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書房裏。


    安好和裴笙各坐一邊。


    右手上毛筆蘸墨,左手邊各放著一疊粉紅色的請柬。


    兩人手下一個字跡婉約,一個字跡淩厲,但放在一起看,卻是分外和諧。


    好一會,安好放下筆,站起身把寫好的請柬理了理,走到還在寫著的裴笙身邊,伸手翻了下他寫好的那一疊,“這麽多?”


    她也就寫了不到十張,邀請來的人勉強能坐兩個桌的,但裴笙手邊的這一疊,有她的兩倍了。


    “不是說好就簡單舉行個儀式的嗎?”


    她早就想好了,自己這邊,莊園裏留下的人勢必要過來的,還有師傅,亦清哥哥,離得不遠的安平姐也要請,再加上不知道能不能過得來的木木,這些都是被她視為親人的存在。除此之外,就沒人了。


    裴笙把手裏的請柬寫好,放下筆,“爺爺的意思是,不能簡。”


    安好伸手順了順他的眉眼,“沒有你的意思?”


    “······有。”


    “大概要坐多少桌啊?”


    “八桌,這是最少的了。家裏這邊的關係錯綜複雜,關係遠近的,都要顧及到。而且,我想讓他們,都能見證我們的幸福。”


    安好:“阿笙,我這邊,沒有正經的長輩,我······”


    裴笙伸手按住安好的嘴唇,製止住她將要開口的話,“別擔心,一切都由我來安排。我的阿好,會是最幸福的準新娘。”


    對上裴笙目光裏的深情,安好心頭漫上了一絲感動。


    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想感動上蒼,遇見一個能共度一生的人,是最大的幸運。


    “安安,阿笙啊,你們兩個忙完沒有啊?”突然想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之間的些許旖旎。


    “咳。”安好站起身整了整衣擺,“我們先出去吧,爺爺在叫了。”


    裴笙慢悠悠站起來,把桌上寫好的請柬一攏,出門的時候交給李直,“訂婚請柬,一一發出去。”


    李直看了眼眼底掩不住笑意的自家少爺,伸手鄭重接過,“是,少爺,最遲今晚,請柬就能送到了賓客的手上。”


    裴笙淺淺嗯了聲,牽著安好的手去往客廳。


    客廳裏。


    裴老爺子坐在主位,聽見腳步聲抬頭看了裴笙和安好一眼,喝了口茶。


    客座上,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和一個穿著悶青色棉布長裙的少女。


    安好和裴笙的到來打破了此處的寂靜。


    裴笙先是帶著安好叫了裴老爺子一聲爺爺,又牽著安好的手腳步一轉,站到了那位老人麵前,“宗老先生。”


    被叫做宗老先生的老人笑眯眯地點點頭,視線移到安好身上,“這就是那位畫出黃鸝石榴圖的小友吧?”


    安好輕輕點頭,禮節周全地行了一禮,跟著裴笙叫道:“宗老先生您好。”


    這才在對麵剩下的兩張椅子上落座。


    安好剛坐下,就朝自己的對麵看了過去。


    對上臧婷婷看過來的眼神,朝她友好地笑了下。


    臧婷婷眨了眨眼睛,也回過來一個友善的笑容。


    她剛剛看過那副黃鸝石榴圖,雖然落筆稍顯稚嫩,但意境倒是很有趣,不免對畫作的主人也多了幾分興趣。


    現在看對方還是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那點興趣頓時又加了一倍。


    “你好,我是臧婷婷。”


    安好眼裏笑意一閃而過,“臧婷婷你好,我是安好。”


    “安好?”這個名字一出,臧婷婷驚得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是安阿姨的女兒?”


    安好笑著點點頭。


    裴老爺子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著兩個小丫頭相認的場景。


    唔,深藏功與名。


    宗乘嗣也沒想到本來的比賽變成了兩個比賽對手相認的場景,本來仙氣飄飄的模樣罕見地有些呆滯。


    裴老爺子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老宗啊,真是令人意外啊哈哈!”


    宗乘嗣一看裴老爺子的表情就知道這個老家夥看來是早就知道了,再看看對麵兩個小輩淡定的表情,感情就他跟小徒弟一直被蒙在鼓裏。


    心裏有那一麽一點小別扭,說話的語氣也沒有那麽好了,“是啊?”聲音涼涼。


    安好餘光瞥見這位老先生吹胡子的模樣,又看了眼裴老爺子幸災樂禍的表情,隻好主動解釋道:“宗老先生,我跟婷婷是網友,還要謝謝您能帶她來跟我現實中見麵。老實跟您老說,我們兩個其實早已經神交已久了!”


