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回頭,便要罵,卻對上鳳傾城那一對鳳眼,“哎喲,你還不暈!”


    砰!


    一石頭砸在腦門上,秦月明兩眼一閉,直挺挺向後倒去。


    鳳傾城扔了染血的石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對身後跟著的一個黑衣人指著正玩得歡的梨棠道:“就是這個小妞兒,交給你了。”


    黑衣人將頭一點,便大步走向了梨棠。


    獵場上,野馬群被金雕驚了,瘋了一般地撒蹄繞著環形山穀狂奔。


    四人淡定自若,一麵與上方暴怒的金雕周旋,一麵獵殺風雷鹿。


    待到那瘋馬群再次繞到主看台這邊時,忽然有人向另一邊指著尖叫,“快看!有個小孩兒!”


    一直坐在十二聖尊身後的顧斂星空茫的雙眼驟然雪亮,那孩子她剛才在門口見過,她還眼巴巴地看著勝楚衣從蕭憐的車中接出那個孩子,那一定是蕭憐的孩子!


    她顧不得許多,飛身躍起,跳出看台,在山丘上迎著馬群的方向一麵狂奔一麵喊:“蕭雲極!你的孩子!蕭雲極——!去套頭馬!”


    她不說還好,她這樣一喊,忽然一隻泛著紫色光芒的暗箭直刺領頭的那匹大白馬的臀部!


    白馬一聲長嘶,比剛才更加瘋狂,直直向著梨棠的方向衝了過去!


    梨棠小小的身子,立在被馬蹄踐踏得稀爛的地上,隻知道大地一片瘋狂震動,無數煙塵向她滾滾而來,她幾乎都看不到那煙塵之後是什麽。


    身後的看台上全是人,卻沒人敢下來救她!


    若是貿然跳下去,被馬群踏過,自是要搭上自己卿卿性命的。


    然而,頭馬受傷,幾近癲狂,就不懂得要拐彎!


    此時的馬群的衝擊之勢,已無視環形山穀的阻礙,眼看著就要從梨棠的身上踏過,直衝向上麵的看台。


    人群開始騷動,驚慌失措,女人的尖叫聲,不絕於耳。


    混亂中,有人高喊一聲,“千淵太子來了!”


    千淵棄了自己的馬,從狂奔的馬群上飛踏而過,躍上領頭的白馬,雙手揪住馬鬃,狠狠向一旁扯去。


    天生的野馬,從未經過訓練,加上屁股劇痛,哪裏肯聽他擺布,頭馬一麵狂奔,一麵瘋了一般要將背上的人甩掉。


    千淵拔出月輪刀,向著頭馬右臀又是狠狠一刀紮下!


    那頭馬吃痛,這才向左側偏移了些許,帶著馬群,有了拐彎的趨勢!


    可即便這樣,那個已經被嚇傻了的小小人兒依然躲不過偌大馬群的踐踏!


    她長大了眼睛想看到滾滾煙塵之後到底是什麽,已經不懂得害怕,不懂得哭。


    忽然,梨棠漂亮的一雙大眼睛盛了滿滿的笑!


    一道紅影淩空飛渡而來,將她卷起,飛快的滾到山穀一側,將她死死的抱在懷中,背向馬群。


    與此同時,瘋馬群從蕭憐身後呼嘯而過,跟著千淵座下的頭馬,順利繞過,去了山穀那一頭。


    所有看台上做好了逃跑準備的人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小命得保!


    等到煙塵漸散,蕭憐才放出懷中的小人兒,“棠棠,可有哪裏疼?”


    “不疼!”梨棠搖了搖腦袋,忽然抬頭,看向她身後頭頂,還沒等開口,頭頂一聲淒厲尖嘯!


    那領頭的金雕居然偷襲,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一雙利爪直逼蕭憐後背而來。


    這一爪若是落下,縱然鋼筋鐵骨,也非死即殘!


    一切都來不及了!


    蕭憐已經抱了帶著梨棠一起死的準備!


    卻是一道白光閃過,絳色獵裝,白發翻飛,秋慕白橫出一劍,刺在金雕的巨爪上,金雕吃痛,翅膀一偏,轉了個彎,奇襲落空!


    蕭憐拎起梨棠扔進秋慕白懷中,“帶她走!”


    說完揚出殺生鏈,正好迎上再次撲來的巨爪!


    那殺生鏈金光一現,剛好纏在了雕爪上,金雕振翅,向高處飛去,就帶著蕭憐一起飛了起來,越飛越遠,直直向著存放獵物屍體的海崖方向飛去。


    朔方這邊所有的人,在人潮的尖叫聲中全都傻了眼了!


