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蟬鳴越發的躁人,即便是在這重重深宮當中,也難擋外頭枝繁葉茂的樹叢沙沙,發出令人心煩氣躁的聲響。


    瑞嘉帝煩心極了,在經過豫王的允許之下到了瑤華宮,看著眼前的一幕實在不知道應當要如何行事才能表現出他現在的不滿來。


    曾後已然脫去了鳳冠,穿著平時對曾後來說簡素的不能再簡素的服裝悠然的坐在榻邊,手中還捧著一隻藥碗。榻邊還站著一個年輕一些的穿著鎮西軍將服的年輕人,正嚴肅地對著曾後吩咐著些什麽。


    榻上半靠著一個眉目清雋的中年男子,他的眉眼看上去溫順的不行,嘴角噙著淡笑,正要從曾後的手中接過那隻藥碗。整個大殿彌漫的藥味都是從他這邊的藥碗裏傳來的,聞起來就苦的不行。


    瑞嘉帝現在已經不能叫做瑞嘉帝了,那萬分走心的詔書已經宣告天下,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國之皇,往後要何去何從還得看豫王的意思。蕭萬疆前半生被剝奪壓榨了二十年,其實是個相當溫和軟弱的人。他好不容易等到及冠了以為自己終於能夠親政,沒有想到又出了這檔子事,十四歲親政至今,已有七年之久,卻偏偏一事無成。


    “母……”他想喚一聲母後,問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卻怎麽都問不出口。他現在也不能管他的母後叫做母後了,曾如水自請廢太後,現在朝中諸事繁雜,豫王還沒那個空騰出手來對付他們罷了。“他,他……葉驪到底是誰?”他麵色複雜的看了一眼躺在自己娘親榻上的男人,嘴張了又張。


    方思勰替葉驪把完脈,輕聲道:“你們聊,我就先走了。若是有什麽事再差人喚我就是。”豫王現在住在宮內,是從前他還沒有封王之時住的宮所。為了方便做事,一眾鎮西軍也暫時住在宮中,接替了禁軍內衛和京畿營的差使,將大燕內宮中的一切事宜先維持穩定。


    “多謝方軍醫。”褪去了鳳冠華服的曾如水看起來好像並沒有當初那般不近人情了,她有禮的點了點頭,想喚一聲馮憑讓他替自己送客,張了張嘴卻沒有喊出口。馮憑已經死了,葉驪也半殘著躺在這兒,她是真的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葉驪麵色蒼白地對著方思勰點了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麵色複雜地看著匆匆趕來的蕭萬疆。蕭萬疆是他看著長大的,直到六七歲的時候曾如水懷上了葉挽,他才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沒在蕭萬疆的麵前出現過。對外宣稱是死在了廉州別院的大火當中,甚至連葉富貴都以為他已經死了,隻有曾如水和馮憑兩個人才知道他是被囚禁在了瑤華宮寢殿床榻下的密室裏。


    這一切要說一句世事弄人,也不過如此了。


    蕭萬疆對這個從小跟在母後身邊的內侍是有點印象的,甚至小的時候他還抱過自己。可是自從他“死”在了廉州之後,蕭萬疆也就將有關這個人的記憶從腦海中抹除了,現在告訴他……葉驪一直都沒有死,甚至和母後有著匪淺的關係,要他如何能夠接受?


    “他到底是誰?”蕭萬疆又重複了一遍。“你對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想來他也的確是被保護的太好了,他知道母後手段高超,心機深沉,但是從來都沒有想過母後會為了上位用盡心機和手段將原先的楚後一家用那樣的方法消滅殆盡,也沒有想象過百萬大軍血流成河是個什麽樣的場景。他一直活在母後和曾家的羽翼之下,心中說不上是不齒還是失落,總覺得自己的人生並沒有表麵上的這般風光無限。


    十四歲就榮登大寶,是多少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事情啊。


    曾如水平靜地將手中藥碗遞給葉驪,站起身來親手挑動著桌上的燭芯。宮中內侍仆從丫鬟都被豫王清理了幹淨,死的死走的走,現在連剪燭芯這樣的小事也需要她親手來做。燭火在那雙細膩白皙的雙手之下微微搖晃顫動著,流下一滴燭淚。“他……他叫葉驪,是雲州葉家的嫡次子。”良久,曾後才幽幽開口。


    “娘與他從小就認識,算是青梅竹馬,甚至暗許芳心,青青戀慕。當年,在你祖父貪心妄想,偶然搭上了獻王這條大船,將我嫁入獻王府之際,葉驪就獨身一身拋棄了葉家的所有,去了燕京。”曾如水語氣平淡,仿佛並不是在說自己那些不堪啟齒的過去,而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


    她看了一眼蕭萬疆,溫柔笑道:“彼時娘不過是獻王側妃,楚家的慧嘉郡主為獻王正妃。在楚家的幫助之下,你父親自然而然的就即了位,獻王妃即是後來的楚後娘娘,我隻是個受寵的嬪妃。那時,葉驪在葉家早在宮中當差的老內監的幫助下混進了宮來,找到了我,說是……”她垂眸看了一眼葉驪。


    葉驪平淡的重複著當年說過的話:“‘即便是做你身邊的一條狗也好,我隻是想要日日夜夜的看著你罷了。’”他自嘲的笑了笑,當年的自己就是這般年輕氣盛,什麽話都說得出口。現在看看,他可不就是在曾後身邊做了多年搖尾乞憐的狗麽?隻是別的狗求的是一口飯食,他求的卻是情罷了。


