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vigati春奇蝦的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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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田麿裏
「啊、啊啊──啊耶咿喔……啊──嗚、啊啊──！」
「噗咿噗咿……呶呶呶～～」
燈裏麵對眼前萬裏無雲的藍天，進行發聲練習。
她站在aria公司的碼頭上，直挺挺地伸長了背脊。
一旁的亞利亞社長則是梳理著自己身上的毛發，想將一夜好眠後亂翹的部分恢複原狀。
燈裏用手輕輕按住腹部，將力量集中在肚臍附近的丹田上……
春風就像一雙溫柔撫過的手，將燈裏悠揚的聲音飄向遠方。而亞利亞社長所發出的聲音，也緩緩地跟隨在後頭。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周而複始、波紋如同維多利亞蕾絲般的海浪，簡直就像不斷應和著燈裏的聲音般，朝岸邊點頭無數次了……
「那麽……咳。朝那邊可以看到的，是聖馬可教堂。在地球上的威尼斯，自從其中埋葬了威尼斯的護城聖者聖馬可後……」
領航員的工作，並不隻是單純的劃船而已，還必須對新威尼斯的名勝古跡、曆史景點進行清楚易懂的解說，這也是工作中相當重要的一環。
燈裏對於解說這項任務，時常有一種想法。
（如果可以，真不想照著教科書上的內容介紹名勝呀。）
套一句別人的話，那種解說，連自己體會到的「新威尼斯之美」三分之一都嫌不足。
映照在自己眼中的新鮮、驚奇與感動，真希望能原封不動、原汁原味地，用自己的言語傳達給客人！
燈裏一想到這，就再也坐不住了。最近這幾個月，她每晚都持續撰寫『燈裏版·名勝導覽』……絲毫沒有懈怠。
不過，剛開始下筆的第一天，她就碰到了一個大難題。
『才介紹一個景點，就花了38張稿紙的篇幅。』
……她想用更簡潔、饒富趣味的方式，把企圖傳達給客人的心聲表達出來，這才是導覽應該具備的。但對燈裏而言──不論是大大小小的各種風光與事物──隻要曾經投射在她的眼眸中的一切，她就好想對客人訴說。
舉例來說，就像聖馬可教堂的『拜占庭青銅駟馬』吧。
『這座青銅駟馬，很久以前曾放在地球的羅馬凱旋門前作裝飾，後來又帶到群君士坦丁堡，當威尼斯的總督侵略君士坦丁堡時，才把它帶回威尼斯。』
以上是一般解說的內容。
但在『燈裏版·名勝導覽』中，解說的旨趣卻有相當大的改變。
『這座青銅駟馬中最左邊的那匹，看起來像不像在偷笑呢？這是因為那匹馬的視線，正好可以看到偶爾會來此表演的街頭藝人大叔唷！那位大叔的一舉一動都好有趣，所以馬才會不小心笑了出來。啊，話說回來，那位大叔也沒老到該稱為大叔的年紀啦！我猜應該在45到50歲之間吧。可能是四處遊曆的緣故，側麵看起來才會飽經風霜……』
結果就變成這樣了。甚至她還覺得意猶未盡。
其他名勝的解說也幾乎都是如此。
『在廣場地磚間微不足道的縫隙中，弱小的野花奮力綻放出花朵。』
『這處轉角，是大嬸、阿姨們談天說地的好去處。』
『野貓經常在這個塑膠水桶蓋上打瞌睡。』
幾乎所有景致對燈裏來說，都是『最想傳達給客人的名勝』。但如此一來，所謂『最想』這個詞，不就變得太過浮濫了嗎？
「這樣子，就失去解說的意義了吧，亞利亞社長？」
「噗咿、噗咿噗咿～」
亞利亞社長搖晃著身軀。它腹部那撮略長的體毛，也在春風中搖曳著。
「啊，是真的嗎？太好了，那我得繼續加油囉！」
看來，燈裏已經取得了亞利亞社長的允諾……
「哎呀哎呀，燈裏，一大早就這麽拚命呀。」
「噗咿呶──」
「艾莉西亞小姐！」
「唔呼呼……今天是燈裏實地營業的日子呢。」
仔細一瞧，燈裏的眼睛周圍已出現黑黑的一圈，變成熊貓眼了。
因為她熬夜進行導覽內容的最後檢查……其實不然，她是因為興奮得睡不著覺。而且由於心情緊張，睡魔至今依然無法動她一根寒毛。
「是的，我會努力的……咦？艾莉西亞小姐，你說今天是……」
「嗯？」
「不、不！沒什麽！」
一副若無其事模樣的艾莉西亞，卻讓人覺得哪裏不大對勁……
燈裏略略歪著腦袋思索。該怎麽說呢……跟平常相比……
（有點……對了，有點春天的感覺！）
艾莉西亞並沒有告訴燈裏。
隻要在這位可愛的後進實地營業的那天，她的嘴唇就會塗上一層淡淡的豔麗唇膏。
就好比這個季節四處盛開的野花花蕾。
艾莉西亞眯著眼睛，開始回憶。
（對，這已經是她第五次的實地營業了……）
──大約是半年以前吧。
大約在燈裏首度實地營業一周前的某個晚上。
艾莉西亞跟平日一樣，讓自己喜歡的曲子流泄在空氣中，並一邊飲用自己喜愛的茶，一邊瀏覽著自己中意的郵購型錄。
正當她啪啦啪啦、悠閑地翻閱型錄時。
有連塵蟎都能一次解決的羽絨被烘幹機；可迅速料理好義大利麵的密封容器；還有能輕鬆消除腿部浮腫的按摩機。正在她欣賞這些有的沒的、不知到底有什麽用處的商品時……突然在某一頁停下目光。
那是桃紅色的唇膏。平日總是脂粉未施的艾莉西亞，卻被那行躍然紙上的廣告詞觸動了心弦。
『重要的時刻！唇膏助你一臂之力～』
（哎呀，重要的時刻……）
下一秒鍾，艾莉西亞就撥了24小時接受訂購的服務電話。
雖然那隻是一句平凡無奇的廣告宣傳，卻正好抓住了艾莉西亞心底的某個深處。
對艾莉西亞而言，那個重要的時刻已迫在眉睫。
沒錯，就是燈裏的首度實地營業，也是她朝未來踏出的第一步──
（……唔呼呼。）
艾莉西亞輕輕碰了一下那對已經度過五次『重要時刻』的雙唇。
「怎麽了嗎？艾莉西亞小姐？」
「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了某件事……哎呀？」
「啊……有客人上門了！」
棧橋上站著一位西裝筆挺、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青年。
燈裏以標準而絲毫不差的75度鞠躬，對客人行了一個禮──
船身輕柔地在水麵上撥開波紋，靈巧地劃過新威尼斯的運河。
「噗咿～……噗咿～……」
亞利亞社長則發出了沉迷於夢鄉中的呼吸聲。
燈裏的操舵技巧，已經進步到亞利亞社長可以安然入睡的程度了。但問題還是在──令她翻開覆去、難以決定的導覽解說上。
「呃……那個，請看右手邊。那座就是有名的歎息橋……」
「啊，原來那就是歎息橋。」
燈裏的說明，被青年興奮的語氣給打斷了。
「啊，是的！沒錯！據說從監牢被帶往刑場的犯人，都會經過那座橋。雖然上頭的雕刻與裝飾非常華麗……」
「簡直就像讓犯人在赴死之前，欣賞美麗威尼斯的最後一眼嘛。盡管橋梁再美麗，也有殘酷的一麵啊。」
青年滔滔不絕地接續說道，甚至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偷看過燈裏熬夜寫成的導
覽。
「咦？是呀，完全沒錯。啊……不過，現在就不同囉！已經沒有以前那種殘酷了。隻要走過那座橋，就有一家很好吃的麵包店。與其說是歎息，還不如說是迫不及待想衝過去吧……」
「對啊。那家麵包店最棒的，就是奶油馬鈴薯麵包了。」
對於青年這意想不到的附和，燈裏忍不住探出了身子。
「啊，就是那個！將馬鈴薯泥加在麵團裏做成的。」
「剝開麵包後，奶油的香氣就會撲鼻而來，還會嗆到喔。」
「對呀，不小心就會嗆到，真是令人食指大動呀……啊，一想到這，肚子就開始餓了……」
燈裏一下子就忘了解說之事，陶醉在對奶油麵包的妄想中；那蓬鬆的麵團口感，根本就是入口即化……！
「噗咿呶～……噗咿、噗……咕嗚嗚。」
「啊，連睡著的亞利亞社長的肚子都在抗議了。」
本來在旁默默聆聽解說的艾莉西亞，露出了促狹的表情道：
「哎呀，那可糟了。得把奶油馬鈴薯麵包送到它的夢鄉裏才行呢。」
「啊哈哈……？」燈裏這才回過神來。盡管剛才隻是一段氣氛高昂的閑聊，卻已經充分表達出解說者的心聲了。
可是……這並不是導覽解說──隻是單純的聊天而已吧？
燈裏怯生生地注視著青年的瞳孔。
「請、請問，這位客人……您好像對新威尼斯很熟悉呢？」
「也沒有。其實走過剛才那座橋後稍微右轉……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
「耶耶！客人您是──新威尼斯的本地人呀？」
燈裏的驚訝是有其道理的。
因為本地人根本就很少搭乘貢多拉。至於無法徒步抵達的場所，他們也幾乎都是搭乘水上巴士前往。
「領航員與貢多拉……這兩者是新威尼斯的象征啊！我隻是想試著搭一次看看。」
「原來如此呀……」
青年善良的眸子在眼鏡下眯成了一條縫，繼續解釋道：
「而且既然難得搭船，當然要選擇aria公司。」
燈裏心頭一震，持槳的手也為之顫抖。
接著……她便以幾乎要把脖子甩斷的氣勢，用力對青年低頭鞠躬。
「真──真是對不起！」
「啊……？」
「與、與其找我……還是由艾莉西亞小姐操槳比較好。」
燈裏無法平息心中的歉意，胸口甚至感到微微的刺痛。
「對、對了！艾莉西亞小姐，拜托，我們還是交換……麻煩你！」
「咦？哎呀～哎呀……」
燈裏慌忙地把槳遞給艾莉西亞。然而此刻青年卻露出平靜的微笑製止燈裏。
「不，其實我是聽說……有位很有活力的領航員是從地球來的。」
燈裏聽了大吃一驚，當場動彈不得。
「……什麽？」
「唔呼呼，原來燈裏已經是個名人了呢。」
「所以我才想搭那位領航員……也就是水無燈裏小姐的船，並如此拜托艾莉西亞小姐幫忙。」