    國師呢?


    國師呢?


    國師不見了!


    太子一人被帶進了金雕的巢穴,必死無疑啊!那是要被活著撕成八瓣的啊!


    蕭蘭庸慌慌張張,“快!去給朕把國師找來!誰快救救朕的太子!”


    紫殊尊湊向溫庭別,“尊上,要不要將雕兒喚回來?”


    溫庭別悠閑地喝了口茶,“那些雕兒,有時候脾氣不太好,本座與它們相處,向來都是商量著來,每日新鮮的血食伺候著,如今蕭雲極殺了它親族,隻怕誰都幫不了他了。”


    他眼光若有似無地看了眼遠處正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鳳傾城,鳳傾城有所感,回眸對他嫣然一笑。


    下麵山穀中,千淵製服了頭馬,卻不見了蕭憐,轉身便要下崖去找,以清見了,顧不上什麽秋獵規則,直接跳了下去將他攔住,“你瘋了!那些是金雕!站在你麵前,比你兩個還高,那下麵是千丈峭壁,你拿什麽跟那群畜生鬥!”


    千淵聲音不高,卻很堅定,“鬥不過,也要鬥!”


    啪!一個耳光!


    “混賬!你若是死了,我怎麽辦?王朝怎麽辦!”


    千淵一緊手中的月輪刀,“再攔我,先殺了你!”


    說完翻身上馬,直奔海崖邊緣而去。


    一場狩獵,到了這一步,就變成了狗血畫本,十足十的看頭!


    所有人都等著看千淵太子如何與雲極太子上演純純的兄弟情。


    千淵騎著馬一路奔到懸崖邊,正要下去查看,忽然崖下傳來一陣金雕響徹天際的長嘯!


    接著便是巨大的翅膀扇動的風聲。


    六隻金雕,緩緩從崖下飛起,領頭的那隻雕背上,正得意洋洋地坐著蕭憐。


    “日月笙,這麽快就想我了?”她一聲俏生生的笑,禦著雕,飛掠而起,直撲環形山穀上空。


    六隻金雕幾乎是耀武揚威一般在看台上空掠過,驚起尖叫聲一片,之後又擊向長空,盤旋一周後,再次俯衝而下,剛剛好在十二聖尊正前方的空地上呼啦啦落了下來。


    蕭憐從金雕背上滑了下來,向前走了幾步,猛地回頭,指著它們六隻,“以後不準淘氣哦!”


    那些巨大金雕,居然齊齊向她垂下翅膀,俯身低頭,形似行了跪拜的大禮。


    紫殊大驚,看向溫庭別,“尊上!萬獸朝宗,她……,木……,這個……”


    溫庭別立即擺手,示意他禁聲,之後慢慢收了手,“此人不能再留。”


    紫殊強掩眼神中的慌亂,“是,尊上。”


    一場金雕逐鹿,雖然最後結局是不了了之,卻從頭到尾噱頭十足,未來的三年,隻怕提起聖朝秋獵,人人都要歎上一句千淵太子是如何力挽狂瀾,空桑劍聖如何不計前嫌救女童於危難,而朔方太子蕭雲極是如何禦雕歸來的。


    ——


    是夜,朔方的紈絝子弟為蕭憐慶功,口口聲聲嚷嚷著自家太子爺秋獵奪魁,實至名歸,一場酒喝得昏天黑地,直到子夜才散。


    蕭憐回了子午宮的住處,想到勝楚衣本來是今晚要走的,可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不見了。


    她身邊一直被人圍了個水泄不通,直到現在才落得清淨,便有些擔心。


    這時,外麵一聲通傳,“八皇子到。”


    蕭憐趕緊起身相迎。


    “八哥,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蕭譽端著一壺酒,顯然開心極了,“快來,嚐嚐!據說這是東煌才有的如夢令,紫殊尊分給父皇和母後娘娘的,我剛才去給母後請安,她隨手賜了我一壺,說是要與最交好之人共飲,我也沒有旁的朋友,就想起了你。”


    蕭憐眼光一閃,“母後給你的?”


    “是啊,我聞過了,是咱們朔方的酒沒法比的醇香,若不是惦記著你,我來的路上都偷喝光了,快來,你這次大獲全勝,出盡風頭,賞個臉,陪八哥喝上一杯。”


    蕭憐端過蕭譽的酒杯,“母後可說過,這酒是怎麽來的?”


