聰明的人都有低潮的時候。也有雖然不是自己的錯,卻被別人牽連的困頓時期。母親就是在這種時候遇見父親。


    母親是歸國子女,在日本頂尖的大學讀電子工程博士。她研究的最後階段碰上了很大的阻礙,就在此時還發生了車禍。


    她參加學會活動從外縣市的國立大學回東京的時候,夜間客運巴士的駕駛打瞌睡,車輛翻落到山崖底下,死傷人數超過十人,非常嚴重。父親搭乘同一班巴士要去參加學生時代朋友的結婚典禮,他把撞到頭失去意識的母親從車上拖出來,送上最先到達現場的救護車。


    兩人因此相識結婚,生下了我。不,順序說不定相反。母親沒有完成研究題目,隻修畢了課程,完全沒有發揮之前磨練的才能,就這樣到鄉下來定居。


    這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可說是她的複健時期。


    母親總是在越來越冷清的商店街電器行一角,用簡單明了的方式把她擁有的知識教給我。有時拆開小鬧鍾、有時分解大電視,告訴我發明沒有盡頭。


    “阿修是非常聰明的孩子。媽媽無法完成的夢想就隻能交給阿修了。”


    母親一麵這麽說,一麵用連小學低年級生都能理解的話,反覆解釋她沒有完成的研究時,說不定靈光一現。她瞞著父親寫了論文,送到美國的學會。那時我九歲。


    過了沒多久,母親以前研究室的教授就來勸說她回大學去。我在隔壁房間偷聽,有人肯定她優秀的才能讓我非常高興,甚至勝於母親可能離開的不安。


    但是母親拒絕了。她說自己要是還單身的話隨時都可以回去,但現在沒法拋下孩子離開。


    她因為我而拒絕了人家。這讓我十分震驚。我扯了母親的後退。別說我是個沒有存在價值的人了,好像連自己的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樣。


    有個詞叫做斷腸之思,我想當時母親應該是抱著這種心情拒絕了邀請吧。強行壓抑的情緒直接朝著我發泄。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她這麽說,開始每天打我。青菜沒吃完、考試犯了小錯、關門太用力……。隨便什麽理由都無所謂。她隻是不能原諒我存在她眼前這個事實吧。


    每次被打,我都覺得身體裏的空洞又擴張了。


    但是我從沒想過要告訴父親。我並不討厭他,但他什麽事都讓母親決定,自己一副沒事人的樣子輕鬆度日,看著看著就滿滿瞧不起他了。


    當然我就算臉腫起來、手腳淤血,也從不憎恨母親。因為她情緒失控當天的晚上,一定會到我房間來,我假裝睡著,她會溫柔地撫摸我的頭,一麵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這樣我怎麽憎恨她呢?


    母親離開房間以後,我把臉埋在枕頭裏啜泣。唯一愛的人因為我而痛苦,這讓我非常難過。


    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想到死。


    要是我死了,母親就能充分發揮她的才能,完成多年以來的夢想。我在腦中演練所有能想到的自殺方法。衝到公路上的卡車前麵。從小學的屋頂跳下來。用刀刺進心髒。不管哪種都是醜惡不像樣的死法。想起前年冬天在醫院病床上安詳去世的阿嬤,就覺得不如生病死掉算了。


    就在我絞盡腦汁思索死法的時候,雙親離婚了。我才十歲。父親發現母親虐待我。好像是商店街的鄰居告訴他的。母親完全沒有辯解,決定手續辦完就離家。我雖然知道母親不會帶我走,但還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難受,眼淚流個不停,身體裏好像完全空了。


    決定離婚之後,母親就不再打我了。相反地一有空就憐愛地撫摸我的臉和額頭。吃飯的時候都做我喜歡的菜。包心菜卷、焗烤、蛋卷……手巧的她做的菜比任何餐廳都好吃。


    離別的前一天我們倆最後一次一起出門。她問我想去哪裏,我無法回答。一開口好像眼淚就會掉下來。結果就到鎮外國道旁新蓋好的購物中心。


    母親在那裏買了幾十本書跟最新的遊戲機給我。遊戲機是為了排遣當時的落寞而買,遊戲軟體她讓我選自己喜歡的。但是書全部是她選的。


    “這些書現在對你可能還有點難,等到上中學的時候再看吧。全部都是對媽媽的人生有重大影響的書。阿修流著媽媽的血,一定也會被感動的。”


    她如是說。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卡繆……看起來一點都不有趣,但沒關係。流著媽媽的血。有這句話就夠了。


    最後的晚餐是漢堡。母親雖說要吃更好的東西,但我要是不到輕鬆熱鬧的地方,就沒法忍住眼淚。


    買的東西用宅配服務送回,我們牽著手走上回家的路。靈活地使用螺絲起子的手。製作好吃漢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的手。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手能傳達這麽多的回憶。我已經到了極限了。腳踏出一步眼淚就流了下來。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死命拭淚。媽媽開口說:


    “阿修,媽媽答應以後不能見你,也不能打電話或者寫信給你。但是媽媽會一直想著阿修的。就算我們分開了,阿修也是媽媽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發生什麽事,媽媽就算破壞約定也會趕來的。阿修也不要忘記媽媽喔……”


    母親也哭了。


    “真的會來嗎?”