「所以，客人是一開始就指名要找我囉！？」
燈裏慌忙回頭望著艾莉西亞。
艾莉西亞則露出了「唔呼呼」般促狹地笑容。
是艾莉西亞接聽青年打來的預約電話沒錯。在這種場合下，要指名獨當一麵的領航員或是不刻意指名，其價碼是有差距的。
（艾莉西亞小姐真是的，這麽重要的事竟然不先告訴我。如果我早點知道，一定、一定會……）
一定、一定會怎麽樣呢？
一定會過於緊張，導致前一晚、甚至好幾晚都睡不著覺吧！看來，艾莉西亞比燈裏自己還更了解燈裏。
……接著，青年又說出一句讓燈裏更為震驚的話。
「我，決定離開新威尼斯……不，應該說是離開火星，前往地球。」
「耶──去地球！？」
撲通。
地球這個詞，讓燈裏的胸口用力跳了一下。
「是的。所以，我才希望能跟從地球前來火星努力學習的領航員小姐稍微聊聊。」
「原來是這樣，要去地球呀……」
燈裏在口中低聲地重複一遍。
「你覺得很奇怪嗎？」
青年望著燈裏，似乎感到很不安。燈裏見狀朝對方用力地搖搖頭。
「不、不會呀，一點也不！」
撲通、撲通。
但她胸口的悸動卻愈發強烈了，甚至連臉頰都染上了火燙的紅暈。
為什麽呢？這種感覺究竟是……？
◆
春天，是邁向旅程的季節。
這位在大學研究考古學的青年表示，今年春天畢業後，他決定前往與火星截然不同、擁有悠久人類曆史的地球，投入挖掘化石的現場工作。
那是為了研究地球曆史而僅存下來的一個區域。在地球那步調遠比火星迅速的時光下，該區域完全交由大自然決定一切，任何人工的雕琢皆絲毫未加。
經過了令人目眩神馳的悠久歲月後，生物進化的曆史一點一滴地累積在該處……青年很想親眼見識一下，因為光靠文獻資料已經無法滿足他的求知欲。
「對了，有一種叫『*奇蝦』的古生物。它們不是住在陸地上，而是棲息於海底，會成群結隊地遊過水中。」（譯注：anomalocaris，一種在寒武紀沉積岩發現的古生物，是已知最龐大的寒武紀動物。）
「奇蝦？」
「它們的化石比較容易被發現，是一種很有名的古生物。雖然大家都覺得奇蝦很普通，但是我卻很喜歡。至於奇蝦的大小嘛……就比燈裏小姐的個子還要再大一點吧！外型看起來跟蝦類似，不過它觸角的形狀很奇特……」
青年比手劃腳，一口氣說著。
他的介紹滔滔不絕，簡直就跟天馬行空的『燈裏版·名勝導覽』沒有兩樣。
一些對毫無興趣的聽眾完全沒有意義的細節，例如附肢的數量、甲殼的顏色、棲息區域……等，青年都一一詳加介紹。對他來說，這就是『最想傳達給對方』的事物吧。
獨角戲唱了好一陣子後……青年才突然滿臉通紅。
「啊……抱歉！我、我太興奮了。」
「不會啦！我也覺得非常、非常開心。」
艾莉西亞臉上浮現「唔呼呼」的笑容，對燈裏的回答加以讚同。
「是呀，真的很有意思呢……你看，就連亞利亞社長也……」
「耶？」
「噗咿、噗咿噗咿……」
不知何時亞利亞社長已經醒了，它正認真地注視著水麵。
偶爾，亞利亞社長會被從水麵迅速橫越而去的魚影嚇了一跳。它那逗趣的反應與動作，讓燈裏忍不住噗哧一笑。
「啊哈！社長好像也很想找找水底有沒有奇蝦呢！」
「啊哈哈……那真是我的榮幸。」
青年略微喘了口氣後，便再度眯著眼睛說。
「除了化石以外，我對地球本身也很感興趣。」
隻要前往設置於地球各處的資料館，任何人都能與中央資料庫連線。盡管步調比火星快很多，但那的確是人類一步步進化的曆程。
「古代的人們，究竟是為了追求什麽才努力不懈的呢？先人的想法，我竟然能如此輕易地一窺端倪……啊哈哈，其實地球的心胸真的很寬闊呢！」
「啊……」青年純真的眼神與這番話，讓燈裏頓時語塞。
新威尼斯，保留了現今地球上已經喪失的珍貴寶
物；燈裏就是為此才千裏迢迢來到此處。但，如今的地球又何嚐不是獲得了另一項嶄新的寶物呢？
雖然地球的寶物，在燈裏的眼中隻有冷冰冰、缺乏情感的印象……
（那些都是出自人類的手……由溫暖的手創造出來的事物。）
「到了地球後，我打算四處造訪各地。聽說在新大英圖書館中，還保留著舊世紀的文獻資料。那可不是數位化的東西，而是書本喔！真了不起啊，那麽古老的紙……上頭究竟會散發出何種氣味呢？」
「…………」
燈裏聽了青年的話，心中湧現出一股不可思議的感受。
當自己還住在地球的時候……
隻要一提到憧憬的火星，不管聊幾天幾夜……怎樣都聊不膩。
毫無汙染的清新空氣，未經俗世侵擾的大自然，與追求合理與效率、不斷演進的地球不同，在火星上那種複古甚至可說是不現代化的生活，讓燈裏的眼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光彩。
她一直很羨慕出生在新威尼斯的本地人。
不過，眼前這位青年……卻跟當初的燈裏一樣，對地球懷抱著憧憬。
（為什麽呢……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從地球遠道而來的遊客跟燈裏一樣，總是對新威尼斯的風光讚譽不絕。
每當客人跟自己相同地懾服於新威尼斯的美麗時，燈裏總是壓抑不了那種自豪的情緒。
『看、看吧，您也這麽認為吧？』
這是燈裏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讚美火星，就某種意義而言，就好像在讚美艾莉西亞一樣。
對燈裏來說，兩者都是令人憧憬與尊敬的對象；隻要接近對方，便能產生一股親切感，且自然而然地被對方吸引過去。
不過，當燈裏聽見地球被他人稱讚時，反而有一種家人受到褒獎的感覺。
打從一開始，家人就理所當然地待在自己身邊。盡管尊敬家人，也知道家人的優點……但因為家人已經融為『自己的一部分』了，所以自己反而羞於正視。
燈裏憧憬的對象是火星，青年憧憬的卻是地球。
現在，雙方都朝向自己憧憬的目標前進，或是已經居住在憧憬的地方……
（每個人……都會踏上獨一無二的旅程呀！）
貢多拉緩緩劃回了aria公司。
「謝謝你，我覺得很開心。」
「我也是……啊，抱歉！領航員自己怎麽能……」
「哪裏哪裏，這樣更好。」
「噗咿、噗咿呶！」
「真希望您能找到那種生物，呃，奇……」
燈裏想不起來──青年馬上以燦爛的笑容續道：
「奇蝦。」
「啊，是的……奇蝦！」
青年跨越棧橋離去了。跟來的時候一樣，燈裏朝客人投以75度的鞠躬道別。
青年的背脊直挺──臉孔正視前方，心無旁鶩，絲毫沒有半點猶疑。
「……奇……希望……找……」
「噗咿？」
亞利亞社長與艾莉西亞同時抬起頭。
對著背影逐漸遠去的青年，燈裏依舊喃喃自語。
「燈裏？」
「希望您能找到奇蝦，希望您能找到奇蝦……」
她雙手合十祈禱著。這份心願僅獻給那位青年，盡管微不足道……
「哎呀哎呀……唔呼呼。」
燈裏與艾莉西亞一同吃完遲來的午飯後，便在岸邊的碼頭分別。艾莉西亞要負責午後的工作，而燈裏則必須進行共同練習。
她將亞利亞社長抱在胸前，小跑步奔向會合地點。終於，一襲在海風吹拂下飛舞的製服裙擺，出現在燈裏的視野中。
「你好慢喔──」
「對、對不起！」
「噗噗咿、噗咿呶！」
藍華與愛理須已經各自抱著社長，等待燈裏的到來──
愛理須操著槳，緩緩將船駛出。
亞利亞社長占據了船頭的位置。它緊緊盯著隨波搖曳的水麵。
「嘛啊──……？」
嘛社長對亞利亞社長的一舉一動充滿好奇。它悄悄靠上前去，不明究理地模仿對方觀察水麵的樣子。至於姬社長，則是若無其事地自顧自整理毛發……
「亞利亞社長的肚子餓了嗎？」藍華注視著亞利亞社長的側麵。
「它的軟膨膨看起來依然很飽滿呀……」
藍華也模仿亞利亞社長，將身子探向水麵。
「這麽注意海麵，難道是想捕魚嗎？啪喳一聲空手抓起獵物，然後趁新鮮大口啃下去。」
「亞利亞社長有這麽野蠻嗎……」
看見亞利亞社長難得出現的專心神態，啊……燈裏這才恍然大悟。
「啊哈，我想它大概在找奇蝦吧！」
「奇蝦？」
燈裏對其他兩人說明早上遇到青年的情形。
「喔──地球呀！嗯，反正現在是春天呀！」
「古生物的化石，在這裏不可能找到的吧。」
「不過，懷抱夢想踏出旅程……嗎？這種事我還真難以想像。」
藍華用手抵住下顎、歪著腦袋。
「是嗎？」
「我是姬屋的孩子，從小就看著領航員的工作長大──根本沒想過其他的出路……總之，我命中注定要當領航員吧？」
藍華自傲地說道，愛理須則是瞥了她一眼。
「講得那麽好聽，不過就是繼承家業罷了。」
「你這家夥！」
「愛理須呢？」聽見燈裏這麽一問，愛理須眯起眼睛。
「呃，這個嘛……」
愛理須目前離開雙親身邊，住在樹橘色行星的宿舍中。即使她是火星本地人，這也算是一趟小小的旅程吧！
「其實也沒什麽。一開始……嗯，隻是稍微有些緊張。」
「你這個學妹一點也不坦率──」
「不過……我真的沒什麽感覺呀。我還得照顧雅典娜前輩，忙都忙不過來了。即使有一點點緊張，也是一下子就被吹跑了吧！」
「是喔……」
亞利亞社長還緊緊靠在船頭不肯離開，燈裏朝著它那跟腹部一樣柔軟蓬鬆的背出聲問道：
「亞利亞社長也曾出外旅行過嗎？」
「噗咿？」
社長轉頭望向燈裏，身體依舊一動也不動。
「對喔──亞利亞社長也是從其他地方來的──」
這時……亞利亞社長開始比手劃腳，似乎想說明什麽。
「噗咿、噗噗噗咿呶。噗咿噗咿呶。」
「亞利亞社長？」燈裏等人的臉上，同時浮現出問號。
「噗咿呶。噗咿、噗噗噗咿、噗咿呶！」
「它在說什麽……完全聽不懂。」
「嗯……？」
平常燈裏總是多少能理解亞利亞社長的意思，隻是現在她卻完全沒有頭緒。
就在同時，嘛社長似乎大吃一驚。「……嘛啊」地發出一聲小小的歎息。
「啊，是水上巴士。」
正當一行人熱衷於閑聊時，一艘水上巴士從她們的身旁駛過。
盡管巴士的體積不大，但發出的引擎聲卻很響亮。
