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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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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年代中自貢、重慶和北平


    1947年開春,若穎來了信。她在北平安頓得不錯,和金大夫一起辦了家私人診所。隻是抗兒北歸之後還不甚適應,水土不服,生了幾場病。


    雖都不是礙大事的毛病,可孩子卻是總不快樂,兩歲多了,還不怎麽肯說話。開口了,仍是重慶話,央求若穎要回重慶,還幾次念叨著想幹爸。


    她雖隻不經意提起抗兒想我,可我猜她的意思,該是希望我能去北平一聚。這事我自然也是願意的。能看到若穎,看到抗兒自然是件好事。


    到得三月初,即將成行之際,德誠從外麵帶了報紙回來,說是滿街都在議論國共徹底撕破麵皮了。我忙著拿過報紙,仔細一看,卻都是真正不詳的兆頭。


    國府給中共發了最後通牒,限令中共代表三月五號前離開南京、重慶和上海,還要關閉重慶的新華日報社。這表麵上雖隻是逐客令,卻不如說是下了戰表。


    此時隻能暫且放下北平之行,心裏首要掛念的,便是白莎和琴生的安全。那該是一個禮拜天,我叫德誠備好車,便去到民權路他們家裏。


    人到樓上,卻是敲不開門。此時我心裏更是七上八下,隻是怕他們已經遭遇不測。見我急得那般模樣,德誠卻也不是全解,隻勸我放寬心,初春周末之時,年輕人出去踏青遊玩也是情理之中。


    我雖然心急,可知道他們的事情畢竟不一般,也隻能等下去。在擔心中過了兩個禮拜,報上的消息卻是噩耗連連。到了三月中旬一天,忽然看到報紙上麵說國軍已開始在陝北行動,由洛川和宜川,十幾萬人直指延安。


    我那時談不上是什麽左派,與民盟的聯係也多少斷了。可因為白莎,也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自己的同情和關注投向了那一方。此時,正可謂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心裏既想到了國家民族之運脈,更是為著一群我喜愛的年輕人的安危而忐忑。


    原本我想著陝北畢竟是共產黨十幾年經營之根基,而此前聽來,八路軍雖比不上國軍的精銳,但至少也是百萬之眾,總該能左右周旋一番。可誰知也就是五六天的光景,報上便是鋪天蓋地的延安大捷、陝北光複的消息。


    那天的號外一出,重慶滿街便又是一輪鑼鼓鞭炮。政府必定是有所組織,可說來百姓們期盼從此天下太平,也未可厚非。我自己那時侯也說不上有多高的覺悟,更說不上什麽信仰,隻是盼著所有人平安。


    這消息出了之後一兩天,德誠來報信,說是看見了琴生。他這人謹慎,並沒有前去打招呼,隻是遠遠地看著。琴生看是剛從外地回來,手裏拎著皮箱。至此,我心裏總算是稍稍平複,便準備著那一兩天去家裏看看究竟。


    到得第二天早上,還未等得我和德誠商量何時出門,白莎卻和琴生一道來了。看見他們來,我自是高興,也顧不上詢問延安或是重慶的情況,隻是招呼著德誠準備早飯。


    白莎倒也沒有客氣,隻是輕聲說道:“麻煩舅舅了。也沒打招呼,就跑了來。”


    我看著他倆,臉上都掛著難以掩蓋的憔悴。白莎還好,隻是原本神采奕奕的雙眸中多了些血絲和倦意,麵頰上也少了些潤色。琴生卻是容顏蒼白灰澀,身子更見單薄。他手裏拎著一隻皮箱,雖不是很大,可他提了這一路,額頭竟滿是汗水。


    我看他拿著也吃力,可又不好意思放下,便想過去幫他一把。我這一向前,琴生卻好似不放心,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我一怔,也有些尷尬,正不知該如何,倒還是白莎反應得快。她雙手握住皮箱的把手,柔聲地說道:“我幫幫你,先放下吧。舅舅這兒沒事的。”


    箱子放下了,琴生仍是顯著不安,隻是守在箱子邊筆直地站著。白莎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愛撫地說道:“這一路走累了吧。先坐下,我給你擦擦汗。”


    直到此時,白莎和琴生也未說出此行的來意。德誠端來早飯,他們便也隻是默默地吃著,偶爾地問答幾句卻是欲言又止。


    此時德誠怕也是看出了些端倪,便起身說道:“先生,我出去買些酒菜,就讓白莎小姐和琴生少爺在這裏吃了午飯再走。”


