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岩關內城外的山上,此時圍攏著數十萬謝家軍,麵對的是山坡上一個個微微隆起的土堆。


    謝遠不顧謝青聞的勸阻,沒有休息,第二日便帶領著所有謝家軍來到這片埋葬了數萬英魂的土地上,將從鷹澗峽帶回的代表每一位死去士兵的翎羽埋葬而下。他身後站著數十萬謝家軍,皆是嚴肅悲慟,肅然站立。


    謝青聞跟在謝遠的身邊,看著自己的父親像是瞬間老了十幾歲,顫顫巍巍地將腳邊一個個酒壇打開,依次灑入腳下的土地。


    一壇,兩壇……七壇,八壇……十五壇,二十壇……謝遠昨日命人將關中所有的藏酒都搬了出來,一壇又一壇的灑在土地上。他聲音沉痛,微微帶著哽咽:“我知道,你們平日裏偶爾嘴饞都想喝喝酒,隻是鎮守邊關幾十年來一個個都沒有敢碰酒壇子。如今,讓你們喝個痛快!”


    數十萬人的場地裏,靜謐無聲,隻有謝遠哽咽的生生話語。


    “此次怪我中奸人的毒計,才害得你們一個個死無全屍。是我對不起你們!”謝遠灑完酒,“咚”地跪在地上。謝青聞沒有勸阻,也跟著跪地。身後數十萬謝家軍,全都一言不發地跪倒在地,是死去的兄弟們,給了他們活下來的機會。


    “你們的屍骨還在北漢人的勢力範圍之內,我保證,會將你們全都帶回來,一個都不會落下!”附近有圍觀的玉岩關普通百姓,已是不住地哭出了聲。


    “一將功成萬骨枯……此時將為成,你們卻都化作瑩瑩白骨。願你們來生,不再孤苦無依,不再顛沛流離,投身嬌貴兒女,一生幸福安康!”真是有錢人家,誰又會放任自己的子孫出來從軍打仗,過如此這般艱苦的日子呢……


    謝遠揚起佩劍,早已淚流滿麵。他的語氣陡然變得高昂激憤:“願在你們英靈守護之下,我謝家軍此後所向披靡,驅逐北虜,還我大燕山河清明!”


    “驅逐北虜,還我大燕山河清明!”


    “驅逐北虜,還我大燕山河清明!”


    在數聲沉痛哀悼之後,謝遠終於疲累地癱軟下來,被謝青聞一把攙扶住。之後便帶領身後的數十萬將士回了玉岩關。百姓們也在哀悼之後紛紛散去,他們的死亡不會是終結,隻會是下一個時代的開始。


    人群漸漸散去,一個清瘦的白衣少年緩緩踱步而來,靜靜地立在埋葬了那些親手摘下的翎羽的墳前。


    葉挽神色平靜,微垂著眼瞼,看著那一座座連屍骨都看不見的孤塚鄭重地屈膝跪地磕了幾個頭。


    她身穿白衣,與這片哀怨悲慘的畫麵融為了一體。


    一人,一景,數座孤墳。


    “對不起,謝將軍用不著說對不起,我才是真正要跟你們道歉的人。”葉挽磕完頭,沒有起身,隻是安靜的跪在原地輕吐心中歉意。


    “我替褚洄跟你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在你們的事情中,他參與了多少。但是他是為了把我從宮中帶出來才會出此下策。我不會求你們原諒,隻求你們不要記恨他,將過錯全都記在我頭上罷。”


    “我發誓,會幫謝將軍一起將你們的屍骨帶回,不會讓你們枉死。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葉挽自愧不如。”


    她思緒混亂,說出的話也語無倫次,想到哪裏就隨口說著。將自己這幾日滿腔的歉意和懊惱像倒豆子一般倒出來。


    而遠處山坡上,靜靜地立著兩個黑衣之人,幽幽地看著眼前的畫麵。


    赤羽和褚洄同樣武功高深,葉挽說的什麽他都知道,此時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土裏假裝沒有聽到葉挽說的話。他艱難地開口:“主子……要不要告訴葉挽,謝將軍落入北漢人陷阱的事情根本和您沒關係……”他總覺得葉挽和主子之間好像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單純的腦細胞不容許他想太多。隻是現在看到葉挽對主子居然有這麽深的誤解,讓他覺得很是憂傷。


    褚洄麵無表情道:“我雖未安排那奸細軍師哄騙謝遠,也未幫那木亞那個蠢貨設計謝遠,北漢入侵玉岩關一事卻是我一手促成。她懷疑的沒有錯。”若不是他暗中相助,蕭羽怎麽會有那個膽子實施計劃,還策反了謝遠身邊的軍師?以蕭羽那個腦子,隻怕再過五年也未能成事。


    “可是……”赤羽納悶地撓撓頭。他是想勸主子跟葉挽和好啊!怎麽連主子自己都這麽說……


    “我也確實是為了把她從曾後的身邊帶走才會插手此事,她沒有怪錯人。”褚洄又道。


    “那……那葉挽應該感激主子才是,怎麽能怪您呢……”赤羽嘟囔道。


    褚洄彎起嘴角,卻半點都沒有心情不好的樣子,隻是平淡非常。他微微勾起嘴角,低聲道:“赤羽,你相信這個世上有注定嗎?”


