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巍峨,雲蒸霞蔚。


    青年男子一身瀲灩紫衣站在絢麗晨光中,眉目如畫,豐神俊朗。


    愈發顯得對麵的中年男子發如暮雪,頹敗蒼老。


    平津侯目光沉沉的看著對麵的秦池。


    曾幾何時,對麵高大俊美的男子還是個小不點兒,抱著他的大腿叫舅舅,後來長成少年,敬他如山,聽他的話不亞於景仁帝的聖旨。


    可就是這個,他以為一直愚笨單純的外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早已恢複心智,偽裝成從前愚鈍的樣子,與他周旋,而且,還得勝了。


    平津侯心裏的滋味,實在複雜難言。


    有一絲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欣慰,更多的還是不甘。


    他的兒子子榮,他的妻子阿媛,家仇未報,他又怎能死去?


    平津侯看向從秦池身後走來的蕭琛和楚洵,想到當年這三人還有杜少擎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這四個小孩兒,曾經的弓馬騎射,還是他親自教導過一段兒時間的。


    隻是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這些稚子便長大成人,而他們手中的弓箭,手中的利刃,有朝一日——竟對準了他自己。


    楚洵還是當年那般清冷矜貴,蕭琛也如當年那般桀驁美豔……都是他當年十分看好疼愛的“小徒弟”啊。


    秦池見他沉默許久,不由緩緩開口道:“舅舅,事已成定局,何須再強求反抗?”


    平津侯看了他一眼,忽然仰頭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阿池啊阿池!舅舅教了你那麽多次,什麽叫‘狡兔三窟’,‘必備後招’。


    可你為何總是不聽進心裏去呢?”


    平津侯話一落,楚洵、蕭琛、秦池同時輕功點地,不料,平津侯輕功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竟是直接從山頂往下一躍,風灌長袖,身形靈敏,如蝙蝠一般,在厚厚一層翻湧的紅雲下肆意翱翔。


    楚洵、蕭琛、秦池等人見他往城門的方向飛去,立馬抄近道輕功點地,一路疾奔而去。


    等一行人趕到小東門城門口時,平津侯早已站在城牆之上,威風凜凜,俯看城下。


    蕭琛見那城牆之上,城牆之下,俱是被吸幹精血的屍體,而平津侯卻精神飽滿,似還是武力大增的模樣。


    隔得這樣遠,竟都感受到了平津侯內力雄渾,可以釋放的氣息。


    蕭琛暗道一聲不好,那些死士有鬼醫的藥對付,不過是一群蝦兵蟹將,可這平津侯卻是武功出神入化,如今飲用了如此多的人血,恐怕更是無人能敵了。


    平津侯見這三個年輕人已經看出他的功力來了,也並不隱瞞。


    隻笑道:“孩子們啊,那些死士雖然重要,不過,本侯很早就教過你們了。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若是隻等著旁人給自己打仗,誰人知道,這些人的刀子有朝一日不會割下自己的腦袋?


    看在本侯爺好歹當過你們師父的份兒上,本侯,便再告訴你們一個道理。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三人還沒反應過來,平津侯手中便抓了兩個女子擺在他們麵前。


    秦池一見,瞳孔猛然一縮。


    “外祖母?!”


    隻見平津侯手中的兩個女子,一人白發蒼蒼,骨瘦如柴,一人頭頂全禿,四肢全無。


    正是秦池的外祖母——蕭老婦人,還有秦池的“心上人”——孟雲遙。


    秦池的眼睛一下便紅了。


    他幼年之時,蕭德妃眼裏隻有江陽,寵愛江陽如天,卻嚴苛待他如地。


    多虧有外祖母的疼愛暖意,他才度過許多艱難時光。


    可是這個舅舅,為了那個“蕭德妃”,竟然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放過!