    德誠還沒走兩步,卻是被白莎拉了住。她笑著說道:“德誠叔,別忙了。我們待一下還要去上班,不吃飯了。一起坐坐,這事兒您也幫著參謀一下。”


    我本以為白莎擔心德誠在此會走漏風聲,誰知她卻是主動讓德誠留下。這話不但讓我有些詫異,琴生臉上也透著些迷茫。


    “舅舅,”白莎不急不緩地又說了起來,“有件事要麻煩你,是慶哥的事。我本來說這事一定是找舅舅最妥當,可琴生說怕麻煩你,拖了幾天也不來,慶哥那邊又著急,我就硬把他拽了來。”


    她說起是慶哥的事,我心裏就有些明白,便道:“上次見著他,我還答應他照顧他的業務,既然是他的事,我一定想辦法。”


    “我說就是嘛,”白莎會意地看了看琴生,接著說道:“這事兒,要說也是慶哥業務上的事。他有一個朋友,準備著要存一筆錢在萬縣他們銀行裏麵。這錢都是銀元,他原本要自己帶著去的,可是家裏出了急事,這錢又不是小數,帶在身上不方便,可他答應了慶哥又不好失言。慶哥就讓他把錢放在我們這兒,再想辦法。我和琴生都抽不開身,我就想不如我們把這錢給舅舅,你從銀行匯國幣過去。”


    白莎這番話說得自是入情,可我卻覺著有些不妥,便問道:“現在國幣跌得這麽快,慶哥那朋友這樣豈不是要吃大虧?”


    “舅舅,還是你細心,”白莎笑著說道,“沒事的。那朋友是讓慶哥幫他在萬縣買塊地,再入股一兩家生意。錢到了就拿出去,也差不了一兩天的。我想舅舅你手頭要留著些銀元也正好以備不時之需。”


    還未等我答話,倒是德誠先出了個主意:“先生,您要是怕虧到了人家,那不如就加上個半成,再匯過去。這樣就算是過個幾天,人家用錢也不虧到,咱們拿著這銀元,總是漲的。這樣不大家都好?”


    這些世事上,德誠自然是比我算得精細。隻是他不知我心裏想到的。白莎這事說來倒也合情,可細細想,卻真不知是否是實情。


    自抗戰勝利,也就是一年半的光景,國幣對美金從兩千出頭跌倒了一萬二。既然是生意人,便不會想不到這一節,更何況還要把銀元托給別人?可或許白莎和慶哥如此安排卻是有深意,既然是他們的事情,便是大事,也就不再多想。


    “那也好,”我說道,“德誠,就按你說的辦,不過按今天的價,再加一成吧。”


    若是放在往日,德誠想必會說我這麽做了不合生意場上的規矩,即便是好意卻也難免讓旁人尷尬。可這是白莎的事情,他也就不再說什麽,反倒是興致蠻高地馬上去匯錢。


    見他走了,我心裏雖是掛念延安的戰況,卻也知道白莎不會多說,便和他們說起了若穎的信,還有去北平看看的想法。他二人聽了,卻是欲言又止。


    我猜到他們的心事,便言道:“白牧師葬在了燕園、琴生的父母葬在香山。你們身上有事,去不了,我就去祭掃祭掃。這本來也是應當的。”


    “舅舅,替我給白牧師的墓照一張像吧。然後寄給伊莎白小姐。”


    我有些不經意地順口問道:“我帶回來,你寄給她不是更好?”


    白莎的臉上掠過一縷苦澀的神情。她低下頭,喃喃地說道:“好久沒給伊莎白小姐寫信了。她的信我也沒回。以前,”白莎頓了頓,抬起了頭。她的臉雖然側著,我卻能看見她眸子裏的憂傷:“以前我和白伊私下裏商量,將來一定要做伊莎白小姐的女兒。要不然她太孤單了。可我怕是要食言了。”


    半個月後,該是上路的時間。啟程前總要給若穎拍電報,可卻又躊躇起來。我們畢竟都不再是少年人,雖然重慶送別之時也算是相互表白了心意,可畢竟隔了一年,相距千裏,也不知她此時心境。思來想去,最後也隻是說去北平辦些事,順道去看她們母子,這樣怕是大家都免得尷尬。


