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熏柳,花香宜人,沿翠微山過長安城,賞遍凝煙柳,看盡長安花,是南齊許多外縣學子夢寐以求的事。


    顧寶笙坐在馬車裏,靠著軟塌淺眠,任熙熙攘攘的熱鬧聲在簾子外吆來喝去。


    上次花朝節景仁帝和元戎太後第二日便啟程回京,而她因受傷太重,在行宮歇了整整半個月,才有力氣下榻。


    等能夠下榻的時候,薛慕棠才告訴她,廣平王私下和一眾大臣下棋喝茶,還有武場比武,茶館聽戲打馬吊時,已經把她是內定兒媳婦的事情宣揚開了。


    據說,連兩人成親的日子都選好了,就定在她及笄那一日,讓眾位官員屆時都去喝喜酒。


    顧寶笙對此很是無奈,她爹爹顧懷曾和哥哥顧延琛都是武將,但一向穩重踏實,話也不多。


    她著實還未見過,那麽……那麽活潑健談的武將,她不由想,若是男子能做媒婆,那廣平王一定是官媒的頭一把手。


    隻是想到廣平王的良苦用心,顧寶笙的心裏有些微微發澀。


    想來,若非顧明遠翩翩君子騙人心,鮮衣怒馬的廣平王或許會用這樣活潑熱鬧的性子陪伴薑德音一生的吧。


    隻是如薑德音那樣聰明穎慧的女子,對顧明遠一見鍾情,非君不嫁,的確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這樣想著,顧寶笙心裏做了個決定,等身子養好了,總要親自去問問廣平王,薑德音的死究竟和顧明遠有無關聯,若有,她便替這具身子,把新仇舊恨一起報了。


    剛要起身讓翠荷端一小杯梅花茶來喝,馬車突然咯噔一下停了下來。


    “怎麽了?”翠荷提著嗓子問道。


    “撞……撞到人了。”馬車夫結結巴巴的回道。


    顧寶笙眸子裏露出一抹沉思,趕車的車夫頗有經驗,且長安街馬車有馬車的道子,行人有行人的道子。


    若不是像上次那樣遇到瘋馬,其實車行正中,人行兩邊,並不會出現撞到人的情況。


    何況,因她身上有傷,這馬車特地是放緩了步子的,根本不會衝撞到人身上。


    既然這輛馬車不會主動去撞人,那麽便隻能是有人故意來撞車了。


    翠荷剛想拿銀子讓車夫打點那人去看大夫,顧寶笙忽然按住了她的手。


    馬車外“哇”的齊聲一道哭喪,震得馬蹄子都高高的騰空踢了踢。


    外麵分不清是幾道男聲,幾道女聲,“哇哇哇”就幾乎要刺穿了人的耳朵。


    顧寶笙把馬車裏的小洞的塞子取出來,外麵三五人耍潑的場景便清清楚楚的映入眼簾。


    “娘啊!你死得好慘啊!”一個渾身上下隻剩破爛布條子,一臉黃土的男子撲在她身上,號的哭聲震天撼地。


    “娘啊,媳婦還等著給你慶八十大壽呐,您怎麽就去了啊!”瘦巴巴的婦人尖聲高喊,把一個畏畏縮縮的瘦竹竿兒男子拉過來,擰了那男子一把。


    那男子吃痛,“嗷”的一聲也擠了兩滴淚出來,“奶奶啊,您還沒看到阿航中狀元,給您娶孫媳婦回來,生大胖小子呢,您咋去了?”


    路人對著顧寶笙所在的馬車指指點點。


    “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這麽惡毒,撞了人竟都不知道賠償的!”


    “就是,好歹人家也是赴京趕考,要考狀元的,如今這麽一幢,豈不是讓人家紅事變白事了嗎?”


    “馬車這樣好,一根汗毛都不舍得拔,撞了人不道歉,不賠錢,這樣的人,就該送到順天府去!”


    ……


    “對對對,送到順天府去!”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撞人不賠錢,就該下地獄!”


    顧寶笙示意翠荷稍安勿躁,那瘦巴巴女人旁邊兒的一個臉色黑黃的女孩兒便眼淚汪汪的勸起眾人來。


    “其實我們初來乍到,根本就不知道衙門的大門哪邊開!我想車上的姑娘肯定也不是故意要撞我奶奶的。


    畢竟人家是大家小姐,要是進了衙門,以後怎麽好嫁人呢?我們也不求別的,隻求車上那位小姐賞個善心,給個棺材錢。


    讓我奶奶魂魄安寧,知道這位小姐也跟她道了歉就是來。”


    臉色黑黃的女孩兒捧著臉就嘰裏呱啦的哭起來,倒是比東園吊嗓子的小桃紅聲音還響亮幾分。


    車下的路人本是等著車上的顧寶笙下去給銀子道歉的,可是等了半天,愣是沒見到個人影。


    隻有風輕輕吹拂而過,送出一陣暗香,眾人才確定下來,裏麵那分明是有人的啊!


