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花徑來到後花園,於老爺子正在一棵古樸的柏樹下打太極拳,速度很慢卻有招有式,態度極為認真,足足二十多分鍾後才收勢下場,邊接過警衛員遞過的毛巾擦汗,邊問道:


    “今天才周五嘛,不好好工作成天跑京都幹嘛?”


    雖以責備的語氣,神情間卻很高興。


    “中午有飯局,先回來向爺爺回報一下……”方晟細述了昨晚茶會經過,重點是燕慎表述的內容。


    聽完他的話,於老爺子並不顯得驚訝,雙手盤著核桃在花徑間閑庭信步,過了會兒道:


    “吳曦謀求總理一職隻是換屆選舉中無數個可能中的一個,更多隻是討價還價的籌碼,實現可能性非常低,否則為平衡起見雲複也必須進常委,眼下這個局麵能讓傳統家族勢力占兩席位置嗎?那麽宋寒楓又怎麽辦?由此帶來的連鎖反應令人頭痛。”


    “為了狙擊吳曦,必須把陳常委推到總理位置,是這樣嗎?”


    於老爺子搖搖頭:“未必。中國最不缺的就是領導幹部,那個位置很重要,也有很多選項,陳常委不是最佳人選。從時間講還有兩年,兩年裏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要考慮的因素太多了,現在討論為時過早。江業新城是投石問路,關鍵在於換屆時雲複能否有舒服的位置……飯當然得吃,獎項也要拿,走一步看一步吧。”


    “爺爺心目中還有其他人選?”方晟聽出弦外之音,追問道。


    於老爺子深沉一笑:“想跟於家結盟者,陳常委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很多布局從三年前換屆後就悄悄展開了。當然通過你來搭橋,他做得很聰明,比我預估的高明不少。”


    “那麽爺爺……”


    “你的任務就是吃飯,放心吃,吃飽喝足為止,”於老爺子拍拍他的肩道,“陳皎、燕慎都是不錯的年輕人,好好交往,以後彼此照應。”


    真是深藏不露的老狐狸!方晟覺得白跑了一趟。


    往深處想想,於老爺子慎言合作的態度也不錯,兩年,七百多天,期間會發生多少人事變動,出現多少天災人禍,存在多少影響時局的變數,別的不說,自己與周小容分別時海誓山盟的兩年之約猶響於耳,不也說變就變了嗎?


    中午在永定門與白翎會合,她說上午開會研究了幾套抓捕方案,等人員、設備全部到位即可動手,又說從這次葉韻逃亡期間表現看得出之前隱藏了實力,其身手比預估的還高。


    “摩薩德訓練營出來的能差到哪兒去?”方晟道,“上次為了尋你她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重返現場,巧妙抓捕‘藍彎刀’留下的善後人員,讓省廳十處很沒麵子。”


    “雖沒麵子,還是坦然將功勞占為己有。”白翎幽幽道。


    “彼此彼此吧。”


    白翎白了他一眼,卟哧笑道:“是啊,半斤八兩。”


    四合院附近有個寬敞的停車場,兩人步行從四合院側門進去。燕慎已候在屋子裏,陳皎還沒到,說是領導審閱材料較慢,多個數據、細節需要查證,得晚會兒。


    “陳皎該不會逃避做東吧?”白翎跟燕慎早通過圈子熟識,不見外地開玩笑道。


    “象白警官這樣的稀罕客人上哪兒請?”燕慎笑道,“我都恨不得搶著買單。”


    白翎道:“如果改完材料,領導請他吃盒飯就尷尬了。”


    眾人哈哈大笑。


    等到十二點半陳皎才匆匆趕到,還帶了位同伴,進屋後一疊聲抱歉,又催促服務生上酒上菜,埋怨說本來平鋪直敘的講話稿天下太平,都怪自己畫蛇添足,在末尾加了個典故。領導很欣賞這神來一筆,又怕外界曲解典故的真正用意,特意叫了幾位專家反複推敲,最後幹脆在典故後麵加了一句話。


    “把意思說白了,還用典故幹什麽?”陳皎搖頭歎息,“說來說去是我不好,寫到最後犯了文謅謅的毛病,總想把文章寫得有學問一點,唉。”


    燕慎笑道:“你是在罵我吧?上次院領導找我寫發言稿,苦思冥想兩天兩夜信心滿滿地交上去,結果他一瞧,皺著眉頭說‘燕教授,發言稿不是學術論文,這樣寫我沒法讀的’,結果找了位大三學生花一個上午工夫就完成了。你們說說,我哪點比不上本科沒畢業的學生?”