    想想我和德誠二人,二十多年曾前一道去北平—隻不過那時還叫北京。如今將要故地重遊,心裏卻難得找出多少欣喜,倒滿是離愁別恨、物是人非的悵惘。


    自前門火車站下車,德誠便去找車準備先去西直門,然後再搭車去清華園外。誰知打聽下來,那當年名氣不小的旅館竟是已在北平接收之後被認定為偽產,歇業轉為他用了。不得以,隻能在西直門內先行住下。


    四月初的時節,北平正是山初綠藹,燕待芳菲。西郊本是前清三山五園,宮禁所在。民國以降,此地更是遊春踏青的好去處。清華園和燕園,自七七蒙塵到四五年重光,此時頹唐洗盡、春意悠然。想來二十八年,彈指一揮間,自己雖鮮有華發,心中卻早已金劍沉埋。


    在燕園裏打聽到了白牧師的墓地,是在未名湖畔的一片綠茵之中。順著湖岸邊,走至一處小徑,再往裏應該就是了。人到此時卻又心生躊躇,腳下漸漸徘徊不前。


    自己對白牧師,還有伊莎白,畢竟有情更有愧。這情和愧變成表麵的漠然,而心裏卻更是不安。若是他還在世,或許還好,我想他慈愛的目光,必然會讓我的心結頓時冰消。可現在,一抔黃土,六尺之下,卻是陰陽永隔!


    這種時候,德誠總是體貼我的心思。他見我不願前行,就指著左手邊道:“先生,剛才和學生們打聽的時候,說那裏曾經是以前哪個王爺的園子,後來歸了民國的大總統,倒是可以去看看,歇歇腳。”


    隨著德誠走過去,卻見得是一片不小的園林。園子當年想必是十分繁盛。這裏離著圓明園不遠,說不準真是哪位天潢貴胄的賜園。隻是皇朝傾覆,園林頹廢,如今雖是春意盎然,卻是遮不住幾分淒涼。


    走得近前,大門外,鐫刻有題記,印證了德誠聽來的故事。這裏原本是前清一位皇子的賜園,後幾經輾轉,鹹豐年間,英法聯軍焚毀三山五園之時,這裏也被殃及,從此漸廢。


    後入民國,大總統徐世昌從遜清皇室處租下園子,又是大興土木一番。隻歎是好景不長,國府遷都南京之後,此園便又冷清下來。讀到這裏,讓人不禁愴然。縱使一處園林卻也如這般滄桑百年。雖說如今抗戰勝利了,可凋敝之景仍難遮擋。


    再往下讀,卻道如今這園裏唯有二道的垂花門是前清舊物,而之後的西式建築卻都是徐大總統所為了。園門並沒有人看守,手一推,應聲而開,進去不多遠便是那道垂花門,看上去果然不凡。材料碩大,形製端莊,兩廂楹柱上,掛著藍底金字的一幅對聯。


    楹聯兩端的漆皮已經不在,木製焦黑,果真如銘記上所雲,應該是在聯軍焚園時被殃及。所幸隻是燒到了邊角,字跡仍是可辨,看過去那上聯是“樂天知命”,下聯是“安土敦仁”。


    那副楹聯,我默默地念了幾遍,心裏隻是覺著這或許也算是天意,又或許是白牧師為自己特意安排的歸宿之地。他的中文名字是樂仁。記得小時候我問他這名字的來曆,他說是對中國古來先賢的崇敬,豈知竟是在這裏看到了出處。


    想到這兒,不禁更是羞愧。白牧師在此處長眠,我想應是他的信仰、他的母國和他對中國的愛之間都已平和。他既能如此,對我這個不肖的晚輩自然更不會再有心結。


    這麽想著,久久以來的芥蒂也就釋懷了。順著原路回去,不一會兒便在綠蔭中找到了白牧師的墓碑。那是一塊簡樸的絳紅色大理石,靜臥在草地之中,如不離近了,便看不到上麵的字跡。


    還未等我有何表示,德誠卻先跪了下去。或是因為腿上的舊疾,或是也上了些歲數,他險些撲倒,也就勢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叩首的大禮。嘴裏念叨著白牧師的恩德,一下子,淚水也簌簌地留了下來。


    若在平時,我或許腦子裏會思前想後,可那一刻,或許是被德誠的真心帶著,也徑直地跪了下去,心中默默地念著主禱文,願他的靈魂與他歸葬的土地一起永生。


    在西城又住了一天,去香山祭掃過,便讓德誠去東城再換個地方,這樣去看若穎方便。若穎那時住在東四的錢糧胡同,家和診所前後兩個院。我想她不是在家便是在診所,總是找得到的,也就沒事先派德誠去報信,自己雇了人力車按照地址找了過去。