    臧婷婷也忙點點頭,“我跟安安很有話聊的,最開始的時候我還很遺憾她沒有跟我在同一個學校呢,不然師傅你還會多一個弟子的,安安在畫畫上麵的見解有時候連我都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呢!”


    宗乘嗣哦了一聲,視線落在安好身上,多了一抹興味。


    “那可好了,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就開始比比吧,比完我再看看。”


    臧婷婷聞聲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安好:“早就想跟安安你一起畫畫了,今天總算是讓我得償所願了。”


    話不多說,一眾人走到了老宅的花園裏。


    兩方一模一樣的書案擺在花園正中央,書案上也是一模一樣的布置,這裏遠離建築物,四下裏空曠,因為臨近深秋,花園裏隻剩下菊花在爭相開放著,安好和臧婷婷對視一眼,相視一笑後各自走到一張書案前,看向準備出題的宗老先生。


    宗乘嗣看著麵前亭亭玉立的兩個女孩子,正準備把早就在來時準備好的題目說出來,又突然停頓了下,“今天比賽要畫的,就是在這花園裏看到的一景,不拘畫什麽,隻要不跑題就行。”


    安好和臧婷婷聽完這個要求,第一時間轉了個身,把四周的景色粗粗瀏覽了一遍。


    在臧婷婷還在找著適合取景的地方時,安好低著頭已經慢悠悠地打開了手邊的顏料盒,又熟悉了下一會要用的毛筆,倒水,調色,做得一絲不苟。


    另一邊,坐在石桌前曬太陽的裴老爺子和宗乘嗣偏頭看著安好和臧婷婷的舉動,收回視線來不小心對上了眼神,又齊齊哼了一聲。


    裴笙在另一邊坐著,視線從安好身上偏了偏,看到對麵兩個老人家的舉動,在心裏譚樂菊幼稚。


    安好調好顏色後就開始在白紙上作起畫來,相比於旁邊還沒來得動手的臧婷婷,她這個樣子難免顯得有些心急了。


    宗乘嗣心下搖了搖頭。


    在安好手下的白紙上已經鋪了近一半的顏色後,臧婷婷才開始動筆了。


    花園裏靜謐無聲。


    安好作畫的習慣是快。


    由原先畫的那一張黃鸝石榴圖就可見一般。


    這次的比賽,安好堪堪隻用了不到半個小時,跟另一邊剛剛動筆開始勾勒輪廓的臧婷婷比起來,儼然就是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


    但安好隻是把作好的畫小心的用鎮紙壓著,等著風把墨跡吹幹,抬手取了一根粗細均勻的筆,蘸了些黑色的墨水,題了幾個字。


    就開始清洗剛剛用了的作畫用具了。


    走到石桌前的時候,剛剛好可以喝上續上的第二杯茶。


    “安丫頭的速度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怕影響到自家小徒弟,宗乘嗣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但從語氣裏還是能聽到他對安好態度不認真的不滿。


    安好端著茶眨了眨眼,“宗老先生,我畫畫的速度一向是如此,覺得該動筆了就動筆,該畫完了就停,絕不多動一筆。”


    宗乘嗣勾了勾嘴角,“這麽自信?”


    “晚輩清楚自己的斤兩。”


    宗乘嗣不說話了。


    花園裏又重新恢複了剛才的寂靜。


    桌子底下,裴笙悄悄捏了捏安好的手,等安好看過去,他微微張嘴,用口型無聲說道:“我相信安安是最棒的。”


    安好忍不住反捏了捏他的。


    其實安好自己並沒有多麽在意輸贏,正如她說的,自己清楚自己有多大實力。現在她把自己的真實實力畫出來了,也就沒有什麽緊張怕輸的念頭。


    看得再平淡不過。


    一個小時後,臧婷婷落筆,從繪畫的世界裏脫離出來,她第一眼看向的就是身旁安好的方向。


    沒看到人,目光落在那張用鎮紙壓著的畫作上,她的表情罕見地愣了愣,隨即抬頭,朝安好這邊看了過來。


    “我畫完了!”


    這話一落,坐在石桌前的眾人齊齊起身,抬腳朝書案那方走了過去。


    宗乘嗣自然先是去看自家小徒弟的。


    臧婷婷畫的是一副秋菊圖。


    深秋季滿園落敗,唯獨各色菊花爭奇鬥豔,傲骨寒霜不折。


    宗乘嗣滿意地點點頭,但麵上依舊嚴肅得很,“畫得不錯,菊花的風骨都有了,但是同樣的,沒有進步。婷婷你的瓶頸還沒有打破啊!”


