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有川夕菜之妹有川天音(十四歲)而言,姊姊是個複雜的象徵。最大的特徵是一碰到她就會發麻,單是這點已夠複雜,姊姊的性格又非常笨拙粗魯。沒錯,她是受種種複雜的原因造成她這樣的。


    真可惜——天音常常心想:姊姊明明人很好,卻總是因此吃虧,感覺她有點可憐。那個有問題的姊姊,正坐在桌旁默默啜著味噌湯。因為媽媽總是賴床,做早餐便成了天音的工作。姊姊雖然也會做菜,體質卻跟電磁爐與烤麵包機相衝,才由天音負責。但媽媽和姊姊會一起煮晚餐。她們不用電子機器,花時間親手煮的可口晚餐,是天音每天最期待的一餐。


    「姊姊,今天的味噌湯如何?」


    「……嗯?」


    默默動著筷子的姊姊突然停手,緩緩抬起頭。


    「像平常一樣好喝喔,天音。」


    看她微微一笑,天音圓滾滾的臉蛋忍不住笑了開來。昨天姊姊很疲倦,所以她作味噌湯時


    特別用心。雖說即使用心,味噌湯的味道也不會有太多變化,但姊姊能感受到天音暗暗投注的


    熱情,讓她有點高興。


    天音至今仍不敢相信,溫柔的姊姊在學校裏卻渾身是刺。


    兩人上同一所中學時,她在校內隻聽過姊姊負麵的傳聞,像不親切、可怕、不可愛等等。我家的姊姊明明就很可愛,是受放電症影響才被迫變冷淡的,混蛋!天音常常想這麽強調。


    ——然而姊姊總是製止了她。


    萬一向大家揭露我是放電症患者,隻會帶來更多不好的事。姊姊常常如此告訴她,試圖獨自承受一切。


    不過,她也很清楚姊姊的心情。讀中學時,姊姊曾鼓起勇氣向大家表明,但當時周遭的反應——卻是畏懼與無視,以及欺負。部分男學生隻將姊姊竭力告白的事實當成玩笑,他們的惡作劇,導致姊姊弄傷了某個男生。


    對方似乎是姊姊的初戀對象。


    天音不明白,事情為何會發展至此。不過六神無主的姊姊當時抱著母親大哭的身影,依然鮮明地殘留在她的記憶中。


    我想死——她甚王當著媽媽和天音的麵這麽說。


    從此以後,姊姊再也不提起放電症患者的事了。


    而姊姊在學校也都擺出如野獸般刺人的態度。


    「……天音,再盛一碗給我好嗎?」


    「嗯,好啊。」


    天音接過姊姊的碗,又裝了一碗味噌湯。


    她姊姊像個怪物——這個理由,讓天音在前一所中學也遭人欺負。這多半是姊姊什麽都不說的理由之一吧。


    姊姊很堅固執,堅持地試著獨自努力。無論是天音遭受的欺負、或告訴別人自己是放電症患者遭到拒絕,她從前都經曆過。所以姊姊一直沉默,除了天音和媽媽以外誰也不信。進一步地說,姊姊很重視媽媽和天音,不想給兩人添麻煩才保持沉默。


    為了不讓任何人受傷,姊姊勉強自己,獨自努力。


    她的體貼值得欣喜。但老實說,看著孤獨的姊姊,天音有點——心痛。


    「謝羅,天音。」


    姊姊接過湯碗小聲回答。她今天也麵帶笑容喝味噌湯,在學校吊起眉毛走路。


    每天過著這種生活好嗎?似乎有什麽地方打從一開始便錯了。打從姊姊……真正溫柔的姊姊必須勉強自己開始……


    所以,天音常常忍不住問出口:


    「姊姊。」


    「……嗯?」


    「新學校怎麽樣?」


    雖然試著發問,她卻不太期待答案。姊姊對學校的感想分為「不好玩」、「去了也沒意義」兩種:心情特別差時還會「……」沉默以對。天音希望今天起碼是「不好玩」,求求你別沉默不語好嗎,姊姊——


    「讓人火大。」


    「咦?」


    天音的碗險些脫手。


    「火、火大?在學校發生了什麽事?」


    「啊,不。沒什麽,天音。」


    在困惑的她麵前,姊姊喝乾味噌湯後放下筷子,拿著書包起身。


    她直接走到鏡子前,用力吊起眉毛。為了表現魄力,姊姊每天都對著鏡子練習可怕的表情。今天打從練習前就有點可怕。


    姊姊立刻練習完畢,拿起書包。


    「我去上學羅,天音。」


    「啊?」


    這一次,天音的碗真的脫手滑落,匡啷一聲滾落地板。


    「……姊、姊姊,現在才七點半耶?學校八點半上課,你不是討厭學校……」


    「我不想和那群笨蛋同樣時間到校。」


    「笨蛋是說誰?啊,難、難不成是朋友?」


    當天音反射性地回問,姊姊——居然麵紅耳赤。


    「不對,那些家夥才不是朋友!」


    她拉尖嗓音怒吼,粗魯地拎起書包,留下一句「我出門了」,匆匆抓住一盒準在玄闊旁的膠囊離開。


    天音一瞬間被姊姊旋風般的氣勢壓倒,悄然低語。


    「……姊姊故障了。」


    說出口之俊,她才注意到話中的意思。


    這不對勁,天音心中有聲音提醒自己——有什麽好事要發生了。


    她笨拙粗魯、每天滿瞼不悅卻很溫柔的姊姊,居然氣得麵紅耳赤。這代表,她有能夠真正發怒的對象。


    是怎樣的人?盡管不知道是朋友還是男友,姊姊身邊想必出現了有趣的人,不,會跟複雜的她扯上關係,應該是可愛的怪人。


    天音慌忙站起來,以拳頭掹敲母親的房門。


    「媽、媽媽不好了!姊姊……討厭學校的姊姊她,今、今天居然露出奇妙的煩惱表情,看起來又有一點高興,那個……」


    天音脫口說出語不成句的想法,背後傳來電話鈴聲。她連忙轉頭奔過走廊,一把抓起話筒。


    「喂——有川家!」


    『喂,早安。不好意思,一大早打來打擾。請問是有川先生府上嗎?』


    一個犀利的聲音回答天音。


    『我是花音高中的校長淹嶋。呃——小妹妹?請問有川夕菜的母親在家嗎?能否找她接聽?』


    「校、校長……!」


    冷汗流過天音背脊,才剛轉學,校長已針對姊姊的態度親自來電。


    「好、好的!我馬上找她過來,請等一下!」


    天音放下話筒,再度奔向母親寢室。


    要發生驚人的大事了——這種想法在天音腦海中擴散。


    ◆


    夕菜的腳放上踏板,像砸過去似地往前踩。生鏽的腳踏車不時發出悲鳴,於無人的坡道上回蕩。然而,車輪卻遲遲不前進。


    夕菜仰望和昨天相同的山坡,暫時下了腳踏車,她再度仰望眼前的坡道,誇張地歎口氣。


    花音高中建造在山丘半山腰上,上學路線得爬不少坡。據說這段路人稱花音之坡,在上學時段理應看得見許多別的學生。不過七點半剛過的現在,幾乎不見人影。


    雖然如此,夕菜的精神狀態卻打從早晨開始便不安定。


    ——從昨天起,就有哪邊不對勁。


    今天也得跟那笨蛋碰麵,光想到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她非去上學不可。互相矛盾的內容,激起夕菜的煩躁。