    那是個禮拜六的下午,該是四點鍾的光景。我想著此時病人該是不多,又未到晚飯的時間,如此便是進退自如。若有尷尬,看看就走也就免得大家不便。


    到了院門口,隻見著黑漆的大門旁掛著豎匾,上書“金林診所”四個字。我原先便知道這診所是她和老金合辦的,可到了那裏,看見這四個字,心裏卻仍是有些隱隱的苦澀。


    自己畢竟不在她們母子身邊,噓寒問暖自沒有可能,大事小事也幫不上忙,這就比不得老金了。這麽想著,竟有些要打退堂鼓的意思,本要去按門鈴的手懸在了半空。


    正猶豫間,卻聽著身後一個純正的京腔說道:“今兒下午我們休息。您要不急,禮拜一再來。”


    我一回頭,看見正是老金。他身上穿著淺色的西服,可手裏卻是拎著一籃子菜肉。他見著我,也是一驚,隨即金絲鏡後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右手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說道:“老李,你這人也真是的。拍電報也不說清楚到底哪天到,害得若穎見天地念叨,也不知道怎麽準備。她算著這幾天也差不多了,可就是不見你。你怎麽就這麽殺過來了。”


    我幹幹地笑笑,抱歉地說道:“有些事耽擱了一兩天。”


    “誒,怎麽沒行李?住下了嗎?”老金熱情地問道。


    “前兩天在西城辦點事,就住西直門了。昨天才搬到這邊金魚胡同。”


    “老李啊,不是我說你啊,你這就是真見外了。來北平,你說句話,就住這兒了,怎麽還自己在外麵找地兒?得了得了,咱們別這麽站在當街地說話。快進來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掏出鑰匙打開了院門。


    “你看,老李,也算你來得巧,”老金把手中的菜籃提到了麵前,“今兒啊,咱們這兒的鄭媽兒正好回家去了,輪到我做炸醬麵。你可別覺著我是自誇自的,要說這炸醬麵的手藝,我老金滿北京城也是能數得上的。”


    老金依然如舊,興致盎然,說話也是他五句我能勉強對上一句半句。聽他提起吃麵,往事浮現,心中也湧起一股熱流。我拍了拍他的臂膀,有些激動地說道:“老金,真難得,又能吃你做的炸醬麵。”


    或許老金之前並未想起那一幕,此時經我一提醒,臉上霎時綻露出天真的笑容,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朗聲說道:“若穎生抗兒那天,是不?你看我怎麽給忘了。緣分,真是緣分。上次就是咱倆,今天可是還有若穎和抗兒,是更大的緣分。”


    也許是因為這興奮,老金的腳下更是加了速度,半拉半拽地帶著我穿過前院,然後順著二進院右手邊的廊子拐進了廚房。


    這裏之前該是一條夾道,狹長低矮。外麵天光尚亮,此中卻幾近漆黑。我的雙眼一時還未適應此地的昏暗,更覺著如目盲一般,無所適從。可老金輕車熟路,雖沒開燈,腳下和手下卻是幹練,隻幾下,便安排停當,還從不知何處拉出了一把凳子讓我坐下,然後才把一盞瓦數極小的燈拉開了。


    此時視力漸為恢複,看著老金又是洗菜,又是切肉,額頭上不一會便滲出汗來。


    “老金,我給你幫把手吧。”


    “老李,你還跟我客氣什麽?咱們也是老相識了,誰還不知道誰?要說學問,你是留洋的高才生,那自然是沒的說,一等一的。可要是說起下廚房,你可別怪我直說,這你是外行。”


    “讓你這麽忙,心裏過意不去,”我忙著表示歉意。


    老金擺了擺手裏的菜刀,啪地一聲拍在了案板上的幾頭蒜瓣上:“幹嘛過意不去。民國不是說人生而平等嘛,既然大家是朋友,誰給誰做頓飯算什麽?又不是當年大清的時候了。要是在老年間,就是我們家這樣的閑散宗室那也是得有幾個下人,一群老媽子的。咱們旗人就是這麽個命,死要麵子、活受罪唄。”


    我苦笑了笑,剝了一瓣蒜,遞給他。老金這人,話匣子打開了便難關上。他語音鏗鏘地說道:“老李,這不是我謗議政府,你也別誤會我。我是真心地覺著民國好,可就是一樣,待功臣太薄。”