    母親沒有回答,隻停下腳步,用力緊緊抱住我。這是一無所有空虛的我,最後的幸福--。


    隔年,父親再婚。我十一歲。


    再婚的對象是他中學同學,長得不壞,但是笨得不得了。跟電器行老板結婚,卻連三號電池跟四號電池都分不出來。但是我並不討厭這個人。


    因為她知道自己很笨。不會的事就直說不會。客人要是問了什麽困難的問題,她不會含糊蒙混過去,會好好地記下來,問過父親之後再回客人電話。讓人佩服的笨法。所以我帶著敬意叫她:“美由紀阿姨”。當然也從沒做過肥皂劇裏常見的欺侮繼母、反抗繼母之類的無聊事。我替她在網路上標便宜的名牌貨、替她拿東西、出門買晚飯等等,我覺得我挺努力的。


    家長參觀日她來學校,我也並不討厭。我沒告訴她,她不知道從商店街上什麽人那裏聽說了,我在課堂上轉過頭,一眼就看見美由紀阿姨站在家長前排中央。她用手機拍了我在黑板上解開其他同學不會的數學題,回去給父親看,老實說我很高興。


    我們也會跟父親三個人一起去唱卡拉ok、打保齡球。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慢慢變笨了,但當笨蛋意外地很輕鬆愉快,愉快到我覺得就這樣成為笨蛋家庭的一員也不錯。


    父親再婚半年後,美由紀阿姨懷孕了。笨蛋跟笨蛋的婚姻,生下笨蛋小孩的機率是百分之一百,但是寶寶跟我有一半的血緣,我也很期待會生下怎樣的寶寶。這個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成為笨蛋家庭的一員。但是隻有我一個人這麽想。預產期前一個月,訂購嬰兒床的時候美由紀阿姨說:


    “我跟爸爸商量過了,讓修哉到阿嬤的房子那裏去念書。寶寶出生以後哭的時候會吵到你的。沒問題,電視冷氣什麽的都會裝好。很棒吧。”


    他們已經決定好了,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第二個星期我房間的東西就用店裏的小貨車幾乎都搬到阿嬤在河邊的舊平房。空出來的房間裏,能照到太陽的窗邊放著嶄新的嬰兒床。


    一個小泡泡,啵地一聲破掉了。


    這個鄉下小鎮沒什麽明星學校可上,我預定要上離家最近的公立中學,根本用不著考試。學校的功課不管是哪一門,教科書看一遍,我就知道這裏大概是要學生學到這種程度吧,然後我就完全掌握這個階段的內容,不再深入下去。


    換句話說,我根本不需要專門有個地方念書。但是他們既然要給我也沒辦法。母親買給我的書本來是上中學以後才要看的,為了有效地利用時間跟空間,我就早一步開始看了。


    我不知道《罪與罰》、《戰爭與和平》給了母親怎樣的影響。我跟母親流著同樣的血,那我閱讀時的感覺應該也是母親的感覺吧。母親選的書果然沒錯。我不斷反覆閱讀。看書的時候就像是跟遙遠的母親共處一樣。這對孤獨的我而言是小小的幸福時刻。


    我沉浸在母親的回憶中,檢視這間當電器行倉庫用的房子。這裏簡直是寶庫,各種工具都有,沒在使用的家電也到處都是。我找到了一個鬧鍾。以前母親曾經拆開來給我看過的那個。


    這個鬧鍾裝上電池也不會動,我想修理看看,打開來發現隻不過是接觸不良而已。我在修理的時候想到了個有趣的主意。於是第一號發明:逆轉時鍾就誕生了。長針、短針跟秒針都逆轉。讓人有時光倒流錯覺的時鍾。從時鍾的針指到零點的時候開始,我就把這裏叫做“研究室”。


    用心製作的逆轉時鍾,周圍的反應十分冷淡。所謂周圍就是要我消掉小電影馬賽克的同班笨蛋同學。先是盯著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連針在逆轉都沒發覺。沒辦法隻好明說,說了之後的反應也不過就:“啊,真的耶。”說:“咦,好好玩,”或者問:“怎麽弄才會這樣?”的人一個也沒有。對笨蛋來說,眼睛看到的,隻跟自己有直接關係的就是一切,完全不會想知道任何內情。所以才會這麽笨。真無聊。


    給父親看了他隻說:“壞掉了嗎?”他一心都在剛出生的兒子身上,嬰兒跟他一樣長得一副笨蛋樣。


    沒有任何人讚賞的悲哀發明。對了,讓母親看的話她會說什麽呢?隻有她一定會稱讚我的。我一開始這麽想就無法壓抑了。


    要怎樣才能讓她看到呢?她的住址或電話號碼我都不知道。我隻知道她上班的大學。於是我設立了自己的網頁,就是“天才博士研究所”。要是在那裏公開發明的話,說不定哪天母親會來留言。我抱著淡淡的期待,到大學網站的留言欄上寫了自己的網址跟留言。


    這裏有喜歡電子工程學的天才小學生的有趣發明。請一定來看看。


    但是不管怎麽等都沒有像是母親的人來留言。來留言的全是同班的笨蛋。連消除小電影馬賽克的事也寫上,引來了一堆變態。還不到三個月,網頁就成了笨蛋的口水版。我想打斷他們,讓他們後悔到這裏來,就貼了死在河邊的野狗屍體。沒想到笨蛋們更為高興,連精神有點不正常的家夥都來留言了。雖然這樣我仍舊不想關閉網頁,因為我不想放棄這絲渺茫的希望。


    我上了中學仍然繼續從事發明。一年級的班導師是教理科的女老師。她不跟學生有非必要以上的接觸,讓我對她稍微有點好感。我自己都覺得滿難得的。我想讓她看看我的發明。


    我立刻把剛完成的自信作品“嚇人錢包”拿給她看。她會有什麽反應呢?我充滿期待,但獲得的隻有老太婆的歇斯底裏。


    “為什麽做這種危險的東西?要拿來幹什麽?殺死小動物嗎?”