    可平津侯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他提拉著一旁的孟雲遙和蕭老夫人晃了一晃,讓她們清醒過來。


    等她們才悠悠轉醒之時,平津侯便笑對秦池道:“阿池,你跟本侯是嫡親的甥舅。


    本沒有親疏遠近的說法。


    本侯知道你這孩子一向重情重義,這不,你瞧,本侯連你心裏最重要的兩個人都給你帶過來了。”


    話鋒一轉,平津侯又沉聲道:“若是你還認本侯爺這個舅舅,願意同本侯爺站在同一陣營,助本侯殺了你身旁的楚洵和蕭琛……


    本侯爺自然會放了你外祖母和這孟家女。


    可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倒戈相向,休要怪本侯爺六親不認,將這雲州城屠城!”


    平津侯內力深厚至極,僅僅這幾句話,雲州城內那些守城離得近的小兵,五髒六腑早已被震碎,有些內力,卻並不如何高的,也是雙耳流血,徹底聾啞。


    選擇交到了秦池手上。


    但平津侯手中的蕭老夫人,醒來神思清明後,卻猛然朝平津侯啐了一口,大罵道:“我平津侯府世代忠良,絕沒有你這樣的竊國賊!


    阿池是陛下親自冊封的皇太子,日後登基,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為何要與你這等賊人為伍?”


    秦池見平津侯眼中殺意立現,大手越握越緊,而蕭老夫人說話也越來越吃力。


    他便忙叫道:“你先住手!”


    平津侯皺了下眉頭,略微鬆了鬆手,問他道:“你可答應了?”


    “阿池!”蕭老夫人趁著平津侯鬆開手的時候,看著他忙高聲道:“不要答應他的要求!


    外祖母早該是下地獄的時候,不奢求什麽長命百歲!”


    一旁恍恍惚惚的孟雲遙在蕭老夫人回神許久後,這才慢慢把眾人的話聽進了耳朵裏。


    再一看自己和蕭老夫人都被抓在平津侯手裏,這還了得?


    蕭老夫人滿頭白發,早是一隻腳踏進棺材裏的人了,可她正是碧玉年華,正是該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


    若是秦池真的聽了蕭老夫人的話,置她們二人不管不顧,讓她就這樣死去。


    那她受的苦,不是白受了嗎?


    平津侯可是讓人把她扔到那些馬圈、蛇窩裏被糟蹋的啊!


    她還未恢複容貌,還未治好身子,還未母儀天下,榮光無限,怎可就這樣輕易死去?


    因而孟雲遙不等蕭老夫人說完便大哭起來,委屈極了:“殿下!殿下!你救救雲遙啊!


    雲遙還未與你廝守一生,還未與你兒孫繞膝,雲遙不想此生有憾啊!


    你忘了嗎?你曾經答應過雲遙‘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此生不會負雲遙的啊!”


    站在秦池身後的凜四,險些吐出來了。


    要是他沒有記錯,這孟雲遙早已受過“幽閉”之刑,永遠都不可能生孩子的了。


    而且吧,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連畜生都比她的模樣順眼多了,孟雲遙怎還敢說這樣的話啊!


    真是……


    “你不要臉!”蕭老夫人立馬朝平津侯另一隻手裏抓著的孟雲遙啐了一口,直接一腳踢在她下腹處。


    那地兒原本就是孟雲遙這些日子十分疼痛的地方,孟雲遙被這一踢,整個人疼得連勉強站起來都做不到,直接蜷縮成一團。


    但不等平津侯開口,蕭老夫人便指著孟雲遙大聲對秦池道:“阿池!


    這女子根本不是當日救你之人。


    外祖母上月已經從鬼醫那裏親自對證過了,那藥都是寶笙的。


    救你的人,是顧家寶笙,不是孟家雲遙!


    你切莫被她騙了去!”


    “不!”孟雲遙驚恐的尖叫出聲,盡管腹中疼得絞成一團,可她仍舊忍著疼痛飛快開口道:“殿下!不是這樣的!


    這都是老夫人騙你的!