    “待功臣太薄?”我不解地重複道。也怕是因為這“功臣”二字,進了民國說的人少了,此時用到反而是不熟了。


    “你看,當年我們旗人,從龍入關的,封爵位、封前程,給房子、給地、給錢糧,福享了三百來年,傳了十幾輩兒。可這民國呢,像你老李,我聽若穎說,你家老太爺那也是創立民國的功臣,可就你這一代人都沒蔭上什麽好處。”


    我搖搖頭,喃喃地說道:“先父從未把自己當成民國的元勳。他說自己隻是為了桑梓平安,出了個頭,卻沒想到什麽革命之事。到我這兒,那就更是如此了。我也就是想著能苟活於亂世而已。”


    我這話或許聽上去自比諸葛孔明,回味下來頗有些不妥,隻能尷尬地笑笑。可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老金聽得仔細,眼角、眉梢露出了些少見的擔憂。


    “老李,”他壓低了聲音,緩緩地說道,“待會見著若穎,你勸勸她,還是回去南邊吧。”


    “回南邊去?”我有些詫異地問道,“她一直說念著北平這個家,怎麽要勸她走呢?”


    老金輕歎道:“想家那也是不假。不過,她老家原本是福建的。她那麽細、那麽柔,還是南方的水土更合適她。去年我原本就勸她,要不就跟了你老李。重慶也好、自貢也好,雖比不上平滬,可也不是鄉下,再加上有你老李……”


    我正欲解釋,老金狡黠地笑笑道:“你又來了。你們的事,我可跟你坦白,若穎是一句也沒跟我提過,可我這眼睛也沒白長。說你們就差一層窗戶紙吧,怕是也沒那麽容易。不過甭管有多少層,也就是窗戶紙,捅來捅去,總是得捅破。這一節咱們先按下不表。”


    “去年我跟她說,要是她沒想好,也不要緊。現在都講女子自由,她一個知識女性,也不用非得靠著你是不是。不行那就跟著中央護校回南京。總之是往南去,而不是北歸。”


    “那時候,若穎怎麽也是勸不動,說是抗戰勝利了,天下太平了,自然要回來,要不好像還是在跑反,像什麽樣子。我是說不過她,就是覺著有點不妥。她非要回來,那就回來唄。可是啊,老李,這一年我是越琢磨越覺著不對勁。這國家可能又要亂。”


    此前我和老金雖是熟悉,可沒怎麽談起過國事。此時他這話倒是讓我心生疑竇,便試探地問道:“老金,你擔心的是?”


    他沒說什麽,隻是臉上現出一副神秘的神情,拇指和食指伸出,來回的翻動。他見我沒做反應,便低聲說道:“是這個—八—就是八路。”


    “八路你也不明白,”老金的眼裏既有迷茫也含著失望,“我說老李啊,你也太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八路就是八路軍,就是共軍。這個你也不知道?”


    我終於明白,可也不願意說的太多,隻是淡淡地地答道:“共軍自然知道,八路這詞倒是聽得不多。可國軍不是延安都收複了嗎?你還擔心共軍?”


    “擔心,絕對擔心!”老金高聲地說道,拇指和食指依然地左右擺動:“老李,我跟你說,你小看八路也對。要不我怎麽想讓若穎去南邊呢。在南邊,這八路也沒什麽的,可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趟東北,我可是知道八路的厲害了。”


    老金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拉我在一張小桌邊坐下,低聲說道:“這些話我也就是和你說說,老李。一個,你是若穎的朋友。咱們接觸不多,可畢竟在抗戰時也是共過患難的。”


    “再者,你老李雖說對政治不上心,可你認識人啊。政府的人你認識,民盟的人你認識,那邊的人,我猜得不錯,你也認識。我說了,你就能明白。”


    “最後呢,這也是最要緊的,若穎心裏有你。我跟她說也沒什麽用。她把我當朋友,可我說不動她的心。我要是把你說動了,你跟若穎說就不一樣了。”


    “可我要勸她去南方,豈不也是有些尷尬?我是說,她會多心的。”


    “老李,你這就不對了。你要是喜歡她,你就別在意她多心不多心。再說,我不是說了嗎,她心裏有你。你不就是怕她覺著,你勸她南下是為了追她?這不是正好嗎,你讓她知道又怕什麽?”