    大概有笨蛋去網頁看過了吧。班導竟然把這當真,簡直比那些人還笨。我對她的感覺隻有失望兩個字。


    但是在那之後絕妙的機會出現了。“全國中學科展”。貼在教室後麵布告欄上的簡章有全國大會審查員的名稱跟頭銜。六名評審中有著名的科幻作家跟前演藝人員市長,但吸引我注意的是別的人物。瀨口喜和,他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頭銜。k大學理工係電子工程學教授。那是媽媽任職的大學。


    要是我的發明得獎了,媽媽說不定會聽說。她聽到名字會吃驚吧。兒子用她教的知識得獎她會高興吧。然後她會恭喜我吧。


    我拚了全力。我本來就很能集中精


    神,但那樣專心致力於一件事還是第一次。首先要加強錢包本身,加上解除功能。我認為國中高中生程度的比賽重視的是報告,而不是作品的品質本身。我也考慮了表現的方式。叫做“嚇人錢包”就像是惡作劇的玩意而已。這樣不行。對了,防盜的話如何?設計圖跟解說好好做,但是動機跟說明要像中學生。不要用打字,手寫的更好。完成的作品以國中一年級的學生來說應該算得上完美無瑕了。


    但是我碰到了一點小障礙。報名需要指導老師簽章。我要班導蓋章,她麵有難色。她可能還在介意網頁上的東西,真讓人驚訝。我挑釁說:“我做這個是為了伸張正義。老師覺得這是危險的東西。那我們讓專家判斷誰對好了。”她就蓋章了。


    結果一切如我所料。暑假的時候,“嚇人錢包”參加了名古屋科學博物館舉行的全國大賽,獲得第三名特別獎。沒得到第一名雖然有點遺憾,但我沒想到得第三名也讓我這麽高興。得獎者都會獲得評審的個人評語,而給我評語的就是那個瀨口教授。而且他竟然就是當年來把母親帶回大學的人。


    “渡邊修哉同學,你真厲害。我都做不出這種東西。我看了你的報告,你應用了很多中學裏學不到的知識呢。是學校老師教你的嗎?”


    “不是。……是母親教我的。”


    “啊,母親教的。你的家庭環境真是非常優秀。以後也要繼續努力,發明更多有趣的東西喔。”


    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個確實認識母親,稱呼我全名的教授身上。請跟和你一起上班的母親提起今天的事吧。不說也沒關係,把印著得獎者資料的小冊子放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就好。


    我接受了當地報社記者的訪問。就算報紙刊登了關於我的報導,母親說不定也看不到。但她要是知道我得獎了,或許會在網路上查詢而看到報導吧。我這麽期待著。


    我接受訪問的那天,在我完全沒聽過的城市發生了一件少年犯罪。“露娜希事件”。中學一年級的女生在家人的飯菜裏下各種各樣的毒,然後觀察結果記錄在部落格上。那個時候我還有點佩服,這世界上還有能想出有趣花招的家夥呢--


    暑假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等待母親的聯絡,但沒有一點消息。母親不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我為了能隨時接到她的電話,不顧美由紀阿姨坐立不安,不去“研究室”,一整天都待在家裏。我不停地用店裏的電腦檢查郵件,有點動靜就去看信箱。


    店裏的電視上成天都在炒作“露娜希事件”。露娜希的家庭環境、在學校的情形、成績、社團活動、嗜好、喜歡的書、喜歡的電影……。隻要打開電視,不想知道露娜希的情報都不行。


    跟這正好相反,我參加科展得獎的事母親知道了嗎?我甚至想像瀨口教授跟母親在大學的餐廳一起喝咖啡的場麵。


    “之前科展的時候有個孩子的發明很有趣喔。他叫做渡邊修哉……”


    真夠蠢。他們才不會聊這種事呢。大家一定都在談“露娜希事件”吧。露娜希事件炒得越厲害,我就覺得身體中的泡泡一一破滅。做了好事上了報紙,母親也沒注意到。要是、要是我也成為罪犯的話,母親會不會趕來呢--。


    以上就是我的“成長過程”、“隱藏在內心的瘋狂”,跟“動機”。正確來說是最初的“犯罪動機”。


    犯罪也有各式各樣的。順手牽羊、竊盜、傷害……。就算犯下半調子的罪行,也不過是被警察跟老師說教而已。而且這種程度的話,一起被關注的是父親跟美由紀阿姨。這樣的話根本毫無意義。


    我最討厭無意義的行動。要犯罪的話,一定得要是震驚社會,讓電視跟平麵媒體大肆報導的案子不可。這樣一來果然得殺人了。拿家裏廚房的菜刀揮舞,沿著商店街大叫狂奔,刺死熟食店的阿姨當然也會被大肆報導,但這樣責任還是隻能追究到父親跟美由紀阿姨頭上。


    媒體要是報導我人格形成的影響是那兩人的話就沒意義了。要是把他當家人一樣接受,不讓他到別的地方念書就好。父親要是說出這種話讓全國報導的話就太丟臉了。


    不是這樣的。要是媒體報導責任在母親身上,她就會趕來吧。案子發生之後,輿論的目光必須集中在母親身上。我跟母親共有的東西,那就是才能。也就是說我犯下的罪行一定要跟母親遺傳給我的才能相關。這樣的話--就用我的發明得了。


    要不要新做一個呢?不,已經有了最合適的作品了不是嗎?“嚇人錢包”。頒獎的時候瀨口教授說了。


    “是學校老師教你的嗎?”


    我這麽回答。


    “不是。……是母親教我的。”


    發生殺人案的話,凶器當然會成為焦點。刀子或金屬棒太無聊了。露娜希事件的氰化鉀跟各種藥物,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從網路上買的、從學校裏偷出來的現成東西而已。借刀殺人完全和本人的才能扯不上關係。


    凶器要是少年犯自己發明的話,大家會有怎樣的反應呢?而且那還是“全國中學生科展”這種健全青少年比賽的得獎作品,媒體一定會大為騷動。給獎的評審可能都會被牽連。這樣一來瀨口教授就會說少年的技術是母親教的吧?


    就算這種可能性很低,開電器行的父親也很可能會受到世間質疑,為了轉嫁責任他說不定會把母親抬出來。說話回來與其這樣東想西想,我自己說出來不就好了嗎?


