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長辦公室裏靜謐得空氣凝固,半點聲音都沒有——構思巧妙的設計使得外麵動靜都被隔阻於管瑾那邊,讓領導更好地集中精神會談或處理事務。


    終於,明月打破寂靜道:“方哥,去年以來鏟除造假產業鏈行動——至少從公布的數據來講成績斐然,今年上半年鞏固一下差不多可以鳴金收兵了;您肩上的重擔是發展經濟,而省城就是龍頭,按您的指示春節期間我在京都初步接觸了包括京都商會牧副會長等投資商,談得很投機,接下來準備在您宏偉規劃下大施身手了,方哥!”


    輕輕喟歎,方晟道:“就猜到你不太支持……大概沒人支持吧,我也不想。可是,如果鏟除造假產業鏈變成一場正治秀,非但沒鏟除還加深造假集團壟斷,不但無助於全國範圍內打擊贗品、滌清古玩市場,更使正府公信力蒙塵,以後再有類似全民動員的大行動誰還信你?晉北、晉東人民不信,省城人民也心知肚明暗中笑話咱們吧?你是市長但沒參與此事,我是申長也沒被邀請參與,但咱們分別是省市兩級正府一把手,將來真要追究責任躲得掉嗎?明月,咱倆……不光是咱倆,凡對權力有敬畏之心的麵對晉西不正常的大環境都要警省,都應該千方百計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底牌?”


    “可以這麽說,或者,永遠不會打出來的那張。”


    “我明白了,”明月低頭想了會兒,正好側過的俏臉簡直是完美無缺的欣賞角度,那微皺的鼻子,那噘著嬌豔嘴唇,那長睫毛下覆蓋著的眼瞼,還有妙比天鵝頸的脖子……


    “方哥,有個人或許可以成為突破口,或許能起到敲山震虎作用,逼那幫人及時收手免得撕破臉都不好看。”


    “誰?”


    “金雨奇。”


    “好像聽過他的名字……省城***的?”


    “主管文物保護、古玩經營等領域的副市長,市鏟除造假產業鏈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明月道,“最新掌握的信息,他在幾家銀行借的貸款、14張信用卡透支的款項估計都還不起,大概率要逾期。”


    方晟驚訝地仰起臉:“正廳級領導幹部窮成這樣,還真頭一回聽說!倒騰古玩虧了錢?不至於吧,誰敢拿他當羊牯?”


    “要是倒騰古玩,一年到頭‘賣’個十件八件給卓強也有幾百萬呀,幾年下來夠他吃一輩子了。可他偏不,滿門心思地賭玉,越賭越輸越輸賭,鑽進去不能自拔!”


    “賭玉,水很深啊……”


    中國最早的賭玉發生在春秋戰國:楚人卞和得一深藏不露的璞玉獻給楚厲王,以欺君之罪砍去左腿;再獻給楚武王,被砍右腿。後來楚文王即位,卞和也不敢獻寶——再砍就得砍腦袋了,抱著璞玉沒日沒夜坐在荊山腳下哭。楚文王覺得好奇,令人將玉剖開,果然雕琢出一塊絕世美玉,這便是和氏璧的由來。


    有人說好笨的家夥為塊玉把兩條腿都整沒了,為什麽一定獻給國君?雕琢出來留作自個兒玩不是挺好?這是因為,春秋戰國時期玉匠都在宮廷供職,普通老百姓根本沒機會接觸玉器,更別說剖玉琢玉。


    關於賭玉有個說法: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即一夜暴富和一夜潦倒,天堂與地獄隻在一念之間。


    為何?


    玉料特別是價值高的翡翠料開采出來時外麵包了層風化的岩石皮殼,很奇妙,哪怕歐美最先進儀器都探測不出裏麵的情況,隻能靠賣家開的小窗口自行評估,所以整個交易充滿了不確定性。


    想到這裏方晟搖頭道:“以他的身份倒騰倒騰玉器唄,幹嘛非參與賭玉?”


    “跟陷入賭博不能自拔一個德性,他已經管不住自己了,而且說來有趣,他父親就因為賭玉一夜暴富……”


    二十多年前有位緬甸商人帶了批石頭來到晉西省城,引發了賭玉熱潮,很快四十多塊大大小小的石頭都被買下後當場切開,當然有喜有悲暫且不提。唯獨有塊石頭始終擱在展台中央無人問津,不,準確地說對它感興趣的人非常多,每天都圍上百人可沒一個敢試。此石重九百多斤,標價為四十萬!


    緬甸商人在上麵鑽了四個孔供買家分析,從鑿開的小孔看滿眼綠色,按說是塊上好的天然翡翠,然而誰也說不清其綠根有多深,剖開石頭能得多大一塊“寶”。


    展出期即將結束眼看緬甸商人要把東西帶走,省城終於有人站了出來,他就是玉器行老板、金雨奇的父親金陽。


    金陽出麵以四家合股每家十萬的方式咬牙將石頭買下,高價聘請省城最好的玉石匠當眾剖石。


    那天省城足有兩三萬人到場觀看,當切開石頭時全城鼎沸!


