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宮的宮門大開著,遮雨的屋簷上,掛著兩個昏黃的燈籠。


    被夜風一吹,飄飄蕩蕩的,顯得甚是淒涼。


    大殿裏麵,靜得很,稀稀拉拉燃著幾隻燭火,昏暗一片。


    按著以往的規矩,這個時候的乾寧宮,一定是燈火明亮的,一定有太監宮女們侍立一整個大殿的。


    可自從正德帝成了半死之人後,識實務的人們,要麽去了太子的府上討好,要麽去了楚譽的府上討好去了。


    還有的,即便是李皇後厭惡他們,他們也連忙趕去坤寧宮討好,就怕站隊不及時,丟了飯碗。


    現在的乾寧宮,冷清得如同冷宮一樣。


    一個皇帝住的地方,冷清得像個冷宮,這可實在是諷刺得很。


    兩個太監,懶洋洋地站在宮門口,說著什麽話。


    閑得很的樣子。


    是呀,誰還會去管一個將死的人呢?


    人心涼薄,古來自有。


    當然,這也是正德帝的報應。


    但凡他之前對李皇後好一些,對其他人好一些,也不會是這個結局。


    蘭秀將這些看在眼裏,心中嘲諷一笑。


    活該!


    守門的太監,看到李皇後主仆走來,嚇得慌忙問安,“皇後娘娘。”


    “本宮,來看看皇上。”來看那個,再也猖狂不了的惡賊!


    看看他成為階下囚的,醜惡的嘴臉。


    “回娘娘話,皇上剛才吃了藥,這會兒想必睡著了。娘娘,要奴才去叫醒他嗎?”一個小個子的太監,走上前討好問道。


    皇上已經成了廢人了,如今的宮裏頭,皇後為大。


    所以,一切得圍著皇後轉。


    皇後想怎麽著,他們就怎麽著。


    誰叫皇後的兒子是監國太子,養大的小叔子,又是大權在握的攝政王譽親王呢?


    哦,皇後的好閨友長寧郡主,也是不好惹的呢!


    “不必了。”李皇後淡淡說道,“本宮自己去就好,你們也不必跟著。”


    那兩個守門的太監,互相看了一眼,齊齊點頭應了聲,“是”。


    蘭秀命跟隨來的四個大宮女和兩個嬤嬤,全都留在殿外,她則陪著李皇後,進了乾寧宮正殿。


    殿中沒有人看守,因此,顯得大殿格外的冷清。


    穿過大殿,一路往裏走,便是一個碩大的院子,再穿過院子,就到了內殿。


    內殿的正屋中,燃著昏黃的燭火,一股子藥香,從裏散出來。


    一個老太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打盹。


    “皇後娘娘來了,你還敢打瞌睡?”蘭秀走上前,朝那太監喝道。


    太監嚇了一跳,慌忙站起身來,“娘娘,老奴……”


    “下去!”李皇後沒看他,自行進了裏屋。


    “是。”老太監嚇得一溜煙地跑掉了。


    蘭秀扶著李皇後進了裏屋。


    裏屋的帳子低垂著,藥香味更濃,床前的桌子上,燃著半截蠟燭。


    蠟油流了一桌,沒人清理。


    蘭秀鬆開李皇後的胳膊,走上前挑起了帳子。


    床上的正德帝,原本正在小憩,聽到腳步聲,他赫然睜開眼來。


    看到來人,他的眼裏,馬上迸出憤怒之光。


    恨不得將來人手撕成碎片的憤怒。


    可惜,他動不了,更開不了口。


    他隻能瞪眼,幹生著悶氣。


    當他昏倒醒來後,太醫對他說,他從此以後,都是這副樣子了,不能說話,不能動,隻能眨眼時,他的心中馬上升起了一股子恐慌。


    他知道,他著了暗算了。


    更叫他感到恐慌的是,他癱瘓之後,齊國的“天”,便變了。


    原先圍著他轉的那些人,全都不見了,連他的心腹太監王貴海,也帶著自己的徒弟跑掉了。


    他癱瘓之後,除了瑞王來看了下他,匯報了下時局,再沒有人來看他。


    而且,瑞王看他的眼神,除了冷淡,也還是冷淡,並沒有堂兄關愛堂弟的神情。


    想不到,李皇後會來。


    但他也猜得到,李皇後可不是念及夫妻之情來看他,一定是來看他的笑話的,來看他死了沒有。


    “皇上,臣妾來看你。”李皇後朝床走過去,提起裙擺,緩緩地坐到了床旁邊的椅子上,淺淺一笑,“你放心,隻要本宮活著,就不會讓你死。”


    雖然笑得嫣然,但正德帝,卻從李皇後的唇角笑容裏,看到了殺意。


    如今的他,在李皇後的麵前,如同一隻螞蟻。


    李皇後說要碾死他,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正德帝的臉色,越來越慘白。


    李皇後看著他的狼狽樣,越發的笑了,很是溫柔地說道,“你是我夫,我怎會殺你呢?”


    正德帝不相信,她不會殺他,咬著牙,一臉憤怒地盯著她。


    她一定是想讓他生不如死!