    她吐出一口氣,再次跨上腳踏車,注入一分幹勁與強烈焦躁掹踩踏板。登上坡道半途岔路與交叉的t字形路口,夕菜確認橫向有無來車。


    「咦,有川同學?」


    沒有來車,千春卻來了。


    夕菜的眉毛吊得比斜坡的角度更加尖銳。


    「有川同學——」


    聽到她的呼喚,夕菜刻意回以厭煩的目光。千春卻毫


    不理會,拋來和昨天截然不同的笑容。


    當千春推著腳踏車並肩而立,夕菜彎起嘴角。


    「淺草,有什麽事?」


    「叫我千春就好。」


    「……淺草,沒事的話……」


    「千春。」


    「…………什麽事,千春。」


    千春加深笑意。


    「啊,沒什麽,昨天真謝謝你。結果我還沒道謝,你已就先回家了。」


    「你不是討厭我嗎?」


    「那是兩回事。再怎麽說,都得把受人幫助的恩情分開算吧?謝謝。」


    千春推著腳踏車往前走,口氣不見昨天的劍拔弩張。她大概是女性中少見的爽朗分子,討厭不正之事,卻不會兜圈子諷刺人。其直率的部分,可說跟夕菜很像。


    對夕菜來說,這也相當棘手。


    「對了,身體還好嗎?你昨天看起來很難受。」


    「沒問題,別在意。」


    夕菜試著冷淡地趕她走,千春卻固執地並肩而行。


    「別靠近,我說過我討厭你。」


    「昨天很感謝你,有川同學。」


    夕菜將腳踏車往旁邊一拉,避開千春的視線。


    「沒、沒什麽,我隻是碰巧路過,並非特別想幫你。要講幾次你才聽得懂?」


    「有川同學真愛撒謊,平常沒人會經過校舍後麵啊。」


    千春輕笑。夕菜擺出厭惡的表情,但毫無效果。


    「所以,謝謝你。」


    「不必再道謝了,會打亂我的步調。」


    夕菜反射性地搔搔頭發,短發微微放電。


    她不擅長應付迎麵而來的好意。那些好意終將與意外或負傷相連,因此她才想盡可能將他人推得遠遠的。


    「我說啊,像有川同學這類人,說不定叫偽惡者?啊,有點不同……其實你滿溫柔的,還非常笨拙。」


    「我才不溫柔。我討厭你,你也討厭我。」


    「有人說過,討厭也是喜歡的一種表現喔。」


    「不對!我隻是……該怎麽說?」


    「隻是什麽?」


    「沒、沒什麽。」


    夕菜說不出話。因為地的確是挺身而出了,所以想賴也賴下掉。


    看到夕菜詞窮,千春大聲爆笑。她推著腳踏車抖動肩膀,拚命忍住笑意。


    「你剛才的反應真的好可愛……」


    「啊?」


    夕菜一瞬間皺皺眉,誇張地歎口氣從她身上別開目光。


    這話已超越理解的範疇。有生以來,從來沒人說過夕菜「真的好可愛」。麵對好意的奇妙煩躁感讓她又搔搔頭,靜電再度進散。


    千春趁隙悄悄伸手,想觸摸她的肩膀。


    「……!」


    夕菜連人帶車滑向側麵,露出如豹般銳利的眼神瞪著千春。


    「我說過別碰我了,千春!」


    「……抱歉,我想試試看。放電症患者的……」


    千春的視線貫穿夕菜。


    「反應果然很快。」


    夕菜雙腳凍結,千春臉頰浮現深深的笑。


    「和茜一樣……這麽說會失禮嗎?」


    我掩藏不住動搖。連她自己都知道,現在表情非常僵硬。


    身旁的千春吐吐舌頭。


    「抱歉,有川同學。其實我知道,你是放電症患者……你覺得下可思議?唉,我們學校也發生過下少事。」


    千春說出意味深長的台詞,微微收起笑容從夕菜身上轉開視線。


    腳踏車的車輪聲,在兩人之間喀啦作響。前方的坡道很陡,不時吹來的春風輕柔搖曳著兩人發絲。


    ——夕菜先打破沉默。


    「……先問個問題。你知道我的體質,一碰到我就會觸電吧。」


    「嗯。」


    「那你為什麽會用放電症患者這詞匯?」


    夕菜的口氣夾雜一絲怯色,好久沒和別人提起這字眼了。


    「『放電症患者』是專門用語。即便知道我有會放電的異常體質,一般人應該不會使用這用語才對。」


    夕菜提出合理的質問。


    放電症患者一詞在社會上毫無知名度。或許是放電症的發病機率極低,又或者是患者年過二十之後症狀將漸漸痊愈,醫學上也還沒認定為正式的疾病。再說,連放電症患者一詞都隻是少數人使用的俗稱,她常常隻被當成會放電的怪人。


    至少,那不是一介學生千春該有的知識。


    「對啊——」千春小聲回答。


    「順便一提,會長也知情。他當時與你握手,大概是想確認一下。」


    當夕菜表情凍結,千春浮現有點壞心眼的笑容。


    「啊,但他或許真的愛上你羅。」


    「這、這麽說來,難道那笨蛋明知道我的狀況還蓄意觸電?」


    「多半是。當時你不是很不願意跟會長握手嗎?他大概因此靈光一閃或什麽的。而且你應該知道,靠近放電症患者……」


    千春從口袋裏掏出圓形指南針,n極今天也精神奕奕地指向東方。


    「會打亂磁場,馬上就能分辨出來。昨天你來到班上時,其實我也發現了。所以,才想和你普通地聊聊。」


    千春聳了聳肩,然後說道:


    「結果你突然找我吵架。」


    「嗚!」夕菜不知如何反應。


    「你昨天的態度太糟了。即使知道你在撒謊,我還是動了氣。」


    「……說、說得也是,我是有點太過火了。」


    夕菜小聲回答,事到如今再說謊也無濟於事。


    「唉,我找你搭話時也很緊張,太意氣用事了點。」


    千春也吐吐舌頭。小惡魔般的舉動,與她可愛的長相很配。


    「讓我們把昨天的爭執一筆勾銷吧。話說回來,你昨天的自我介紹全是謊話吧。其實你應該很想交朋友吧?」


    「誰、誰需要那種玩意兒啊。別接近我!」


    麵對千春壞心眼的笑,夕菜沒自信地回嘴。她異常親近、令人充滿討厭預感的言行,讓夕菜加快腳步。千春依然高高興興地跟了上來。


    「怎麽說,有川同學……」


    她在能望見學校正門時開口說道:


    「其實很害羞?」


    「什、你、你在找碴嗎!」


    「是嗎?這推測應該是一針見血——」


    夕菜踩著踏板,一口氣站上去。啊!千春喊出聲時,她的腳踏車已衝過坡道。


    她將怒氣發泄在踏板上,一股作氣爬上坡。


    真火大。明明知道那麽多,千春卻還想跟她有所牽扯。


    夕菜像踩油門般睬下踏板,騎車穿越正門。她把腳踏車直接塞進停車場,行經無人的走廊前往教室。


    試著想想,千春也會立刻抵達教室,不過隻要在她來之前板起臉孔就行了。現有的時間,足以讓夕菜恢複平常的冷靜。


    夕菜一邊思考,一邊打開教室門。


    「哎呀?你來得還真早,有川……」


    她關上門,想上鎖卻找不到鎖。可惜連門閂都沒有,也找不到醫笨蛋的藥。無可奈何之餘,夕菜隻得自力堵住教室門。


    「怎麽了,有川!會長我在這裏,有什麽不方便的嗎?」


    「我對你的存在感到不滿,笨蛋!」


    「如此全麵否定我的一切,真讓人悲傷!有川,你不認為人應該更加互相按納嗎?如此一來,世界將更加和平!」


    「那你快點消失,別打亂我的寧靜!話說回來,你為什麽坐我的位置啊?可惡!」


    她無法往門把上順利使力。也許是受動搖


    影響,也許是力氣差距,教室門立刻被擠開,從中露出末長令人火大的笑容。


    「不行啊,有川。你不覺得你應該跟大家更友善相處嗎?」


    「誰會去做啊,笨蛋。我是放電症患者,既然知道就別接近我!」


    「嗯,你果然害怕弄傷我?」


    「那是當然。」


    「不過,難道真的沒有其他的理由嗎?」


    夕菜咬住下唇。這家夥總是說些觸人痛處的話。明明言行舉止很可笑,卻不時剌人夕菜的、心。


    所以,她才煩躁不堪。


    「就算你是放電症患者也不必擔心!由於種種原因,電擊對我的傷害減半。」


    「別講活像電視遊戲裏的台詞。」


    「嗯,而且,隻要戴著橡膠手套就沒問題。」


    「你這家夥,聽聽別人說話!」


    「我拒絕!誰叫我很任性!」


    末長完全不理會夕菜的發言,不知不覺間戴上橡膠手套,牢牢握住她的雙手。


    「我、我叫你別碰我啊!」


    「身體接觸是溝通的方式之一喔,有川!總之,先到我們學生會辦公室慢慢聊吧。」


    令人毛骨悚然的靜電竄過夕菜背脊。


    「給我差不多一點,真的打飛你喔!」


    「畏懼隻會故步自封!你應該也發現,你有過於膽小的傾向。如果再開放一點……」


    「別開玩笑了!」


    夕菜理智斷了線。她覺得醫治這笨蛋的藥唯有武力了,再讓他為所欲為下去——她一定會後悔。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粒膠囊放進嘴裏,握緊拳頭。體內的電壓隨藥力下降,但剩餘的電擊仍在掌心進開。夕菜喵準打飛對手也絕不會造成影響的部位,以銳利的眼神瞪著他。