    從懂事開始母親就教我電子工程學,從來沒給我講過“桃太郎”、“鶴的報恩”之類的故事。


    我想這種發言會引起不小的爭議。母親會跟我說什麽呢?一定會說:“阿修,對不起,”然後跟那時候一樣緊緊抱住我吧。


    凶器決定之後就是目標了。我這個鄉下小鎮國中生的活動範圍隻有自家、“研究室”、學校這三個地方及其周邊。之前說過了,要是在自家,特別是商店街附近犯案的話,就算凶器是我的發明品,責任也不會追究到母親,而是父親頭上。“研究室”周圍沒人住。雖然可以拿到河邊玩的小孩當目標,但那裏是危險場所,小孩不會定期來玩耍,不適合計劃性犯罪。這樣的話隻有學校了。學校發生殺人案,媒體也一定會大肆報導。


    那要殺誰呢?其實誰都可以。


    我對鄉下的笨蛋本來就沒興趣,班上同學的名字我幾乎都不知道。不管是老師或者學生,媒體都會趨之若鶩吧。


    中學男生殺害老師!


    中學男生殺害同學!


    不管哪種情況說有魅力都很有魅力,說無聊也都很無聊。


    一般來說,人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想要殺人呢?坐在我隔壁的家夥上課的時候在筆記本上猛寫“去死”。毫無長處沒有生存價值的不是你嗎?讓人非常想這麽吐槽的家夥,到底想要誰去死呢?我覺得讓他選目標說不定不錯。


    但是我之所以跟他搭訕並不是隻因為這個原因。是因為這個殺人計劃需要有證人。就算殺了人,沒人知道的話就沒意義。但是自首太蠢了。所以得要有人參與我的計劃,跟警察、媒體作證才行。


    並不是誰都可以。首先律己甚嚴、到處發揮正義感的家夥就不行。為了要見證計劃的各階段,可能會跟大人透露的家夥也不行。“不可以殺人喔!”會這樣說教的家夥當然更不用提了。


    接著,滿足於現在生活的人也不行。那種家夥全都在看見似乎比自己不幸的人的時候就會同情人家。“喂,為什麽想殺人呢?有什麽不愉快嗎?跟我說說好嗎?”要是給人這麽問可怎麽辦?你隻是想爽一下而已吧!


    這些家夥很容易理解。同班同學的個性花一星期觀察就大概都能分辨出來。


    一定要小心笨蛋。而且是搭順風車的笨蛋。比方說看到小電影的馬賽克除去了,就


    像那是自己辦到的一樣到處宣傳的笨蛋。隻不過去網頁看上麵的動物屍體照片,就覺得自己好像是凶惡少年的同夥一樣的笨蛋。會到處去說自己是共犯的家夥絕對不行。


    理想的人選是雖然是笨蛋,但內心積蓄著不滿的膽小鬼。下村直樹完全符合這個條件。


    二月初,“嚇人錢包”升級成功。實行計劃的時機終於到了。


    我雖然跟下村幾乎沒說過話,但親切地跟他搭訕,稍微捧他兩句,他立刻就對我推心置腹。我隨便說些違心之論,輕輕刺激他一下,這很簡單。然後我再提起小電影的話題就完美無缺了。


    但是我立刻就後悔選下村當證人。


    第一件令我失望的是他沒有想殺的人。他隻是因為不知怎地感到不爽,而詞匯不夠隻能用“去死”兩個字發泄出來而已。


    而且他真的很討人厭。他在學校沉默寡言,但稍微跟他親近一點他就說個不停,說個不停……


    “媽媽做的紅蘿卜餅幹,你不吃嗎?這樣啊,渡邊跟我一樣討厭紅蘿卜啊。我們真合得來。我也隻能吃這個。我討厭紅蘿卜,所以媽媽試了各種不同的料理方法跟甜點,每種都好難吃。但是隻有這個覺得還可以,就吃吃看吧。”


    他以為自己是誰啊。我之所以不吃餅幹是因為覺得惡心。兒子已經是中學生了,去同學家玩還給他帶手工餅幹的母親令人惡心,而就這樣帶來一點不覺得丟臉的下村也夠惡心了。


    我心想,幹脆殺掉這家夥算了。我第一次發現殺意是在本來應該保持一定距離的人跨越界線的時候產生的。


    但是就在我想找別人當證人的時候,下村提出了我沒想到的目標。我根本想都沒想到的人--班導的女兒。


    中學男生在校內殺害導師的小孩!


    這是到目前為止沒有過的案例。媒體一定會愛死的。看見“嚇人錢包”就歇斯底裏罵我的班導。心不甘情不願在報名表上蓋章的班導。她的小孩。以下村來說算是不賴了。而且他還告訴我小孩在購物中心想買小棉兔頭型的絨布小包,但是班導沒買給她。於是我決定還是讓下村當證人了。


    下村以為我們隻是要惡作劇,心情好得很。他幹勁十足地說要事先調查,自己計劃起來。列出一堆無聊的事項,我想隨便他算了,他就更得寸進尺。


    “那個小孩會不會哭啊?渡邊你覺得呢?”


    他一麵發出愚蠢的笑聲一麵問。到底有什麽好笑啊?