    瘦竹竿兒被瘦巴巴的婦人使勁兒一擰,含著淚憤憤的咒罵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縱馬行凶,還不知悔改,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樣心如蛇蠍的女子!


    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真是’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嘟嘟囔囔的還沒罵完,車上傳來一道清澈空靈的聲音,“既然公子知道,‘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那麽,這位公子,你在並不確定你家老夫人是否真的病逝的情況下,便開始罵我,公子難道就是個有禮之人嗎?”


    瘦竹竿兒一聽這聲音,聞到風裏帶出的那股清甜幽香的味兒,背脊骨都酥了,還是瘦巴巴的女人又擰了他一把,他才又開始憤憤的要討公道。


    “我自己的親奶奶,我還能不知道她是生是死?難不成,她沒死,我還會說她死了詛咒她嗎?我行得正,坐得端,難不成還會當那種喪盡天良,天打雷劈的不肖子孫嗎?”


    轟隆隆,天邊一道紫色如樹根的光登時閃了一閃,嚇得瘦竹竿兒縮了縮脖子。


    瘦女人推開他,嚷道:“你不下來就是心虛,就是不想道歉。大夥兒都棒棒忙,咱們一塊兒把這個女人送到順天府去,替天行道!”


    說著,就鼓動著身邊兒膀大腰圓的買菜姐們兒和遛鳥兒的老大爺,還有鬥蟋蟀的幾個紈絝,要來掀翻顧寶笙的馬車。


    馬車簾子輕輕掀開,鬧騰的眾人登時沒了聲音。


    隻見馬車中間坐著個穿梨花白繡綠萼梅衣裙的纖細女子,蒙著一層麵紗,隻露出一雙明亮水潤,眼尾上翹,清純又明媚如春日溪水般的眼睛。


    膚色白皙看得清肌膚下的青色脈絡,一身高貴優雅的氣息像遠在黛山的雲霧,清新又遙不可及。


    瘦女人和瘦竹竿兒見她右手還綁著布條子,幾個人對了一眼,微微點了下頭。


    這是碰上了個病秧子,軟柿子,他們今兒呀!賺大發了!


    “俗語說‘捉賊捉贓,捉奸見雙’,這位老夫人是生是死,自然是要大夫或者是仵作來檢驗的。單憑你們空牙白牙,說她死了,嗬,”


    顧寶笙冷笑道:“別說我不服氣,就算這位老夫人還醒著,知道她一倒下去,你們竟隻嚷嚷著拿銀子,一沒人給她順氣,二沒人給她找大夫。


    隻一味哭喪,恐怕就算是去世了,也走的不會心安吧?”


    眾人一想,似乎的確如此啊。


    方才被這幾人的哭鬧牽著鼻子走還沒注意。


    如今才想起,若是這幾個人真有孝心,那老夫人一倒下去,就該親自探探氣息,找大夫問問脈象再下她去世的定論啊!


    可這些該有的孝順人步驟,這幾人是一個沒做,直接就嚎喪開了,這不是有貓膩,把他們當傻子玩兒嗎?


    “這說不準就是騙子啊,真孝順哪兒能讓老太太就這樣不明不白死了,早拉著這位小姐一同順天府見官兒去了呀!”


    “真是可惡,虧剛才我還給他們三十文銅錢呢!騙子,還我錢來!”


    瘦女人捂著袖子口不鬆,“哎哎哎,我不是騙子,你們聽我解釋啊!這是這女的,她仗勢欺人,她才是騙子!”


    街道上一時鬧得不可開交,顧寶笙後一輛馬車也被堵住,不能前行,車上的主人也下馬車探情況來了。


    顧寶笙略微側頭看了眼車下,眸子凝了一層冷霜。


    那男子似乎也驚訝了一瞬,似乎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顧寶笙。


    “寶笙妹妹,你怎麽快到中午了,還不回家吃飯啊,再不回顧相府,父親和母親該擔心了!”