    侯爺是你的親舅舅,楚世子和蕭世子都是外人。


    你怎能不相信自己的親舅舅,反倒去相信外人呢?


    你若回頭,咱們就能一家團圓,老夫人和侯爺,也不必母子成仇啊!殿下!”


    平津侯對孟雲遙說的這番話,很是滿意。


    他傳音入密對蕭老夫人道:“老夫人,看在您生我養我的份兒上。


    我答應你,用你的命,換阿池的命如何?


    隻要您同孟雲遙一樣,勸說阿池站在我這一邊。


    我自有辦法讓蕭家光宗耀祖的。”


    蕭老夫人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麵前,矮矮小小,幹幹瘦瘦,城牆上的大風將她的頭發吹得淩亂不堪。


    可那目光卻依舊堅定,“你的光宗耀祖?


    是暗地用皇上的兵來除掉楚洵、蕭琛,還有阿池,再轉頭將人收編,攻進京城,自立為王?


    還是就在這雲州稱帝,與南齊分庭抗禮,再侵吞這天下?毀掉這天下?


    兒啊,你是我看著長大的。


    你也莫把你的母親當成傻子來看!”


    城牆雖高,晨風雖大,可蕭老夫人的話,卻一字一句,無比清楚的傳到楚洵和蕭琛等人耳朵裏。


    蕭琛和楚洵還有秦池這些日子並沒有發現雲州內外有什麽軍隊出沒,可被蕭老夫人這一提醒,便忙又加派人手去保護顧寶笙。


    平津侯眼底閃過一絲惱怒,不過很快又平息下來。


    他不肯叫“娘”,隻冷冰冰的稱呼她“老夫人”。


    “老夫人以為,這來得及嗎?”平津侯冷笑道:“皇上的兵力是早在蕭山王沒有接管雲州的時候,便守在這兒的,雖然少,不過,這些可是晝伏夜出之人。


    抓幾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抓了顧寶笙,抓了秦萱兒,還怕楚洵和蕭琛不投降嗎?


    隻要人有弱點,就不怕打不倒他的時候。


    “阿池……”平津侯的手一收,蕭老夫人這下連臉色都變得青紫起來,幾乎不能呼吸了。


    平津侯的手還在慢慢收緊,“本侯爺再問你一次,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本侯爺現下數三次,若是你還是不肯帶人殺了楚洵和蕭琛,本侯爺,便殺了你的外祖母和這孟家女!”


    秦池雖多年未修煉,可是封印的內力早已破封,加上文竹文鬆、文柏等人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一等高手。


    讓秦池帶人纏住楚洵和蕭琛,他便能入城坐鎮,反客為主,反敗為勝。


    一旁的孟雲遙見秦池還沒有救她的意思,忙大聲哀嚎起來:“殿下!殿下!您救救雲遙啊!


    您不是說一直要償還雲遙的救命之恩的嗎?”


    平津侯鬆了鬆孟雲遙的脖子,由著她不住可憐兮兮的呼救,轉而,那捏著蕭老夫人的脖頸卻不住的縮緊。


    “阿池!本侯爺這頭三聲數過去,你若是不答應,本侯爺便殺了你的外祖母。


    等本侯爺這後三聲數過去,你再不答應,本侯爺便殺了你的心上人。


    若想兩全其美,你便早些答應,若想此生有憾,你便盡管不聽便是……”


    秦池紅著眼睛看向平津侯,卻見蕭老夫人蜷曲的手指朝他比了一個手勢。


    秦池手中的暗器,忍了又忍,幾乎是用盡渾身的力氣,這才將暗器收回。


    那動作實在太細微,太尋常,平津侯隻當是蕭老夫人喘不過氣來的反應,根本沒有察覺到其中另有玄機。


    平津侯站在城牆上,將蕭老夫人的身子推得更出去了些,以便於秦池能清楚的看到,蕭老夫人在他手中要被捏斷氣的痛苦樣子。


    蕭老夫人年事已高,風大,衣服也大,便顯得她格外的骨瘦伶仃,蒼老衰敗。


    從小撫育他長大的慈母,變成今日這樣老態龍鍾的模樣,平津侯心裏卻仍舊沒有一絲不忍。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若是這個母親不害他的妻子,不害他的兒子,他何至於與她反目成仇,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平津侯沒有沒有猶豫,讓蕭老夫人麵對秦池,手捏在那枯瘦的脖頸處,他高聲道:“阿池,本侯爺,可開始了……”