    “我也好奇,按說東西兩陸已斷絕一切,哪裏會有東煌的酒呢,所以就隨口問了。”


    “那麽母後怎麽說?”


    “母後說,紫殊尊前幾日擒了個東煌的奸細,搜索住處的時候抄出了兩壇這酒,剛好他那日與父皇相談甚歡,就送了父皇一壇,也聊表當年未能幫父皇和母後求得蘭陵泉的歉意。”


    “哦。”


    蕭憐將那酒杯放下,“八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今日實在已經喝了太多,真的不能再喝了。”


    蕭譽酒杯已經送到了唇邊,見她拒絕,有些悻悻,“唉,好吧,虧我來時,母後還千叮萬囑,讓我務必與最知交之人同飲。”


    “她還真是關心你啊。”蕭憐不鹹不淡地應了,猜不透沈玉燕拐著彎讓她與蕭譽同飲這一壺酒是什麽意思。


    她即便真的已知她是女子,也沒必要用蕭譽這個閑人來試她。


    如夢令,如夢令,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與他之外的旁人共飲。


    蕭譽見酒喝不成又覺得來一趟就這麽走了,沒意思,想了一下,道:“對了,我剛剛去給母後請安之前,在窗下還聽見了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


    “好像是關於哪個皇妹的事。”蕭譽神秘兮兮看了看門窗,壓低嗓子道:“聽說啊,皇後娘娘已經有了確鑿的人證物證,保不齊是哪個皇妹前些年親手殺了自己的母妃。”


    蕭憐的手便是一抖,“她原話怎麽說?”


    蕭譽歪著頭想了想,“好像就是說那丫頭受不了虐待,親手將她娘給勒死了!哎喲,真是慘啊!也不知道是哪個妹妹。”


    蕭憐蹭的站起來,“八哥,我頭疼地厲害,想睡了,你還是請回吧,改日找你同飲三百杯。”


    蕭譽覺得這一趟跑得甚是沒趣,也隻好起身,“好吧,那我先走了,這壺酒就存你這兒,等你饞蟲上來了,咱們哥兒倆喝一杯。”


    “嗯!好!”


    蕭憐草草將蕭譽送出門外,砰地關了門,一顆心狂跳!


    她們知道了!


    這件事,她幾乎已經快要忘了,竟然還是被她們給翻出來了!


    這身子的原主,從小備受慕皇後虐待,滿身傷痕,又淋上無妄獸血,日以繼夜,痛苦不堪。


    她恨她是個女子,恨她害得她犯了欺君大罪,日夜擔驚受怕,她恨她讓她的皇後之位岌岌可危!


    一個親生母親,將所有的恨,都用極細的刀刃,一刀一刀刻在女兒的身上,將她捆起來,堵上她的嘴,不準她動,不準她哭喊,看著她淚流滿麵,無聲地求她。


    有些陰暗的東西,一旦滋生,就會越來越壯大,這種虐待,從一開始的泄憤,變成了一劑毒藥,一劑令人欲罷不能的毒藥,一日不服用,便心神不寧。


    於是,十二年,那個與白蓮聖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女孩,本該是上天垂憐之人,卻忍受了十二年非人的虐待和痛苦。


    再懦弱的人,也有生的欲望!


    就算是兔子,若是瘋了,也會咬人。


    於是,那個所有人眼中小兔子般懦弱的九皇子,終於在一個夜晚受盡鮮血淋漓的酷刑後瘋了,親手用腰帶勒死了她的母後!


    之後,她淡定地做出慕皇後自縊上吊的假象,又哀慟地哭了七天七夜,幾乎昏死過去。


    沒有任何人懷疑到她身上。


    本以為這一頁從此翻過,沒有了母親的虐待,她可以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頭頂上失去了皇後的庇佑,就暴露在敵人的爪牙之下。


    她開始後悔為什麽要弄死慕皇後,她死了,沈玉燕扶正,她就成了一頭任人欺淩的羔羊,幾個皇兄說打就打,說罵就罵,連父皇也再沒看過她一眼,她是個女孩兒,她隻想和其他名不見經傳的公主一樣過上描畫繡花,胭脂水粉的日子,而那樣的日子,哪怕隻是一瞬間,她也從來沒有過。