    “不會哭。”


    因為目標會死。完全被蒙在鼓裏還笑個不停的下村太滑稽了,我也忍不住笑出來。能這麽沾沾自喜也隻能到目擊殺人的時候為止了。說起來的確有人講過下村的母親常常跟學校抱怨。有點什麽事就寫信給校長。很好,那就一口氣鬧大吧。


    本來應該是準備完全的。


    實行當天。事先調查完畢的下村給我發了簡訊,我前往遊泳池。


    我們躲在更衣室裏,等待目標出現的時候,那家夥也不停說著惡心的話。什麽叫媽媽做蛋糕,今天開慶祝會等等。這個計劃結束之後我再也不打算跟他說話的。我沒有回答,但真想好好教訓他一頓。很簡單。隻要告訴他真相就好。


    我這麽想著的時候目標出現了。長得很像班導,看起來很聰明的女孩(當時四歲)。雖然是個小孩子,但是抬頭挺胸,用眼角瞟著四周,走到黑狗麵前從運動衫底下拿出長條麵包喂它。


    我本來以為單親媽媽的小孩應該很可憐,但她完全沒有那種感覺。印著小棉兔圖案的粉紅色運動衫。頭發中分,用帶著圓形發飾的橡皮圈綁起來。白白嫩嫩的麵頰。看見狗時的笑臉。簡直就像蓬蓬軟軟的小棉兔娃娃真人版。倍受寵愛的小孩。--在我眼裏看來是如此。


    說起來很丟臉,但那個時候我對目標感到忌妒。目標應該隻是這個計劃裏必要的一環,不過是個物品而已。


    我想拋開這種屈辱的感覺,站起來麵對目標。追上來的下村趕到我前麵。


    “你好,你是小愛美吧?我們是你媽媽班上的學生。對了,之前我們在購物中心見過呢。”


    突然之間就幹勁十足搶先一步。老實說沒想到他會這麽有用。先出聲招呼的是下村。他連台詞都想好了,就因為他唯一的長處似乎就是一副好人樣,任他去他就得意忘形起來。


    下村簡直就像商店街一年一度的活動上那種猜獎秀的三流司儀。正常講話就好了,但他一定要裝出親切大哥哥的樣子。連目標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望著下村。這樣下去計劃就要泡湯了。


    我急急插進對話,接下來下村隻要看著就可以了。


    目標聽到我講起狗就麵有喜色。人類真是單純的動物。我看準時機拿出絨布小包包。


    “雖然有點早,這是媽媽給你的情人節禮物喔。”


    我說著把絨布小包掛在她脖子上。


    “媽媽給的?”


    目標臉上浮現欣喜的笑容。隻有受到寵愛的人才會有的笑臉。自己失去的東西--。


    去死吧!我打心底這麽想。屈辱轉變成殺意,給殺人這個手段添加了附加價值。也是這個計劃達到完美境界的瞬間。


    “對。裏麵有巧克力,快點打開來看看吧。”


    目標毫不起疑地伸手拉拉鏈。


    啪喇一聲響起的同時,目標猛地顫抖了一下,往後倒在地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比泡泡破掉還簡單。


    死了!死了!太成功了!母親一定會趕來。她會說“對不起”然後用力抱住我。然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下村把幾乎要哭出來的我拉回現實。他渾身發抖地抱著我。惡心死了。


    “去跟別人宣傳吧。”


    我把該說的話說完,揮開下村的手,轉過身去。


    我已經沒話要跟你說了。但是從現在開始輪到你出場。就是因此我才跟你這種笨蛋搭訕,甚至讓你進入“研究室”,讓你把餅幹屑掉得我滿電毯都是。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


    “啊,對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因為我打從一開始就沒當你是夥伴。分明一無是處,隻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討要這種人了。像我這種發明家看來,你就是個失敗作品。”


    完美無瑕。太爽了。我能想出失敗作品這種詞真不賴。我再度轉過身,這次頭也不回地離開遊泳池,回到“研究室”。


    原本一切都照計劃進行的。


    我在研究室過了一夜。我一直都在等手機響起,警察來按門鈴。但結果什麽也沒發生,天就亮了。下村可能還抱著媽媽哭呢。他是個不管做什麽都很遲鈍的家夥。話說屍體應該被發現了吧。


    電視跟網路上都沒一點消息。我覺得很奇怪,就在上學前繞到家裏看早報。我已經完全習慣不吃早飯了,美由紀阿姨說:“至少喝點牛奶吧?”她幫我倒了一杯,我一口氣喝完。沒人看過的報紙放在餐桌上。我一向都是從頭版開始看,但今天先翻開地方版。


    四歲兒童到遊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失足死亡


    失足死亡?是哪裏搞錯了吧。我閱讀報導。


    十三日晚間六點三十分左右,市立s中學的遊泳池裏發現該校教師森口悠子的女兒愛美(四歲)的屍體。死者因為失足掉進蓄著水的遊泳池而溺斃,目前s市警察局正在詳細調查中,並偵訊相關人士。


    不管是標題還是內容,都把案件當成意外來處理。而且不是觸電死亡是溺死。


    到底怎麽回事?我在腦中整理思緒,美由紀阿姨在旁邊叫起來。


    “哎--這不是阿修的學校嗎?咦,森口悠子,是阿修班上的森口老師?是吧。哎喲、哎喲,真是不得了!小孩死了耶--!”


    現在寫的時候回想起來,覺得這繼母真不是蓋的,竟然說得出這種話。但當時我可沒心情想這些。一定是下村動了什麽手腳。我急著趕去學校確定真相。


    我以為我的人生不會有失敗這兩個字。我以為我知道不會失敗的方法。不跟笨蛋扯上關係。但是我在選證人的時候疏忽了,完全忘了這個原則。


    學校裏大家都在談論這件意外。發現屍體的是同班的星野,他說:“屍體浮在遊泳池裏。”不是這樣的吧,我在心裏叨念。為什麽不說是渡邊修哉用全國大賽得獎的發明作品殺了導師的小孩?


    當然不會說,因為大家都認定是意外,不是殺人案件。這個計劃太失敗了。一定是下村這個膽小鬼要隱瞞自己是共犯,把屍體扔到遊泳池裏裝成是意外。


    我憤怒起來。我以為案子雖然被當成意外,他應該還是有點害怕吧,沒想到卻一副沒事人的表情來上學,更加讓我火大。


    “幹嘛多管閑事啊!”


