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辦公會暨黨組擴大會開了兩個多小時,會議時間雖短卻開得人心惶惶,個個說不出的堵。與即將被砍項目有關的,自然抓狂得難以複加;無關的也憂心忡忡害怕大的動蕩到來。


    世間萬物利字當先,兩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領導立足未穩便將刀子揮向甸西利益集團,分明不打算過安穩日子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知多少無辜者將卷入其中,想想也頭疼。


    風暴眼中心的莊驥東和白鈺倒很淡定,會議一結束,莊驥東隨即到甸寬縣開展調研;白鈺則叫了副秘書長岑波“到工地看看”。


    對,沒叫荀禮源安排的綜合二科科長周健進。


    白鈺就是當眾給荀禮源傳遞信息:不是你安排什麽,我就服從什麽,必須征得我同意才行!


    “城區範圍城建工地都跑一遍了,這會兒有點晚,就到最靠近的市北郊黃花嶺?”岑波請示道。


    “那邊有個汙水處理廠擴建二期工程,”白鈺頜首道,“行,去轉轉吧,確保天黑前趕回來。”


    岑波頓時猜到白鈺原來並沒有想好去哪兒,純粹臨時起意,這是為什麽呢?聯想到莊驥東散會後立即前往甸寬縣,連貫起來豁然開朗:


    他倆深知今天下午會上拋了個深水炸彈,必將引發各方強烈反應,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清。


    因為隨之而來必定有討價還價,有說情打招呼,有透過各種渠道施壓,但隻要莊驥東和白鈺堅決不鬆口,會議通報流程肯定要一步步走下去,無人能夠阻攔。


    一路上白鈺的手機響個不停,有表示關切的,有詢問後續正策的,還有探討執行標準的,對此白鈺答複非常簡潔:


    “以會議通報為準。”


    邊接電話邊來到黃花嶺汙水處理廠擴建工地,隻見一圈圍檔圍得緊緊實實,鐵門緊鎖,裏麵半個人影都沒有。


    岑波四下聯係承建商、工程商、包工隊等,不是在外地就是臨時有事,反正支支吾吾說不出名堂,問及停工原因卻眾口一辭,說本身就沒簽合同,正府透過甸寶隻給了15%預付款其餘都要求墊資。邵市長去世消息傳來後,工人們要求發工資、設備商材料商要付貨款、甸寶和住建局相互踢皮球,老板們一看索性遣散施工隊一拍兩散。


    “工程議標價多少?”白鈺問。


    岑波道:“黃花嶺工程倒是47個城建項目裏少有的走了招投標程序,中標價12.7億。”


    白鈺覺得不可思議:“沒立項居然能走正府招投標程序?豈非典型的逆操作?”


    岑波歎了口氣:“邵市長一聲令下誰敢不從?每次就那句話,或按照我的要求辦,或立即卷鋪蓋走人。”


    白鈺搖搖頭。


    環顧四周山峰,冷不丁問:“大家都叫你岑半仙,有這事兒?”


    岑波尷尬地笑笑,道:“純粹閑著沒事幹在家裏鑽研周易八卦,當不得真的……唉,偏偏有人當真,關鍵時刻拿出來作為黑料進行人身攻擊,我也就認了……”


    “周易乃東方玄奧文化的精髓,花時間研究很有益處,”白鈺道,“有專家認為周易與八卦實質是外星文明的數學科目,裏麵包含有相當深刻的數理、邏輯、物理、天文等高深莫測的前沿科技。”


    岑波立即神采弈弈如找到知音,欣喜地說:“沒想到白市長也有研究。的確,絕大多數人都把周易等同於迷信,認為與荒誕不經的山海經等神話傳說是一類,殊不知大量考證證明山海經裏麵很多人物、動物、自然景觀都事實存在,隻不過換了種觀察角度和敘事方式罷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一點都不錯,很多人如同井底之蛙就知道坐在家裏否定這否定那。”


    “岑秘書長也經常到郊外走走看看?”


    岑波信手一指:“山嶺那邊有座黃花寺,是甸西第一大寺,省領導——宇文書計、嶽申長等都來過,香火很旺呢。”


    白鈺雖露出有興趣的樣子,腳底卻沒挪動,微笑問道:“儲書計也常來麽?”


    “儲書計隻有陪同省領導時過來,他好像不信這些……”


    “敬柱香聊表心跡,與信與不信沒關係嘛,”聽岑波這麽介紹,白鈺才一揮手道,“有山必過,有廟必拜,人之常情……走!”


    岑波目光閃動,側身單手擺了擺示意隨行的柴君、鍾離良以及城建係統陪同人員都留在原地。


    身為副秘書長考慮得周全些,進廟敬香這種事雖說無關信仰,也談不上搞封建迷信活動,參與者越少越好,防止遭人口舌。


    走在山路上,岑波笑道:“白市長來得突然,可能碰不到黃花廟方丈釋迦,不過他閉關修行的時間多露麵的時間少,宇文書計來了兩趟都沒遇上,隻得自嘲與佛無緣呢。”


    “提前預約也不行?”白鈺好奇地問。


    “釋迦每次閉關動輒兩三個月,有一次長達十七個月,沒法預約啊。”


    “即使見了又如何?”