    於是,原本已經瘋了的內心,猶如沼澤中酥爛的獸骨,隻要再稍稍踏上一腳,就徹底變成爛泥。


    十四歲那年,她被幾個蒙麵的黑衣人灌下整整一瓶南月春,扔進寧妃休息的小院中。


    絕望、驚恐、羞恥,一切的一切,讓她終於撞了桌角,了卻了一切。


    她的確是一走了之了,卻將一個爛到不能再爛的攤子,留給了魂兮歸來的蕭白蓮。


    這些在後來三年中慢慢想起的事情,一旦提及,便猶如芒刺在背,令蕭憐坐立不安。


    該來的,遲早要來。


    她用了她的身子重活一世,就要替她還清所有的罪孽。


    子午宮的另一頭,沈玉燕正在梳晚妝。


    蕭萼已經摘了麵紗,屏退左右,親手替她摘珠花,“母後啊,那如夢令中真的加了料啊?”


    沈玉燕憂心忡忡地看著這個有些缺心眼兒的女兒,“是啊,加了無色無味,引人狂躁的好東西,而且手抖了一下,有點放多了。”


    “可是母後,蕭憐雖然是個賤人,但八哥人還是挺好的,對我也不賴,你這樣整他,將來八哥就沒法做人了。”


    啪!


    沈玉燕將手中的鐲子往妝台上狠狠一摔,“婦人之仁!蠢貨!如此榆木腦子,要你何用!”


    蕭萼嚇得一哆嗦,“嗯嗯,我是說,他們兩個是親兄妹,他們倆若是喝了那酒,這麽一滾,這事兒一旦傳出去,父皇還不被氣死?”


    沈玉燕的眼睛頓時涼了下來,“不這樣怎麽拆穿她蕭憐是個女的?不這樣,怎麽把她從太子的位置上拉下來?氣死?你說,若太子不是太子,皇帝又龍體欠安,這朝中,誰說了算?”


    蕭萼想了想,“啊!我知道了!國師!”


    啪!腦袋挨了一下。


    沈玉燕一陣頭疼,“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草包!”


    ——


    蕭憐定定坐在桌邊,盯著蕭譽送來的那一壺酒。


    手指在桌案上輕輕的反複敲啊敲。


    此番回朔方,隻怕要曆經一番周折了。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覺間,門開了,一襲黑衣之人,麵色極為憔悴,卻含著笑,正倚在她的門口,兩眼彎彎看著她。


    “勝楚衣?你來了!你怎麽樣了?”她連忙起身迎了過去。


    “無妨,”勝楚衣淺淺笑意,與平日一樣,甚至比平日更美,“白日間在獵場上忽然發作,迫不得已離場,你與棠棠……”


    “她沒事,我也沒事,我出去應酬了一番,她早早跟著秦月明睡了。”蕭憐看他臉色蒼白,當下心疼,“你可好?今晚確定要走嗎?”


    勝楚衣在桌邊緩緩坐下,“天亮之前,必須走了,如今體內的毒素越積越多,僅靠新鮮的幽曇已無法維係,必須回東煌另尋他法。”


    蕭憐就有些急了,“原來你還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解毒?你……,你被折磨成這個樣子,又這樣淡定,我以為你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勝楚衣就笑得更迷人,甚至有些妖豔,“憐憐這是心疼我了?放心,你的楚郎死不了,隻是欠下的債,早晚要還清。”


    他不能告訴她,他到底欠了什麽債,更不能讓她知道,他為了能讓她魂兮歸來,到底向魔鬼獻出了什麽!


    蕭憐想到慕皇後的事,喃喃道:“欠下的債,早晚要還清。”


    她的手被勝楚衣的手輕輕一拉,便順勢坐在了他懷中,他的手,他的身體,前所未有的寒涼,如同一座冰之深淵。


    蕭憐不禁一個激靈,不知為什麽,她最近越來越怕冷。


    “憐憐,不如現在就跟我一起走吧,帶著棠棠。去了東煌,海闊天空,你們兩個,可以自由自在,沒有任何桎梏,想怎麽活就怎麽活。”


    蕭憐就有些心動了,是啊,如果跟他走了,什麽女扮男裝,什麽弑殺皇後,什麽奪儲謀國,所有的罪名都由他去了。


    而且,他既然還不知如何解除身上的血幽曇之毒,那必然要承受許多痛苦,也該是希望她陪在身邊才是。


    於是,她就捧了他的臉,還了他一個笑顏。


    勝楚衣立時眼中綻滿了光,“憐憐不說話,這是答應了?”


    蕭憐笑而不語,用額頭使勁兒地頂了頂他的額頭。


    勝楚衣仰頭去追著她的唇啄了一下,“那我們現在就走,你準備一下,我去抱棠棠。”


    蕭憐攬著他脖頸的手就是一鬆,“這麽快?”