    夕菜的氣息忽然變化,讓末長嚇了一跳。


    「嗚,等、等一下,有川!你想幹什麽……」


    「我叫你……別碰我,笨蛋!」


    她對準未長下巴大幅揮起右拳,用調整過感力的強烈下勾拳一拳擊倒,傳出悶響的效果音。末長的身體一瞬間浮上半空,掃倒旁邊的椅子癱軟下來。


    桌椅倒地聲在寂靜的教室內回響。


    「……笨蛋。」


    夕菜俯望末長呢喃,按著發揮漂亮揮擊的右手。


    「給我記清楚,我……我再也不想害任何人受傷。所以別接近我,混帳東西!」


    隻留下這句話,她轉身走向走廊。


    真無聊,我本身也很無聊。麵對這種變態,居然流露感情——


    「哎呀,有川同學一太早就活力十足呢。」


    聽到旁邊傳來的話聲,夕菜肩膀一顫回過頭。苗條又充滿成熟魅力的長峰老師,不知不覺間已站在那裏。


    「你又做了什麽?」


    她散發出不像老師的妖豔氣氛,悄悄接近夕菜。夕菜像頭狂犬般回以感嚇,立刻轉過身。


    「……沒什麽,隻是差點被人襲擊,所以才揍了他。」


    「哎呀,對方該不會是會長?女孩子就是要有點霸氣才迷人,碰到任性的男人就該好好教訓他喔。」


    「我有同感。很抱歉,我引起騷動了。」


    夕菜難得輕鬆地回答後,邁開步伐。


    背後仿佛傳來長峰老師的歎息。


    到底是怎麽回事?夕菜問自己。


    她一大早到校,就是不想碰見那夥人。然而從清晨開始,他們就像計算好似的一一找上她。千春、末長還有長峰老師都沒理由一大早前來教室。


    他們簡直像是特地來見夕菜的——


    「……這……」


    她輕聲呢喃。


    不是巧合,而是刻意安排的。


    他們計劃性地持續接觸身為放電症患者的她。


    為什麽?


    ◆


    「嗯……剛才那一拳真不錯。」


    末長起身時,發現眼前有一位漂亮的大姊姊。她長發搖曳,穿著春季罩衫。女性一手插腰,以白眼瞪著末長。


    「搗蛋鬼,你又欺負有川同學了?」


    「嗚,長峰老師。你誤會了,我隻是想貼近她而已。」


    「有川同學都快哭出來了。」


    聽到老師的話,末長忽然挑起眉毛,帶著一絲苦澀揚起嘴角。


    「我的確做得有點過頭。不過,她隻是還不習慣而已。請你放心,長峰老師。我一定會溫暖地緊緊擁抱她!能順便接吻的話……」


    「會長。」


    長峰老師冷冷地打斷末長的話。


    「依照我個人意見,你再冷靜一點如何?」


    末長的臉頰微微一動,伶俐的眼眸出現色彩,臉上浮現冷靜神情。


    「……這麽說來,我看來果然很焦慮嗎?長峰老師。」


    「嗯,非常嚴重。」


    她長長的黑發乘風輕輕搖晃,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你拚命替有川同學設想。不過,你未免焦慮過度了吧?無論做什麽事都有先後順序,步調放慢一點吧。你有點失控了,平常的冷靜到何處去了?」


    聽完長峰老師的話語,末長點點頭起身。


    「可是老師,我認為有川看似莽撞,其實是會鑽牛角尖的類型。」


    他從鋪著亞麻油地氈的地板上爬起來,直視長峰老師,那銳利如刀的眼神沒在夕菜麵前出現過。


    「當我們有動作時有川會敏銳地回應,但隻要我們不主動,她就毫無反應。雖然她不想與人接觸是原因之一……但如此看來,她可能像從前的南茜一樣遭到孤立。」


    「……你害怕這一點?」


    「我再也不想碰到第二次。我多少有自覺,自己無法控製感情,但我還是想繼續跟她互動。該怎麽說呢……我有點心神不寧。」


    末長的眼眸滲出黝暗的色澤。理應無風的教室內,微微流動著沉澱的空氣。長峰老師一手撥開頭發,仿佛要拂去那道風。


    「唉,我明白你的心情,會長。但是,不可以太強人所難喔?你要更溫柔地對待女孩子。否則還沒帶她上床之前,就會先惹人厭羅?」


    「……可是,不強硬點很難與有川接觸啊。」


    「她是個麻煩的孩子。但隻要你好好展現誠意跟她交談,應該會抓到訣竅才是?她也不會對抱著好感接近的人太冷酷吧。」


    「她對我很冷酷啊。」


    「那是演技啦。」


    長峰老師堂堂斷言。


    「真的討厭你的話,她才下會說那種話,隻會麵對搭訕也視若無睹。你應該早巳發覺這一點了吧?有川同學隻不過講話難聽,人並不壞。明明多花一點時間也無妨啊。」


    老師微笑著說。末長托住下巴,為難地注視天花板。


    「……嗯,說不定我真的太焦慮了點。謝謝你的建議,長峰老師。」


    「加油,會長,我也十分期待。還有……」


    她望著無人的教室,視線掃向後門。


    「在那邊偷聽的淺草同學也一樣。」


    後門後方的影子微微一晃。


    「那就拜托你們了。老師今天有點雜事,沒空注意有川同學。」


    「老師有什麽事,是要去約會嗎?」


    「我不會在上班時約會的,是跟有川同學的雙親打招呼。校長很生氣,要我解釋為何讓放電症患者入學。」


    呼——長峰老師歎口氣轉轉脖子,搖曳著一頭長發打開教室門離去。


    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後,末長的表情再度放鬆。


    「無論什麽時代,女孩子都很複雜啊,千春!這是指會長我欠缺男性魅力嗎?」


    「……我想


    會長在別的意義上,是很有魅力的。」


    格外缺乏自信的回答自門板後傳來。


    ◆


    衝上樓梯,打開通往屋頂的門,讓天空充塞視野之後,夕菜煩躁地板好門。她靠著門坐下來,目光投向天空。晴空對她的煩惱一無所知,一如往常地充滿光輝。


    「……可惡!」


    夕菜咂舌。昨天開始狀況一直如此,奇妙的煩躁在她體內荒腔走板地演奏,最後總是會想起笨蛋會長與千春的臉。


    無論夕菜再怎麽呐喊,依然會有大剌剌接近過來的怪人:愛管閑事的千春、笨蛋會長,一碰到事情便登場的怪人們。


    ——其實,你害伯直率地交心的人吧?


    末長的聲音閃過腦海,夕菜搖搖頭。不可能,她叱喝自己。


    放電症患者的力量會傷害他人。她的確害怕這一點。然而,「畏懼」自己傷害他人,與他口中的「害怕」之間,似乎有某種決定性的差異。他所說的「害怕」,是夕菜不可接觸之物。未知、異質、模糊不清,是有川夕菜有生以來最害怕的東西。


    總是害得她被排斥在外的東西。


    夕菜再度搖頭。我隻是思緒無法統整,暫時陷入震驚狀態而已。她重新解釋,繼續仰望平常的藍天。


    「嗯,你好像相當困擾啊,有川夕菜。」


    一道眯細的冷冷目光,從門的上方探頭注視夕菜。


    「你、你你……幹什麽?你叫一林吧。」


    她發出不成聲的悲鳴,但慌忙搗住嘴巴瞪著對方。


    一林微微吊起嘴角,浮現諷刺的笑容,對夕菜遲來的演技投以冷笑。一林坐在比屋頂高出一截的水塔上,眯起眼睛愉快地俯視她。


    夕菜也恢複平時的表情,瞪視一林。


    「你在這裏幹什麽?」


    「這是個好問題……你似乎不知道,但早上在屋頂看書是我的例行公事。先不提冬季或夏季,我喜歡於初春在此讀書。此外,有人拜托我監視這裏。」


    「監視?」


    「這裏是神聖之地。」


    夕菜環顧屋頂。重新一看,屬於自由空間的屋頂周遭,不知為何圍著特別高的柵欄。那堅固的柵欄,即使她身高增加三倍也未必摸得到頂。


    屋頂一角放著白色的花束。


    「你在煩惱什麽啊,有川?在我看來,問題好像很嚴重。」


    「與你無關。」


    「和會長有關嗎?」


    一林的猜測正中紅心,夕菜的臉皺成一團。


    「你的反應真好懂,真可愛啊。」


    「——我才不可愛,別和千春說同樣的話。」


    「嗯,剛見麵時我就想過,你有過於貶低自己的傾向。不論你怎麽說,決定你可不可愛是周遭眾人的自由,還有我的喜好。雖然我偏好長峰老師那種美麗的大姊姊,你不在範圍之內。順便一提,會長比較喜歡蘿莉係,和你的類型……」