水上巴士在海麵上製造的波紋，一路傳遞到燈裏等人的貢多拉旁。
燈裏愣愣地眺望著水上巴士。
（上麵搭了好多人呀……）
那是新威尼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樣年齡層的許多乘客，一同乘坐在其小小的空間裏。
叔叔、阿姨……兩位貌
似中學生的少女，前額頭發束起的小嬰兒，一旁嬰兒的母親則正在打盹。
那些人要去哪裏呢？那孩子將來會變成什麽樣的大人呢？
盡管住在同一個城市，卻素未謀麵的旅客。
或許將來其中有些會成為自己的朋友，有些不會，甚至還要動身展開遙遠的旅程也說不定……
「說到水上巴士……」
「嗯？」聽見燈裏的喃喃自語，愛理須與藍華紛紛抬起頭。
「就像那樣，會載著許多人踏上旅程呢……」
燈裏的眸子中，閃爍著從水麵反射的日照光輝。
「嘎？」
「不準說令人臉紅的話！……等等，問題不是這個。那根本不算什麽旅程吧？」
藍華用手遮擋陽光，頻頻望著那艘水上巴士。
「你看，那位阿姨手裏提著袋子，怎麽看都像去附近購物而已……旁邊那位大叔也是。」
藍華說得沒錯，水上巴士大部分的乘客都是當地居民。他們過著平凡的生活，眼前所見的光景也很稀鬆平常。
不過，就算被潑了冷水，燈裏眼眸中的光芒依舊沒有消失。
「太棒了！那樣一來，他們不是每天都在旅行嗎……」
哈嗚～……燈裏發出陶醉的歎息。
「……燈裏，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嘛！」
燈裏持續目送逐漸消失在遠方的水上巴士。
就跟送別青年時一樣，她絲毫不忍移開視線……
野貓們紛紛在樹上或民宅的屋頂開始活動。當天邊同時染上夕照的橙色時，貢多拉也航入了碼頭。
「那麽，明天見囉──！」
燈裏一邊揮手道別一邊離去。亞利亞社長也晃著圓滾滾的尾巴……不過因為體積實在是太小了，所以看不清楚。
「…………」
藍華與愛理須目送燈裏離開，不知為何卻依然停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燈裏她……是自己一個人從地球來的吧？」
「是呀。」愛理須對藍華的問題率直地點頭回應。
燈裏的背影逐漸融入了夕陽的光芒中。那鮮明而耀眼的橙色光線，讓藍華忍不住眯起眼睛，她繼續說道：
「她偶爾也會覺得寂寞吧。」
「我倒不這麽認為。」
愛理須的目光也沒有從夕陽的方向轉開。
「嗯……的確。」
是呀，仔細想想，燈裏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盡管她有點笨手笨腳，又過於悠閑、樂天，還很喜歡發呆。
不過，她絕對不是一個……沒大腦的粗線條。
就像剛萌芽的嶄新嫩葉一樣，她拚命吸收天地間的萬事萬物。
有時，還會輕輕吹起令旁人身心舒暢的清風。
前一刻好像還靜靜地駐足在原地，但不知什麽時候，她又會踏起輕快的步伐，一口氣奔向目標；燈裏總是帶給旁人如此的聯想。
她，簡直就是春天的化身。而且……
◆
春天，是邁向旅程的季節。
「旅行呀……」
對於從未出過遠門的藍華來說，這個詞她一點概念也沒有。
既然要邁向旅程，自然得與原本的知交道別。但除了經曆別離外，也會因此邂逅新的朋友。
這同時是一種說再見，也是與他人初次見麵的儀式。
伴隨而來的還有情感與傷感。藍華隻是稍稍假想了一下，就感到胃部一陣翻騰……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很想誇獎燈裏耶！」
「是呀，你的意思……我懂。」
「我也好想壓著她的頭，在地上用力打轉。」
「你那樣太暴力了吧！」
「嗯──還好吧，一點點而已。」
「……結果還不是暴力。」
當夕暮的橙色餘暉灑落海麵時，水麵立刻反射出有如玻璃藝品般的纖細光芒。
燈裏一邊享受傍晚時分的美景，一邊沿著海邊的道路與亞利亞社長悠閑地踱步。
晚風吹向腳邊，微微搖晃著她的裙擺。
「到了這個時候，又會覺得有點冷了……亞利亞社長，我可以抱著你走嗎？」
「噗咿。」亞利亞社長點頭同意，燈裏便輕輕將它抱起。
「嗯，好暖和唷。」
「噗咿呶呶～」
夕陽西下時，略帶寒意的海風吹向臉頰……燈裏不禁挺直了脊梁。
「旅程呀……」
決定遠離故鄉時的心情。
決定向前踏出一步的心情。
自己從小就非常憧憬的火星，還有領航員這份工作。
小時候在自家書架上，那本旅遊雜誌的某一頁，印著燈裏無論看幾遍都不會膩的風景。
已經快被她翻爛的那頁上麵，刊載著新威尼斯的遊記。
還有領航員將槳抱在胸口前，乘在貢多拉上的照片……
她背後的天空是那麽清澈湛藍。
腳底下的海麵也藍得不可思議。
領航員臉上的笑容，更是不輸給藍天與大海，散發出純潔的光彩。
一望無際、廣闊無涯的藍色、藍色、藍色──
（真是太棒了……嗯，這一定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
從孩提時期持續懷抱的夢想實現了。自己終於來到這個實現夢想的星球。
為了讓美夢成真，人類必須朝目標奮力向前。
但同時──也會產生一個不得不拋棄的場所。
所以每當人們下決定時，會感到困惑。對於是否該踏出那一步，猶豫再三……
不過，燈裏卻從來沒出現上述的困擾。她並沒有與地球永別，也不打算拋棄地球。
地球依然在自己的身邊。不論何時、何地，地球都會張開雙臂，歡迎自己的歸來。
（對，我應該把『珍惜』的範圍放大──）
自己一向很珍惜的故鄉地球，以及之後對自己會變得越來越難以割舍的火星。
兩者在燈裏的心中攜手圍成一個圓。這個圓會不停地緩慢擴大、膨脹，永遠沒有斷裂的一天。
隻要這麽想，燈裏就不會有任何迷惑了。
來到火星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個季節了。每當經曆完一個季節，燈裏就會對自己的這種看法更加深信不疑。
珍惜的程度在她心中不斷放大，如今火星就跟地球一樣……不，這麽相比或許很奇怪，但兩者已經很自然地比鄰而居了。
自己最喜歡的人們、最喜歡的風景、最喜歡的點心；能被這麽多的「最喜歡」所包圍。
每天的生活都過得好快樂，就連不得不的睡眠時間也覺得可惜。
不過，既然新的邂逅持續累積下去，出現在夢中的人物也會慢慢增加吧，這樣一來，就連進入夢鄉都顯得愉悅無比了……
隻不過有一點……
（有一點點……）
圓滾滾的夕陽映照在春天的海麵上。
這片橙色連地平線的彼端都染紅了。那變化萬千、不同層次色調的光線，甚至滲透到燈裏的胸口。
「…………」
「噗咿噗咿？」
「啊，亞利亞社長……」
亞利亞社長似乎在擔心陷入沉默的燈裏。她這時才發現社長正凝視著自己的臉。
那是一雙跟夕陽同樣渾圓的眸子。
燈裏忍不住微微一笑。她努力裝出認真的語氣說：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沒跟社長說……」
「噗咿？」
「社長的軟膨膨……跟我在地球上
家裏的電暖桌味道很像。」
當燈裏還在地球的時候，曾在小說中讀過電暖桌。那是一種大家把腿伸入同一處的取暖裝置。眾人圍著一個散發溫暖的中心，同時綻放著笑容……
燈裏對這種舊世紀的情景很向往，便透過網路偷偷購入一件古董電暖桌。電暖桌那奇異的外型，以及燈裏特意尋找這種古董的熱情，讓周圍的人們忍不住瞪大了雙眼。不過，大家依然配合著燈裏對電暖桌的癡迷……
「可以嗎……一下子就好了。」
燈裏緊緊摟住亞利亞社長，將臉埋進軟膨膨裏麵。
嗅嗅……
「噗噗噗、噗咿咿！」
亞利亞社長已經癢得快受不了了。
它的手腳在空中胡亂揮舞……但燈裏卻依然無法克製自己。
嗅嗅，嗅……
「噗咿、噗噗噗咿咿！」
亞利亞社長的電暖桌味道。
四周溫暖的橙色光芒，就像電暖桌發出的紅外線。
那也是逐漸沒入海麵的夕陽顏色。
眼前的夕陽──就跟地球上的一樣。
「…………」
燈裏感到一陣鼻酸。
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燈裏將鼻子再用力埋入亞利亞社長的軟膨膨中，整張臉都快看不見了。
嗅嗅、嗅嗅……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嗚嗚嗚嗚──！」
當夕陽西下，天色完全昏暗後，燈裏才與亞利亞社長返回了aria公司。
「……咦？」
窗邊的燈火是點亮的。
（是艾莉西亞小姐？她難道忘記了什麽東西嗎……）
燈裏打開門，果然，艾莉西亞的笑容在室內迎接她的歸來。
「燈裏，你回來啦。亞利亞社長……？」
「噗咿……噗、噗咿……」
「哎呀哎呀。亞利亞社長，你看起來好疲倦呀？」
「啊……啊哈哈。」
熱情而執著的『嗅嗅攻擊』讓亞利亞社長的體力大為耗損，不過燈裏卻不敢說出這件事。
「對了，艾莉西亞小姐，你怎麽會？」
「唔呼呼，這個嘛……」
艾莉西亞窸窸窣窣地打開放置在桌上的紙包。
「啊……是奶油馬鈴薯麵包！」
「早上聽了燈裏跟客人的誇讚後，我就非常想嚐一口。恰巧還沒賣完，真是太好了。」
「耶耶！奶油馬鈴薯麵包竟然會沒賣完？」
這是那家麵包店最受歡迎的商品。隻要剛擺出來，就會瞬間被搶購一空。至於其他像是巧克力奶油卷與葡萄幹麵包，就顯得乏人問津了。
結果今天剛好談論到的奶油馬鈴薯麵包，竟然能幸運地買到……
「這真是……了不起的奇跡呀！」
「唔呼呼，是呀。或許可以用奇跡來形容喲。」
燈裏把麵包沒有賣完視為奇跡，而艾莉西亞也予以肯定。
如果藍華也在場，想必會趁機出言吐槽吧。
「對了，還有一樣東西……」
艾莉西亞這回打開另一條可愛的包袱布巾，裏麵是……