    李皇後顯得心情十分的好,又侃侃而談,“你想不想知道,你是怎麽中毒的?”


    正德帝眯了下眼,他的確想知道,他是怎麽中毒的。


    玉嬌遞上來的酒水,他明明讓王貴海的小徒弟六福試喝了,那小太監沒有中毒,他卻中毒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因為,毒是臣妾下的呀。”李皇後抬手,兩根纖細的手指捏著一枚細細的銀針,巧笑嫣然地遞給正德帝看,“這銀針,是我向譽親王妃要的,你多年宵想她母親,用她的針罰你,算是替她母親長寧報了仇。”


    正德帝盯著李皇後,眼神越來越憤怒。


    李媛,原來一直在和長寧聯手!


    李皇後又道,“在我靠近你時,我將針飛快紮進你的胳膊,你馬上就昏倒了。”


    “……”


    “當我走過去關切地查看你的情況時,悄悄地給你喂服了一粒砒霜。毒不死你,卻會要你不死不活!”


    “……”


    “至於那酒杯的砒霜,和那宮女身上的砒霜,是我的侍女蘭秀悄悄做的手腳。”


    “……”


    “那宮女是裴家二房的人裝扮的,她企圖進宮壞事,真好,本宮一並將整個裴家除了!以絕後患!”


    原來是這樣!


    正德帝咬牙切齒,毒婦!


    他說不了話,用唇型惡狠狠地吐了兩個字。


    聰慧的李皇後,看懂了。


    “毒婦?嗬——”李皇後冷笑,“楚正元,我再怎麽毒,有你心狠毒辣嗎?”


    “……”


    “當年,你是怎麽娶到我的?你又是為什麽要娶我?喜歡過我嗎?你根本就不喜歡!”


    “……”


    “為了得到我和我家族的勢力相助,助你奪得皇位繼承,你將已經坐進喜轎的我搶到手裏,將我未婚夫路子恒扔下大江,害得他屍骨無存!害得他老母親得知噩耗,當場倒地而亡!楚正元,你是天下第一惡毒之人!你還有臉說他人?”


    李皇後想起當年之事,大怒著站起身來,抄起桌上的一壺茶水,就往正德帝的臉上倒下去。


    茶水滾燙,燙得正德帝整個人哆嗦起來。


    眼底裏的憤怒達到了極點。


    “你還知道疼?”李皇後扔了茶壺,看著正德帝慘然一笑,“這疼,隻讓你疼一時,可我眼睜睜看到路子恒消失在江水裏,卻無能為力時,我的心就疼了,疼了二十五年了,楚正元!你這點疼,算得了什麽?”


    正德帝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中不停地罵著,李媛,楚譽,長寧,玉衡,等著,隻要他不死,他必要這些人不得好死!


    “我還要去處理你的那些小妖精們,皇上,臣妾就先行告退了。”李皇後屈膝朝正德帝福了一禮,揚唇冷笑,“她們仗著你寵著她們時,對我百般刁難,那些帳,我得一點兒一點兒地收回來!”


    說完,她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正德帝望著她纖瘦的,倔強挺直的背影,想起二十五年前,京城之人對李媛的評價。


    她若是個男子,就沒有鬱文才這個丞相了。


    她若想在宮中爭寵,這後宮中,就不會有其他女人。


    陳貴妃,連一分頭腦也不及她。


    論貌,她站在齊國第一美人長寧身旁,絲毫不遜色,美得各有千秋。


    論才,她也不輸於京城第一才女景纖雲。


    她生性恬淡,從不爭什麽。


    京城的才子佳人們,喜歡點評未嫁女的容貌和才藝,每回有比賽時,她總是避開不參與。


    所以,第一才女和第一美女的名號,落到了她人的頭上。


    她從小到大,被李太師當兒子一樣養著,她博學多才,有心計有手腕。


    若她想插手朝政,管著後宮,誰也壓製不了她。


    想著她對他的恨,正德帝氣得咬牙切齒。


    娶她,本希望她助他奪得天下和拿下北蒼國,稱霸整個東陸。


    哪想到,她根本不關心他的朝政。


    他給她齊國最尊貴女人的身份,他即便是有後宮三千,也從不動她的位置,他善待她李家,他沒有殺路家人,她卻在心中,一直記著一個已死之人路子恒!


    他跟一個死人鬥了一輩子,而且還輸了。


    可恨!


    而現在呢,她還想奪得他的所有!


    不不不,他絕對不能讓李媛奪權!


    李皇後走後,守著正德帝的那個老太監,並沒有進來看正德帝。


    這會兒,不知去了哪裏閑逛去了。


    正當正德帝恨得咬牙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


    不一會兒,腳步聲繞過屏風,走到床前來了。


    看到來人,正德帝驚訝地睜大雙眼。


    三兒子?三兒子側妃?


    他心中一時百感焦急。


    當得知最心愛的三兒子不能生育時,他冷落起了三兒子的母親陳貴妃,也對三皇子疏遠起來。可他萬萬沒想到,當他最無助最落魄的時候,居然是被自己放棄了的三兒子來看他來了。


    “父皇,兒子來看你來了,你還好吧?”三皇子哭著,跪倒在地。


    “臣妾參見皇上。”鬱欣月走上前,朝正德帝屈膝一禮。


    “父皇,你這是……”


    “皇上?”