    隻這三個字,勝楚衣眼中剛剛的光彩就瞬間全部暗淡下來。


    “憐憐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她的身上,還有隱隱約約的淡淡冷香,讓他心情煩躁。


    “我還要準備一下,不能馬上走,不如你先走,我很快去找你?”


    她還要將此時還在璿璣城的死士、散布在整個西陸的三千花郎全部帶上。即便不能馬上親臨,也要花點時間發出命令,安排人去將他們集結召回。


    那些人是她的枝葉,是她的手腳,是她的耳目,也是她這三年來的心血。


    還有在山上梨棠小築裏藏著的那一筆財富,足夠他們三個人無憂無慮地活上幾輩子,也是她這三年來為蕭蘭庸賣命的辛苦錢,必須一個子兒不留的全部帶走,不能留給別人!


    一個強悍慣了的人,不會過寄人籬下的日子,她必須有自己的勢力,自己的財富,哪怕這些帶去東煌,可能不值一提,但畢竟是她的陪嫁。


    沒了這些羽翼,她就這樣跟他走,就如沒了毛的鳳鳥,和一隻雞沒什麽兩樣。


    “還有什麽要準備的呢?馬車現在就在外麵,你隻需帶上棠棠便是。去了東煌,要什麽有什麽,什麽都給你,隻有你想不出,沒有我做不到。”他眼色漸涼,卻還想再試一次,那如冰的指尖從她臉頰輕輕掠過。


    “一日,給我一日的時間,再等我一日。”蕭憐幾乎是在懇求他。


    勝楚衣輕輕將她推開,站了起來,“我不能再等了,憐憐。”他真的不能再等了,再拖延下去,不知會幹出什麽事。


    “那你先走,我很快去追你,況且,棠棠那麽小,去東煌一路山高水長,我總要給她準備許多隨身用的小被子、小衣裳、小……”


    “夠了!”勝楚衣心頭一股沒法遏製的狂怒席卷而過。


    他這一聲吼,將蕭憐嚇得一愣。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可怕的模樣,如此與她講話。


    勝楚衣發現了自己失態,強行克製下來,平息起伏不定的心口,“好,就依你,我先走,路上等你。”


    他轉身認真地看她,想把她看透一般,一字一句,“你,一定要來!”


    蕭憐幹澀地吞了下口水,向後退了一步,“好。一定。”


    勝楚衣負在身後的手緊了緊,明知她要推遲這一日並非因為梨棠,卻還是給了她一日時間。


    他轉身離去,耳畔那個聲音又如魔鬼般響起,“她在說謊,她騙你!看著她的眼睛!她在騙你!”


    勝楚衣果然猛地回頭,看向蕭憐,那眼神那樣恐怖,已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般,讓人無法直視,蕭憐便下意識地將眼光挪向了別處。


    耳畔那個聲音再次響起,“看,她不敢看著你,她在說謊,她的心,變了……”


    “滾!”他一聲怒喝,驚得蕭憐幾乎是向後一跳。


    勝楚衣發覺自己已脫口而出的話嚇到了她,想伸手去拉住她,告訴她他吼的不是她。


    可蕭憐卻已經如受驚的小獸,又向後躲了躲,“勝……勝楚衣,時間不早了,你不是急著走嗎?”


    “憐憐,你趕我走?”勝楚衣心頭如有一根針,一陣刺痛。


    “不……,不是,我隻是……”蕭憐不知該如何解釋,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她認識的勝楚衣。


    勝楚衣耳邊那個聲音繼續低語,“看見了?她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將你推開,等你走了,她就立刻投入別人的懷抱。”


    你給我閉嘴!


    “不相信?那你問她,桌上那一壺酒,是給誰準備的?”


    勝楚衣果然回轉回來,走到桌前,提起那隻酒壺,換了平靜的語氣,“憐憐,不是跟你說過,以後不要飲酒,你不但喝了一整晚,還帶了一壺回來?”


    蕭憐見他又不走了,就更加瘮得慌,“要應酬,總是沒辦法的事,反正我身子也沒什麽事。”


    桌上,兩隻酒杯,裏麵倒滿的酒,還不曾動過。


    勝楚衣拿起蕭憐那邊那一隻,送到麵前,輕輕一嗅,“如夢令?”


    “額,是啊,八皇兄拿過來的。”


    “是嗎?”勝楚衣在桌邊悠悠坐下,“既然拿了酒來,又斟滿了,為何人就走了?”