    我把下村拉到走廊上質問,他竟然目中無人地說:


    “不要跟我說話,我又不是你的夥伴。啊,昨天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要宣傳的話你自己去吧。”


    那個時候我就想,這家夥不是因為害怕才把屍體扔進遊泳池的。他是為了破壞我的計劃才故意這麽做的。


    為什麽呢?很簡單。我臨走前說的那些話。他要報複。真是天真。這就叫做狗急跳牆。全日本走投無路的笨蛋都會做出各種笨到極點的蠢事吧。我後悔自己不應該一時衝動刺激了這種笨蛋。


    但是我沒有任何損失。什麽也沒有改變。隻要繼續裝出模範生的樣子,擬定新的計劃就好。


    本來應該就此告一段落的。


    然而事件並沒有結束。被害者的母親,也就是班導發現了真相。


    案發之後一個月左右,班導把我叫到化學實驗室,把髒破的小棉兔絨布小包遞給我。我全心製作的凶器、鍾愛的發明……。我差點就要叫出聲來。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我坦白說出真相。我用自己的發明殺了人。我想比露娜希事件更轟動。但是我用來當證人的下村害怕了,把屍體扔進遊泳池。我覺得這樣的結果非常遺憾。


    當時我的態度非常挑釁,班導應該想當場殺了我。當然啦,這是我轉失敗為成功的絕佳機會啊。但是班導說不會去報警,說不是我期望的驚天動地殺人案件。


    為什麽啊?為什麽每個家夥都妨礙我啊?為什麽一切都不如我的意啊?真是太不爽了。


    她說不會去報警。


    結業式那天,班導對全班宣布要辭職,一麵道別一麵開始說事件的真相。我不知道她為何不去報警,而要跟班上的笨蛋們講,但是她說的話並不無聊。雖然有太誇張很煩人的時候,但她的人生還真算得上有起有伏。


    真相即將大白的時候,大家開始盯著我。我承受著尖銳的視線,滿意地想著自己是殺人犯的事實先在學校裏傳開也不錯。“要是a再殺人怎麽辦呢?”得意忘形的笨蛋這麽問,班導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


    “說a還會殺人是誤會了。”


    我是當事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別說有心髒病的人,就算是四歲小孩也不會因此心跳停止。”


    我的發明被她否定,殺害小孩的不是我而是下村。我隻是讓小孩昏過去而已。然後下村誤會小孩已死,把她扔進遊泳池裏,所以她才“溺死”。大家的目光一起轉到真凶下村的身上。


    丟臉。真是太丟臉了。我真想當場咬舌自盡。但是最後班導說出非常有意思的告白。


    她把愛滋患者的血液加入我跟下村的牛奶裏。


    要是我是跟下村一樣的笨蛋,搞不好會跳起來大叫:“太讚了!”


    自從知道自己扯了母親後腿,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自殺,但年紀太小想不出好辦法。那個時候我祈禱過無數次。


    讓我生病死掉吧。


    現在願望以這種方式實現了。出乎意料,不,是做夢也沒想到的發展。這簡直太成功了。比起兒子成了殺人犯,母親應該更關心罹患重病的兒子,更可能來看我吧。


    這麽說很古怪,但那時我感到活下去的勇氣油然而生。


    我恨不得立刻就去醫院診斷出感染了hiv,把診斷書寄到母親所在的大學,但要等三個月後去檢查才會知道。


    我坐立難安,簡直等不及了。自從母親離開之後我沒有過這麽充實的時光。父親可能不高興我跟母親見麵,但他要是知道我生病了,態度也會改變吧。說不定能跟母親一起度過所剩無幾的餘生呢。


    潛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去上母親任教的大學,一起做研究吧。兩個人一起創造了不起的發明。然後我在母親的照顧下死去。


    我不斷想像這個場麵。新學期開始,下村拒絕來上學,班上的笨蛋怕被感染也都不接近我,日子過得真是稱心如意。


    但是笨蛋們慢慢開始幹些無聊事。把紙盒牛奶塞進我書桌抽屜跟鞋箱、藏起我的運動服、在我的課本上寫:“去死吧。”我鬱悶地想著虧他們能幹出這麽多無聊事,但也有點佩服。壞掉的牛奶在書桌裏擠爆的時候我一瞬間想把他們都宰了,但隻要想到跟母親一起生活,就覺得原諒他們也無所謂,隨便怎樣都好。


    漫長的三個月過去,我到鄰鎮的醫院驗了血。


    驗血之後一星期。就算是笨蛋,聯手的力量也不能小看。放學後我一個大意被人從背後製住,他們用膠帶把我的手腳纏起來。襲擊我的家夥還戴了口罩跟橡膠手套,真是準備就要實現了啊。


    跟這些笨蛋哭泣求饒的話,他們會放了我嗎?跟他們下跪磕頭的話能原諒我嗎?隻要能活下去,做這麽屈辱的事也無所謂。但是當天的目標不是我。目標是班長。她被懷疑跟導師打小報告,說班上正在進行那個叫做“製裁”的無聊遊戲。


    她說不是她幹的,為了證明自己清白,朝我丟了紙盒牛奶。牛奶盒砸到我臉上,砰地一聲破掉了。在那瞬間--我腦中浮現母親打我的記憶。我臉上是什麽表情呢?班長跟我視線相接,衝口說出:“對不起。”她被判有罪。處罰,親嘴。他們之所以逮住我就是為了這個。


    怎麽有這麽多無聊人啊!我回到家,信箱裏有一封醫院寄來的信。


    終於來了!我用發抖的手打開看了,立刻墜入地獄的深淵。陰性。沒有感染。這種可能性並非沒有。我為什麽從沒懷疑過呢?可能是因為那天班導嚇人的氛圍懾住我了吧。


    早知道今天被殺了就好。


    半夜我用手機把班長叫出來。我沒法把這張毫無價值的紙丟掉。就算對自己沒價值,對以為自己被hiv帶原者親吻的人來說,可能跟性命一般重要。


    不,這個理由是最後來加上的。我不想獨處。而且我從以前就對她有點興趣。這麽說才對。我自從看到她到藥房打算買各種化學藥品而被拒絕之後,就對她感興趣了。


    “我是想要染色……”


    她對店員這麽說,我心想要是我的話可以用這些玩意做炸彈。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打算。從那時起我就有點在意。


    她有想要殺的人嗎?我甚至有點期待我們或許可以互相理解。


    隨便編個簡單理由就把班長叫出來了,但我給她看驗血結果,她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我知道。”


    她這麽說。難道她用什麽別的方法比我先知道驗血結果嗎?還是詳細調查了hiv感染途徑,知道班導用的方法感染機率很低嗎?但是她在“研究室”玄關告訴我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班導根本沒有把血液加到牛奶裏。班


    長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她把標著我跟下村學號的空牛奶盒帶回家,用手上的藥品檢查過了。


    所以我隻是信了班導的胡說八道,自己在做白日夢啊!