    他有些急切地揮揮手,提高聲調說道:“你呀,老李,雖說是留洋的,可這腦筋倒是真老。先不說這些了,要不天黑了也扯不清。我跟你說,這八路可不是像你這樣。人家那可是叫快刀斬亂麻。我前一陣兒去了趟東北。你記著我跟你說過,日本人一來,我那老婆就拐了倆孩子跑東北去了。”


    “都快十年了。老婆跑了就跑了,可孩子畢竟是自己的,是不是?小日本一投降,我就托親戚打聽。我那老婆,要說也是報應。四五年,日本投降那會兒,她還不開眼,死命地要跟著跑。那會兒別說是她了,就是皇後、妃子日本人也沒帶著,就給她們都甩在長春了。都那樣兒了,還不是自顧自的。她想找親戚,也沒人搭理她。她要是給抓了,說不準還是造化,可她也說不上是什麽皇親國戚,連抓都輪不上,那年冬天,又凍又餓的,就死了。”


    “那她怎麽沒靠著兩個孩子?”我問道。


    “咳,我也是奇怪。孩子們好歹是自己親媽給奶大的,歲數也不小了,怎麽沒管著媽呢。親戚們也說不好,就是說倆孩子都沒事兒,還在東北。去年國軍、共軍打來打去的,我也沒敢動,就等著消停點兒之後再去。”


    “到了去年夏天,我看著長春也收複了,就想著過去看看。可那邊的親戚就說倆孩子都去了哈爾濱,多的也不給我說。聽見這信兒,我心裏就是咯噔一下,那邊不是共軍占著嗎?”


    “別人都勸我,北滿那邊國共還打著呢。去了,別說找不著孩子,說不定自己的命都丟了。開始我也猶豫,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你說是不是。管他國軍還是共軍,怎麽著也不能不讓爸找孩子吧。”


    “這不,年前我就去了東北。我原先打算是先到長春,再想轍去哈爾濱。可到了長春,我才回過味兒來。我們那兒有幾門老親,前清那會兒也都是宗室。跟著皇上去了滿洲國,不過也就是閑著,拿著點兒錢,跟著瞎起哄。他們跟我說,就我們這一路的,孩子們跟了八路的那可不隻是我們一家兒,連國務總理張景惠的兒子都是八路。”


    “開始呢,我也就是心裏不是個味兒。孩子們要說跑都跑了,要是不想了,也就不想了。可是抗戰勝了,心裏動了找孩子的念頭,一有這念想,再給潑一頭冷水,這心裏能不難受嗎?可再仔細想想,我就有點怕,您說,這八路怎麽這麽厲害,這前清的宗室、滿洲國的大總理,這些孩子們都投了共產,那還哪能擋得住他們啊?”


    他歎了口氣,聽上去滿是淒涼。我看他如此,便想安慰他幾句,說道:“老金,孩子們年輕的時候便是股愛國的熱情,可骨肉之情總是最重的。”


    老金苦笑著擺擺手,說道:“咳,骨肉之情,咱自己老年間說書唱戲的還成天介叨叨著什麽精忠報國,什麽忠孝不能兩全。人家現在那說的,嗨!”


    “我回了北平,也就是過年那陣子,兒子和閨女給我來了封信。什麽主義啊、階級啊、專政啊,大道理講了一大篇兒。我看那意思,不過就是老子們都是封建,都是剝削,都得給革了命。”


    說實話,他這些字眼,我也是似懂非懂,隻是覺著他或許是過慮了,便勸慰他道:“老金,我看這也未必吧。在重慶那會兒,聽民盟的先生們說,共產黨那邊原本也是答應了和平建國,不提階級鬥爭了。後來雖說兩邊打起來了,可那邊好像也還是沒改口。”


    “老李,這你可未必有我看得準嘍,”老金摘下眼鏡,在手裏擺弄著。“革命黨這事,我們旗人,我們北方人可比你們在南方經曆得多了。”


    “辛亥年,皇上退位時,民國說是滿蒙回藏王公世爵概仍其舊,八旗俸餉照放,民國政府給王公代籌生計。可真到了民國,這俸餉哪看著了?”


    “後來馮玉祥的國民軍一來,連這紙麵上的優待也沒了。再後來北伐軍從南邊打過來,這滿城的遺老遺少跑的跑,逃的逃。清華的王先生,因為有著個南書房行走的差使,怕北伐軍來了再受辱,直接就跳了昆明湖。”


    “我啊,一直說我是一百個讚成民國。現在怎麽說也是國民啊,不是奴才。可這要是一革命,那可躲不過玉石俱焚。”


    此時老金壓低聲音,滿心憂慮地說道:“孩子們信上說,他們那邊在東北開分田地、分浮財了。老李,你想想,田地這東西,隻要是一分,那還擋得住?我們這院子,這診所,您家的鹽井,到時候可不都得分了?”