    方晟陪笑了一陣,問:“這位朋友是……”


    陳皎一拍腦門:“噢,燕慎、白翎都熟悉,我倒忘了介紹——陳景榮,我遠房表哥,目前在審計署工作,跟我們從小玩到大的老朋友。”


    方晟主動與陳景榮握手,陳景榮象有幾分架子,淡淡地一臉矜持,態度不冷不熱,似乎對方晟印象一般。


    冷碟和白酒端上來後眾人入座。陳皎作東坐在主人席;燕慎年齡最大又是高級知識分子,坐上首位置;按說次席就該方晟了,好歹是主客,且從雙江而來,誰知陳景榮卻大刺刺搶著坐下。方晟微微愣了一愣,笑著拉白翎並肩坐在下首,拿起酒壺給大家斟酒。


    座次這種事在官場非常較真,什麽身份該坐什麽座位有嚴格的規定,陳皎和燕慎久在京都圈子隨便慣了,何況身份擺在那兒,每回不用他們傷腦筋直接上座,根本不在意這些繁枝末節。


    白翎卻有點不高興。論背景,方晟是於家女婿,自己則是白家最得寵的孫女,陳景榮不過是“外戚”;論級別,陳皎享受正廳,方晟和她都是副廳,陳景榮能高明到哪兒去?


    當下笑咪咪道:“景榮哥在審計署哪個部門呀?”


    陳景榮道:“社會保障審計司。”


    白翎“喔”了一聲:“司長是不是姓吳?”


    “有位副司長姓吳,一把手姓姚。”陳景榮道。


    其實白翎壓根不知道司長是誰,隻是試探陳景榮是不是司領導,倘若是,這兩句話說下來該表明身份了;倘若不是,說明隻是某個處的處級幹部。


    果然,陳皎指了指陳景榮,笑道:“景榮在京都憋壞了,十年前就想到基層鍛煉,直到上個月才撈到機會……”


    燕慎道:“是不是中組部在中直機關搞的‘京官外調、上下交流’活動?聽說報名者多達**百人,還有副部級幹部也積極參與。”


    “可不是,單我們審計署就有十四個人報名,黨組研究後隻同意上報三人,說是擔心外調者太多影響工作。”陳景榮道。


    “景榮哥意向去哪個省?”方晟問。


    陳皎笑道:“雙江啊!不然怎會把他拉到今天飯局?雙江可是方老弟的地盤,到時得多多關照,來,和陪景榮敬你一杯!”


    方晟連忙道:“雙江是肖挺書記的地盤,咱隻是他手底下的小嘍羅,叫我往東不敢往西。”


    陳景榮似乎聽不出他話中調侃之意,輕蔑地說:“基層幹部都是這樣唯唯諾諾,見了領導大氣都不敢喘?”


    “景榮哥到了雙江就是領導,倒不必受氣。”方晟不動聲色道。


    燕慎經常跟陳景榮來往,知道他驕傲自負、自命清高的臭脾氣,勸誡道:“基層不比京都,具體事務多、煩心遭心的事多,領導沒有威信就沒法指揮手下,不然誰樂意多幹活啊!方老弟是從大學生村官一步步曆練上來的,這方麵經驗豐富,景榮得向他多多指教。”


    陳景榮含沙射影道:“噢,我還以為方老弟認識小翎後才飛黃騰達。”


    “你不了解情況,方老弟的政績說出來嚇你一跳。”陳皎沉聲道。


    方晟平時工作沒少碰到這類眼高於頂卻腹中空空的尖刻淺薄之徒,根本懶得跟他計較,若非衝陳皎、燕慎的麵子連酒杯都不會碰,當下笑道:“景榮哥說得有道理,小翎是福星,連fbi都束手無策的恐怖分子卻稀裏糊塗栽到她手上,個個在牢裏懊惱得拿頭撞牆呢。”


    燕慎大笑:“說到這碴兒,我得站起身恭恭敬敬敬小翎一杯,感謝你關鍵時刻替家父解除危機。”


    “不敢不敢,”白翎是直性子,坦率地說,“我是衝那幫混蛋去的,根本不知道那天燕常委在現場,想想也是後怕。”


    兩人幹完杯中酒落座,陳皎道:


    “方老弟覺得景榮到了雙江適合幹什麽?”


    方晟見陳景榮躍躍欲勢想幹番大事業的模樣,暗暗好笑,故意沉吟片刻道:“近兩年肖挺書記致力於削減領導崗位副職數,部分省直機關實施隻退不進、隻調不升原則,空出一批崗位,景榮哥可以先到省直機關比如審計廳、發改委、經貿委等部門掛職,熟悉地方事務……”


    “不行不行,”陳景榮一口否決,“在省直機關跟中直機關有什麽區別?還不如留在京都混日子了!我要參與經濟建設,為地方發展獻計獻策,盡自己的微薄之力!”說著慷慨激昂地自己喝掉一杯,神態堪比烈士從容赴刑場。


    這股勁頭原先陳皎、燕慎也有,經過與方晟接觸,以及去年到雙江的調研之行,愈發認識到基層工作不象想象中那麽容易,單憑滿腔熱血未必做得了大事。


    陳皎因為是自家兄長,不便多說,隻得笑道:


    “中直機關正處級到地方按規定上掛半級,縱使基層頂多地級市弄個副市長,沒法再沉了。方老弟從梧湘出道,清樹幹了一年多,眼下在銀山,說說看景榮去哪個市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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