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式部還來不及回過神,淺緋已快速地走向杜榮。在廢屋的燭火中搖晃的長袖和服的身影,感覺是那麽地詭異。長長的袖口已經濕透,那是雨水造成的嗎?原本應該是什麽顏色的?紊亂皺折的袖口被塵埃和血水染成一片汙黑。一隻手毫不刻意地拿起一把被血水沾汙,如匕首一般的刀刃,站在被懸吊在血泊中的男人身旁的少女,盈盈地笑著,那張笑容看起來是那麽地天真,這樣的畫麵實在令人感到十分異常。


    「這是妳……?為什麽?」式部話才說到一半,發現自己必須先救助杜榮才行。他想大步靠上前去,淺緋卻將匕首抵在杜榮的頸子上。


    「不行!請不要靠過來,您如果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杜榮。」


    式部猛然一驚,停下腳步。杜榮無助地抬起頭來,發出絕望的呻吟,淺緋同時改變了匕首的角度,毫不費力地往杜榮的肩口上一戳,杜榮張開他那已被劃裂的嘴,發出一陣慘叫。


    式部也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叫,那是想要製止、想要問清楚理由,或者隻是單純地感到驚愕的驚歎聲交錯,意義不明的喊叫聲。淺緋看著晃動著身體的杜榮,再看看全身僵硬的式部,臉上露出了笑容:


    「請您就這樣站在那邊,否則我就必須一口氣將杜榮給殺了,這麽一來,未免也太無趣了。」


    妳在說什麽啊——式部正想這樣質問時,突然想通了。


    「難道……誌保也是被妳——」


    關在本家後麵的禁閉室嗎?


    「……妳欺騙了馬頭夜叉!」


    「將殺害誌保、殺害英明的罪推給馬頭夜叉嗎?不是的,那是誤會,式部先生,因為我本來就是馬頭神啊!」


    「妳——先把人放了再說,別再做——」


    傻事式部還來不及說出口,淺緋又將插在杜榮肩口上的匕首用力一轉。杜榮晃動著身體,再度發出慘叫聲,一個反彈之勢使刀鋒露了出來,紅黑色的液體沿著刀鋒飛濺而出,噴在淺緋的和服上暈染開來。


    「這是我的報酬。式部先生,倒是請您別說傻話了。」


    淺緋說著微微地歪著頭。


    「杜榮有罪,所以我可以殺他,因為我是解豸。」


    「妳在說什麽?根本就沒有什麽解豸,妳有所誤解了。」


    「就算你堅稱它不存在——」淺緋疑惑地看著式部。從她的模樣,式部了解到淺緋患了某種妄想症。


    「是不存在,那隻是人們想象中的怪物,是人們為了某些目的而編造出來的東西。解豸確實是被關在神領家的獨立房裏,但事情就隻是這樣,妳也像是被關在那裏一樣,隻是妳是守護,不是解豸。最重要的神社是空的,難怪妳會覺得自己就是解豸,但是——」


    式部話還沒說完就被淺緋打斷了。她的臉上露出好像感到錯愕,又像是覺得很困惑的表情。


    「我想誤解的是式部先生吧!大半的時間守護和解豸是各自存在的,但是不見得都是如此。聽說我就是解豸,因為我身體卜上有著記號,當我出生時大家立刻就分曉了。」


    式部呆立在現場皺著眉頭——博史是不是確實說過這種事?是的,守護本來決定是由淺緋的姊姊淺黃擔任,當時淺黃才剛剛上任,然而淺緋出生之後人選突然就被變更了。有種說法是淺緋比較適合,或許是因為她身上的某個特征造成的。神領家或許存在著成為守護的條件,然而這些條件未必會出現,所以才依循長女或三男的慣例而讓淺黃擔任守護,沒想到在淺黃就任守護之前,具有守護特征的淺緋出生了,於是守護一職就強行被做了修正。


    「……可是,那是當守護的條件,跟身為解豸是兩碼子事。」


    「不過——」淺緋歎了口氣:「有時候卻是同一回事,守護本來就是解豸的別名。式部先生聽說過流傳於關聯中古老的故事嗎?」


    「——山裏麵有鬼襲擊村人,修行者加以懲戒……」


    淺緋露出微笑:


    「那個鬼事實上是修行者的血親——事情就是這樣。」


    式部瞪大了眼睛,他終於理解淺緋在說什麽了。


    ——附身在血緣上的怪物——安良曾說過此事。


    並不是有鬼存在,而是有「襲擊村人的人」存在,人們稱之為「鬼」,就如字麵上的意思一樣,那是個殺人「鬼」。修行者將之逮捕,使其發下誓約「不襲擊無罪之人」,也就是說神領家雖然受其支配,然而事實上這個鬼卻是與修行者同一血脈的異數,而神領家正是修行者的後裔。到目前為止,鬼一樣仍被深鎖在神領宅邸的深處。