    男子眉眼上挑,顴骨略高,同孟寶箏有七分相似,隻是嘴唇要厚一些,略有些裝老實人的模樣,正是剛從通州建功立業回來的鄭繡蓮長子孟行舟。


    眾人一聽說了“寶笙”二字,又聽到了顧相府的名頭,當下便弄清楚了顧寶笙的身份。


    因顧寶笙還沒有回相府,翠微山的賞賜也還沒有下來,是楚洵未婚妻的事更不會傳到老百姓口中。


    因而她在眾人眼裏,還是那個惡毒的克夫女,而且,還是半月沒聽到消息,不知道跑到哪裏遊山玩水才會來的克夫女。


    於是方才站在顧寶笙這一頭的人,又紛紛倒戈相向了。


    “我說怎麽半天不下來賠錢呢,原來是她呀!”


    “哎喲,京城裏頭除了這位大小姐,誰還敢這麽著?人家可是皇子都敢推的人!”


    ……


    瘦竹竿兒見有人撐腰,立馬上前,朝孟行舟拜了一拜,文鄒鄒的訴起苦來,把剛才罵顧寶笙的酸話又罵了一遍。


    孟行舟聽了,一臉悲憫同情的模樣,“唉,真沒想到,天災剛去,人禍便至啊。


    兄台若是再在通州待上幾日,小弟的馬車就能帶兄台和兄台的家人一道上路,也不至於會發生這樣的禍事啊。”


    這樣的禍事?顧寶笙笑了笑,孟行舟這是一回來就要替鄭繡蓮出氣,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不出所料,眾人一聽功勞累累的孟行舟都說顧寶笙不對了,紛紛你也指著罵,我也指著罵,根本不理會事實的真相了。


    孟行舟待在一邊,側頭饒有興致的看了顧寶笙一眼,似乎等著看她被唾沫淹死前,向他求救的慘樣兒。


    隻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在等,顧寶笙也在等。


    賣龍須糖的小老兒高聲道了句,“薛捕頭來了!”


    長安街便齊刷刷的散開來,又圍上一個圈兒去。


    “笙妹妹!”薛慕棠有些著急,發絲沾了汗水貼在額頭,身邊兒還有幫忙提刀子的苟博,吭哧吭哧的用手替她打扇。


    顧寶笙也沒有多言語,笑了笑便指著地上的幾個男女道:“這些人為謀錢財,竟然置年邁體弱的老夫人暈倒在地也不顧,還請棠姐姐,將那男子抓到牢房去,讓他們吃點兒教訓,日後不要在長安街上生事了!”


    禍不及家人,南齊人犯事,都是抓的男子,眾人這一點還是知道的。


    但眾人不理解的是,顧寶笙怎麽那麽確定那老夫人沒有死。


    瘦女人不幹了,撒潑道:“你們就是官官相護,上一個口,下一個口,都是你們說了算!


    你叫她姐姐,她叫你妹妹,你們根本就是串通好了欺負咱們外地人的,我不依!我不服!”


    “你不服,不是正好可以去見官告狀嗎?”顧寶笙疑惑道:“若是官差確定了老夫人是因我的馬車才致死,自然也就拿了我去牢裏受罪,著也是為你們老夫人贖罪了。


    這位抓你們的,隻是捕快,不是審問的官,有什麽冤情,你們大可以去順天府說明白。”


    薛慕棠頭一點,身旁白力大無窮的小傻子就拿了一股粗麻繩直接綁了那中年男子,痛得他哇哇大叫。


    孟行舟負手道:“笙妹妹,人家不過是良民,才失去母親已經很痛苦了,你何必要做得如此狠絕呢!


    你這樣做,如何對得起父親和母親的諄諄教導,對得起我們顧相府的名聲?你還不快讓薛捕頭把人鬆開?給人家道歉!”


    顧寶笙似笑非笑道:“我若是不鬆開呢,行舟大哥你又能耐我如何?”


    孟行舟深吸一口氣,極為不滿道:“你要是不鬆,那我孟行舟今日就要替天行道,把你送到牢房,讓順天府尹好好教教你,什麽叫尊老愛幼!”


    話剛落下,底下躺得直直的老夫人突然蹦的老高,一下子蹭到孟行舟麵前,老淚連連,拉著他的手,“好孩子啊!你果然是孟家的好孩子啊!”


    孟行舟有些發懵,忍住惡心還是回握了手道:“老夫人,你放心,這事兒我一定給你討個公道!”


    見眾人都看著他,孟行舟愈發想讓他善良的形象深入人心了,當下便道:“如若不嫌棄,老夫人請到我們府上做客,我一定好生照顧你,直到你兒子出獄為止!”


    老夫人更感動,哇哇哭起來,“行舟啊,你奶奶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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