    “方丈按善緣贈送開過光的吉祥物,據說能夠辟邪消災、保佑平安富貴。”


    “嶽申長獲贈什麽?”


    岑波一拍腦門說:“對對對,嶽申長大概三年前來的,當時釋迦送了一隻玉鎮!”


    “玉祭品的一種,蠻好。”白鈺道。


    “這次嶽申長調任正協主席,不正好暗合‘鎮(正)’嗎?”岑波眉飛色舞地說。


    白鈺一怔,不覺莞爾道:“這麽聯係啊,哈哈哈哈……”


    說說笑笑來到黃花寺,此寺深藏於林間山穀,由下向上看寺宇壯麗莊嚴,景色清幽,雲影天光,泉聲鬆籟。時值傍晚暮鍾餘音回蕩,恍惚間覺其迷極其光者,儼然超脫於三界之外;站在寺前眺望峰頂,見白雲籠罩,猶如幢蓋覆頂。


    “好一處世外桃源!”


    白鈺感慨道,其實他並不信佛,從小到大絕少到寺廟敬香求佛,今天真是吃了個閉門羹一時興起,想想大概就是佛家所說的緣分吧。


    小沙彌已準備關門,岑波急忙阻止並找到級別較高的僧人——他負責正府後勤也經常與各寺廟等打交道,這張臉就是通行證。


    出乎意料,僧人說老方丈突然結束閉關正在焚香沐浴,馬上便可會客!


    “太好了,太好了!”岑波笑得嘴都合不攏,“緣分啊緣分,早來半天都不行。”


    前往禪室時白鈺低聲問:“老方丈……方丈年歲已高麽?”


    “九十一歲。”


    “噢——”


    幾分鍾後釋迦在兩名小沙彌攙扶下緩緩坐到草蒲團上,雙手合什道:


    “今日打坐偶感心血來潮,猜想有貴客前來,便自出了關,原來是白市長,阿彌托佛——”


    白鈺也雙手合什道:“打擾方丈靜修,實在過意不去。”


    “白市長……全名是?”釋迦問道。


    “單字鈺。”


    “乳名?”


    “小寶。”


    釋迦長長“哦”了一聲,雙手摩挲佛珠似在沉思,白鈺也算見過大世麵的居然被老方丈的氣度所懾,屏息靜氣耐心等待。


    良久,釋迦在掌心一筆一劃寫了個字,道:“請問白市長這是何字?”


    “王。”白鈺不解地答道。


    釋迦道:“漢字千變萬化,唯獨王字世代相傳恒久流長始終為三橫一豎,甲骨文、金文、行書、草書莫概能外。何為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橫代表世間萬物,一切‘有’與‘無’俱含在內;一豎貫穿三橫即象征吾家之道,寓意‘吾道一以貫之’,若能如此方可成王。”


    “請方丈指點迷津。”白鈺道。


    “白市長……”釋迦說到這裏瞟了岑波一眼,岑波會意立即輕手輕腳退出去,“請白市長去掉其中一筆……”


    “呃——”


    白鈺覺得有點象智力遊戲,不假思索道,“最上麵一橫吧。”


    釋迦仔細端詳他,隔了會兒道:“土能載物,萬物由土而生,上無所限。白市長,若根基紮實腳踏實地,必定厚積薄發成就大事!”


    白鈺若有所悟,恭敬道:“感謝方丈教誨。”


    釋迦點到為止並不多言,閉上眼道:“也有請秘書長,來了就是緣分。”


    “謝方丈……”


    白鈺起身又深深一躬,出門後讓岑波進去。岑波激動得差點被門檻絆倒,據說釋迦隻在二十多年前替人測過字,之後不管如何懇求都不肯。


    同樣也是“王”字,岑波想了想選擇去掉中間一橫。


    “工者,上有頂下底,四平八穩度一生;工之人,仕之拙,秘書長精通周易想必亦有所料。”釋迦悠悠道。


    岑波沮喪地垂頭道:“自測命運沒有準數的……”


    兩人在小沙彌陪同下穿過巷道回到寺門前,這才想起還沒得到釋迦贈送的開光吉祥物,岑波急急跑回禪室,卻被告知老方丈繼續閉關修煉了。


    白鈺聞之毫不介意,笑道:“真正的緣分……此行收獲滿滿,我已經很知足了。”


    “老方丈的確是得道高僧,”岑波道,“關於測字,老方丈說過有違天道故而輕易不肯出手,未經證實的消息是老方丈自規一輩子不準超過六個字,也不知今天我測的與白市長的是否為同一個……”


    “嗬嗬,岑秘書長好奇心很強啊。”白鈺微笑道,並不正麵回答。


    岑波雖然心癢癢地很想知道釋迦到底對白鈺說了什麽,卻知白鈺肯定不會說,釋迦當然更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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