    “我沒心情喝。”蕭憐想說,這如夢令,我隻與你一人共飲,怎麽能隨便和別人喝。


    可麵前這人,現在陰晴不定,喜怒無常,這些話就怎麽想怎麽覺得別扭,說慣了甜言蜜語的嘴,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真心話來。


    勝楚衣轉動那隻酒杯,“沒心情?那憐憐可有心情與我對飲一杯?”


    他如此赤裸裸的懷疑和威脅,蕭憐心口也是一股邪火,“沒心情,不想喝。”


    勝楚衣慢悠悠將那一杯酒倒入口中,又重新倒滿,遞了過去,“我喝了,該你了。”


    蕭憐脖子一挺,“我。不。喝。”


    勝楚衣手中的酒杯啪地摔在地上,“那要誰請,你才肯喝?”


    他火了,她也炸了!


    “關你屁事!要滾就馬上滾!老子不陪了!”


    “蕭憐!為何讓你跟我走,就這樣艱難!在你心裏還有誰!”


    “老子心裏毛都沒有!你給我滾!”蕭憐被他迫到角落,用了全身的力氣去推他,一掌打在心口上,勝楚衣便是全身一陣血脈逆行般的狂怒!


    “你要去見千淵對不對?你還舍不得他對不對?”


    嗤啦一聲,他伸手直接將她的一隻衣袖撕了下來,“你昨夜整晚與他在一起,你全身都是他的味道,你當我是傻的!”


    啪!


    一個耳光!


    蕭憐結結實實扇了他的臉,“勝楚衣,你個王八蛋,在你心中就是這樣想我?”


    嗤啦,又是一聲,勝楚衣抬手扯掉了她脖子上圍著的絲巾,“那這是什麽!”


    粉白的脖子上,赫然兩排牙印和一個傷口。


    蕭憐捂住脖子,別過臉去,我又沒做什麽,被狗咬了一口而已!懶得解釋!


    勝楚衣悵然慘笑,“蕭憐,你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不想與你追究這些細微末節,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一次又一次給你機會,等你說真話!隻要你心中隻有一個我,我容你天高海闊自由自在,無論做什麽,都不過問半句。”


    他向她迫近一步,身子有些晃,“可是,在你心中,真的隻有一個我嗎?”


    他驟然發難,揮手而起,一個巨大的耳光,將蕭憐整個人扇飛出去,又重重摔在地毯上。


    勝楚衣兩眼瞬間變得血紅,周身浸透了濃黑的無盡黑暗,連那聲音仿佛都是從地獄深處傳來,“蕭憐,你負我!知道會付出什麽代價嗎?”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雙瞳之中全是嗜血和殺戮才有的興奮的光!


    蕭憐口角沁出血來,從地上爬起來,捂著已經紅腫起來的臉,那上麵赫然一隻大大的手印,“勝楚衣,我蕭憐對你從來沒做過半點虧心事!你若是一定要說我負心,那我便負心,你現在給我滾,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勝楚衣進一步,她就隻能退一步,那滿身的威壓鋪天蓋地籠罩而來,讓她根本無路可逃,“勝楚衣!你給我滾出去!”


    她撞在了更衣的屏風上,身後再沒了退路。


    勝楚衣迫近她身前,兩人之間近得幾乎已經沒有距離。


    他冰涼的手,將她捂在臉上的那隻手小心拿了下來,那樣輕,仿佛剛才打她的根本不是他。


    聲音妖異而又冰涼,毫無半點溫情,“憐憐,最後一次機會,跟我走,現在。”


    他不是邀請,也不是在求她,而是在威脅她,命令她。


    蕭憐狠狠從他手掌中抽出那隻手,咬牙切齒,“做夢!”


    砰!嘩啦啦!


    一陣淩亂之聲!


    身後的屏風,連帶她整個人,被勝楚衣全數撲倒下去。


    “勝楚衣!你放開我!你這個畜生!”


    “勝楚衣!你不是人!”


    “你放開我……”


    衣衫撕扯的聲音。


    慘痛的咒罵和哭喊聲。


    魔鬼般的低吼和喘息聲。


    蕭憐的聲音從一開始的怒斥到後來的哭喊,到最後的無聲無息,咬破的嘴唇,雙手狠狠地抓著地上的淩亂,兩眼望著頭頂的雕花屋梁,一聲不吭。


    如果三年前,墮天塔那一夜,陷入夢魘的勝楚衣還存了半點善待懷中人之意。


    那現在的這個,便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鬼!