    “什、什麽……?”赤羽揉了揉耳朵,好像不敢相信主子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注定。”褚洄重複道。他冷酷的表情陡然變得柔和,連一向能殺死人的眼神都變得溫柔似水。


    赤羽現在換做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葉挽,就是我這一生的劫數。”他聽到主子如是說道。


    謝家軍九萬大軍的回歸和武州五萬守軍的到來讓原本人心惶惶的玉岩關重新散發了生的活力,加上語言關內謝青聞麾下的五萬後翼軍,玉岩關重振雄風,再次充斥將近二十萬大軍,足以與日後北漢的抗爭。


    謝將軍府中,聚集著數位此次各方軍力的將領。正為日後對抗北漢、驅逐蠻子做探討。


    葉挽原本身為校尉是沒有資格出席這種場合的,但是援救謝家軍的行動由她一手策劃領導,遂有幸位列其中,被謝遠邀為上座,麵無表情地在褚洄手下坐定。同樣在場的還有赤羽和身為副將的曾寧宇、監軍馮憑,謝家軍中的左將軍連城、謝青聞等人。


    “老夫久聞褚將軍盛名,數年前也有幸與將軍有過一麵之緣,當時褚將軍還是個英才少年,翩翩兒郎,沒想到如今已經如此……”謝遠想捋一把胡須,但是想到昨日已經將因為黏膩的風沙血汗幹涸凝結的胡須剃掉,此時隻有一個光禿禿的下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尷尬。


    褚洄麵色平淡地微微頷首:“謝將軍過獎了。”


    謝青聞因為自家老爹的回歸終於好好休息了一日,洗漱清爽,恢複了英俊青年的模樣。他看著自己父親好笑的樣子不禁頭疼:“爹,還是說正事吧。”他對葉挽將自己爹救回的事情感激萬分,知道要在北漢大軍手下帶走那麽多人十分不易,連帶著從小對褚洄的羨慕嫉妒之心也弱了幾分。他是真心實意對褚洄和葉挽,還有中護軍的兩千精銳將士們感到萬分的感激。


    但,一軍不可有兩帥,十九萬大軍何去何從,還是要分出個主次來。


    謝遠點點頭,對褚洄道:“老夫是個直腸子,就不跟你拐彎抹角了。這兩日風沙已經小了不少,馬上就要到北境的幹旱季節。那木亞不是個溫和的脾性,定會在這幾日趁機來襲我玉岩關,這段時間,軍中指揮之事,還是要麻煩褚將軍了。”話裏話外的意思竟然是要讓出北境主帥的位置,將鎮守邊關數十載的謝家軍也交由褚洄統帥。


    一旁的曾寧宇和馮憑兩人眉頭一跳,馮憑尖著嗓子開口問道:“謝將軍的意思是?”曾後吩咐他尋機會拉攏褚洄,拉攏不了就找機會殺了他。若是讓褚洄坐上主帥之位,隻怕對哪個要求來說都不是什麽好辦的事。屆時褚洄若執拗起來,並非他所能控製得了的。


    盡管現在也不是他能控製,至少有謝遠同時與他製衡,不會讓褚洄站在權利頂端一家獨大。


    若是謝遠死在了鷹澗峽,十五萬大軍同埋他處倒也還好辦。褚洄就算掌握了五萬謝家後翼軍,也還有曾寧宇帶領五萬武州守軍掣肘,與北漢之戰另作他說。可惜了,謝遠竟然是被葉挽救了回來,而且現在擺明了是站在褚洄那一邊的。


    他陰鷙的眸子從旁邊白衣少年身上劃過,麵露陰狠。葉挽不能再留了,這個人身上變數太多,再讓她活著難保會做出什麽對自己和曾後不利的事情來!


    謝遠看向馮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耐。他生平敬重將士,敬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最瞧不起的就是這些手段醃攢的陰人。朝廷也不知是出了什麽昏招,竟然把一個太監派了出來做監軍!是在不放心褚洄呢,還是在瞧不起他?


    謝遠笑容微微收斂,對馮憑道:“褚將軍兵法超群,勇武果敢,是整個大燕都周知的事情。老夫欲暫時把十四萬謝家軍的兵權交付於他,從旁協助,聽從吩咐,共退敵軍。”他看了看並沒有任何不滿的謝青聞和連城,又道,“葉小將軍和褚將軍與我整個謝家軍恩重如山,長江後浪推前浪,老夫想看看這大燕的未來到底能如何。”


    “謝將軍謬讚了,我還隻是個校尉,當不得將軍二字。”葉挽淡笑道。


    褚洄突然幽幽地瞥了她一眼:“你這是在暗示本將軍給你升職?”


    “卑職不敢。”葉挽微微低頭。


    “從前老夫老愛在聞兒耳邊提起褚將軍,此刻看來,怕是要換個人提了。”謝遠無視了馮憑陰冷的神色,笑眯眯地拍了拍謝青聞的肩,“你想在年輕一輩中脫穎而出,隻怕還嫩了點。”十年前有個褚洄,十年後又多了個葉挽,兒子是泯然於眾人了。


    謝青聞一點都不生氣,笑道:“那父親就讓我跟在褚將軍和葉小兄弟身邊多學習學習吧,兒子也對他二人佩服的緊。”


    葉挽知道,謝遠在大燕百姓口中的名聲也相當好,素來公正嚴明,不是徇私自利的人。不可能做出什麽開後門直接讓兒子做一軍之將的事情來,謝青聞能做上統領後翼軍五萬兵馬的將軍,也是靠自己一點一滴打拚而來,並沒有謝遠說的那麽普通。甚至他可以在謝遠失蹤了一個月的時間內,穩住玉岩關軍心不散,百姓仍各司其職,也足以證明他的本事了。


    真要說他比褚洄他們差的多,也不見得。


    葉挽注意到對麵臉色發白的曾寧宇,搖了搖頭。比起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曾公子,謝青聞當得上是一代英才了。


    “你要跟著褚將軍學習,也要看人家願不願收你。”謝遠沒好氣道,眯起的眉眼怎麽都像隻老狐狸。


    能跟著高祖馬上闖下功業,鎮守北境二三十年,的確也不可能是什麽單純的人物。這次被困鷹澗峽,也是老馬失了前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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