「我試著做了些點心，你不要客氣喲。」
「咦？這是……」
這是燈裏在地球上很熟悉的外型。雪白而細致的外皮，內餡柔軟得讓人想一親芳澤，此外，還散發出高雅的氣質……
「──這不是草莓大福嗎？」
「我透過郵購買了食譜……內容是介紹地球上的點心。」
「太棒了，真了不起耶！」
「既然要吃點心，就要端茶出來配。」
艾莉西亞為了泡茶而走向廚房。
「草莓大福呀……」
「噗咿。」亞利亞社長努力爬上椅子，迅速將手伸向桌麵。
「啊，社長，現在還不可以吃啦！不過……看起來真的好好吃唷！真想趕快吃一口……」
「噗咿呶！」
草莓大福就近在眼前，燈裏實在無法平心靜氣地等待艾莉西亞回來。
草莓大福……盡管是美味的點心沒錯，卻不算是燈裏的最愛。
那為什麽自己的心情會如此激動呢？
這原本是隻有地球才有的食物，現在卻若無其事地出現在火星的餐桌上。隻不過是一點點的不可思議，卻讓燈裏的胸中為之悸動難耐……
「我要開動囉──！」
配著艾莉西亞泡的綠茶，夜晚的茶會展開了。
燈裏搶先拿起草莓大福。她將大福對半剝開……餅皮的延展性很好，上頭還有紅豆粒，至於餅皮所包裹的中央部份，則是鮮紅的草莓餡。
「就是這樣，這就對了！」
燈裏張大嘴用力咬了一口……
「嗯──好好吃唷，真懷念這個味道耶！」
「噗咿呶～～」
「真的呢，雖然是我自己做的……不過的確很好吃。草莓內餡的酸味與甜味，不可思議地融合在一起。」
「我覺得當初發明草莓大福的人一定是個天才。至於艾莉西亞小姐能做出這麽好吃的草莓大福，也是個天才！」
「哎呀哎呀，唔呼呼……那你要多吃一點喲。」
「好！」
燈裏簡直就像在跟亞利亞社長比賽一樣，大口大口地吞著點心。艾莉西亞則在一旁優雅地啜飲綠茶，對兩者投以溫柔的目光。
這時，燈裏總算察覺到對方的視線了……
「呃……」
燈裏的唇邊還殘存著草莓大福的粉末。她注視著艾莉西亞的臉。
「怎麽了嗎？」
「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
「哎呀，不是呀。為什麽要這麽問呢？」
「不，隻是覺得怪怪的……」
「……唔呼呼。」
艾莉西亞慢慢轉動茶杯，接著又湊近嘴邊。
「今天早上的客人呀。」
「怎麽了……？」
「樣子就跟剛來到這裏的燈裏好像。」
「耶？像我……嗎？」燈裏不禁指著自己。
「對於即將到來的事物充滿期待，眼中散發出光彩……呼呼，我想起來了好像還有點緊張呢。」
艾莉西亞就像在檢視珍愛的回憶、並仔細地一一解開其上的繩子般，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
「燈裏第一次光臨aria公司……也是像今天這般早春的日子。」
如果燈裏對新威尼斯不抱任何憧憬的話。
如果她不向往領航員的生活，兩人就不會邂逅了。
還住在地球上的燈裏，過去曾體驗過無數的經曆。各種因此產生的想法、決心，以及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部分──
度過以往每一天的燈裏，都對造就今天的燈裏功不可沒。
所以……
「你能來到火星……而且，還選上這間aria公司。真的很感謝你，燈裏。」
「艾莉西亞小姐……」
這時燈裏才察覺到……
艾莉西亞的這對瞳孔，她在地球上就已經看過了。
那是──沒錯，就在旅遊雜誌的介紹上，那位自己憧憬的領航員眼中。
藍色的天空與大海……艾莉西亞的眼睛，就跟那張印象深刻的照片完全一樣。
一望無邊的遼闊藍色。清澈，絲毫沒有被外在的不純物汙染。
那就是讓童年時的燈裏，心頭焦躁難耐的憧憬之藍──
「呃……艾莉西亞小姐。」
「怎麽了？」
燈裏的臉頰霎時火熱起來。
不過，她無法忍住不開口。這股湧上心頭的激動，與身在地球或火星毫不相幹。那是燈裏此刻最真摯的情感……
「我……我！呃，我對艾莉西亞小姐……！」
咚咚……啪！
「我要進來囉──！」
「……咦、耶？」
藍華與愛理須突然抱著紙袋闖了進來。
「我們來找你玩了……等等，嗚哇！啊、啊啊啊，艾莉西亞前輩也在呀！而且還穿著超有大姊姊氣質的便服！？」
藍華對艾莉西亞的在場感到興奮不已，但愛理須卻對她投以冷漠的一瞥。
「你這麽驚訝，好像看到什麽大大的稀有動物一樣？」
「你這家夥，艾莉西亞前輩哪裏大了！」
「……該吐槽的不是那點吧。」
「唔呼呼，兩位晚安。」
「晚、晚安！」看見艾莉西亞臉上露出微笑，藍華嚇得趕緊端正姿勢。
「你們來得正好，跟我們一塊喝茶吧！」
燈裏指著餐桌上堆積如山的點心說。
「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唷。像是草莓大福，還有奶油馬鈴薯麵包。」
「……奶油馬鈴薯麵包！？」
藍華與愛理須不由得對看了一眼。
「哎呀，怎麽了嗎？」
「呃，那個……」
愛理須把手中的紙袋輕輕打開，展示裏頭所裝的東西……
「奶油馬鈴薯麵包？而且還買了這麽多！」
「哎呀，因為還有賣剩的呀？」
「被譽為新威尼斯的新特產熱門人選，顧客為了爭奪它甚至不惜流血的奶油馬鈴薯麵包……」
雖說隻不過是麵包沒賣完，如此形容未免太誇張了。但竟然能買到這麽多……
愛理須咽了一下口水，壓低聲音喃喃說道：
「……大大地，奇跡。」
平淡無奇的一天結束前，竟然還有這場熱鬧的茶會。
眾人盡情地聊天、歡笑著。
在這股熱鬧的氣氛中……燈裏悄悄望著艾莉西亞的側麵一眼。
那句自己沒有對艾莉西亞說出口的話。
（現在想再開口，感覺好丟臉呀……嗯，改天我一定會說出來的。）
「啊，啊啊啊啊！竟然能看到艾莉西亞前輩穿睡衣咿咿……！」
正當大夥為了明日的工作，而準備上床就寢時……剛從浴室洗好澡出來的艾莉西亞，卻把藍華的瞌睡蟲都趕跑了。
「藍華前輩，快住手呀……」
「可以鋪在地上的大棉被隻有一套。兩個人跟亞利亞社長睡在床上，剩下兩個人睡地上的棉被……不過該怎麽分配呢？」
「猜拳好了？」
「嗚呀，我抗議！」
藍華奮力舉起手。
「藍華，請發言。」
「燈裏，你跟艾莉西亞前輩睡床上，我跟愛理須學妹睡地上的棉被！隻有這個選擇，就這麽決定吧！」
「耶？我沒有意見啦……」
「我以為你會吵著要跟艾莉西亞前輩睡在一起。」
藍華突然湊近愛理須的耳邊竊竊私語。
「如果睡在艾莉西亞前輩旁邊時打鼾怎麽辦？況且，如果在睡夢中不小心把腳跨到艾莉西亞前輩身上……天呀，我不想活了！」
「原來如此，我大大地了解。」
在藍華羞澀的少女心要求下，分配很快就完成了。
「那，我要關燈囉……大家晚安。」
「晚安。」
啪。
剛才還喧囂不已的夜晚時刻，在燈光熄滅的同時，也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其實，大家都還想再多聊一會兒。
但艾莉西亞顧慮到這群後輩領航員的身體狀況。
藍華則是不想製造艾莉西亞的困擾。
愛理須雖然想聊天，但又覺得很不好意思。
至於亞利亞社長，則早就開始呼呼大睡了。
燈裏……她的胸口莫名其妙被堆得滿滿的，讓她根本不知該從何開口。
夜色更加深沉了。殘存的溫柔思念，也被溫暖的夜色漸漸包裹起來……
「呼……嘶……」
這是誰的呼吸聲呢？
（……果然，我根本睡不著。）
燈裏躺在床鋪靠窗的位置，緩緩坐起上半身。
剛熄燈時雖然覺得室內一片漆黑……但現在從窗簾縫隙中微微透入的星光，卻將眼前房間內的景象，全部染上宛若位於深海的藏青色。
燈裏一邊留意不要吵醒其他人，一邊偷偷撥開窗簾向外窺視。
滿月映照在夜空下的海麵漂浮著，波濤依舊不止息地打向岸邊。
（…………）
燈裏愣愣地凝視海麵，伴隨某人睡著時的呼吸聲為背景。她這時突然想起──
決定邁向旅程的那一刻。
興奮也好，困惑也好，惆悵也好。
所有的情感，都與如今能和自己身邊的人們邂逅，有著密不可分的因緣──
「……咦？」
霎時，有群物體從她的視野中劃過。
燈裏揉揉眼睛……接著……嚇！
「那、那是……！」
燈裏探出身子，忍不住想要大聲驚呼。她趕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月色下，那群影子完全沉浸於海水裏。
物體們緩緩地遊過，在水麵留下清楚的蹤跡。
物體與物體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有任何一個任意離開群體。
它們從何而來，又要啟程前往何方呢？
從這裏雖然無法清楚辨別物體的大小，但應該比燈裏的個子還要微微再大一點……對了，那就是……
（是奇蝦……！）
正當燈裏如此猜測時，下一秒鍾──她馬上察覺事實的真相。
剛才那群影子，其實是……夜空中的雲。
在月光的映照下，雲朵被春風緩緩吹動，恰好在海麵上形成了貌似魚影的物體。
（……什麽嘛。）
燈裏呼地歎了一口氣……不過，她依然不忍將視線從雲影上移開。
（所謂的奇蝦……就是像這個樣子嗎？）
跟地球相比，曆史尚稱短淺的火星。
而奇蝦們，正從這個星球的海麵下悠然而過。
它們毫不駐足，隻知一味向前、向前……
那群奇蝦們，究竟想遊向何處呢？
在不知不覺中，燈裏開口喃喃自語：
「一定是……想回到正等待自己的人們身邊吧……」
「噗咿。」
「！」燈裏被嚇了一大跳。亞利亞社長不知何時突然跑到自己身邊。
「社、社長……你醒來了嗎？」
「噗咿呶、呶～」
亞利亞社長平俯在窗緣，一同注視著奇蝦們的旅程。
它那渾圓的雙眼，簡直就像可以理解奇蝦們的終點一般……
「呼呼……」燈裏不禁露出微笑……她以不吵醒旁人的音量在亞利亞社長耳邊悄悄說道：
「亞利亞社長。」
「噗咿？」
「明天……也要麻煩你多照顧囉。」