    大手慢慢開始縮緊,“一……二……”


    “三”字還未叫出口。


    蕭老夫人突然大喝一聲,“寶笙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平津侯正要讓她閉嘴不言。


    “噗!”


    平津侯的臉上,突然被噴了一大口熱血。


    溫熱黏膩的血液從平津侯的額頭慢慢流下來,睫毛上滾落著鮮紅的血珠。


    平津侯看過去,便是蕭老夫人口中鮮血直流的模樣。


    蕭老夫人——咬舌自盡了。


    “外祖母!”秦池向前奔了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


    他的外祖母,不許蕭家門楣無光,不想蕭家的子子孫孫都背上起兵造反的名頭,更是為了他母親能得到死後應有的榮光,他能堂堂正正的活在這世上,這才……心甘情願的死去,而不許他出手救人。


    身為蕭老夫人從小撫育長大的兒子,若說平津侯對蕭老夫人沒有一點兒感情,這是絕不可能的。


    相反,平津侯從小便被蕭老夫人寄予厚望,也因此,蕭老夫人當時在得知平津侯的腿是因為顧明遠才受傷的時候,直接讓顧家和蕭家斷了關係。


    平津侯恨了蕭老夫人許多年,恨她不理解他的苦衷,不包容他的妻子兒女。


    可有一天,這世上最疼愛他,又是最不理解他的母親,去了。


    雖非他親手所殺,卻是在他麵前,咬舌自盡,這同他親自殺母,有何區別?


    很久之前,他便想她死了,很久之前,他也籌謀過殺她了。


    但當這天終於來臨,平津侯的手卻突然顫抖起來。


    仿佛不敢接受這個事實。


    可手剛顫抖,一鬆開,那本就在城牆邊緣的蕭老夫人,竟直接身子一倒,從城牆邊緣處如斷線的風箏一般,栽倒下來。


    跪在地上的秦池反應過來,飛快起身,一路輕功縱上城牆,將蕭老夫人的屍體抱在懷裏,平津侯想將那屍體和秦池用手吸到城牆上。


    不料,楚洵和蕭琛齊齊上前阻攔他,讓秦池順利的將蕭老夫人的屍體抱回了城牆下他們的軍隊當中。


    蕭老夫人很瘦,因著這些年同平津侯母子關係惡劣,臉上更是布滿了愁苦的,深深的皺紋。


    隻是,她去的樣子,卻十分安詳,仿佛這世間所有之事,都已成前塵,不複苦大仇深。


    秦池抱著她,眼底滿是勢必要報仇雪恨的決心,他低聲道:“外祖母,你放心去吧。


    阿池……一定讓母親的屍首能入土為安,也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他含淚將蕭老夫人放在地上,眼神冷冽至極的看向平津侯。


    平津侯沒慌,可他身旁的孟雲遙卻是慌亂極了。


    蕭老夫人臨死之前,將這句話說出來,那便是在用她的姓名證明她說的話是真的,她孟雲遙這個救命恩人是假的啊!


    那秦池現在的眼神,滿是複仇之意,哪有為自己的性命擔心的樣子?


    不,不!她不能就這樣死去的!


    “殿下!殿下!”孟雲遙哭得悲悲戚戚道:“‘人死不能複生’,老夫人已經去了。


    你更要向前看,切莫被眼前事迷了眼啊。


    雲遙是您救命恩人的事情,是陛下、德妃娘娘,還有天下人都知道的。


    雲遙怎麽敢對陛下和德妃娘娘撒謊,又怎能用著拙劣的謊言騙您騙了這麽多年呢?