    她越是掙紮地激烈,換來的就是更甚的淩虐。


    她徹底放棄了抗爭,他也沒有對她寬容半分。


    他仿佛是要置她於死地一般,莫要說憐惜,甚至沒有一星半點人心。


    整個子午宮中,早有沈玉燕授意,所有人撤得幹幹淨淨,不管聽見什麽聲音都不準出來。


    所以,沒有人敢靠近這裏,每個人都小心地躲在門口,聽著雲極太子房中,發出的慘烈聲音。


    ……


    待到狂躁潮水般退去,他沉沉伏在她的身上,緩緩張開的雙眼之中漸漸恢複了清明,卻隻看到蕭憐紅著一雙眼,正死死地盯著他。


    他都幹了什麽!


    “憐憐……”勝楚衣幾乎是驚慌失措地伸手替她抹去臉上的血痕。


    蕭憐死了一般,一動不動,“你給我滾!”她的嗓子已經啞得幾乎聽不見聲音。


    “憐憐,我……”


    “勝楚衣,你給我聽著,我蕭憐,這輩子,永永遠遠,再也不想見到你!”蕭憐一字一句,說得極為平靜,也極為決絕,再沒半分回轉的餘地。


    “憐憐,你聽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怎麽會……”


    “我不是你的憐憐,我是蕭雲極,你是勝楚衣,從現在開始,你我陌路,馬上滾,不要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這時,外麵傳來一陣急切的哨聲,該是憫生在提醒他,血幽曇發作的時間就要到了,若是再不走,後果不堪設想。


    勝楚衣慌亂起身,還想再說什麽,外麵的哨聲一聲緊似一聲。


    他停在半空的手就隻好收了回來。


    他隻是稍稍失了神誌就如此不堪待她,若是徹底瘋魔,還不知會將她如何。


    “憐憐,等我,我一定會回來接你。”


    他來不及多說,有一種來自地獄深處的力量正如無數隻魔爪,正向他襲來。


    “永遠別回來!滾!你我今生今世,至死不見!”身後是蕭憐一片心死的聲音。


    勝楚衣行至門口,咽喉中哽咽了一下,終究還是替她帶上門,之後在那已是淒厲的哨聲中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黑漆漆的馬車,籠罩著沉沉的綢幕黑帳,等到主人前來,六個麵就立刻嚴絲合縫地扣上了鐵牢般的精鋼板。


    紫龍麻利地替勝楚衣手腳束上天魔鎖,之後閃身出了車廂,那精鋼製成的車門便落下了一隻巨大的鎖。


    憫生坐在車廂前,“走,越快越好!”


    辰宿揚起馬鞭,四匹黑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衝入夜色中。


    身後的車廂中,一聲壓抑的低吼,裏麵的人狠狠地掙紮了一下,整個馬車就是一晃。


    “君上,您稍忍耐,上了船就好了。”


    “憐憐……”一聲心痛欲絕的低喚,勝楚衣的頭重重撞在車廂上,一片黑暗之中,幽閉的空間,沒有人看得見,兩眼之中滑落的晶瑩閃爍的淚光便化作珍珠,滾落而下。


    他拾起一顆珍珠,隨手捏做粉末,“今生今世,至死不見。”


    勝楚衣沉沉閉上眼睛,放下所有抵抗,任由靈魂深處湧起的無盡黑暗,將他吞噬殆盡。


    本是月朗星稀的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夾雜著風雷霹靂,滂沱而至。


    整個神都上空,黑雲壓城,海崖邊,海水一浪高過一浪。


    正坐在雲音神宮與自己下棋的溫庭別忽然停了手,向窗外望去。


    “滄海訣?芳尊啊,您老人家今晚心情真是不好啊!”


    他眉梢一揚,將手中那枚黑子輕輕落下。


    自言自語道:“今晚,心情不好的人,可不止您一個。”


    他的另一隻腳下,踩著始終匍匐跪在地上的顧斂星,“阿蓮,你說是不是啊?”


    顧斂星不知他又要說什麽,隻能點頭稱是。


    “他走了,東煌就崛起了,他回來,東煌的人就出現了,你說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溫庭別又執了白子,尋了處必死之地,摁了下去,嘴角劃過一抹冷笑,“師尊,徒兒,給您老人家,請安了。”


    天空一聲炸雷,滔天的雨幕之下,馬車被攬在大禦碼頭前。


    黑壓壓的夜色中,看不清神皇殿到底出動了多少金甲衛。


    紫殊撐著傘,立在最前方,“東煌來的貴客,這麽急著要走?何不上神皇殿坐坐?”


