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垚忍不住問:“哎,司隊,你說這些工人平時是不是根本不看報、不上網啊?哪怕聽說自己單位要改製,都不動手查一下什麽叫改製?”


    司隊笑笑:“國企慣有的隋性嘛,從工作到生活,從婚嫁到喪事都依賴單位,最後連最基本的思考都替代了。”


    “想想蠻可怕的,幾千個盲從者聽任某個人振臂一呼,根本不考慮後果,小小的省屬國企尚且如此,大型國企央企呢?幾萬、幾十萬人呢。”


    “那不是我倆擔心的事兒,”司隊深沉地說,“或許有朝一日,方市長要麵對的。”


    聽出司隊對方晟的推崇,齊垚更覺得自己機會難得,也更下定決心與何杏斬斷曖昧。


    從三灘鎮一路走來,方晟駕馭這種大場合可謂愈發得心應手,而且人越多發揮越好,思維越敏捷,平時想不出的話這時閃著光蹦入腦際。


    “改製到底怎麽進行,因為各行各業各地區都有其特殊性,照搬照抄人家的經驗行不通,所以工作組進駐國騰油化就是做這件事,通過摸底、座談、計算,把方案具體化,盡可能統籌兼顧尤其傾斜弱勢群體,把好事辦好,實事做實!下麵請各位談談想法。”


    方晟一口氣說完,目光投向五位工人代表。


    會場外,齊垚悄聲問:“司隊注意到沒有,方市長故意回避為什麽有人不願改製的問題?”


    司隊聲音更低:“不是今天的主要矛盾,還不到時候,方市長在時機把握方麵拿捏很準呢。”


    “噢——”齊垚覺得自己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工人代表們低聲商量會兒,由最中間姓齊的代表發言。


    “方市長,各位領導,大家上午好,下麵由我代表一線工人提幾點疑問,希望得到解答,”他照著紙條讀完開場白,臉漲得通紅,轉而由書麵語言變成大白話,“大夥兒最想知道的就是工資待遇,按照現在的定級標準,還是隨便老板賞,每個月都不一樣?”


    方晟道:“工資結構肯定不是固定工資加獎金模式,而與企業——具體到每位工人就是與車間經濟效益直接掛鉤,至於掛到什麽程度,保障工資定什麽標準,很多細節還需大家參與討論;我要糾正一個錯誤,那就是國騰油化沒有老板,隻有老總,工資不是他隨便賞,而有一套公開透明的財務體製,每個月拿到的錢看得清、算得到,不搞保密製度。”


    最邊上有個工人代表冒失地問:“改製後郜總還是國騰油化老總嗎?大夥兒都離不開他!”


    這個問題過於冒失,也過於敏感,本來根本不應該在這種場合說,也不應該是市長回答的問題,可工人哪懂什麽正治,就這麽草率地說出來了。


    會場內外氣氛頓時一凝,刹那間竟有些緊張起來。


    方晟神色自若,道:“大家如果到市區走一走,很多人都會說離不開吳書記,離不開方市長,其實我心裏清楚八成是客氣話,不能當真……”


    會議室裏響起輕微的緩和式的笑聲,會場外司隊等警察們神經卻繃得很緊,心裏清楚工人們說的可不是客氣話,而是多年洗腦式宣傳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觀念。


    “你要是問省長,吳書記和方市長任期滿後還能留在鄞峽嗎?省長也很為難,這種事沒法預測啊對不對?要用官方語言回答,那就是‘一切以改製結果為準’,這話大家肯定不愛聽。如果說得直白些呢,坦率講,大家離不開郜總並不是郜總繼續留任的因素!這話什麽意思?省委決定書記市長是否留任鄞峽,不會受街頭老百姓說離不開的影響,同樣,改製是很複雜很曲折的過程,目前具體操作方案仍處於商討階段,比老總人選更重要的股權結構、薪酬管理辦法、補償標準等等都沒最終確定,討論郜總去留問題為時過早,”說到這裏方晟指了指牛副總和部門負責人,“不光郜總,所有集團高管和中層幹部去留問題都不會事先討論,大家明白我的意思?”


    這段話說得有點含蓄,其實大多數工人還真沒聽明白,不過至少根據字麵理解一個事實,那就是幹部們的事兒要放到最後。


    齊代表責怪地瞟了同伴一眼,拋出第二個問題:“大夥兒都很關心飯碗穩定,剛才方市長說不會隨便開除工人,可萬一老板不,老總哪天看誰不順眼真要開除,咱工人也沒轍對不對?”