「噗咿呶。」
亞利亞社長點了一下頭。那是充分具有社長威嚴、充滿力道的首肯。
春天是邁向旅程的季節。
當太陽再度升起，燈裏依然會在新威尼斯──
───────────────────
岡田麿裏
「啊、啊啊──啊耶咿喔……啊──嗚、啊啊──！」
「噗咿噗咿……呶呶呶～～」
燈裏麵對眼前萬裏無雲的藍天，進行發聲練習。
她站在aria公司的碼頭上，直挺挺地伸長了背脊。
一旁的亞利亞社長則是梳理著自己身上的毛發，想將一夜好眠後亂翹的部分恢複原狀。
燈裏用手輕輕按住腹部，將力量集中在肚臍附近的丹田上……
春風就像一雙溫柔撫過的手，將燈裏悠揚的聲音飄向遠方。而亞利亞社長所發出的聲音，也緩緩地跟隨在後頭。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周而複始、波紋如同維多利亞蕾絲般的海浪，簡直就像不斷應和著燈裏的聲音般，朝岸邊點頭無數次了……
「那麽……咳。朝那邊可以看到的，是聖馬可教堂。在地球上的威尼斯，自從其中埋葬了威尼斯的護城聖者聖馬可後……」
領航員的工作，並不隻是單純的劃船而已，還必須對新威尼斯的名勝古跡、曆史景點進行清楚易懂的解說，這也是工作中相當重要的一環。
燈裏對於解說這項任務，時常有一種想法。
（如果可以，真不想照著教科書上的內容介紹名勝呀。）
套一句別人的話，那種解說，連自己體會到的「新威尼斯之美」三分之一都嫌不足。
映照在自己眼中的新鮮、驚奇與感動，真希望能原封不動、原汁原味地，用自己的言語傳達給客人！
燈裏一想到這，就再也坐不住了。最近這幾個月，她每晚都持續撰寫『燈裏版·名勝導覽』……絲毫沒有懈怠。
不過，剛開始下筆的第一天，她就碰到了一個大難題。
『才介紹一個景點，就花了38張稿紙的篇幅。』
……她想用更簡潔、饒富趣味的方式，把企圖傳達給客人的心聲表達出來，這才是導覽應該具備的。但對燈裏而言──不論是大大小小的各種風光與事物──隻要曾經投射在她的眼眸中的一切，她就好想對客人訴說。
舉例來說，就像聖馬可教堂的『拜占庭青銅駟馬』吧。
『這座青銅駟馬，很久以前曾放在地球的羅馬凱旋門前作裝飾，後來又帶到群君士坦丁堡，當威尼斯的總督侵略君士坦丁堡時，才把它帶回威尼斯。』
以上是一般解說的內容。
但在『燈裏版·名勝導覽』中，解說的旨趣卻有相當大的改變。
『這座青銅駟馬中最左邊的那匹，看起來像不像在偷笑呢？這是因為那匹馬的視線，正好可以看到偶爾會來此表演的街頭藝人大叔唷！那位大叔的一舉一動都好有趣，所以馬才會不小心笑了出來。啊，話說回來，那位大叔也沒老到該稱為大叔的年紀啦！我猜應該在45到50歲之間吧。可能是四處遊曆的緣故，側麵看起來才會飽經風霜……』
結果就變成這樣了。甚至她還覺得意猶未盡。
其他名勝的解說也幾乎都是如此。
『在廣場地磚間微不足道的縫隙中，弱小的野花奮力綻放出花朵。』
『這處轉角，是大嬸、阿姨們談天說地的好去處。』
『野貓經常在這個塑膠水桶蓋上打瞌睡。』
幾乎所有景致對燈裏來說，都是『最想傳達給客人的名勝』。但如此一來，所謂『最想』這個詞，不就變得太過浮濫了嗎？
「這樣子，就失去解說的意義了吧，亞利亞社長？」
「噗咿、噗咿噗咿～」
亞利亞社長搖晃著身軀。它腹部那撮略長的體毛，也在春風中搖曳著。
「啊，是真的嗎？太好了，那我得繼續加油囉！」
看來，燈裏已經取得了亞利亞社長的允諾……
「哎呀哎呀，燈裏，一大早就這麽拚命呀。」
「噗咿呶──」
「艾莉西亞小姐！」
「唔呼呼……今天是燈裏實地營業的日子呢。」
仔細一瞧，燈裏的眼睛周圍已出現黑黑的一圈，變成熊貓眼了。
因為她熬夜進行導覽內容的最後檢查……其實不然，她是因為興奮得睡不著覺。而且由於心情緊張，睡魔至今依然無法動她一根寒毛。
「是的，我會努力的……咦？艾莉西亞小姐，你說今天是……」
「嗯？」
「不、不！沒什麽！」
一副若無其事模樣的艾莉西亞，卻讓人覺得哪裏不大對勁……
燈裏略略歪著腦袋思索。該怎麽說呢……跟平常相比……
（有點……對了，有點春天的感覺！）
艾莉西亞並沒有告訴燈裏。
隻要在這位可愛的後進實地營業的那天，她的嘴唇就會塗上一層淡淡的豔麗唇膏。
就好比這個季節四處盛開的野花花蕾。
艾莉西亞眯著眼睛，開始回憶。
（對，這已經是她第五次的實地營業了……）
──大約是半年以前吧。
大約在燈裏首度實地營業一周前的某個晚上。
艾莉西亞跟平日一樣，讓自己喜歡的曲子流泄在空氣中，並一邊飲用自己喜愛的茶，一邊瀏覽著自己中意的郵購型錄。
正當她啪啦啪啦、悠閑地翻閱型錄時。
有連塵蟎都能一次解決的羽絨被烘幹機；可迅速料理好義大利麵的密封容器；還有能輕鬆消除腿部浮腫的按摩機。正在她欣賞這些有的沒的、不知到底有什麽用處的商品時……突然在某一頁停下目光。
那是桃紅色的唇膏。平日總是脂粉未施的艾莉西亞，卻被那行躍然紙上的廣告詞觸動了心弦。
『重要的時刻！唇膏助你一臂之力～』
（哎呀，重要的時刻……）
下一秒鍾，艾莉西亞就撥了24小時接受訂購的服務電話。
雖然那隻是一句平凡無奇的廣告宣傳，卻正好抓住了艾莉西亞心底的某個深處。
對艾莉西亞而言，那個重要的時刻已迫在眉睫。
沒錯，就是燈裏的首度實地營業，也是她朝未來踏出的第一步──
（……唔呼呼。）
艾莉西亞輕輕碰了一下那對已經度過五次『重要時刻』的雙唇。
「怎麽了嗎？艾莉西亞小姐？」
「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了某件事……哎呀？」
「啊……有客人上門了！」
棧橋上站著一位西裝筆挺、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青年。
燈裏以標準而絲毫不差的75度鞠躬，對客人行了一個禮──
船身輕柔地在水麵上撥開波紋，靈巧地劃過新威尼斯的運河。
「噗咿～……噗咿～……」
亞利亞社長則發出了沉迷於夢鄉中的呼吸聲。
燈裏的操舵技巧，已經進步到亞利亞社長可以安然入睡的程度了。但問題還是在──令她翻開覆去、難以決定的導覽解說上。
「呃……那個，請看右手邊。那座就是有名的歎息橋……」
「啊，原來那就是歎息橋。」
燈裏的說明，被青年興奮的語氣給打斷了。
「啊，是的！沒錯！據說從監牢被帶往刑場的犯人，都會經過那座橋。雖然上頭的雕刻與裝飾非常華麗……」
「簡直就像讓犯人在赴死之前，欣賞美麗威尼斯的最後一眼嘛。盡管橋梁再美麗，也有殘酷的一麵啊。」
青年滔滔不絕地接續說道，甚至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偷看過燈裏熬夜寫成的導
覽。
「咦？是呀，完全沒錯。啊……不過，現在就不同囉！已經沒有以前那種殘酷了。隻要走過那座橋，就有一家很好吃的麵包店。與其說是歎息，還不如說是迫不及待想衝過去吧……」
「對啊。那家麵包店最棒的，就是奶油馬鈴薯麵包了。」
對於青年這意想不到的附和，燈裏忍不住探出了身子。
「啊，就是那個！將馬鈴薯泥加在麵團裏做成的。」
「剝開麵包後，奶油的香氣就會撲鼻而來，還會嗆到喔。」
「對呀，不小心就會嗆到，真是令人食指大動呀……啊，一想到這，肚子就開始餓了……」
燈裏一下子就忘了解說之事，陶醉在對奶油麵包的妄想中；那蓬鬆的麵團口感，根本就是入口即化……！
「噗咿呶～……噗咿、噗……咕嗚嗚。」
「啊，連睡著的亞利亞社長的肚子都在抗議了。」
本來在旁默默聆聽解說的艾莉西亞，露出了促狹的表情道：
「哎呀，那可糟了。得把奶油馬鈴薯麵包送到它的夢鄉裏才行呢。」
「啊哈哈……？」燈裏這才回過神來。盡管剛才隻是一段氣氛高昂的閑聊，卻已經充分表達出解說者的心聲了。
可是……這並不是導覽解說──隻是單純的聊天而已吧？
燈裏怯生生地注視著青年的瞳孔。
「請、請問，這位客人……您好像對新威尼斯很熟悉呢？」
「也沒有。其實走過剛才那座橋後稍微右轉……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
「耶耶！客人您是──新威尼斯的本地人呀？」
燈裏的驚訝是有其道理的。
因為本地人根本就很少搭乘貢多拉。至於無法徒步抵達的場所，他們也幾乎都是搭乘水上巴士前往。
「領航員與貢多拉……這兩者是新威尼斯的象征啊！我隻是想試著搭一次看看。」
「原來如此呀……」
青年善良的眸子在眼鏡下眯成了一條縫，繼續解釋道：
「而且既然難得搭船，當然要選擇aria公司。」
燈裏心頭一震，持槳的手也為之顫抖。
接著……她便以幾乎要把脖子甩斷的氣勢，用力對青年低頭鞠躬。
「真──真是對不起！」
「啊……？」
「與、與其找我……還是由艾莉西亞小姐操槳比較好。」
燈裏無法平息心中的歉意，胸口甚至感到微微的刺痛。
「對、對了！艾莉西亞小姐，拜托，我們還是交換……麻煩你！」
「咦？哎呀～哎呀……」
燈裏慌忙地把槳遞給艾莉西亞。然而此刻青年卻露出平靜的微笑製止燈裏。
「不，其實我是聽說……有位很有活力的領航員是從地球來的。」
燈裏聽了大吃一驚，當場動彈不得。
「……什麽？」
「唔呼呼，原來燈裏已經是個名人了呢。」
「所以我才想搭那位領航員……也就是水無燈裏小姐的船，並如此拜托艾莉西亞小姐幫忙。」
「所以，客人是一開始就指名要找我囉！？」
燈裏慌忙回頭望著艾莉西亞。
艾莉西亞則露出了「唔呼呼」般促狹地笑容。
是艾莉西亞接聽青年打來的預約電話沒錯。在這種場合下，要指名獨當一麵的領航員或是不刻意指名，其價碼是有差距的。