    憫生手中的馬鞭一緊,與辰宿相視一眼,打算強行衝過去。


    紫殊眯著眼,隔著暴雨,“車上坐的,可是朔方國師身邊近侍的辰宿先生?既然你在這裏,那車中之人是誰,本座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他提高聲音,“勝楚衣國師,你就這麽急著回東煌,朔方怎麽辦?你的雲極太子,怎麽辦?”


    憫生身形動了動,卻聽見車廂內沉沉一聲,“開門。”


    “君上。”


    “開門。”勝楚衣的聲音難得的平靜。


    “是。”


    紫殊沒想到他三言兩語,辰宿就真的跳下車去,開了門。


    之後,車廂之中落下一雙赤著的腳,鎖著手腕粗的鎖鏈,車門後,緩緩顯出勝楚衣的身影。


    披散開的長發,與暴雨一樣傾斜而下,手腕上,也拴著鐐銬。


    “紫殊,今日,隻有你一人來?”


    “勝楚衣,你這是……”紫殊輕蔑地笑,“倒是第一次見人將自己鎖了個結結實實,關在鐵牢之中。”


    勝楚衣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鎖鏈,“沒辦法,若是不用天魔鎖,心情不好的時候,難以自控。”


    紫殊臉上的笑立刻就沒了,天魔鎖!


    那是傳說中困鎖魔神用的神器!


    他臉上凝滯了一下,旋即又換了輕蔑的笑,“勝楚衣國師,您還真是隨時隨地不忘自吹自擂啊!”


    勝楚衣稍稍向前一步,眼光巡視了一周整個碼頭,“紫殊,你難道不該喚我一聲尊上?”


    “你……?”紫殊忽然渾身一個激靈,他忽然懂了為何偏巧這個時候木蘭芳尊發動了滄海訣!


    因為這個人,現在就立在他麵前。


    他當下扔了傘,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芳尊饒命,尊上饒命!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來了!芳尊饒命!”


    他將頭磕得如雞啄米,哪裏還敢抬頭。


    “起來吧,跪著多難看,被人見了,還當我欺負晚輩。”勝楚衣立在暴雨中,卻衣不沾身,“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紫殊小心翼翼的起來,退到一邊,“恭送芳尊。”


    勝楚衣點點頭,轉身由辰宿扶著,上了馬車,那精鋼鑄的車門,又落了鎖。


    漆黑的馬車,由四匹高大的黑駿馬拉著,從神皇殿金甲衛讓開的一條路中,緩緩經過。


    紫殊目送著馬車的背影,悄悄鬆了口氣,旋即眉頭一擰,剛要再做思量,忽然!


    砰砰砰砰!


    一連串慘叫和驚呼之聲!


    馬車經過之處,所有金甲衛全部爆體而亡,化作一團血霧。


    一千、兩千、三千!


    他帶來的三千人,在馬車徑直上了那艘大船的甲板後,馬車所經之處,全部退潮般化作烏有!


    高高在上這麽多年,一種前所未有的死亡的恐懼席卷而來,紫殊再次撲通一聲跪下,“芳尊饒命!芳尊饒命!”


    大船緩緩升起了巨大的黑帆,暴雨驟停,船上傳來勝楚衣的聲音,“紫殊,這世間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滄海訣無所不能之地,你今日不該來。”


    馬車的車廂被幾個力士小心搬下,抬入船艙深處的密室。


    端坐在其中的勝楚衣抬手打了個指響。


    外麵立在一片血河之中的紫殊便眼見著四下的血水凝成一顆顆血珠,淩空飛起,繞在他周身緩緩旋轉,如一雙雙沁了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忽然,兩顆血珠猛地衝向他,眼中便立時一片血色,再之後,周身一聲一聲被刺穿的聲音,似有無數極小的活物在周身瘋狂流竄。


    他活活立在那裏,卻動彈不得分毫,口中發出喀喀喀的怪聲,“芳尊,饒命……”


    轟!


    十二聖尊之二,紫殊尊,煙消雲散了。


    ------題外話------


    倆事兒:


    第一,俗話說小虐勝新婚!國師從此黑化,回頭還你們一個更甜、更不正經、更厚臉皮的!


    第二,“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滄海訣無所不能之地。”這一句借梗,向滄月大大的《鏡係列》致敬,看過《鏡》的親親不要拍我,太華實在是被滄月影響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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