    方晟道:“事實上飯碗問題是大家最關心的,也是大家之所以強烈反對改製的根本原因。實話實說,改製後在用人機製方麵的確有很大變化,事不關己、各異大鍋飯的理念必須要廢除,好吃懶做、不學上進者崗位能不能保住也是很大的問題。但就正常人事管理而言,股份製企業更加規範和公正,用誰不用誰也並非老總說了算,將受到董事會、監事會和工會製約,這裏所說的製約不是空話套話,而有相應規章製度來製衡經營層權力,再退一步講,如果哪個工人覺得企業不應該隨便開除自己,還可以走勞動仲裁和法律訴訟程序。”


    又有工人代表插嘴問:“方市長,咱本來都是全民製工人,好歹算捧著鐵飯碗,怎麽一改製就變成合同製?國家甩包袱,不能讓咱工人吃虧啊。”


    話糙理不糙,會議室裏包括部門負責人在內都微微點頭,會場外更是呼應聲一片,工人們情緒又激動起來。


    方晟道:“對國家來說國騰油化是不是包袱呢?從成立到現在每年按規定上繳利稅,而且逐年提高,恐怕不是包袱而是香餑餑吧。但為什麽要改製?大道理不在這兒重複,小道理說了大家不聽,畢竟事關各自切身利益,可以理解。好,我們就事論事談談全民性質變成合同製,單這一點來說大家確實吃虧了,這是事實,所以,改製過程中與各位解除全民性質勞動關係時,要按相關規定支付身份轉換經濟補償金……”


    “還有這個名堂?”工人們都奇怪地相互詢問,之前從未聽集團方麵宣傳過。


    牛總和部門負責人則麵無表情,心裏卻清楚怎麽回事。


    “這筆錢數額大概是多少,以什麽方式支付,也是工作組跟大家交流探討的內容之一,從大家願望上講肯定越多越好,但超出國騰油化承受能力會影響改製後正常生產經營,當然太少大家也不幹,因此工作組的任務是居中協調,達成一致意見,”方晟道,“支付方式也有講究,如果現金最好不能一次性,分期分批有益於國騰油化逐步消化;或者轉為股金,成立股份製企業人人都要入股,轉過去後大家少捧些現金嘛。”


    解釋還算合情合理。


    接下來齊代表又問了六個關係到工人們切身利益的問題,方晟有問有答,不回避,不遮掩,堅持原則的同時又不把話說死,非但會場內外的工人,就是牛總等人都暗自欽佩。


    快結束的時候,郜更躍“匆匆”從“外地”趕回來,在工人們鼓掌和歡呼聲中快步進入中會議室,成功將主動權重新奪了過來。


    他根本不管工人代表的話還沒說完,一把拿起話筒大聲說:


    “同誌們,我們對方市長百忙之中到國騰油化解決問題、指導工作致以崇高的敬意!”


    會場內外掌聲雷動。


    “今天個別工人與工作組交流過程中發生一點小誤會,致使包括華市長在內的工作組同誌受傷住院,作為集團老總我負有不容推卸的責任,我要向方市長、向市委市正府誠懇檢討,今後要嚴肅紀律、督促工人加強與工作組溝通,保證改製工作順利推進!”


    又是潮水般的掌聲,看來集團上下都深黯郜更躍的講話風格,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配合鼓掌,而不需要提醒“此處應有掌聲”。


    本來說到這兒應該結束了,不料郜更躍還有話說:


    “關於國騰油化改製,我想當著方市長、所有工人兄弟們談兩點個人想法,一是堅決捍衛工人兄弟們的利益,不讓大家在改製過程中受到傷害;二是我,還有集團高管個人去留問題不在討論範圍內,一切聽從省委、市委兩級組織安排,隻要國騰油化順利改製到位,集團業務經營蒸蒸日上,就是最好的結果,相比之下個人榮辱算什麽?大家說對不對!?”


    會議室裏照例響起掌聲,會場外則響起震耳欲聾的呼聲:


    “郜總留下!”


    “集團需要郜總!”


    “我們與郜總共進退!”


    嘈雜聲中郜更躍風度翩翩與方晟握手。


    方晟知道這家夥一打岔根本談不下去了,順勢道:“時間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


    “不不不,大家繼續談,我也有一大堆問題要問呢。”郜更躍虛情假意道。


    方晟搖頭:“我得去醫院看望華市長,吳書記正急著等消息呢。”


    郜更躍笑容一僵,隨即道:“唉,按說我也應該去醫院的,可廠裏這亂糟糟的……”


    “郜總幾個小時不在就出亂子,還是在廠裏鎮著好,”方晟半真半假道,“關於率先動手打人的,麻煩郜總組織人員排查一下,不然刑警隊就得進駐國騰油化……”


    “好,好,我馬上就安排。”


    車子駛離廠區後,齊垚感慨道:“這個郜更躍真有兩把刷子,蠻厲害。”


    方晟表示同意:“改製……要比預想的更複雜,更艱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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