（艾莉西亞小姐真是的，這麽重要的事竟然不先告訴我。如果我早點知道，一定、一定會……）
一定、一定會怎麽樣呢？
一定會過於緊張，導致前一晚、甚至好幾晚都睡不著覺吧！看來，艾莉西亞比燈裏自己還更了解燈裏。
……接著，青年又說出一句讓燈裏更為震驚的話。
「我，決定離開新威尼斯……不，應該說是離開火星，前往地球。」
「耶──去地球！？」
撲通。
地球這個詞，讓燈裏的胸口用力跳了一下。
「是的。所以，我才希望能跟從地球前來火星努力學習的領航員小姐稍微聊聊。」
「原來是這樣，要去地球呀……」
燈裏在口中低聲地重複一遍。
「你覺得很奇怪嗎？」
青年望著燈裏，似乎感到很不安。燈裏見狀朝對方用力地搖搖頭。
「不、不會呀，一點也不！」
撲通、撲通。
但她胸口的悸動卻愈發強烈了，甚至連臉頰都染上了火燙的紅暈。
為什麽呢？這種感覺究竟是……？
◆
春天，是邁向旅程的季節。
這位在大學研究考古學的青年表示，今年春天畢業後，他決定前往與火星截然不同、擁有悠久人類曆史的地球，投入挖掘化石的現場工作。
那是為了研究地球曆史而僅存下來的一個區域。在地球那步調遠比火星迅速的時光下，該區域完全交由大自然決定一切，任何人工的雕琢皆絲毫未加。
經過了令人目眩神馳的悠久歲月後，生物進化的曆史一點一滴地累積在該處……青年很想親眼見識一下，因為光靠文獻資料已經無法滿足他的求知欲。
「對了，有一種叫『*奇蝦』的古生物。它們不是住在陸地上，而是棲息於海底，會成群結隊地遊過水中。」（譯注：anomalocaris，一種在寒武紀沉積岩發現的古生物，是已知最龐大的寒武紀動物。）
「奇蝦？」
「它們的化石比較容易被發現，是一種很有名的古生物。雖然大家都覺得奇蝦很普通，但是我卻很喜歡。至於奇蝦的大小嘛……就比燈裏小姐的個子還要再大一點吧！外型看起來跟蝦類似，不過它觸角的形狀很奇特……」
青年比手劃腳，一口氣說著。
他的介紹滔滔不絕，簡直就跟天馬行空的『燈裏版·名勝導覽』沒有兩樣。
一些對毫無興趣的聽眾完全沒有意義的細節，例如附肢的數量、甲殼的顏色、棲息區域……等，青年都一一詳加介紹。對他來說，這就是『最想傳達給對方』的事物吧。
獨角戲唱了好一陣子後……青年才突然滿臉通紅。
「啊……抱歉！我、我太興奮了。」
「不會啦！我也覺得非常、非常開心。」
艾莉西亞臉上浮現「唔呼呼」的笑容，對燈裏的回答加以讚同。
「是呀，真的很有意思呢……你看，就連亞利亞社長也……」
「耶？」
「噗咿、噗咿噗咿……」
不知何時亞利亞社長已經醒了，它正認真地注視著水麵。
偶爾，亞利亞社長會被從水麵迅速橫越而去的魚影嚇了一跳。它那逗趣的反應與動作，讓燈裏忍不住噗哧一笑。
「啊哈！社長好像也很想找找水底有沒有奇蝦呢！」
「啊哈哈……那真是我的榮幸。」
青年略微喘了口氣後，便再度眯著眼睛說。
「除了化石以外，我對地球本身也很感興趣。」
隻要前往設置於地球各處的資料館，任何人都能與中央資料庫連線。盡管步調比火星快很多，但那的確是人類一步步進化的曆程。
「古代的人們，究竟是為了追求什麽才努力不懈的呢？先人的想法，我竟然能如此輕易地一窺端倪……啊哈哈，其實地球的心胸真的很寬闊呢！」
「啊……」青年純真的眼神與這番話，讓燈裏頓時語塞。
新威尼斯，保留了現今地球上已經喪失的珍貴寶
物；燈裏就是為此才千裏迢迢來到此處。但，如今的地球又何嚐不是獲得了另一項嶄新的寶物呢？
雖然地球的寶物，在燈裏的眼中隻有冷冰冰、缺乏情感的印象……
（那些都是出自人類的手……由溫暖的手創造出來的事物。）
「到了地球後，我打算四處造訪各地。聽說在新大英圖書館中，還保留著舊世紀的文獻資料。那可不是數位化的東西，而是書本喔！真了不起啊，那麽古老的紙……上頭究竟會散發出何種氣味呢？」
「…………」
燈裏聽了青年的話，心中湧現出一股不可思議的感受。
當自己還住在地球的時候……
隻要一提到憧憬的火星，不管聊幾天幾夜……怎樣都聊不膩。
毫無汙染的清新空氣，未經俗世侵擾的大自然，與追求合理與效率、不斷演進的地球不同，在火星上那種複古甚至可說是不現代化的生活，讓燈裏的眼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光彩。
她一直很羨慕出生在新威尼斯的本地人。
不過，眼前這位青年……卻跟當初的燈裏一樣，對地球懷抱著憧憬。
（為什麽呢……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從地球遠道而來的遊客跟燈裏一樣，總是對新威尼斯的風光讚譽不絕。
每當客人跟自己相同地懾服於新威尼斯的美麗時，燈裏總是壓抑不了那種自豪的情緒。
『看、看吧，您也這麽認為吧？』
這是燈裏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讚美火星，就某種意義而言，就好像在讚美艾莉西亞一樣。
對燈裏來說，兩者都是令人憧憬與尊敬的對象；隻要接近對方，便能產生一股親切感，且自然而然地被對方吸引過去。
不過，當燈裏聽見地球被他人稱讚時，反而有一種家人受到褒獎的感覺。
打從一開始，家人就理所當然地待在自己身邊。盡管尊敬家人，也知道家人的優點……但因為家人已經融為『自己的一部分』了，所以自己反而羞於正視。
燈裏憧憬的對象是火星，青年憧憬的卻是地球。
現在，雙方都朝向自己憧憬的目標前進，或是已經居住在憧憬的地方……
（每個人……都會踏上獨一無二的旅程呀！）
貢多拉緩緩劃回了aria公司。
「謝謝你，我覺得很開心。」
「我也是……啊，抱歉！領航員自己怎麽能……」
「哪裏哪裏，這樣更好。」
「噗咿、噗咿呶！」
「真希望您能找到那種生物，呃，奇……」
燈裏想不起來──青年馬上以燦爛的笑容續道：
「奇蝦。」
「啊，是的……奇蝦！」
青年跨越棧橋離去了。跟來的時候一樣，燈裏朝客人投以75度的鞠躬道別。
青年的背脊直挺──臉孔正視前方，心無旁鶩，絲毫沒有半點猶疑。
「……奇……希望……找……」
「噗咿？」
亞利亞社長與艾莉西亞同時抬起頭。
對著背影逐漸遠去的青年，燈裏依舊喃喃自語。
「燈裏？」
「希望您能找到奇蝦，希望您能找到奇蝦……」
她雙手合十祈禱著。這份心願僅獻給那位青年，盡管微不足道……
「哎呀哎呀……唔呼呼。」
燈裏與艾莉西亞一同吃完遲來的午飯後，便在岸邊的碼頭分別。艾莉西亞要負責午後的工作，而燈裏則必須進行共同練習。
她將亞利亞社長抱在胸前，小跑步奔向會合地點。終於，一襲在海風吹拂下飛舞的製服裙擺，出現在燈裏的視野中。
「你好慢喔──」
「對、對不起！」
「噗噗咿、噗咿呶！」
藍華與愛理須已經各自抱著社長，等待燈裏的到來──
愛理須操著槳，緩緩將船駛出。
亞利亞社長占據了船頭的位置。它緊緊盯著隨波搖曳的水麵。
「嘛啊──……？」
嘛社長對亞利亞社長的一舉一動充滿好奇。它悄悄靠上前去，不明究理地模仿對方觀察水麵的樣子。至於姬社長，則是若無其事地自顧自整理毛發……
「亞利亞社長的肚子餓了嗎？」藍華注視著亞利亞社長的側麵。
「它的軟膨膨看起來依然很飽滿呀……」
藍華也模仿亞利亞社長，將身子探向水麵。
「這麽注意海麵，難道是想捕魚嗎？啪喳一聲空手抓起獵物，然後趁新鮮大口啃下去。」
「亞利亞社長有這麽野蠻嗎……」
看見亞利亞社長難得出現的專心神態，啊……燈裏這才恍然大悟。
「啊哈，我想它大概在找奇蝦吧！」
「奇蝦？」
燈裏對其他兩人說明早上遇到青年的情形。
「喔──地球呀！嗯，反正現在是春天呀！」
「古生物的化石，在這裏不可能找到的吧。」
「不過，懷抱夢想踏出旅程……嗎？這種事我還真難以想像。」
藍華用手抵住下顎、歪著腦袋。
「是嗎？」
「我是姬屋的孩子，從小就看著領航員的工作長大──根本沒想過其他的出路……總之，我命中注定要當領航員吧？」
藍華自傲地說道，愛理須則是瞥了她一眼。
「講得那麽好聽，不過就是繼承家業罷了。」
「你這家夥！」
「愛理須呢？」聽見燈裏這麽一問，愛理須眯起眼睛。
「呃，這個嘛……」
愛理須目前離開雙親身邊，住在樹橘色行星的宿舍中。即使她是火星本地人，這也算是一趟小小的旅程吧！
「其實也沒什麽。一開始……嗯，隻是稍微有些緊張。」
「你這個學妹一點也不坦率──」
「不過……我真的沒什麽感覺呀。我還得照顧雅典娜前輩，忙都忙不過來了。即使有一點點緊張，也是一下子就被吹跑了吧！」
「是喔……」
亞利亞社長還緊緊靠在船頭不肯離開，燈裏朝著它那跟腹部一樣柔軟蓬鬆的背出聲問道：
「亞利亞社長也曾出外旅行過嗎？」
「噗咿？」
社長轉頭望向燈裏，身體依舊一動也不動。
「對喔──亞利亞社長也是從其他地方來的──」
這時……亞利亞社長開始比手劃腳，似乎想說明什麽。
「噗咿、噗噗噗咿呶。噗咿噗咿呶。」
「亞利亞社長？」燈裏等人的臉上，同時浮現出問號。
「噗咿呶。噗咿、噗噗噗咿、噗咿呶！」
「它在說什麽……完全聽不懂。」
「嗯……？」
平常燈裏總是多少能理解亞利亞社長的意思，隻是現在她卻完全沒有頭緒。
就在同時，嘛社長似乎大吃一驚。「……嘛啊」地發出一聲小小的歎息。
「啊，是水上巴士。」
正當一行人熱衷於閑聊時，一艘水上巴士從她們的身旁駛過。
盡管巴士的體積不大，但發出的引擎聲卻很響亮。
水上巴士在海麵上製造的波紋，一路傳遞到燈裏等人的貢多拉旁。
燈裏愣愣地眺望著水上巴士。
（上麵搭了好多人呀……）
那是新威尼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樣年齡層的許多乘客，一同乘坐在其小小的空間裏。