    “老李,您說這世道。咱小時候,那還是大清朝。那還得跪皇上、跪太後。現如今,咱們這五十不到呢,可就又跟不上趟兒了,到頭得讓自己家孩子給革了命。”


    他說的雖是他自家裏的事,可我聽著,心裏卻也別有所感。家產原本就是要拿出來的,倒也罷了,可真如他說的,子革父命,卻也是人倫之悲。


    再想想,今日的白莎,乃至當年的培真,若說對國家自是一片赤誠,可對自家卻未必不是太過吝嗇寡情了。這厚薄之間,孰是孰非,家國內外,愁耶樂耶,倒讓我半晌無語了。


    此時天色漸暗,廚房中的微光也隻照得四處昏黃。我和老金對麵而坐,兩人各自思量半百人生中,所謂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卻是一變、再變。我們同是天性散淡,更不諳政治,隻是覺著自己雖已近枯枝黃葉,而無以靜下歸根,還要在風雨中不知幾番上下,飄落何方。


    不經意間,外麵傳來院門開啟之聲,隨著便是輕柔地一句母子的對話:“抗兒,你看門開了,金爸一定是回來了。”


    還未等我開口,金大夫抓住我的臂膀,晃了晃,在我耳邊輕聲言道:


    “老李,你快去迎他們,我接著做飯,別忘了我說的,一定多勸勸她。”


    按道理,久別重逢總該是喜事,更何況與自己心儀之人。可我畢竟是過了年輕浪漫的年紀,飯桌上盡管老金不時地使眼色,給信號,我和若穎說不上幾句話,便各自沉默,弄得老金倒是不自在起來。


    “老李,你明兒沒什麽安排吧?”還未等我答話,他便當我是默認了,“那就成了,這事交給你了”。


    見我有些不知所措,老金狡黠地笑道:“你看你,老李,又不是什麽壞事,幹嘛那麽緊張啊。是這麽回事,明兒不是禮拜天嘛。抗兒喜歡去前門做鐺鐺車,正好我明兒有點兒事,也別讓人家白叫你幹爸了是不是?”


    若穎想是怕我為難,便輕聲道:“老李,你要忙就不麻煩了,我自己帶抗兒也沒關係。”


    “要幹爸,”抗兒期待地看著我,把小手放在了我的手上,“要幹爸。”


    “得了,你們倆也別推了、讓了。這不,抗兒說了,要幹爸,就這麽定了。”


    吃過飯,又陪著抗兒玩了一陣,若穎便說要哄他睡了。老金怕是想著第二天,有抗兒在,我又找不著空和若穎說話,便自告奮勇陪抗兒,讓若穎送我一程。


    出得門來,隻覺著天氣雖尚不溫暖,卻是讓人身心清涼。夜色下,側臉望過去,若穎也正好看過來。雖說黑暗中看得不怎麽真切,可我想她與我應該都看出了對方臉上掠過的一絲紅暈。


    “老李,”她柔聲說道,“你大老遠地來,也沒能好好招待你,還讓老金給你派了活兒。”


    “若穎,”我有些抱歉地說道,“我今天也真荒唐,沒事先說一聲便跑過來,真是失禮了。”


    若穎微微一笑,說道:“老李,其實你這樣也是不錯的。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也不必那麽拘禮是不是?其實,你要是明天有事,就不用來了。陪小孩子玩是件磨人的事兒,你未必受得了。”


    見我正要表白,她輕輕地握了握我的手,說道:“你想見抗兒,就來吃飯好了。坐鐺鐺車這事兒,你不知道,都是當媽的陪著的。”


    若穎頓了頓,又接著道:“你要是不介意,咱們就再走走?金魚胡同離著也不算遠,三四裏路,有半個小時就走到了。”


    換作了旁人,能有自己心儀之人漫步左右,自是求之不得,可我卻有些不自在起來。初春雖是清涼,額頭竟開始滲汗。


    為何緊張,我說不太好。怕也不隻是因為自己從不諳浪漫之事,亦或是即將步入暮年而更趨迂拙。說來,那倒更像是情竇初開少年的不知所措。再者,便是老金交代我的那事,卻也是在我心上壓著不知該如何提起。


    “老李,我還忘了恭喜你。”


    “恭喜我?”我有些詫異地問道,倒也慶幸若穎找到了話題。


    她側過臉,望著我,雙眼笑著成了兩彎新月:“都做舅姥爺的人了,怎麽就忘了?上個月,楚嬌和內森寄信給我,還加了一張小家夥的照片,混血的寶寶長得好可愛。”


    我自嘲道:“說得也是啊!第三輩都有了,自己可不是都老糊塗了。”


    “你真這麽想,自己老了?”