    「喂。」


    夕菜開口,仰望一林。


    「讓我問個問題。反正你也知道我是放電症患者吧……我打從一開始就表明過別靠近我,為何每個人都來找碴?」


    「不是因為大家喜歡你嗎?」


    「別人都說不願意還貼上來的變態,像這樣一個接一個冒出來誰受得了!千春也好、會長也好、你也好!這所學校瘋了!」


    夕菜的呐喊讓一林眯起雙眼,眼眸宛如猛禽。


    「喔,你倒是很清楚嘛,有川。」


    他佩服地點點頭,輕輕躍至夕菜麵前轉身。偏長的發梢晃動,一林以冷冷的視線俯瞰她的身軀。


    「這所學校瘋了——這的確是正確答案。你應該也發現,這裏對放電症患者異常敏感。」


    「……放電症患者有什麽問題嗎?除了這棘手的力量之外。」


    麵對她的問題,一林諷刺地笑了。他悄悄舉起右手指向屋頂一角。


    「是精神創傷。」


    他的指尖對著剛才的白色花束。


    除了這句話,一林沒多作說明。


    「你可以別說會長太多壞話嗎?有川。畢竟他是損壞得最嚴重的人。」


    「這我一看就知道,那笨蛋……」


    「我不是那個意思。在你眼中看來或許如此,但會長以他的方式拚命想吸引你,盡管目前有點失控。」


    「……真蠢。」


    「是嗎?我看你也不是完全不心動吧?你臉上寫得很清楚喔。」


    「不對!」


    夕菜突然別開視線,彷佛聽見一林暗笑。


    「他人踏進自己保持的距離,真有那麽可怕?」


    「——!」


    他辛辣的發言,令夕菜握起拳頭。


    激烈的火花在她手裏輕輕蹦跳。


    「我下像千春和會長一樣溫柔,就說得直接點——你害怕身為放電症患者的你遭人碰觸。這可說是正確的態度,但你同時超乎必要程度地推開別人;你害怕有人觸及你的心事。」


    「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有所自覺吧?隻要你想,放電症患者也能夠交朋友喔?」


    「沒那個必要。」


    「因為你是放電症患者?或者,你害怕身為放電症患者而遭朋友背叛?答案究竟是哪一個?」


    一林眯起眼睛,露出受惡意籠罩的笑顏。


    「算了,接下來交給會長和千春吧。他們兩個是最放不下的人,我也不便千涉太多。他們本人遲早會告訴你。」


    留下這番話後,一林快步離開屋頂。


    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後,夕菜懊惱王極地低語。


    「這所學校……到底是怎樣?」


    她一握拳,掌心又散落出小小的火花。


    ◆


    有川夕菜的母親——有川久惠於中午十二點過後造訪校長室。校長的門一打開,淹嶋校長和宮田主任交換目光。關於今後該如何判斷有川,主任和校長的意見依然分歧。


    久惠在長峰老師帶領下一同走進來,是位豐滿的女性。她略圓的臉頰配上柔和的笑容,具備母親應有的沉穩氣質,給人的印象正好與有川夕菜相反。


    她微微鞠躬,從正麵注視校長。


    好一雙柔和的眼眸——淹嶋校長不經意地產生感想。


    「初次見麵,有川太太。我是花音高中校長淹嶋。」


    「我叫有川久惠,小女承蒙諸位關照。」


    校長也站起身,輕輕點頭致意。


    「不好意思,突然請你到學校,但我們必須問一些有關令嬡的問題,才麻煩你百忙中抽空過來。」


    「是的,我想校方總有一天會找我來的。」


    校長輕輕伸手,請她到眼前的沙發就坐。「失禮了。」久惠回應,緩緩地坐下來。雨人交談了兩、三句話,簡單地打完招呼,


    「那麽,這次找我來的原因是?」


    久惠立刻切人正題。校長世端正表情,顯得一臉嚴肅。


    「事實上,關於令嬡……」


    「……對夕菜來說,還是太難了嗎?」


    聽久惠搶先開口,校長淡淡歎口氣。


    他輕咬嘴唇,重新直視久惠。


    「有川太太或許已經聽說,令嬡昨天的自我介縉已鬧得全校皆知。」


    「……我還不清楚,但我想,她的表現應該不成體統吧。」


    「詳情請之後再問她本人。還有你應該清楚,她是放電症患者。」


    「這才是主題吧。」


    「連一句話也沒通知我們,就讓抱著問題的學生人學,會造成校方的困擾。」


    麵對校長的話,久惠微微點頭後回答。


    「是


    的,這一點我必須道歉……在回答之餘還這麽問或許很卑鄙,我若告知夕菜是放電症患者,學校還會準許她入學嗎?」


    校長皺起眉頭、神情一歪,立刻察覺自己的失態,隨即放鬆表情。


    久惠從他瞬間流露的表情看出答案,悄悄低頭。


    「本來孩子有這種病情,理應先和學校老師商量。但我卻讓她用欺騙的方式入學,我在此向各位道歉,非常抱歉。」


    久惠再度深深低下頭,看得淹嶋校長表情扭曲。


    她是明知故犯。萬一校方事前聽過放電症患者的說明,絕不會讓有川入學,她明知校方的態度,還蓄意毫無說明地讓有川轉學。


    若不采用這種手段,有川無法正常就讀任何高中——


    校長理解之後,再度確認。


    「不采用這種手段,屬於特殊存在的放電症患者就無法上學對嗎?」


    「是的。」


    她已有所覺悟——校長從久惠的態度如此判斷。一旁的主任看到後開口。


    「校長,有川太太是有所覺悟才這麽做的,還是先觀察——」


    「住口」


    校長一喝,用力抿緊嘴唇。


    淹嶋校長也理解她的心情。想設法讓女兒就讀正常的高中,幾乎是全國母親共通的心願。


    然而,理解和接納是雨回事。


    「有川太太,我了解你的心情。很遺憾的是,我們花音高中發生過一些複雜的往事,那與放電症患者有關。」


    聽到校長的話,站在旁邊的主任微微垂下眼眸。


    「當然,普通高中同樣難以接受放電症患者,但本校有更加棘手的理由。那是無法接受放—電症患者的特殊理由。」


    「……請問理由是?」


    「你可聽說過,去年一名叫南茜的學生引發的事件?新聞應該也報導了那件高中生自殺案。」


    一絲陰影堵住了從窗簾縫隙射人的陽光。


    久惠什麽也沒回答,默默地睜著微亮的眼瞳。


    「南茜是個非常文靜、守規矩的學生。」


    這話題有些沉重——校長先做個開場白。


    「去年年底,她突然把去年擔任校長的安部老師推下樓梯,害他受到需休養兩個月才能康複的重傷。根據目擊現場的其他學生表示——南茜推倒安部校長俊,似乎逃離現場。聽說事情經過後,老師們認為這是起明顯的暴力事件,質問南茜。最終鬧上警局,南茜自首了。」


    校長靜靜閉起眼睛,一旁的主任也一樣。


    「聽說狀況雖然慌亂,處理上卻進行得很順利。事故的應對、連絡警方……這一切,或許反倒將她逼上絕境。最後到了隔天,南茜從學校屋頂眺樓自殺——以上是事件的概要。」


    他們的動作,宛如默禱。


    「她平常雖然文靜,卻是會為了一點變化突然失去理智的年輕人代表。這次她也是出於某種理由街動地撞飛安部校長,因為遭警察逼問而衝動自殺,或是受到罪惡厭折磨——這是警方的推論:不過,媒體似乎做了許多負麵的憶測。」


    校長以冷冷的眼神低語。他輕輕晃動肩膀,放鬆力道。


    「事後調查時才發現,南茜是放電症患者。」


    校長室角落擺著小小的指南針,n極準確指出北方。


    「去年年底,南茜恐怕也很小心,放電症患者的性質仍使前校長受了重傷。其實不是她故意推安部老師下樓,而是安部老師拉住快跌落樓梯的茜,才受到重傷。我從住院的前校長口中聽到這番話,已是茜自殺之後。」