    臧婷婷聽著自家師傅的點評,抿唇點了點頭。


    我上半年去各地遊學也是為了尋找打破瓶頸的契機,但無奈的是,沒能找到。


    自己實力是有了,能在畫作裏表達的東西也有了,但就是缺少畫裏那麽些靈性,畫作的靈魂。


    每一個畫家最難觸摸到的境界。


    裴老爺子和裴笙自然是默契一致走到了安好的畫作麵前。


    入眼就是一片暗紅色的背景,仔細去看了,才看得出那是一朵花的花瓣。


    但不知怎麽的,這樣看上去本該讓人感覺壓抑的顏色,愣是讓看畫的兩人在落在紙上的那一瞬間,有種心頭一震的感覺。


    就像是在心髒上滴了一滴沸水,燙得人險些下意識地跳起來。


    再仔細去看,才能發現在這片暗紅色的花瓣上,多了些東西。


    有些抽象,隨你的感覺,每看一眼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但初始感覺卻是差不多一致的,那就是奮進。


    向上爬,不言棄。


    看著畫的兩人久久沒有言語。


    宗乘嗣和拿著畫的臧婷婷走過來。


    “來,讓我看看安丫頭的作品。”他說著把裴笙往旁邊撥了撥,湊了過去。


    被推到一邊的裴笙側眸跟安好對視一眼,眸光晶亮。


    “這是?”


    “一花一世界。”


    安好的題字被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出來。


    安好隻看到了一片被打落在地上的花瓣,應該是被打理花園的人踩了一腳,安好看到的時候這枚花瓣隻剩下最後的三分之一。


    但陽光下的它,在失去營養後依舊鮮亮。


    安好就在那一瞬間想到了但丁的《神曲》。


    她想畫出來一片花瓣裏的世界。


    想到就去動筆,不需要一點遲疑。


    宗乘嗣在看了安好的作品好幾分鍾後,再抬頭看著安好的眼神亮得驚人。


    “安丫頭,你是怎麽想到畫出來這麽一枚花瓣的?”


    “剛好看到,剛好想到。”


    這八個字落下,宗乘嗣突然長歎一聲,“是我忽略了一點。”他說著轉頭去看自家徒弟,“婷婷,現在你知道你輸在哪了嗎?”


    “情緒。我雖然畫出了菊花的風骨,但我並沒有把自己的情緒感染進去,畫裏就隻剩下的菊花的風骨,看者能看出來,但是絕對沒有感同身受的感覺,他們讀不出作畫者的在畫畫時賦予的感情。但這幅畫,有我欠缺的東西。”


    宗乘嗣聽著自家徒弟說完,嘴角終於勾起一抹笑來,“你能看到這些,就說明這一趟比賽,咱們沒有白來。”


    臧婷婷也是認真地點點頭,抬頭看向安好,有些欲言又止。


    幾秒種後。


    “安安,你贏了。”


    兩張畫作並排擺在桌子上,毫無疑問論起美感來,首當其衝的就是臧婷婷的秋菊圖,安好地那一副隻有深深淺淺的暗紅。


    但看到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安好的畫作上。


    美景終究隻是美景,但人們更樂衷的,還是融進了自己思想的東西,


    這幅畫裴老爺子和裴笙都爭執了好一會,最後還是被裴笙強硬拿走,美其名曰我媳婦的作品,他將來要在家裏掛得滿滿的。


    裴老爺子:······看在乖孫子好不容易脫離單身的份上,他就大方這一回。


    另一邊還想開口討要的宗乘嗣和臧婷婷,無奈縮回了手。


    安好得勝,裴老爺子樂得眉開眼笑,本來沒準備留宗家師徒倆吃中午飯的打算到最後也笑眯眯地把人請上桌了。


    等到飯後,客人告辭離開,裴老爺子帶著安好走到客廳,朝著一旁站著的伯文點點頭。


    伯文領命離開,等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幾個暗紅色小本。


    裴老爺子接過來,又朝安好招招手,“安安啊,這個拿著!”


    安好不明所以地接過手裏的硬皮本,還沒來得及翻開。


    “安安,這是我們裴家的聘禮。”


    安好正好翻到其中一個紅本上寫的‘隆盛拍賣行’五個字,聞言猛地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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