叔叔、阿姨……兩位貌
似中學生的少女，前額頭發束起的小嬰兒，一旁嬰兒的母親則正在打盹。
那些人要去哪裏呢？那孩子將來會變成什麽樣的大人呢？
盡管住在同一個城市，卻素未謀麵的旅客。
或許將來其中有些會成為自己的朋友，有些不會，甚至還要動身展開遙遠的旅程也說不定……
「說到水上巴士……」
「嗯？」聽見燈裏的喃喃自語，愛理須與藍華紛紛抬起頭。
「就像那樣，會載著許多人踏上旅程呢……」
燈裏的眸子中，閃爍著從水麵反射的日照光輝。
「嘎？」
「不準說令人臉紅的話！……等等，問題不是這個。那根本不算什麽旅程吧？」
藍華用手遮擋陽光，頻頻望著那艘水上巴士。
「你看，那位阿姨手裏提著袋子，怎麽看都像去附近購物而已……旁邊那位大叔也是。」
藍華說得沒錯，水上巴士大部分的乘客都是當地居民。他們過著平凡的生活，眼前所見的光景也很稀鬆平常。
不過，就算被潑了冷水，燈裏眼眸中的光芒依舊沒有消失。
「太棒了！那樣一來，他們不是每天都在旅行嗎……」
哈嗚～……燈裏發出陶醉的歎息。
「……燈裏，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嘛！」
燈裏持續目送逐漸消失在遠方的水上巴士。
就跟送別青年時一樣，她絲毫不忍移開視線……
野貓們紛紛在樹上或民宅的屋頂開始活動。當天邊同時染上夕照的橙色時，貢多拉也航入了碼頭。
「那麽，明天見囉──！」
燈裏一邊揮手道別一邊離去。亞利亞社長也晃著圓滾滾的尾巴……不過因為體積實在是太小了，所以看不清楚。
「…………」
藍華與愛理須目送燈裏離開，不知為何卻依然停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燈裏她……是自己一個人從地球來的吧？」
「是呀。」愛理須對藍華的問題率直地點頭回應。
燈裏的背影逐漸融入了夕陽的光芒中。那鮮明而耀眼的橙色光線，讓藍華忍不住眯起眼睛，她繼續說道：
「她偶爾也會覺得寂寞吧。」
「我倒不這麽認為。」
愛理須的目光也沒有從夕陽的方向轉開。
「嗯……的確。」
是呀，仔細想想，燈裏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盡管她有點笨手笨腳，又過於悠閑、樂天，還很喜歡發呆。
不過，她絕對不是一個……沒大腦的粗線條。
就像剛萌芽的嶄新嫩葉一樣，她拚命吸收天地間的萬事萬物。
有時，還會輕輕吹起令旁人身心舒暢的清風。
前一刻好像還靜靜地駐足在原地，但不知什麽時候，她又會踏起輕快的步伐，一口氣奔向目標；燈裏總是帶給旁人如此的聯想。
她，簡直就是春天的化身。而且……
◆
春天，是邁向旅程的季節。
「旅行呀……」
對於從未出過遠門的藍華來說，這個詞她一點概念也沒有。
既然要邁向旅程，自然得與原本的知交道別。但除了經曆別離外，也會因此邂逅新的朋友。
這同時是一種說再見，也是與他人初次見麵的儀式。
伴隨而來的還有情感與傷感。藍華隻是稍稍假想了一下，就感到胃部一陣翻騰……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很想誇獎燈裏耶！」
「是呀，你的意思……我懂。」
「我也好想壓著她的頭，在地上用力打轉。」
「你那樣太暴力了吧！」
「嗯──還好吧，一點點而已。」
「……結果還不是暴力。」
當夕暮的橙色餘暉灑落海麵時，水麵立刻反射出有如玻璃藝品般的纖細光芒。
燈裏一邊享受傍晚時分的美景，一邊沿著海邊的道路與亞利亞社長悠閑地踱步。
晚風吹向腳邊，微微搖晃著她的裙擺。
「到了這個時候，又會覺得有點冷了……亞利亞社長，我可以抱著你走嗎？」
「噗咿。」亞利亞社長點頭同意，燈裏便輕輕將它抱起。
「嗯，好暖和唷。」
「噗咿呶呶～」
夕陽西下時，略帶寒意的海風吹向臉頰……燈裏不禁挺直了脊梁。
「旅程呀……」
決定遠離故鄉時的心情。
決定向前踏出一步的心情。
自己從小就非常憧憬的火星，還有領航員這份工作。
小時候在自家書架上，那本旅遊雜誌的某一頁，印著燈裏無論看幾遍都不會膩的風景。
已經快被她翻爛的那頁上麵，刊載著新威尼斯的遊記。
還有領航員將槳抱在胸口前，乘在貢多拉上的照片……
她背後的天空是那麽清澈湛藍。
腳底下的海麵也藍得不可思議。
領航員臉上的笑容，更是不輸給藍天與大海，散發出純潔的光彩。
一望無際、廣闊無涯的藍色、藍色、藍色──
（真是太棒了……嗯，這一定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
從孩提時期持續懷抱的夢想實現了。自己終於來到這個實現夢想的星球。
為了讓美夢成真，人類必須朝目標奮力向前。
但同時──也會產生一個不得不拋棄的場所。
所以每當人們下決定時，會感到困惑。對於是否該踏出那一步，猶豫再三……
不過，燈裏卻從來沒出現上述的困擾。她並沒有與地球永別，也不打算拋棄地球。
地球依然在自己的身邊。不論何時、何地，地球都會張開雙臂，歡迎自己的歸來。
（對，我應該把『珍惜』的範圍放大──）
自己一向很珍惜的故鄉地球，以及之後對自己會變得越來越難以割舍的火星。
兩者在燈裏的心中攜手圍成一個圓。這個圓會不停地緩慢擴大、膨脹，永遠沒有斷裂的一天。
隻要這麽想，燈裏就不會有任何迷惑了。
來到火星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個季節了。每當經曆完一個季節，燈裏就會對自己的這種看法更加深信不疑。
珍惜的程度在她心中不斷放大，如今火星就跟地球一樣……不，這麽相比或許很奇怪，但兩者已經很自然地比鄰而居了。
自己最喜歡的人們、最喜歡的風景、最喜歡的點心；能被這麽多的「最喜歡」所包圍。
每天的生活都過得好快樂，就連不得不的睡眠時間也覺得可惜。
不過，既然新的邂逅持續累積下去，出現在夢中的人物也會慢慢增加吧，這樣一來，就連進入夢鄉都顯得愉悅無比了……
隻不過有一點……
（有一點點……）
圓滾滾的夕陽映照在春天的海麵上。
這片橙色連地平線的彼端都染紅了。那變化萬千、不同層次色調的光線，甚至滲透到燈裏的胸口。
「…………」
「噗咿噗咿？」
「啊，亞利亞社長……」
亞利亞社長似乎在擔心陷入沉默的燈裏。她這時才發現社長正凝視著自己的臉。
那是一雙跟夕陽同樣渾圓的眸子。
燈裏忍不住微微一笑。她努力裝出認真的語氣說：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沒跟社長說……」
「噗咿？」
「社長的軟膨膨……跟我在地球上
家裏的電暖桌味道很像。」
當燈裏還在地球的時候，曾在小說中讀過電暖桌。那是一種大家把腿伸入同一處的取暖裝置。眾人圍著一個散發溫暖的中心，同時綻放著笑容……
燈裏對這種舊世紀的情景很向往，便透過網路偷偷購入一件古董電暖桌。電暖桌那奇異的外型，以及燈裏特意尋找這種古董的熱情，讓周圍的人們忍不住瞪大了雙眼。不過，大家依然配合著燈裏對電暖桌的癡迷……
「可以嗎……一下子就好了。」
燈裏緊緊摟住亞利亞社長，將臉埋進軟膨膨裏麵。
嗅嗅……
「噗噗噗、噗咿咿！」
亞利亞社長已經癢得快受不了了。
它的手腳在空中胡亂揮舞……但燈裏卻依然無法克製自己。
嗅嗅，嗅……
「噗咿、噗噗噗咿咿！」
亞利亞社長的電暖桌味道。
四周溫暖的橙色光芒，就像電暖桌發出的紅外線。
那也是逐漸沒入海麵的夕陽顏色。
眼前的夕陽──就跟地球上的一樣。
「…………」
燈裏感到一陣鼻酸。
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燈裏將鼻子再用力埋入亞利亞社長的軟膨膨中，整張臉都快看不見了。
嗅嗅、嗅嗅……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嗚嗚嗚嗚──！」
當夕陽西下，天色完全昏暗後，燈裏才與亞利亞社長返回了aria公司。
「……咦？」
窗邊的燈火是點亮的。
（是艾莉西亞小姐？她難道忘記了什麽東西嗎……）
燈裏打開門，果然，艾莉西亞的笑容在室內迎接她的歸來。
「燈裏，你回來啦。亞利亞社長……？」
「噗咿……噗、噗咿……」
「哎呀哎呀。亞利亞社長，你看起來好疲倦呀？」
「啊……啊哈哈。」
熱情而執著的『嗅嗅攻擊』讓亞利亞社長的體力大為耗損，不過燈裏卻不敢說出這件事。
「對了，艾莉西亞小姐，你怎麽會？」
「唔呼呼，這個嘛……」
艾莉西亞窸窸窣窣地打開放置在桌上的紙包。
「啊……是奶油馬鈴薯麵包！」
「早上聽了燈裏跟客人的誇讚後，我就非常想嚐一口。恰巧還沒賣完，真是太好了。」
「耶耶！奶油馬鈴薯麵包竟然會沒賣完？」
這是那家麵包店最受歡迎的商品。隻要剛擺出來，就會瞬間被搶購一空。至於其他像是巧克力奶油卷與葡萄幹麵包，就顯得乏人問津了。
結果今天剛好談論到的奶油馬鈴薯麵包，竟然能幸運地買到……
「這真是……了不起的奇跡呀！」
「唔呼呼，是呀。或許可以用奇跡來形容喲。」
燈裏把麵包沒有賣完視為奇跡，而艾莉西亞也予以肯定。
如果藍華也在場，想必會趁機出言吐槽吧。
「對了，還有一樣東西……」
艾莉西亞這回打開另一條可愛的包袱布巾，裏麵是……
「我試著做了些點心，你不要客氣喲。」
「咦？這是……」
這是燈裏在地球上很熟悉的外型。雪白而細致的外皮，內餡柔軟得讓人想一親芳澤，此外，還散發出高雅的氣質……
「──這不是草莓大福嗎？」
「我透過郵購買了食譜……內容是介紹地球上的點心。」