    「……是啊。有一個得放電症的女兒,我很清楚那種意外。她應該不是故意的。」


    久惠輕輕點頭。


    「有人能夠理解,我也很高興……茜和安部老師十分親近,她對傷害老師的事實後悔萬分。不隻如此,她還必須麵對警察——教師方麵也忙著調查事件蓋要,完全沒顧及南茜的心理狀態。種種疏失造就了這起悲劇。」


    在靜靜回答的校長身旁,主任低聲呢喃。


    雖然有一個人能夠關心她……


    校長故意當成沒聽見,接著往下說:


    「『我不在乎自首。可是萬一我害警察受傷,萬一給這所學校的人添麻煩……我無法再承受更多。——我們判斷,茜自殺的原因是自責過度。不過,這是根據她當時班導長峰老師的發言,加上推測得出的結論。誰也不知道人心的真相。」


    「……沒錯。」


    久惠浮現嚴肅的神情,也閉上了眼睛。


    「雖然我從今年才到花音高中上任,也算理解放電症患者的苦衷。主任和長峰老師也一再勸我。」


    校長話聲一頓,重新從正麵注視久惠。


    「我的結論是——我絕不想重蹈覆轍。我不會讓這所學校出現自殺者或傷患。」


    「所以可能的話,你們想趕走身為放電症患者的夕菜?」


    「非常抱歉,答案正是如此。」


    校長和久惠的視線在桌上交錯。


    「為了防患未然與顧及學生的安全,希望令嬡主動退學。」


    「——校長。」


    校長無言地瞪著插嘴的宮田主任,再度望向久惠。


    「當然,我不認為這是最好的判斷,也不想舍棄學生,但這麽做是最安全的。我有義務保護這所高中。既然有川太太清楚放電症患者的危險性,請了解你的期望與我的目的相反。」


    校長往前探出身子。


    「此外,我個人認為——放電症這種體質,再怎麽想都不適合學校這種共同生活。」


    沙發上的久惠輕輕握拳。


    校長也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卻繼續道:


    「身為數育人士,我的發言或許是錯誤的。本來,校方應該接納像她一樣有特殊體質的人。然而,既然放電症患者有傷及他人的危險性,事情就無法簡單了事。有川和其他學生,在我眼中同樣是一個學生。我不能隻為了她一人,讓其他學生與老師暴露於危險中……因此,我恐怕會動用強硬手段請她離開。這是我目前的想法。」


    校長語畢,輕輕歎口氣。他沒有別開目光,始終看著久惠。


    當然,如果久惠拒絕讓有川主動退學,有川依舊是本校的學生。校長的權限沒有大到可讓無任何過失的學生強製退學。


    不過萬一發生什麽事件,無論規模大小,校長都會以此為理由要有川退學,將她與學校完全切割——這就是他想傳達給久惠的話。


    至於做法是否正確,另當別論。


    聽到校長的話,久惠一度垂下眼眸,考慮一會兒之後緩緩頷首,抬起頭來。


    「……辟於先前茜同學的事件,我想問個問題。自她引發事故以來,校內有多少人知道放電症患者的存在?」


    「老師幾乎都知情,學生則限於一小部分,和她親近的同學、找她麻煩的……唉,俗稱的不良學生吃過苦頭。但整體而論幾乎沒傳開,不如說,大多數人都不相信。」


    「這樣嗎?」


    她低聲回答。校長察覺久惠的意圖,輕輕歎息。


    她正在刺探,她想知道這所學校接納放電症患者的程度有多高。


    「就現實對應上,學校很難接受放電症患者的存在。即便學到放電症的知識,也不知道精神麵上會對學生們造成怎樣的影響,也不是所有學生都那麽懂事。有川太太世能諒解吧。」


    非常遺憾——校長在心中補充一句。一旁的主任再度開口:


    「雖然如此,我們豈非仍應追求身為教師的理想?」


    校長的視線調回正麵,久惠疊起雙手,目光落在地板上,仿佛陷入沉思。她皺起眉頭,好像認真


    地思考著什麽。


    校長室桌角的指南針好像受到什麽東西吸引般傾斜,宛如刻劃時間般晃動軸心。


    下久之後,久惠下定決心拾起頭。


    「……我有一件事想告訴各位。」


    她沉穩的表情,屬於深愛女兒的母親。


    「今天早上夕菜去上學時,對天音說了句,『我出門了』。她妹妹高興萬分,告訴我姊姊很怪,明明要去學校卻說『我出門了』,難得地氣得麵紅耳赤,看來好像很期待。過去從沒發生過類似的狀況。」


    主任歪歪頭。


    「夕菜正值反抗期,還沒有自覺……不過她從前出門上學時很少打招呼,隻有今天卻開了口。天音也發現,夕菜好像很喜歡這所高中的某個人。頑固又笨拙的夕菜,喜歡上什麽人了。我想,那多半是無意識下的反應。」


    「……真值得高興。」


    主任反射性地脫口而出。


    校長瞪了他一眼後,久惠再度露出笑容。


    「我也這麽覺得,主任。對我來說,如果夕菜本人中意的話,我希望她能留在這所高中。」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我方才說過,問題涉及其他學生的安全——」


    校長坦率的忠告半途中斷,仿佛被久惠無言的壓迫感壓倒。


    她從方才的沉穩笑容,轉而露出真摯的認真神情。


    「校長,其實入學之前,我個人調查過茜同學的事件。」


    「……調查過?」


    校長微微挑起眉頭。


    「你是指她身為放電症患者一事?」


    「是的,打從一開始正電視上看見報導時,我便靈光一閃。於是,我試著以一己之力調查茜同學……最後,我也見過了前校長。順便一提,夕菜對此事一無所知,全都是我私下進行的。」


    麵對久惠的態度,冷汗流過校長背部。


    「……原來如此。這表示你知道放電症患者和本校的關係,卻依然讓令嬡入學?」


    「是的。」


    「——為什麽?」


    校長的問題,讓久惠首度緩頰。


    「的確,我也認為打聽到的事件十分難過。不過……」


    她突然望向擺在校長室角落的指南針。


    「我聽前校長提起,茜同學本身很喜歡這所高中。他告訴我,若沒有那場不幸的事故。她應該能過普通的生活。聽到這句話,我決定讓夕菜轉學過來……讓她待在即使隻有一段時間,卻也接納了茜這位放電症患者、也經曆過放電症相關事件的學生身邊。隻要有人理解放電症是什麽,夕菜就有過著普通的高中生活的—絲可能性。」


    一口氣說完後,久惠再度歎息。她的樣子多少散發出緊張感,仿佛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關鍵。


    「剛才校長表示,這所學校有難以接受放電症患者的理由。我認為這是一個事實。然而,花音高中,同時不也是環境最容易接受放電症患者的高中嗎?或許可能性的確很小。不過拜托各位,是否能讓我的女兒……賭上這小小的可能性?」


    久惠祈願般的話語,讓校長的臉龐蒙上陰影。他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真的就此拋棄有川也無所謂嗎?