    三皇子和鬱欣月,同時看到了正德帝臉上的茶水漬,還有燙紅的皮膚,齊齊驚訝起來。


    又一眼看到床側地上的碎茶壺片,兩人心中明白了,有人拿熱茶水,澆到了正德帝的臉上,然後,扔了茶壺走掉了。


    “皇上,這是誰幹的?兒子一定不會放過他!”三皇子咬牙怒道,又朝一側的鬱欣月說道,“還不快去收拾收拾?父皇一定難受著呢!”


    “是,殿下。”鬱欣月走上前,從袖中取出帕子,給正德帝擦拭起來,又道,“幸好這不是剛剛燒開的茶水,否則,這臉上就得起泡了,哎呀,這是誰幹的?這麽惡毒?”


    正德帝磨了磨牙,拿眼狠狠地瞪向屋中一個方向。


    鬱欣月眯了下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皇上的意思是說,那個方向的人?”


    三皇子也往那一方向看去,“那個方向,住的是誰?”


    他們已經知道正德帝不能說話了,隻能通過他的眼神來揣摩他的想法。


    鬱欣月眸光一閃,眨眨眼說道,“那不是,坤寧宮嗎?難道是……”


    她說了半截話,沒敢往下說。


    “是皇後?”三皇子才不怕李皇後,他大步走到正德帝的跟前,冷冷說道,“父親,是皇後虐待你的嗎?”


    正德帝看著三皇子,眨了眨眼。


    “果真是皇後娘娘?”鬱欣月吸了口涼氣,“皇後娘娘,居然為了長寧郡主的事,跟皇上做對到底嗎?”


    “為了長寧郡主,什麽意思?”三皇子轉身過來,問著鬱欣月。


    正德帝也眯著雙眼,看向鬱欣月。


    鬱欣月冷冷一笑,“臣妾未嫁時,還住在鬱府的時候,就時常聽臣妾父親說,長寧郡主恨著皇上呢,恨皇上不該將她賜給臣妾父親做妻子。長寧郡主也時常對皇後娘娘抱怨。皇後娘娘跟長寧郡主,好得跟姐妹一樣,這是替長寧郡主報仇呢!”


    “哼!真是豈有此理!這是欺君!”三皇子憤恨地甩了下袖子,“隻可恨皇上現在不能開口下旨,要是兒子有了聖旨,一定馬上將皇後抓來,替皇上報仇!”


    報仇?


    對,報仇!


    殺一個李皇後,哪能解他心頭之恨?


    他咬了咬牙,又將目光望向屋梁處。


    三皇子和鬱欣月對視一眼後,不停地說著李皇後和長寧的壞話。


    說著說著,他們發現正德帝正看向屋頂一處,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問題?


    “父皇,你看什麽呢?”三皇子看了眼屋頂,問道。


    正德帝看了他一眼,又將目光看向屋梁處。


    三皇子的目光閃爍了下,問道,“皇上,那兒有東西?”


    正德帝將目光挪到三皇子的臉上,眨了下眼。


    “好,兒子上去拿。”


    房梁很高,三皇子和鬱欣月又不會武,兩人便尋來梯子,因為是機密之事,他們沒有找其他人幫忙。


    鬱欣月扶著梯子,三皇子爬著梯子,一直爬到了房梁上。


    果然,三皇子看到房梁上的一根雕花橫梁上,放有一物。


    那是塊玄鐵的令牌,塞在一處凹槽裏。


    他欣喜地拿到手裏,順著梯子爬下來。


    “父皇,是這個嗎?”三皇子將令牌遞給正德帝看。


    正德帝看了令牌一眼,又一瞬不瞬地盯著三皇子目光凜然。


    “給兒子?”三皇子眨了下眼,問道。


    正德帝閉了下眼,繼續看著三皇子。


    “是,兒子會好好的保管。”三皇子大喜,因為,這是虎符!


    而且是虎符的正令,有一塊副令,在虎嘯軍營的大將軍手裏。


    正德帝早些年定的規矩,執正令,可前往虎嘯軍營調動副令。


    虎嘯軍,有八萬人馬,那是專門守著皇城的軍營!


    八萬人馬在手,何愁幹不了一番大事?


    三皇子早就知道,正德帝的手裏藏有虎符,所以他才帶著鬱欣月前來看望正德帝。


    否則的話,一個將死之人,他才懶得來看。


    ……


    三皇子和鬱欣月離開了正德帝的乾寧宮,並沒有回他們的府邸,而是坐著馬車,往城門口而來。


    他們要連夜出城。


    三皇子不能生育的消息,不知什麽時候,傳得全京城都知道了。


    他在京城裏的地位,一落千丈,走到哪裏,都能聽到笑聲。


    他急需幹一番大事,來重振自己的威風。


    不被他看好的鬱欣月,給他出了個主意,來見皇上,說不定,有意外的收獲。


    他想到了虎符,沒想到,皇上竟真的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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