「太棒了，真了不起耶！」
「既然要吃點心，就要端茶出來配。」
艾莉西亞為了泡茶而走向廚房。
「草莓大福呀……」
「噗咿。」亞利亞社長努力爬上椅子，迅速將手伸向桌麵。
「啊，社長，現在還不可以吃啦！不過……看起來真的好好吃唷！真想趕快吃一口……」
「噗咿呶！」
草莓大福就近在眼前，燈裏實在無法平心靜氣地等待艾莉西亞回來。
草莓大福……盡管是美味的點心沒錯，卻不算是燈裏的最愛。
那為什麽自己的心情會如此激動呢？
這原本是隻有地球才有的食物，現在卻若無其事地出現在火星的餐桌上。隻不過是一點點的不可思議，卻讓燈裏的胸中為之悸動難耐……
「我要開動囉──！」
配著艾莉西亞泡的綠茶，夜晚的茶會展開了。
燈裏搶先拿起草莓大福。她將大福對半剝開……餅皮的延展性很好，上頭還有紅豆粒，至於餅皮所包裹的中央部份，則是鮮紅的草莓餡。
「就是這樣，這就對了！」
燈裏張大嘴用力咬了一口……
「嗯──好好吃唷，真懷念這個味道耶！」
「噗咿呶～～」
「真的呢，雖然是我自己做的……不過的確很好吃。草莓內餡的酸味與甜味，不可思議地融合在一起。」
「我覺得當初發明草莓大福的人一定是個天才。至於艾莉西亞小姐能做出這麽好吃的草莓大福，也是個天才！」
「哎呀哎呀，唔呼呼……那你要多吃一點喲。」
「好！」
燈裏簡直就像在跟亞利亞社長比賽一樣，大口大口地吞著點心。艾莉西亞則在一旁優雅地啜飲綠茶，對兩者投以溫柔的目光。
這時，燈裏總算察覺到對方的視線了……
「呃……」
燈裏的唇邊還殘存著草莓大福的粉末。她注視著艾莉西亞的臉。
「怎麽了嗎？」
「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
「哎呀，不是呀。為什麽要這麽問呢？」
「不，隻是覺得怪怪的……」
「……唔呼呼。」
艾莉西亞慢慢轉動茶杯，接著又湊近嘴邊。
「今天早上的客人呀。」
「怎麽了……？」
「樣子就跟剛來到這裏的燈裏好像。」
「耶？像我……嗎？」燈裏不禁指著自己。
「對於即將到來的事物充滿期待，眼中散發出光彩……呼呼，我想起來了好像還有點緊張呢。」
艾莉西亞就像在檢視珍愛的回憶、並仔細地一一解開其上的繩子般，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
「燈裏第一次光臨aria公司……也是像今天這般早春的日子。」
如果燈裏對新威尼斯不抱任何憧憬的話。
如果她不向往領航員的生活，兩人就不會邂逅了。
還住在地球上的燈裏，過去曾體驗過無數的經曆。各種因此產生的想法、決心，以及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部分──
度過以往每一天的燈裏，都對造就今天的燈裏功不可沒。
所以……
「你能來到火星……而且，還選上這間aria公司。真的很感謝你，燈裏。」
「艾莉西亞小姐……」
這時燈裏才察覺到……
艾莉西亞的這對瞳孔，她在地球上就已經看過了。
那是──沒錯，就在旅遊雜誌的介紹上，那位自己憧憬的領航員眼中。
藍色的天空與大海……艾莉西亞的眼睛，就跟那張印象深刻的照片完全一樣。
一望無邊的遼闊藍色。清澈，絲毫沒有被外在的不純物汙染。
那就是讓童年時的燈裏，心頭焦躁難耐的憧憬之藍──
「呃……艾莉西亞小姐。」
「怎麽了？」
燈裏的臉頰霎時火熱起來。
不過，她無法忍住不開口。這股湧上心頭的激動，與身在地球或火星毫不相幹。那是燈裏此刻最真摯的情感……
「我……我！呃，我對艾莉西亞小姐……！」
咚咚……啪！
「我要進來囉──！」
「……咦、耶？」
藍華與愛理須突然抱著紙袋闖了進來。
「我們來找你玩了……等等，嗚哇！啊、啊啊啊，艾莉西亞前輩也在呀！而且還穿著超有大姊姊氣質的便服！？」
藍華對艾莉西亞的在場感到興奮不已，但愛理須卻對她投以冷漠的一瞥。
「你這麽驚訝，好像看到什麽大大的稀有動物一樣？」
「你這家夥，艾莉西亞前輩哪裏大了！」
「……該吐槽的不是那點吧。」
「唔呼呼，兩位晚安。」
「晚、晚安！」看見艾莉西亞臉上露出微笑，藍華嚇得趕緊端正姿勢。
「你們來得正好，跟我們一塊喝茶吧！」
燈裏指著餐桌上堆積如山的點心說。
「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唷。像是草莓大福，還有奶油馬鈴薯麵包。」
「……奶油馬鈴薯麵包！？」
藍華與愛理須不由得對看了一眼。
「哎呀，怎麽了嗎？」
「呃，那個……」
愛理須把手中的紙袋輕輕打開，展示裏頭所裝的東西……
「奶油馬鈴薯麵包？而且還買了這麽多！」
「哎呀，因為還有賣剩的呀？」
「被譽為新威尼斯的新特產熱門人選，顧客為了爭奪它甚至不惜流血的奶油馬鈴薯麵包……」
雖說隻不過是麵包沒賣完，如此形容未免太誇張了。但竟然能買到這麽多……
愛理須咽了一下口水，壓低聲音喃喃說道：
「……大大地，奇跡。」
平淡無奇的一天結束前，竟然還有這場熱鬧的茶會。
眾人盡情地聊天、歡笑著。
在這股熱鬧的氣氛中……燈裏悄悄望著艾莉西亞的側麵一眼。
那句自己沒有對艾莉西亞說出口的話。
（現在想再開口，感覺好丟臉呀……嗯，改天我一定會說出來的。）
「啊，啊啊啊啊！竟然能看到艾莉西亞前輩穿睡衣咿咿……！」
正當大夥為了明日的工作，而準備上床就寢時……剛從浴室洗好澡出來的艾莉西亞，卻把藍華的瞌睡蟲都趕跑了。
「藍華前輩，快住手呀……」
「可以鋪在地上的大棉被隻有一套。兩個人跟亞利亞社長睡在床上，剩下兩個人睡地上的棉被……不過該怎麽分配呢？」
「猜拳好了？」
「嗚呀，我抗議！」
藍華奮力舉起手。
「藍華，請發言。」
「燈裏，你跟艾莉西亞前輩睡床上，我跟愛理須學妹睡地上的棉被！隻有這個選擇，就這麽決定吧！」
「耶？我沒有意見啦……」
「我以為你會吵著要跟艾莉西亞前輩睡在一起。」
藍華突然湊近愛理須的耳邊竊竊私語。
「如果睡在艾莉西亞前輩旁邊時打鼾怎麽辦？況且，如果在睡夢中不小心把腳跨到艾莉西亞前輩身上……天呀，我不想活了！」
「原來如此，我大大地了解。」
在藍華羞澀的少女心要求下，分配很快就完成了。
「那，我要關燈囉……大家晚安。」
「晚安。」
啪。
剛才還喧囂不已的夜晚時刻，在燈光熄滅的同時，也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夜色中。
其實，大家都還想再多聊一會兒。
但艾莉西亞顧慮到這群後輩領航員的身體狀況。
藍華則是不想製造艾莉西亞的困擾。
愛理須雖然想聊天，但又覺得很不好意思。
至於亞利亞社長，則早就開始呼呼大睡了。
燈裏……她的胸口莫名其妙被堆得滿滿的，讓她根本不知該從何開口。
夜色更加深沉了。殘存的溫柔思念，也被溫暖的夜色漸漸包裹起來……
「呼……嘶……」
這是誰的呼吸聲呢？
（……果然，我根本睡不著。）
燈裏躺在床鋪靠窗的位置，緩緩坐起上半身。
剛熄燈時雖然覺得室內一片漆黑……但現在從窗簾縫隙中微微透入的星光，卻將眼前房間內的景象，全部染上宛若位於深海的藏青色。
燈裏一邊留意不要吵醒其他人，一邊偷偷撥開窗簾向外窺視。
滿月映照在夜空下的海麵漂浮著，波濤依舊不止息地打向岸邊。
（…………）
燈裏愣愣地凝視海麵，伴隨某人睡著時的呼吸聲為背景。她這時突然想起──
決定邁向旅程的那一刻。
興奮也好，困惑也好，惆悵也好。
所有的情感，都與如今能和自己身邊的人們邂逅，有著密不可分的因緣──
「……咦？」
霎時，有群物體從她的視野中劃過。
燈裏揉揉眼睛……接著……嚇！
「那、那是……！」
燈裏探出身子，忍不住想要大聲驚呼。她趕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月色下，那群影子完全沉浸於海水裏。
物體們緩緩地遊過，在水麵留下清楚的蹤跡。
物體與物體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有任何一個任意離開群體。
它們從何而來，又要啟程前往何方呢？
從這裏雖然無法清楚辨別物體的大小，但應該比燈裏的個子還要微微再大一點……對了，那就是……
（是奇蝦……！）
正當燈裏如此猜測時，下一秒鍾──她馬上察覺事實的真相。
剛才那群影子，其實是……夜空中的雲。
在月光的映照下，雲朵被春風緩緩吹動，恰好在海麵上形成了貌似魚影的物體。
（……什麽嘛。）
燈裏呼地歎了一口氣……不過，她依然不忍將視線從雲影上移開。
（所謂的奇蝦……就是像這個樣子嗎？）
跟地球相比，曆史尚稱短淺的火星。
而奇蝦們，正從這個星球的海麵下悠然而過。
它們毫不駐足，隻知一味向前、向前……
那群奇蝦們，究竟想遊向何處呢？
在不知不覺中，燈裏開口喃喃自語：
「一定是……想回到正等待自己的人們身邊吧……」
「噗咿。」
「！」燈裏被嚇了一大跳。亞利亞社長不知何時突然跑到自己身邊。
「社、社長……你醒來了嗎？」
「噗咿呶、呶～」
亞利亞社長平俯在窗緣，一同注視著奇蝦們的旅程。
它那渾圓的雙眼，簡直就像可以理解奇蝦們的終點一般……
「呼呼……」燈裏不禁露出微笑……她以不吵醒旁人的音量在亞利亞社長耳邊悄悄說道：
「亞利亞社長。」
「噗咿？」
「明天……也要麻煩你多照顧囉。」
「噗咿呶。」
亞利亞社長點了一下頭。那是充分具有社長威嚴、充滿力道的首肯。
春天是邁向旅程的季節。
當太陽再度升起，燈裏依然會在新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