    校長垂下眼眸,突然望向桌上的指南針。這時,紅色的n極突然轉向久惠,校長微微瞪大雙眼。


    久惠的發梢進出小小的火花。


    ◆


    午休的鍾聲響起。


    夕菜再度走上屋頂,她一手拿著妹妹親手做的便當,以訝異的眼神懷疑地看著周遭。沒看一見一林的影子,總不會躲在牆壁裏吧。


    她確認完畢後鬆了口氣,坐在高度超過兩公尺的柵欄旁。


    「咦,有川同學。那是親手做的便當嗎?」


    千春冒了出來。「咿!」夕菜驚叫一聲往後退。


    「你……你從哪邊出現的?」


    「秘密。」


    千春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啊,隻要不接觸放電症患者,就不會有事了吧?」


    她如此回答後,毫不客氣地坐到夕菜身旁。夕菜反射性池繃緊臉龐,千春卻喜孜孜地在旁邊吃起午餐。


    夕菜搔搔頭,發絲間連續進出火花。


    真難應付。千春坦然坐到放電症患者旁邊的態度,是她不曾麵對過的眶離。很有可能不小心碰到她,好可怕。


    夕菜考慮了一下,擺出每天練習時最恐怖的怒容瞪著千春。


    「千春,你不怕我嗎?我可是放電症患者喔。」


    「不過,隻要沒接觸你,就很安全啊。」


    「……是、是這樣沒錯啦。」


    夕菜表情放緩,無可奈何地吃起便當。心愛妹妹親手做的便當今天不知為何特別費工夫,連熱狗都切成章魚狀。


    寬闊的藍天伸展開來,時間淡淡流逝。


    一旁的千春羨慕地注視她的便當,咬著波蘿麵包。她叼著利樂包柳橙汁,眼神不時飄向旁邊的便當。千春的雙眼眯了起來,閃閃發亮的眼神宛如小貓。


    她有時牢牢地盯著章魚熱狗,有時視線又飄向旁邊的煎蛋卷。她又咬了口波蘿麵包,視線隨之瞄向章魚熱狗上。


    夕菜大大歎口氣。


    「想要我分你一點就說啊。」


    「有川同學真厲害!能理解我充滿波蘿麵包的人生的可悲之處,真是太厭激了。」


    她像貓一樣高興地回答。夕菜隻得夾起最喜歡的章魚熱拘,放到千春手上。


    夕菜傳遞時抓不好距離鹹,指尖微微發抖。


    千春笑著一口吃掉手掌上的章魚熱狗。真希望她能細細品味。


    「好吃。」


    「既然東西吃完,就快點回去。」


    「嗯,你又馬上趕人了。這樣詩人不太好喔,像茜就不會這樣。」


    「茜是誰?」


    「我去年過世的朋友,也是放電症患者。」


    夕菜輕輕揚起眉梢。


    這時,千春的視線突然望向鐵柵欄旁的白花。


    「原來如此。」


    夕菜繼續吃便當,喃喃低語。


    她隱約有所察覺。千春也好、末長也罷,雙方都極為清楚放電症患者的相關知識。如果他們曾認識放電症患者,那就說得通了。說起來,千春對放電症患者熟知的態度、末長突然從口袋掏出橡膠手套也是這個原因吧。


    千春眺望天空,悄然開口:


    「去年,有個叫南茜的女孩和我同班,我……曾以為我是她的朋友。」


    夕菜突然回想起一林口中「神聖之地」的意義。


    「茜可愛又文靜,跟誰都相處得很好。她的成績優秀,待人處事也周到,什麽都會。」


    千春如此說明。即使在晴朗的太陽下,她的臉龐看來也格外陰暗。


    「雖然這話由自己來說怪怪的,不過我性格好強、喜歡談天說地,再加上一年級也當班長,經常和茜聊天。話題從普通的考試到男友都有,算是普通朋友吧。茜很文靜,總是有點疏離,不過很愛說話。」


    千春咬住柳橙汁的吸管喝一口,然後放開,笑了一下。


    「那是在什麽時候?有一回碰巧兩人獨處,茜提過一次放電症患者的事。她非常認真地注視我的眼睛,挑我們獨處時告訴我。『我平常說自己有潔癬症是謊話,其實別人一碰到我就會觸電。聊天沒關係,但不要太靠近我,拜托你』。」


    千春又把吸管送到嘴邊。


    「聽到這番話,你猜我怎麽回答?」


    她用自虐的口氣問,咬扁吸管尖端。


    「我以為她在講笑話,笑著說。好蠢喔,哪有這種事……」


    隨著千春的咬牙


    聲,吸管前端逐漸碾平。


    「結果茜也笑著回答『我開玩笑的。』可是,當時她的笑容下對勁……以茜的表現來說,那是個失敗的玩笑。」


    她依然麵帶笑容,活像要磨爛嘴裏叼的東西般一次又一次地咬牙切齒。


    「從此以後,我和茜繼續打交道,但交情一直隻限於表麵。直到她推校長下樓為止。」


    千春抓著柳橙汁三角利樂包的手突然握緊,徹微發抖。


    「我和會長碰巧目擊到現場,看起來真的很像茜推校長下樓後逃走。因此我照實告訴老師,以為比起隱瞞,吐露真相對她更有幫助……但因為我說了,茜才不得不向警察投案。」


    夕菜頭頂的太陽一瞬被雲層覆蓋,陰影籠罩兩人。


    「我不知道。當時我不知道什麽放電症,也不明白摔下樓梯的其實是茜,校長想救她才會觸電。我以為是茜不對,才會說成那樣……」


    雲層迅速竄過兩人上空,陽光再度照耀夕菜。


    「我真是個大騙子。我明明知道,明明聽她說過的。」


    千春依然被陰影籠罩。


    夕菜蓋起便當,包上餐巾,將便當盒拿回手邊珍惜地抱好。


    「不必再往下說了,我不想挖出別人的舊傷來聽。」


    夕菜含蓄地製止夕菜如自言自語般的自我折磨,


    「你沒必要再說下去。」


    「……抱歉。」


    「沒關係。」


    夕菜閉上眼睛歎口氣。


    碰到這種時刻,如果我說得出一句安慰的話,該有多好?


    「你們之所以關心我……關心放電症患者,是為了避免又有人自殺?」


    「……就是如此,所以大家都很拚命,我、老師們、一林學長還有會長都一樣。」


    擠出微笑的千春臉孔扭曲,像是把名為「笑容」的零件硬是栓在臉上似地。


    「有川同學會轉入這所學校,真的好巧。罹患放電症的人數十分稀少對吧?會長說他拚命做了許多調查,也告訴過我這件事。」


    「大概吧。除了家人以外,我也沒見過其他患者。」


    「說得也對。所以,我能遇見有川同學是很驚人的巧合,雖然這講法可能不太好……驚人的巧合就在我們麵前,大家才能全力以赴,心想,這次一定要拯救放電症患者。我們——不希望你像茜一樣自殺。」


    「……這樣嗎?」


    夕菜小聲回答後低下頭。


    風吹動她的發梢。


    她理解千春的心情。他們想拯救對方,想再次改正當時的過錯。


    ——可是對夕菜來說,隻是多管閑事。


    「不過千春,我說句真心話,我真的不想來上學。」


    和放電症患者……和有川夕菜扯上關係的人都會受傷。像雙腳終生無法行走的他們,她還會奪走其他人的未來。


    因此她才害怕,才畏懼與人接觸。


    她不可能有其他理由——害怕和人接觸。


    ◆


    「會長,你在鬧什麽別扭?」


    一林問伸長雙腳的末長。


    末長托著下巴,擺出雕像「沉思」的姿勢。


    「一林,你認為我該如何麵對有川?長峰老師勸我別用強硬的手法,話雖如此,老實說


    「我想跟你當朋友。她應該不會接受。」


    「嗯,有川似乎是有些討厭男性,很難應付。但無論如何,你最好先針對之前的失禮道歉吧。」


    「然後呢?」


    聽到他的求助,一林回以諷刺的笑容。


    「先隨你的意思去做如何,會長?稍微衝過頭也無所謂,隻要能讓她感受到你的真心誠意就沒問題。」


    「……嗯——」


    「隻要別忘記重點,你就會成功的。」


    「重點?」


    「好好注視有川夕菜,對待她……嗯,目前貫徹你的風格就行了。那是你的優點,也是缺點。反正鑽牛角尖也沒益處。」


    一林的台詞,令末長解開「沉思」姿勢起身。


    「嗯,仔細想想,你說得完全沒錯!不愧是吾友。我這就動身!」


    「沒錯,這才是我們的末長會長。」


    ◆


    夕菜終於理解,屋頂上的高聳柵欄是用來防範自殺的。


    「……你不想來上學?」


    「當然啊。如果是自願來上學的,就不會把話說得那麽難聽了。」


    聽到她的話,千春皺起眉頭。


    茜說過她喜歡學校……但一般的放電症患者卻正好相反嗎?咦?那有川同學為什麽要來?」


    這問題讓夕菜別開頭。


    她雙頰泛紅地轉開視線,仿佛要向誰告白似的。


    「隻是想讀書的話,可以參加大學入學資格檢定,不用特地上高中吧?唉,我希望你來上學就是了。」


    「因為……媽媽……」


    夕菜撇開頭的角度已近乎九十度,仿佛打從心底覺得難為情。


    她轉向旁邊,用連千春都不一定聽得清楚的音量小聲地開了口:


    「媽媽叫我來上學。」


    「咦?」


    千春的聲音僵住。


    「……有川同學,你該不會有戀母情結吧?」


    「不、不行嗎?」


    聽到千春半開玩笑地問,夕菜麵紅耳赤地回答,也自知這理由很孩子氣。


    「你或許會看扁我吧。對我來說,隻有家人接納了身為放電症患者的我,所以,我才會忍—不住向她們撒嬌。」


    夕菜的話語,令千春收斂起來。


    「我總是給媽媽和妹妹天音添麻煩,天音甚至受我拖累、被同學欺負過。媽媽平常雖然沒表現出來,其實也吃了很多苦。因此,我不想害她操心。其實我很想講明不想上學,媽媽卻說不行……我也不想讓天音擔心。」