    您可以不相信雲遙,卻總該相信您的親生母親,德妃娘娘吧!


    您若是當真對老夫人的話深信不疑,不妨用這話問問德妃娘娘。


    便是德妃娘娘知道了,也定然會對您和侯爺反目成仇痛心疾首的啊!”


    孟雲遙並不知道蕭德妃是假的,更不知道秦池早已親手殺了蕭德妃。


    她還當秦池是從前那樣單純好騙的性子。


    更以為,蕭德妃會像從前那樣,為了怕秦池喜歡上顧寶笙,所以幫著自己隱瞞這事兒。


    因而,她毫不猶豫的便提出了這個建議。


    隻是,她話剛落,秦池便輕聲笑了,“孟雲遙……謊話說得太久,那可就不是謊話——而是笑話了。”


    孟雲遙大驚失色,“殿……殿下……您說什麽呢?


    這些話,都是真話,雲遙怎麽敢冒著欺君之罪,撒這樣的謊?


    您切莫因為那些人胡說,便不信雲遙了啊!”


    孟雲遙突然前所未有的恐慌。


    這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有這樣害怕被秦池拋棄的時候。


    她被秦池捧在手心裏太久,從來以為這樣的示好理所當然,從來以為這樣的寵愛不會消失。


    因而,她肆無忌憚的揮霍,也從不看在眼裏。


    也因此,在剛到雲州的時候,她才會想讓秦池當她的墊腳石,讓她得到更多的東西。


    可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事呢?


    占了別人一時的好處,總是不能占上一世的好處的。


    當這樣的好處回到別人身上,等待她的——便是死路一條。


    孟雲遙感到了死的恐懼,感到了死的逼近。


    她不停的說服秦池,也在欺騙她自己,“殿下!當年救你的人就是雲遙!


    絕沒有旁人!你要相信啊!


    對!對對!蕭老夫人肯定是跟顧寶笙一夥兒的,所以她才騙你!


    殿下,您忘了嗎?”


    孟雲遙說到這裏,便是恨得咬牙切齒,“雲遙當時被賊人所侮辱,都是誰幹的好事兒?


    那都是顧寶笙啊!


    雲遙待她如親姐妹,她卻想方設法讓雲遙活得豬狗不如。


    您之前不是一直說要為雲遙報仇的嗎?


    怎麽能站在仇人那一頭,反倒不相信雲遙了呢?”


    話落,孟雲遙又昂頭,大哭起來,厲聲質問秦池。


    “殿下,您承諾雲遙的事情,難道全都是謊話,您都忘了嗎?”


    可惜,孟雲遙卻並沒有等來她想要的答案。


    秦池站在城牆之下,卻並沒有孟雲遙當初看到的幼稚可笑。


    他修身玉立,俊眼修眉,眼神透露出的冷漠與睿智,是孟雲遙從未見過的。


    就連那說出的話語,也是她從未聽過的冰冷無情。


    “孟雲遙……”秦池朝她冷冷道:“讓賊人用蛇侮辱你的。


    不是笙笙,而是——我。”


    孟雲遙大大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回神。


    “怎……怎麽可能呢?”


    怎麽可能是這世上最愛她的那個男子做出的事情呢?


    孟雲遙不願相信,她寧願是顧寶笙做的,寧願是任何人做的,都不願相信是秦池做的。


    但秦池可並不憐惜她。


    他眉眼清冷,語氣冷漠道:“當日,在太液池旁,原本,我便是要去見笙笙的。


    可你卻同你的兄長孟行舟將那青苔放在路中,讓我不幸掉落下去。


    本是笙笙和她乳娘溫嬤嬤救了我。


    可你和孟行舟卻李代桃僵,假充了我的救命恩人。


    你說……你害我對不起笙笙的仇,我怎能不報?”