    他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一下一下的揪著葉驪的神經,好像在嘲笑他當年為了曾後不顧一切的所作所為。


    “雖說慧嘉郡主柔慧善德,脾氣溫婉,性格和順,可我又怎甘心屈居於她下?或者說不光是我,還有曾家,你祖父既然能攀的上獻王這條大船,又怎會不想更進一步?適逢獻王與我抱怨,說楚家風頭太盛,萬民敬仰,楚家兵力雄厚,能助他登位,自然也能翻覆了他這條大船,他日日憂心,夜夜愁思,想著要如何掌控楚家的兵權,或是幹脆將其削弱。”當年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是昨日的畫麵一般閃現在曾如水的眼前,她記得清楚當中的每一分每一寸,因為那即是錯誤的開始,是她後半段權勢滔天的人生的開始。


    “於是,我向已經是昭陽帝的獻王獻計,說削不如殺,隻要將楚家軍滅的幹幹淨淨,自然就再引不起半點波瀾了。”她輕聲說道。


    蕭萬疆內心一震,百萬人命,在自己母後的嘴裏就好像是屠牛宰羊一般簡單。她有手腕,有心計,有智謀,有野心。若曾如水為男子,必定是能引起整個大燕動蕩的根基。


    雖說現在大燕好像已經是動蕩不堪了。


    百萬將士性命在曾後的眼裏如草芥,不過是用來鞏固權勢的工具罷了。


    她眉眼彎起,笑的有些肆意。“後來的事情,就如我罪己詔中所述一般,楚家覆滅,楚後被廢,我自然而然的就成了接班人。曾家的勢力範圍逐漸盛起,幾乎成了第二個楚家。葉驪助我良多,我們到底是有點……狼狽為奸的意思吧。”她說的坦然,並沒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再尋找半點借口。


    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了她曾如水是這般心狠手辣之人,也無須在兒子麵前再裝什麽。他不可能一輩子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終將需要長大的。


    “那、那葉挽……蕭晚是……”蕭萬疆顫聲,有些找不著自己的聲音。


    “葉挽,是姓葉,並非姓蕭。”曾如水幹脆的說著,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直接讓他麵對事實。“葉挽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是我與葉驪之女,並非昭陽帝的血脈。”


    蕭萬疆覺得整個世界玄幻的不行,先不說太監是不是能生孩子,單單以葉挽的年紀來看,她出生的時候父皇還沒有駕崩,母後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與別的男子珠胎暗結,不得不說是膽大妄為。


    “說她是我與蕭天築之女,不過是因為當初被蕭羽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知曉了我在廉州生子的事情。為了自保,我不得不順水推舟,說葉挽是先帝的血脈而已。”曾如水道。


    曾後膽大心細,令蕭萬疆為之膽寒。


    在他難看的臉色下,曾如水直視著他的眼睛,再一次吐出令他震驚不能自已的事實。“若非是我,蕭天築何以成帝?何以滅了心頭大患?所以,在他即位幾年之後,我在他飲食中下了慢性毒藥,令他日久天長被毒藥侵蝕五髒六腑,得意了幾年便將大權交於我手。”在蕭萬疆陡然變得慘白的表情下,她無情的抬起下巴說道,“是我,殺了你親爹。疆兒,為娘就是這樣一個惡毒的蕩婦,你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不、不……”蕭萬疆搖著頭,眼睛瞪得很大,萬萬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父皇竟然是你……不、不會吧……”他囁嚅著退後了兩步,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了解過這個為自己遮風擋雨又喜歡幹涉著指手畫腳的母後。


    他搖著頭,猛地朝著瑤華宮外衝了出去,表情嫌惡,好似半點不想再跟曾後說話了一般。


    “你何必這樣呢?這件事情不用告訴任何人的。”葉驪無奈的飲盡了一碗藥,口中的苦澀跟他的內心一般無二。曾後向昭陽帝下手的事情他當然知情,甚至他也是助紂為虐的黑手,但是這件事情隻有他們兩個知道,其他人根本就無從得知,沒有那個必要再在曾後的名聲上添一把煤灰,讓她變得更黑。


    曾後輕笑著替他掖了掖被角,穿著一身普通常服的身姿氣勢不減。


    她幽幽啟唇道:“我還不知道能活多久,是時候讓疆兒知道天下的殘酷了。許是我管的太多,他明明二十多歲的人了,偏偏還沒有葉挽知人情懂世故,讓我放心。往後沒有我陪伴保護的日子裏,隻希望他自己能夠保護自己吧。”


    “你……你不要想太多,說不定豫王不會讓你死。”葉驪幹巴巴的說了一句,頓時覺得自己的話很沒有說服力。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命運還沒有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人,當初陷害楚家的事情算是他親力親為,若豫王恨他若斯,斷然不會讓他活在這個世上的。


    曾如水回眸,展顏一笑。那笑容沒有作為曾後的高貴和雍容,隻是單純的作為一個女人而笑:“世上之事,無論怎樣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早付出也好,晚付出也罷,唯有一死,才能讓我這顆腐朽肮髒僅剩一點的良心覺得舒服一些罷了。”她既然已經答應了豫王,就再也沒有想過退路。


    慘痛的真相,就讓它報應的再猛烈一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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