    夕菜帶著遲疑,斷斷績續地說出口。


    無人理解這份心情也無所謂。即使別人說夕菜有戀母情結或戀妹情結,她毫不在乎。對她而言,母親和天音是唯一的歸屬、能夠敞開心胸的重要家人。


    除此之外,她沒有可以卸下心防的對象。


    「都是高中生了,拿出這種理由應該很丟臉吧。」


    夕菜不想害她們擔心。就算被人嘲笑這動機很無聊也無妨。


    她就是那麽重視家人。


    「……對不起,剛才不該取笑你的。」


    千春對於夕菜的回答嚴肅地頷首。她誇張地低下頭,兩手貼在額前,一頭長發隨之微微搖曳。


    「我好糟糕,常常把人家認真的發言當成玩笑話。該說是遲鈍嗎……真是差勁透頂。」


    「無所謂。這是普通的反應,其他人也不可能配合放電症患者改變想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非常遲鈍,總是不明白別人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剛才也是,我用開玩笑的態度嘲弄你重視的事物……像茜那時候一樣。」


    「如果不是當事人的話,當然會有這種反應啊。」


    「……有川同學真冷靜。」


    「我習慣被當成怪人看待了。」


    聽到夕菜諷刺的話語,千春的頭垂得更低。


    剛剛的晴天簡直像假的一樣,空中開始出現烏雲。蔓延到遠方的烏雲,看來沉甸甸地迫近這所學校。


    傍晚或許會下雨。夕菜正這麽想著,通往屋頂的門砰然打開。


    「喔!兩位美女正相親相愛地共進午餐嗎,有川!要是我也能加入的話,就太令人高興啦!」


    夕菜眯起眼睛,煩躁地撥撥頭發站起身。


    ——媽媽,可以請你回答我嗎?要我上學


    是可以,可是,你為何要讓我就讀有變態的學校?


    ◆


    繼校長之後,主任也看到指南針的變化。


    搖動的n極尖端指出久惠。


    「有川太太,難道你也是……」


    「放電症本來就是有低機率遺傳的疾病,幸好我的小女兒沒遺傳到……」


    久惠小聲歎口氣,輕輕解開頭發。蓬鬆的發絲晃動著進散火花。


    「——我認為,這所高中可以接納放電症患者。」


    她重複剛才的台詞,口氣變得強而有力。


    「高中生活的內容當然不隻讀書,還有交朋友、運動會等種種活動,以及談戀愛。」


    她逐漸露出屬於母親的堅強表情。


    「夕菜是放電症患者,導致她極端害怕與人接觸。不過,我覺得她不能照現狀繼續下去。


    體驗普通地跟朋友聊天、增進感情,其實是有必要的……但光是想普通地上學就很難實現了,我也親身感受過很多次。隻有這一點,我秈夕菜都無法改變。」


    久惠沉重的歎息,流過校長室內。


    氣氛變得有點沉鬱,但她仍往下說:


    「然而,我像夕菜一樣生性不服輸。我想讓她就讀稍微理解放電症,有可能接納患者的學校,才讓夕菜轉學到這裏來。或許這是種徒勞的掙紮……但出乎我的預料,夕菜昨天已接受了來自別人的接觸——盡管她多少有些煩躁。」


    久惠繼續訴說的聲音,摻雜一股熱切。


    「校長,我的想法,也許是一路養大女兒的母親自私的大話。縱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夕菜就讀這所高中,這所她好不容易可能喜歡上的學校。」


    「這位太太真了不起。」久惠語畢的瞬間,主任在一旁呢喃。


    校長的頭也微微一偏,幅度僅有數公厘——他也這麽認為。


    「夕菜需要普通的高中,需要能普通交談的同齡朋友。她聖今讀過好幾所學校……但這所高中是前所未有的絕佳地點,說不定這是最後的機會。能否懇請各位——接受我家的夕菜?」


    在校長眼前,久惠再度深深低頭請願。


    指南針的晃動緩緩平息,窗簾隨著室外射來的陽光微微搖曳。


    寬敞的校長室陷入沉默,短暫的時間流逝。


    窗邊注入的陽光蒙上小小的陰影,那是來自象徵雷陣雨前兆的烏雲。日光燈的光亮,給予陰暗的室內少許照明。在燈光映照下,校長慢慢歎口氣。


    「……有川太太的心情我能明白,也想同意您的看法。不過,我有義務保護學校——!」


    「好的,我們接受。」


    主任蓋過校長的話頭,硬是插入對話。校長眯起眼睛瞪著他。


    「宮田主任。」


    「我們會設法照顧有川的。」


    主任故意不理會校長的呼喚,向久惠投以欣喜的笑容。


    「校長的意見確實有道理,不過身為學校教育者,我也有想追求的理想。聽到剛才那番話,讓我想以一介職員的身分,對有川夕菜這位學生努力看看。我說得對嗎,校長?」


    主任的話令校長產生一絲遲疑。事實上,他本身也梢有動搖。


    「可是,主任……」


    「謝謝兩位。」


    這次換成久惠用含蓄的口吻打斷校長。麵對她的致謝,宮田主任輕輕行禮伸出左手。「夕菜就拜托你們了。」——回握他的手的久惠低聲念道。接著,主任又轉向校長。


    「責任由我來扛。校長,拜托您。」


    「我也拜托您,校長。」


    「——」


    校長本來要回答什麽,卻軋然而止。


    春風吹人校長室。


    主任很滿意校長的反應,轉而看著久惠,眯起眼睛。


    「……有川太太,你剛才反射性握住我的手,這代表和放電症患者握手也不要緊嗎?」


    久惠輕輕點頭回應道:


    「是的。雖然夕菜辦不到,但我沒有問題。一過二十三歲,放電症患者的力量大都會完全受控製……應該是減弱了吧。獨自研究放電症的外子說過,思春期的荷爾蒙影響最強……」


    「有川先生是研究者嗎?』


    「是的,目前孤身在外地的研究所工作。但放電症沒有專門的研究部門,所以他的身分是遺傳工學的專家。夕菜目前服用的藥物,也是外子的朋友協助製造的。」


    「那麽,讓夕菜同學等到二十三歲不也是個方法嗎?」


    「……不,思春期的感性很重要。即使往後放電症的力量會減弱,她照現狀成長下去一定會封閉自己。目前是關鍵的時期,盡管中學時失敗過,這一次絕對要成功——這是我和外子商量後的結論。」


    「的確。」


    「而且,我也是十七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談戀愛。身為母親,我希望夕菜能在這時期交到朋友和男朋友。」


    「……初戀對象嗎?」


    「沒錯,其實我丈夫正是初戀情人。雖然骨子裏是個專情的笨蛋,但人很好喔。」


    久惠微微一笑,主任也回以笑容。


    和諧的氣氛,擴散到麵有難色的校長麵前。


    ◆


    與校長室內安穩的氣氛相反,屋頂上流動著尷尬的空氣。


    無論在走廊上或屋頂,變態就是變態。夕菜心想,這家夥即使死了也醫不好。


    「出現啦,變態。」


    當她小聲地說,末長活像擺架勢似地指過來。


    「一見麵就叫人變態啊,有川!我的確對你做過一些無禮舉動,有川!不過喊人變態也太過分了,有川!」


    「不要連呼別人的名字!」


    「這是一種愛情表現,你似乎有反應嘛,有川。」


    自以為是地說完之後,「不應該是這樣的。」末長不知為何抱住腦袋呢喃。他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是悟出了什麽道理,再度露出清爽的笑容。


    「啊!總之呢,有川,你不認為該和解了嗎?」


    「……啊?」


    他的話邏輯不通。夕菜歪歪頭,一旁的千春輕笑起來。


    末長搔搔臉頰整理頭發,不知怎地從口袋裏掏出橡膠手套戴上。


    「該怎麽說明呢!總之,地球上所有人都是朋友!啊!真是的,你不懂我想說什麽嘛!」


    「誰懂啊,笨蛋。」


    她以白眼回瞪末長,千春在旁邊悄悄開口。


    「有川同學,會長的意思是他之前太勉強你了,希望現在和好。」


    「……你是怎麽聽出這層意思的?」


    「會長一緊張說話就會胡言亂語,和你一樣不坦率。」


    夕菜聽到後點了個頭,視線轉向變態。


    她隱約能理解無法坦率的心情,因為她也是如此。


    「你明白了嗎,有川!」


    「……大致上。」


    「很好。千春,謝謝你漂亮的支援。」


    末長豎起大拇指,額頭浮現豆大的汗珠。一旁的千春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有川,我對你確實有點反應過度。我想積極地與你接觸,但看在你眼中或許跟侵略沒兩樣。我已經反省過,這一點是我不好!所以,那個……」