    孟雲遙心中嫉妒發狂,秦池,竟然是為了顧寶笙那個賤人來對付她!


    還是用了這樣卑鄙的招數!


    可為什麽啊?!


    孟雲遙眼底滿是不甘,仍舊不願意相信,她更願意相信,秦池是因為平津侯的緣故,為了保住她的性命,而刻意騙她。


    “殿下!您既然說您早知道顧寶笙的救命恩人,那你為什麽要對雲遙這樣好?


    為什麽反倒對她不理不睬,仇恨怒目呢?


    您便是要騙侯爺,便是要騙雲遙,何必用這樣的方式?


    侯爺與雲遙,都不是您的外人,是您的親人啊!”


    平津侯也正是想到這一點,這才沒有立刻殺了孟雲遙。


    蕭老夫人是巾幗英雄,也許之前便是在撒謊。


    秦池如今又不比當時愚笨了,若假裝對孟雲遙毫不在意,然後再出其不意對自己動手,也十分可能。


    因而,平津侯便靜靜的站在此處,等著秦池來救人,隻要秦池過來,他便有辦法讓秦池跟他一同對付楚洵和蕭琛。


    可秦池卻不能如他們所願,說出他們想聽到的話。


    “早知道?”秦池苦笑一下,又冷漠道:“你和我舅母一同騙我。


    我那舅母更是用南疆秘術更改了我的記憶。


    我如何能知道?”


    舅母?


    秦池的舅母不是早就死了嗎?


    孟雲遙十分不解。


    秦池便道:“先前同你算計我的,正是我的舅母——從前的南疆聖女,而非我的親母。


    她將笙笙在我記憶中的模樣,對我的好,都放在你身上。


    把我對你的恨,都轉嫁到笙笙身上。


    你說……我如何能對你不好?


    又如何能對笙笙不好?”


    孟雲遙整張臉登時毫無血色,整個人登時目瞪口呆。


    整個腦子裏都在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絕對不是真的!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呢?!


    秦池視她如性命,把她當掌中寶,看她作眼珠子。


    而對顧寶笙的態度呢,秦池永遠都是把她當做壞人、惡人、賤人來看的!


    她一直覺得,這理所應當。


    可是秦池告訴她什麽?


    這些好處,全部都是他給顧寶笙的,那些對顧寶笙的敵意恨意討厭才是給自己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記憶被蕭德妃更改的緣故!


    怎麽可以,又怎能可以這樣呢?!


    “不!”孟雲遙呆了許久,突然尖叫起來,撕心裂肺的哭吼道:“不!不是這樣的!


    殿下,您一定是在騙雲遙對不對?!


    你一定是在騙雲遙的,您說啊!是不是啊!”


    她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顧寶笙已經有楚洵了,她還有什麽不滿足,還想跟她搶秦池呢?


    憑什麽顧寶笙什麽都有了,可是到頭來,她什麽都沒有,轉眼一切成空呢?


    突然想到秦池在錫明山之時,曾想在錫明山就娶了她,隻是當時她不願意隻當一個侍妾,或是側妃,這才拒絕了。


    她雖願意將身子給秦池,卻也隻是想拴住秦池的心。


    可那妾室的位置,她卻是萬萬瞧不起的。


    想到這兒,孟雲遙便忙收了眼淚,眼底滿含希冀道:“殿下!殿下!


    您不是想讓雲遙先當侍妾,或者是先當側妃嗎?


    雲遙聽您的,雲遙現在什麽都聽您的。


    隻求您現在暫且別相信他們的話好麽?


    或許,或許——您被更改記憶的事情,本來就是他們編造給您聽的呢?


    雲遙到時候一定能找出證據,證明雲遙才是您的救命恩人,顧寶笙她不是的啊!”


    顧府裏頭還有不少東西,她讓從前的丫頭找上一找,總能有些收獲的。


    她都願意當妾了啊,秦池難道還不相信她嗎?