    之前,我多半是隨口說說,而她這一問,卻勾起了層層思緒。


    “我快五十了。當年先父去世的時候也不過五十五歲。臨去美國前,他和我說李家幾代人都活不過六十,怕也是命數。”


    “可如今醫學昌明,你倒也不需太過慮了。記得那時在重慶,楚嬌和白莎他們不還勸你出來為國家做事嗎?”


    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這人本無大誌,這輩子怕是當不得廟堂之高。記得上一次來北平,和那時的一位朋友,無意間見著傅斯年和羅家倫。人家那時便是五四的旗手,現在更是士林領袖。在哈佛遇見的俞先生是國府大員、陳先生是學界的泰山北鬥。這些人我雖與之擦身而過,卻是難得磨下人家身上半點光輝。”


    說了這許多,都是真心流露,我原本也沒想了許多,可稍一停下,卻有些後悔。我雖魯鈍,書畢竟還是讀過一些的,如此說下去,怕也不是增加她對我好感的辦法。


    嘴上停下來,可腳下仍是在走。偷眼望過去,若穎臉上並未有半點不耐的神情。淡黃的路燈襯出她依然清秀的麵龐,雖看不到她的雙眸,卻能猜出那裏麵應是若有所思的目光。


    “老李,你總是這麽自謙,”若穎輕聲說道,“其實,我看你才是好多人的主心骨呢。”


    我平日總是覺著自己遇事慌亂、鮮有絕決,更談不上給別人做什麽主心骨,聽了她這話倒真是不知所措了。


    “人總要過日子是不是?當官也好,做學問也好,英雄也好,這其實都是枝節。你說自己沒大誌,可真要能夠淡泊那才不容易。”


    “抗兒慢慢大了,我們雖然小心,不提他爸,可他有時候也問一句。我就想,等他再大些,怎麽給他講呢。如果不講,那對不起老高。可講多了,我真怕他也學了老高那樣,心裏隻有民族大義,卻把對家裏人的責任忘個光。”


    我聽著她的情緒有變,還未及想到如何勸慰,卻聽她哀聲歎道:“老李,這幾年,我真的很難過。”隻這一句,聲音便有些哽咽。


    看她悲從中來,我心裏自然也是難過,暗自責備如何勾起了她這些傷心事。可細細想來,她怕是一直心裏也有些苦悶,才在此時一起倒了出來。我們又一陣子沉默,我讓她挽著自己的臂膀,腳下慢慢地依然往前走去。


    “重慶都還好嗎?”若穎稍事平靜後有意地岔開了話題。


    我隻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還好、還好。”


    “古時候,人說樂不思蜀。可現在,還真是挺想那會兒的。”


    聽著若穎如此說,我心裏霎時湧起一陣難以壓下的熱流,借著那陣勇氣,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聲音有些微顫地說道:“那就回來吧。我是說,回來看看。看看三五日、或者就住下,怎麽都好”。我本不是性情中人,一下子讓感情如此自由的流淌,聲音卻也變得斷斷續續。


    “我有點怕,”若穎低下頭,柔聲歎道,“那也是我的傷心之地。”


    我本想再勸她,可若穎卻趕在了我前麵:“容我再想想吧,老李。也就是一兩年吧……抗兒……”她低下頭,似是也在猶豫是否把話都挑明。


    又走了幾步,她該是下了決心,說道:“去年在船上,你送我們那會兒說的事。我覺著也未必要等那麽久。”


    隻聽著這一句,我的心跳便不知快了幾十下,腳步也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我想還是在抗兒長大之前,在他懂事之前把事情安排妥當了為好。這樣對他也容易。老金這診所剛開起來,缺有經驗的護士,我一時倒走不開。不過現在從南方回來的人也多了,半年一載總是能找到的。”


    此時她話停了下來,我們四目相視片刻,若穎雙眸中的憂傷已化為憧憬,這對我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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