    末長誇張地舉起雙臂,合攏手掌。


    「對下起。我真心率直老實地向你道歉!非常抱歉,可以原諒我先前的失禮嗎?」


    他當場低下頭,在夕菜眼前呈直角九十度、深深一鞠躬。


    夕菜皺起眉頭,腳尖煩躁地敲打地麵,嘴角苦澀地扭曲。


    「開什麽玩笑,你以為這點程度的賠罪……」


    就能讓我原諒你嗎,人渣——


    「……!」


    下半句話沒說出口。夕菜不自然地歪曲嘴唇,咬緊牙關。


    「我知道了……好吧。」


    她忍不住這麽回答。


    好棘手。麵對真誠的道歉,該怎麽回答才好——


    「真的嗎,有川!」


    「……我沒有真的生氣。不過我再聲明一次,別隨便接近我。」


    夕菜回答後改變主意,覺得自己又隨意敷衍了。


    今天的她有點失控。平常不論別人說什麽她都會駁斥回去,現在卻輕易地被卸下防禦。本來的有川夕菜應該更加具排斥性又危險,沒有任何破綻可趁隙而人。


    不然的話,又會發生事故。


    可是,我卻無法對他擺出狠厲的態度。


    那明明是我的「弱點」啊。


    「是嗎?能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有川!」


    看到末長走近一步,夕菜反射性地退後。他的手已戴上從四次元口袋掏出的橡膠手套。


    前言撤回。夕菜在心中發誓時,末長宛如要讓全身沐浴陽光般展開雙臂走向她。


    「我安心了,有川!還以為你討厭我呢!從今以後,我倆的愛之路將化為更閃耀的榮耀之橋吧!一


    「哪會啊笨蛋,這是雨碼子事!你少得意忘形!」


    「你又害羞了。走吧,我會徹底貫徹自己的風格!」


    夕菜反駁的時候,橡膠手套已抓住她的手腕。


    「跟我來,有川!前往我們的學生會辦公室!」


    「我、我叫你別抓著我的手拖人走!你、你想把我拖進學牛禽辦公室,想幹汁啞!」


    「哼,那還用說嗎,有川!名叫學生會辦公室的密室裏,孤男寡女地獨處……」


    末長的台詞令夕菜麵紅耳赤,他浮現得意的笑容。一股凍結般的電流竄過她背脊。


    「開玩笑的,有川,其實是想叫你辦理成為學生會幹部的手續,這對往後比較方便。今天早上錯過機會,正要趁現在處理啊。」


    「那就別說得讓人誤會!」


    「咦?你有什麽誤會啊,有川?」


    聽到末長的話,夕菜臉頰染上紅暈。麵對她混雜害羞與種種情緒的表情,末長加深笑意。


    「像這樣一看,你真的好可愛。該怎麽說,雖然態度刺人,其實意外地純樸。」


    「——!」


    真想揍得他觸電而死——夕菜首度認真地這麽想。


    ◆


    目送末長拖著夕菜離去後,千春緩緩起身,走到柵欄邊悄悄碰觸白花。


    「有川同學似乎是個不錯的人喔。」


    「……真是的,會長與你都擔心過頭了。有川性格的確孩子氣,卻沒必要過於擔憂。」—


    一林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千春時常覺得,他是學生會最神秘的人物。盡管他的確是會長的知心好友,但他仍是最深不可測的男子。


    「孩子氣?」


    千春摸摸樸素的墓碑反問,澄澈的回答自背後響起。


    「有川不知道如何與他人保持距離,所以態度充滿攻擊性。或許應該說,她隻知道那種互動方式。」


    「……原來那性格不是天生的。」


    「說天生是天生的沒錯。茜也一樣吧?茜懂得如何掩飾她和周遭的距離,因此看來很成熟。有川藉由拒絕來保持距離,看起來像個小孩子。受其性質影響,放電症患者的心態似乎自然地偏向極端。」


    真有意思——一林喃喃點頭:「如果我再早一點發覺就好了。」


    「無論如何,有川不是會選擇自殺的家夥,這點可以安心。」


    「是嗎?」


    「她還沒笨到不明事理,畢竟自殺會害家人傷心。」


    一林的台詞讓千春發出輕笑。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偷聽的?


    「不過——我反倒擔心會長。」


    「……擔心?」


    「希望他沒把茜和有川搞混。」


    一林如此低語,輕輕歎口氣。


    ◆


    看到那位問題學生從前方被人拖來,有川久惠和主任同時眯起眼睛。對母親來說,女兒被男人拖著走可是件大事——從各方而來說都是。


    池們誇張的舉動在走廊上也很顯眼,路過的學生紛紛拋來困惑的視線。


    「……夕菜?」


    久惠的呼喚讓末長停下腳步,他身後能瞥見手被抓著的夕菜。


    她不情願。不過,大約一半是不情願、一半閑惑吧——久惠心想。


    「媽、媽媽?你怎麽跑來了!」


    夕菜臉色發白。而久惠用溫和的口氣回答:


    「哎呀,我是來和老師談談的。」


    「媽媽?難道說這位迷人的女士,是有川的母親!」


    末長睜大雙眼,突然將手舉至額邊行禮。


    「伯母,初次見麵。我是花音高中三年三班的末長誠,請叫我會長。從昨天開始,我便成了令嬡的男朋友!」


    「笨蛋!別亂說話!我一、一輩子也不需要什麽男、男男、男朋友!放開我變態!」


    「請多指教,伯母!」


    行過禮後,末長近乎直角地深深鞠躬。即使抓著掙紮的夕菜,他仍額頭冒汗地低下頭。


    久惠微微睜大眼睛,打量對方的心態。盡管她笑容柔和,卻犀利認真地看著末長。


    分析了一會兒之後,久惠終於彎起嘴角。


    「嗯,彼此彼此。請多關照我們家的夕菜。」


    「好的!有川,伯母也同意了!」


    末長再度抬頭,開始拉夕菜的手。看到女兒臉紅,對久惠而言也很新鮮。夕菜害羞的模樣,看來真是青澀。


    不過,夕菜臉上依然摻雜強烈的恐懼之色。唉,要她一、兩天就擺脫罹患放電症的精神創傷也是強人所難。希望他別太蠻幹地拖得夕菜團團轉,鬧出什麽事來就好。或許,這點街勁正適合她——


    久惠還無法判斷。


    「會長,請別太勉強我家的夕菜了。』


    「好的!」


    她叮嚀一聲,但末長沒有放開夕菜的手。但願別造成反效果就好——久惠心中升起一絲不安。


    如果可能的話,她不想主動千涉。


    「……我家的女兒怎麽樣?」


    「有點僵硬!」


    久惠噗嗤一笑。好一針見血的感想……她喃喃說著對夕菜開口:


    「夕菜,交男朋友是件很棒的事,還有交朋友也是。你需要這些體驗。」


    「可、可是……」


    她百般不願地搖頭,仍無法拭去隱約透出的膽怯。


    久惠正猶豫著該說什麽,末長再度握緊夕菜的手。夕菜慌忙回頭,又是一陣吵吵嚷嚷。


    「放手!我、我說過我絕不會交男朋友……喂!聽我說話!」


    「我堅持拒絕!」


    末長任性至極的回答淹沒她的呐喊,兩人消失於走廊深處。


    隻剩尖叫和悲鳴聲,隨著尷尬的沉默傳來。


    「……啊!怎麽說才好。」


    久惠回頭,一旁的主任抱住腦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失禮了,有川太太。別看他那副模樣,他也是本校的學生會長。末長同學本質是個好人,頭腦也很聰明,隻是……性格上有些問題。」


    「這樣嗎?從我看來,他正以他的方式在努力。」


    久惠像惡作劇的孩子般笑起來,眺望兩人消失的走廊。


    「對了,他單身嗎?該不會是腳踏兩條船吧?」


    「有川太太,你的眼神好恐怖。」


    「失禮了,不過我有些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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