    秦池冷眼看著她,突然諷刺的一笑,“孟雲遙,我忘了告訴你。


    與我的記憶一同恢複的,還有我的心智。


    我也並非還是你從前看到的愚蠢。


    如今,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我自有辨別。


    你怎會以為,我還是從前那樣,那麽輕而易舉的,便相信了你那些半點兒都不高明的謊話呢?”


    記憶恢複,心智恢複?


    孟雲遙雖然不知道秦池的心智什麽時候出現過問題,可是眼下仔細一看,秦池與楚洵、蕭琛站在一處,那氣質氣勢、外貌,的確是不輸於他們的。


    稱得上是人中龍鳳,俊美如神。


    至少,從前的秦池,有貌無才,更無英武高貴之氣,就算站在一處,也能分出誰好誰歹,斷然是不能像眼下這樣與楚洵、蕭琛這樣的人一起,各有千秋,平分秋色的。


    “我對你好,是因為把你當做笙笙。


    我願信你,也是因我意識裏,把你當做笙笙。


    可如今我心智記憶都已恢複,又已告知你事情全部,你何必……”


    秦池眼眸一冷,便嘲諷道:“你何必——還要自甘下賤,自欺欺人呢?


    贗品終歸是贗品,會有被認出來的一天。


    謊言也終歸是謊言,會有被拆穿的一刻。


    這些東西,都不該留存於世上的。”


    城牆之上的孟雲遙聽到秦池再次說了此事,又見他如今的形容舉止,哪裏還會不相信秦池說的話是真的啊?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老天爺如此不公?


    就讓秦池永遠以為她是救命恩人不好嗎?永遠當她如珠如寶不好嗎?


    為何,給了她希望,給了她秦池,給了她榮華,可是顧寶笙一出現,所有的東西都被奪走了,隻給了她這樣殘破的身軀苟且的活在世上!


    她不好過,她也不想讓秦池好過。


    因而,孟雲遙立馬尖著嗓音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殿下啊殿下!”孟雲遙眼底帶了十足的惡毒與得意,“您就算知道了又怎麽樣?


    顧寶笙現在已經名花有主了,已經是楚世子的未婚妻,同楚世子濃情蜜意一番過了。


    您就算恢複了記憶,可從前已經把顧寶笙的心都傷透了!


    她早就對楚世子死心塌地,對您心如死灰了!


    您知道了真相,也改變不了,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屬於您,不可能當您妻子的事實!”


    說到這兒,孟雲遙又朗聲大笑起來,“啊哈哈哈!您討厭雲遙又怎麽樣?


    您再恨雲遙,這輩子您第一個抱的女人是雲遙!


    曾經是抱了雲遙無數次,當成寶貝來抱的!


    您嫌棄雲遙,恨雲遙,這也沒關係!


    反正,雲遙這輩子得到過您的擁抱,得到過您的寵愛,雲遙就是死也無憾……


    可是殿下你——此生都再也得不到顧寶笙。


    您隻會——抱憾終身!


    這輩子,終究雲遙不虧啊!啊哈哈哈哈!”


    孟雲遙仰天大笑起來。


    秦池嘴角帶了一絲苦澀,打斷她道:“我知道抱了你,我不配再擁有笙笙。


    可是……我隻要她這輩子幸福安穩一生,與子珩琴瑟和鳴,白頭到頭便夠了。


    我從未奢求過讓笙笙嫁給我。


    至於你……我知道我抱過你,我的手早已不幹淨。


    所以,我自斷右手,以作懲罰。


    這輩子也不會再抱任何女人。”


    孟雲遙見他右手果真是無力的垂下,整個人都氣得發抖,她就這麽髒?


    髒到秦池要自斷右手?


    秦池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笑了笑道:“你自然是髒的。


    我忘了告訴你,你進馬圈、蛇窩,都是我故意迷惑舅舅,讓他以為我愛你入骨……”


    “都是你?”


    孟雲遙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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