    但是班導為什麽要說這種謊呢?這樣不就等於沒有複仇嗎?她的目的如果隻是要在心理上恐嚇我們的話,那以下村來說算是非常成功。他用菜刀刺死了自己老媽,腦筋變得有點不正常,警方都沒辦法問他話。但是她能在結業式那天就預見這種結果嗎?


    我覺得下村那個戀母狂沒有跟老媽說自己可能感染了hiv才讓人驚訝。我以為那家夥一定會一回家就跟老媽哭訴,在還不知道是否感染的這段期間每天都去醫院報到。


    要是班導打算孤注一擲的話,至少對下村算是報複成功了。那我呢?真正殺人或許的確是下村,但要沒有我的計劃的話小孩也不會死。她不可能不恨我。就算如此,她再怎樣也不可能預測到我會因為沒感染而大失所望。


    不管班導的意圖如何,結果都失敗了。真是無聊。活著真無聊。但是選擇死亡也很蠢。


    我想轉換心情解悶。對了,報複那些笨蛋。讓那些家夥以為自己感染hiv好了。


    第二天,逆轉情勢隻花了不到五分鍾。我得感謝班導讓我能這麽愉快地報複他們。


    好了,這樣一來豈不是搞不清楚我裝炸彈的“動機”了麽?我不希望人家以為我把對母親的思念轉移到班長這個女朋友身上,就這樣解決了。


    要不要寫下班長的事讓我遲疑了一會兒。與其讓人家猜測些有的沒的,還是好好寫下來得好。


    她腦筋不錯,也有分辨能力。沒有什麽特色的平凡長相我也不討厭。但是我對班長有好感原因並不是這些。大家,說來慚愧連我也是,都對班導的話深信不疑,心生恐懼,隻有她一人抱著懷疑的態度然後確認了事實。而且她並沒因為知道實情而得意忘形到處吹噓,隻默默藏在心裏。這讓我油然生出敬意。


    為了讓她喜歡我,故意說:“我隻是一直希望有人這樣稱讚我而已”來博取同情。其實不是“有人”,而是“媽媽”。這招非常有效。


    然而她卻是個大笨蛋。該說是笨還是愚蠢呢?


    暑假的時候我在試做新的發明,她在我旁邊打從自家帶來的筆記型電腦。我問她在幹什麽她不肯告訴我,但反正我也沒打算深究。就算是女朋友我也懶得問別人私事。一個星期前,她才說那是投給某文學獎的稿子。她已經把原稿寄出了才告訴我。


    “我以為你有那些特殊藥品,是因為對理科有興趣,原來也對那種事有興趣啊。”


    我告訴她以前在藥房看見她,她就好像已經憋了很久似地開始訴說她要買藥品的理由。


    不是要做炸彈。但也不是真的要染色。也不是想殺什麽人。也不是要自殺。


    隻是想模仿露娜希而已。


    她說第一次聽到露娜希事件的報導時,就覺得露娜希是另一個自己。證據是“露娜希”這個名字。露娜希是月神,我叫做“美月”之類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我無言以對,她更加滔滔不絕。


    露娜希跟我是同一個人,證據不隻是名字而已。案發當天我手上也有跟露娜希相同的藥品。我看見周刊報導上登了露娜希的藥品清單,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大概是這樣。


    對了,我在藥房看見她是在雜誌發售之後。我不知道她說這些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反正她用買到的藥品檢驗了牛奶紙盒裏的血液成分,藥品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她說想拿班導寺田當實驗品。


    他雖然像是校園熱血劇(雖然沒有看過,但形象大致如此)裏的鬱悶角色,但我對他並沒有殺意。而且聽說她在下村犯案之後,已經向警方說了對寺田非常嚴厲的證據了。就算這樣好像還不夠,我感到奇怪。他隻不過是偶然當了我們班的導師,下村犯的案子卻好像是他誘導出來的一樣,我還覺得有點同情他呢。


    “寺田哪裏讓你看不順眼了?”


    她的回答實在惡劣到了極點。


    “因為小直是我的初戀情人……。啊,但是現在我喜歡修哉了。”


    她把我跟下村這種人相提並論。有比這更嚴重的侮辱麽?


    “太惡心了,你腦殘啊?”


    我以為自己隻是心裏這麽想,沒想到真的說出口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接著嘲笑她自以為是露娜希,她就惱羞成怒罵我是“戀母狂”。


    我曾經跟她說過這篇文章開頭的一些事情,但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會用這種無聊的話罵我。我要反駁,她卻更進一步詆毀我。


    “你可能以為媽媽雖然愛我,但是為了追求夢想,不得不痛下決心離開家庭。但說穿了不就是你被拋棄了嗎?要是這麽盼望媽媽回來,為什麽不自己去找她?去東京一天就可以來回,也知道她在哪所大學不是嗎?咕噥抱怨在這裏空等,是因為你沒勇氣。你害怕自己去找她會被拒絕吧?其實你早就知道自己被媽媽拋棄了不是嗎?”