    水汪汪全是綠啊!是行家所說的“種滿水足”的老坑翡翠!


    後來單切下來的邊角料就賣了幾百萬,而主色根翡翠淨得近千萬大洋,四家玉器行老板一夜暴富。


    “噢,金雨奇想複製父親的傳奇。”


    “主要還是賭性重投機心理太強吧,可惜他眼力差,運氣又不好,暴富沒碰著虧得暴走倒有好幾次,”明月奚落道,“每次少則十幾萬多則上百萬,虧得吃不消了就叫卓強等那些大老板一起去幫著買單,買了幾次人家也吃不消了都不敢接他的電話……”


    方晟拳頭捏得格格直響:“我們黨員幹部的形象被這種垃圾渣滓敗壞光了!”


    “關於他沉溺於賭玉不能自拔、向企業老板們亂伸手亂借錢、多個銀行和小額公司有大額貸款等問題,從我上任起一直接到群眾舉報。可是很奇怪,省紀委那邊無動於衷,***那邊我在蔡清映麵前很正式地提過兩次,他的回答是我們要以保護幹部為主,不能輕言外麵的謠言,輕飄飄把我打發了。”


    “爛賭成這樣都在護短,為什麽?”


    “他主管古玩文物啊,掌握很多內幕包括卓強與省市領導的瓜葛等等,投鼠忌器不敢亂動呢。”


    方晟長時間沉思,然後緩緩道:“如你所說他是很好的突破口……如果想動他,怎麽著手?”


    明月掂了掂,道:“您下決心了嗎?他可是正廳級實職省管幹部,從目前看至少省紀委、蔡清映兩方麵都護著的。”


    方晟冷笑:“我是申長,省管幹部難道不歸我管?”


    明月嬌笑道:“我就說嘛,跟在方哥後麵工作就是帶勁!好,我回去查下省城這邊什麽時候有賭玉活動,隻要有他必定參加,到時安排警方以抓賭方式一網打盡!”


    “好啊好啊……”


    方晟目光閃動,在她笑如花靨的臉上掃了兩個來回,“你早就想這麽幹吧?”


    市長設圈套抓副市長,大有當年嚴華傑以**身份強行渡海抓捕副**的風範,黃海係、方晟係個個都不是吃素的!


    明月笑得更甜:“哪裏哪裏,必須有方哥撐腰才敢呐……我的腰蠻細的,不信您撐撐看,不費力氣。”


    “倘若抓捕,要不要魚小婷過去幫忙?”


    “來省城這麽久,**條線沒信得過的幹部怎行?放心吧,方哥。”


    明月自信滿滿地說。


    到周五上午馬頭溝傳來好消息,經過幾天幾夜軍民齊心連續奮戰,終於補上並加固好堤壩缺口,有關農戶、農田、村企等損失補償及賠償工作正在進行中。


    方晟真是鬆了口氣。


    空降晉西以來一樁接一樁事故災難,把他壓得氣都喘不過來,本來滿腦子想著如何發展經濟,現在似乎成天就怕出事,特別晚上接到電話便緊張萬分,也終於體會以前於家大院經常聽到的一句很平實很樸素的話:


    位子越高,責任越大。


    因為下周一上午要參加在京都召開的經濟工作會議,方晟讓管瑾把周六、周日的活動都推掉了,周五晚上便飛抵瀟南。


    從轉任百鐵起,方晟回老家陪父母的時間越來越少,每逢春節、國慶等長假往往是領導幹部行程最緊張的時候,必不可少要出席聯誼會、茶話會、聯歡會,走訪慰問老幹部、抗日老兵、孤寡老人、奮戰在一線的工人等,做完這些規定動作還有自選動作,如方晟最看重的深入車間、田頭隨機交談了解民情;喬裝打扮坐地鐵、逛菜場體驗城市的脈搏;明察暗訪與民生民計直接相關的服務部門,突襲檢查機關值班等等。


    屬於自己的時間,基本沒有。


    相關聯的還有樊紅雨、徐璃、範曉靈等“方晟的女人們”,從過去周報,到後來月報,現在差不多是年報了。


    更不用說早就若近若離的愛妮婭,都已好幾年沒有過親密接觸。


    不是不想,事實上她們這個年齡段正是需求最旺盛的時候,尤其樊紅雨原本就是熊熊烈火,每次都把方晟榨幹為止。


    但形勢所迫,想也想不到,每天睜開眼一看日程表都排得密密麻麻,有個冷笑話說專門有人守在洗手間等著請示工作,人有三急,領導再忙總不能不上廁所吧?


    因此,級別越高越身不由己,越不屬於家人、朋友、同學等等,私密空間也越來越少,個人情緒情感愈發內斂乃至無形,漸漸地,他就成為一個符號,一個特定名詞,而非我們身邊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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