    有比這更嚴重的褻瀆嗎?她不隻侮辱了我,連母親也侮辱了。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雙手已經掐住她纖細的脖子。帶著殺意的殺人之舉沒有考慮凶器的餘地。這次殺人毫無目標。也就是說這裏就是終點,殺了此人就是結果。她的死也比泡泡破掉還簡單。


    未成年者殺掉一個人不會引起多大騷動,看下村的案子就知道了。我沒打算要利用她的死。


    屍體藏在“研究室”的大型冷凍櫃裏。一星期不回家也不會有人找她,說來挺可憐。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讓她明天跟炸彈一起灰飛煙滅。因為用來製作炸彈的藥品是她買的。她自己說把藥品放在這裏比較合適而帶到“研究室”來。然而生命雖然輕於泡沫,屍體卻重如鐵塊。我放棄把她搬到學校。


    但是我不希望引起誤會。我裝置炸彈跟殺害班長,兩者完全沒有關係。


    三天前我為了把一切做個了斷,前往了k大學。


    要是可能的話我希望母親來找我。然而母親在離婚的時候答應不跟我聯絡。她是個認真正直的人,這種承諾會成為她的束縛吧。就算她心裏想著我,希望跟我見麵,也沒辦法采取行動--除非我主動切斷她的束縛,否則我們母子無法會麵。


    搭乘日本鐵路換新幹線再轉搭地下鐵,總共四小時。我覺得比任何樂園都要遠的地方,不過就這麽點距離而已。但是越接近目的地,我就越感胸悶、呼吸越困難。


    母親的研究室是k大理工學院電子工程係第三研究室。我在廣大的校園中前進,心裏一麵演練著母子相會的各種場景。


    敲研究室的門。開門的是母親。她看到我臉上會是什麽表情呢?會說什麽呢?不,說不定會一言不發地抱住我。但是開門的也可能是研究室的助手或學生。我要找八阪準教授。那時候我是該自報名字還是保持沉默呢……


    我想著想著走到了電子工程係大樓,在那裏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全國中學生科展上替我的作品講評的瀨口教授。教授好像還記得我,先跟我打招呼,讓我很驚訝。


    “啊,好久不見。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沒法說是來見母親,隨便編了個借口回答。


    “我來這附近辦事,想順便來拜訪教授。”


    “真令人高興。你有帶什麽新發明來嗎?”


    “帶了幾件……”


    這不是謊言。我帶了逆轉時鍾、嚇人錢包、測謊器來給母親看。教授很高興地帶我進入他的研究室。三樓東邊的第一研究室。第三研究室就在四樓正上方。


    讓他看過我的發明以後,或許可以告訴他我是來見母親的。


    喔,你是八阪準教授的兒子啊。怪不得這麽優秀。


    我一麵想像一麵跟在教授後麵進入第一研究室。


    房間裏滿是最新的機器跟堆積如山的專門書籍。跟我想像中發明家的房間非常接近。教授讓我在沙發上坐下,替我衝泡可爾必思。我無聊地四下張望,書桌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視線。


    瀨口教授跟一個女人的合照。背景是歐洲,大概是德國的古堡吧。女人依偎著教授,臉上帶著沉靜的笑容。


    不管怎麽看--都是母親。


    這是怎麽回事啊?是學術研討會還是研修旅行時的照片嗎?……教授把可爾必思放在我麵前,我沒法把視線從照片上轉開。


    教授注意到了,略微羞赧地微笑說:


    “真不好意思,這是我蜜月旅行的照片。”


    泡泡破滅了。


    “蜜月旅行?”


    “哈哈,我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了。我們去年秋天結婚的。好不容易在五十歲之前要當爸爸了。說來慚愧呢。”


    “要當爸爸了?”


    “預產期是十二月。但是我太太今天還是到福岡去參加學術研討會。真傷腦筋。”


    泡沫啵啵破裂的聲音在我腦中回響。


    “……那是八阪準教授吧?”


    “咦,你認識我太太吧?”


    “她是……我尊敬的人。”


    我渾身發抖,沒法繼續說下去。最後的泡泡也破滅了。教授驚訝地望著我,突然恍然大悟似地說:


    “你難道是她的……”


    我沒聽完教授的話就衝出研究室。一次也沒回頭,教授也沒有追上來的樣子。


    才華洋溢的母親並沒有為了追求夢想而犧牲家庭嗎?不是為了成為偉大的發明家,不得已拋下心愛的兒子嗎?


    媽媽唯一的孩子。她不是這麽說的嗎?她沒有來接這個孩子,而跟比自己優秀的男性結婚生子,打算過著幸福的生活嗎?


    母親離開已經五年,我到現在終於明白了。她的絆腳石並不是孩子。是叫作修哉的這個孩子。而且從她離開那天開始,修哉就已經成為過去世了。不,或許早就已經從記憶中抹消了。


    證據就是教授分明已經察覺真相,但母親仍舊沒有跟我聯絡。


    接下來即將發生的集體謀殺,是對母親的複仇。為了確保她一定能知道我犯下的罪行,非這樣做不可。


    而且這回的證人,就是閱讀公開在網頁上的遺書的各位。明天將在少年犯罪史上留名的大事,請你們見證到最後一刻,將我靈魂的呐喊傳達給母親。


    永別了!


    *


    “永別了!”


    我把<生命>這篇無聊作文仍在講台上,從製服口袋裏掏出手機,撥了號碼,緩緩按下發送鍵,也就是炸彈的引爆鈕。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


    --什麽都沒有發生。這是怎麽回事?啞彈?不對。我沒感覺到裝在炸彈裏的手機震動。不會吧!我望向講台下方。


    炸彈,不在這裏……。


    是誰看到網頁來把炸彈拆掉了嗎?但是警察沒到學校來。解除炸彈對一般人來說太危險了。那麽到底是……。不會吧!難道是媽媽?


    我緊握著的手機突然響了。不明來電。


    我用顫抖的指尖,慢慢按下通話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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