    「神領家既是修行者的血脈,同時也是人鬼的血脈的傳承……」


    「就是這麽回事。」淺緋很滿意地笑著點點頭:「神領家有時候會生出像我這樣的人來,如果置之不理就會到村子裏殘殺無辜的人,所以必須將其關在宅院的深處。然而,神領家卻也想把家裏有鬼之子出生一事加以隱瞞,他們不想讓外界知道,所以把解豸稱為守護,假裝好像有一個叫解豸的惡鬼羅剎躲在宅邸的神社裏,並且有個負責看守的人在守護著一樣。事實上,惡鬼羅剎就棲息在看守者的身上。」


    「惡鬼羅剎……」


    「難道不是這樣嗎?」淺緋歪著頭:「我被教育成不準虐殺無罪之人。然而血腥味卻讓我感到舒暢,慘叫聲和臨終時的掙紮讓我感到愉悅,這看起來好像非常異常……難道不是嗎?」


    「異常——那是絕對不會被接受的。」


    「是這樣嗎?可是杜榮有罪,所以必須讓我殺了他,因為那是我應得的報酬。」


    「妳說杜榮先生有什麽罪?」式部的語氣顯得有點粗暴,但是他了解淺緋指的是島上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縱使他有罪,但是可以就這樣製裁他嗎?妳有這種權利嗎?」


    「當然有,因為我是解豸。」


    「那是隻有在這座島上才說得通的理由吧?妳並沒有這種權利!」


    式部拉開嗓門大叫,淺緋似乎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那麽我該殺誰呢?如果我永遠都不能夠殺人的話,就沒有任何可以讓我愉悅之事了。」


    「別傻了……」式部無奈地呻吟道。他終於理解,眼前這個有著少女外表的人是不折不扣的精神異常者,是如假包換的怪物。


    「總之先把杜榮先生放下來,就算他有罪,妳也沒有這種權利。最重要的是,妳敢確定——他真的有罪嗎?」


    「如果沒有確定,我是不會有裁決的。」淺緋真的很不悅地扭曲著臉:「製裁無罪之人是不被原諒的。」


    式部內心湧起一股沉重的惡心感,他不知道淺緋心中有什麽樣的價值標準。但是他了解,對淺緋而言虐殺有罪之人是愉快的,而殘殺無罪之人是可憎的——怪物自有屬於怪物的法則。


    杜榮發出求助的呻吟聲。他的嘴巴裂開,右邊的耳朵不見了,身上穿著的白衣長褲都被撕裂開來,沾染著血水。同樣被鮮血給沾汙的臉,因為流下的淚水而顯得斑駁。


    式部突然問產生一種痛楚的感覺,杜榮現在的樣子讓他不得不想起在相片上看到的誌保的模樣。誌保當時一定也像杜榮一樣地哀求著吧!地點同樣在這間廢屋當中,羽瀨川信夫也在同一個房間裏遭到殺害。


    「……為什麽是杜榮先生?」


    「沒有其他符合的人。」淺緋幹脆地斷言道。淺緋手上的匕首在杜榮的胸口遊移著。


    「杜榮先生為什麽要——」


    「這個嘛……」淺緋一樣漫不經心地回答:「因為我並不具有神通,所以不了解杜榮的想法,隻是……我想他畢竟是想得得到家產吧!所以他想除掉成為障礙的英明和麻理。」


    突然間,式


    部覺得很可笑。


    「麻理?被殺的是誌保吧!」他的嘴角很自然地歪曲了:「我要言明在先,屍體是羽瀨川誌保的,絕對不是麻理。」


    「啊……這麽說來,比對指紋的結果出來了?」


    被淺緋突如其來的將了一軍,式部頓時大為驚愕。


    「妳怎麽知道?」


    「可不能小看明寬哦!」淺緋笑了:「式部先生一直都被島上的人所監視著。昨天夜裏,你突然跑到這裏來帶走一些東西對吧?然後第二天,你把包裹交給了宅配業者。圭吾通知我說島上的人是這樣報告的。明寬似乎難以判斷那是怎麽回事,但我認為一定是你找出誌保的指紋,打算做比對吧?」


    淺緋說完笑了。


    「指紋比對的結果是一致的吧?我想那是當然的,本來從屍體身上的舊傷不就可以確認死者就是誌保了嗎?光從屍體的模樣當然很難判別出來,但是若隻是因為這樣就推測麻理也有同樣的傷,那就未免太離譜了。」


    「可是——」


    「死亡的是羽瀨川誌保,島上的人是這樣確認的。這是肯定的事情,沒有值得懷疑的餘地。」


    「那麽,杜榮先生就不是凶手。」


    式部不以為然地說道。他的腳企圖朝杜榮走近一步,卻又有些猶豫。每當式部打算把身體移往前踏出一步時,淺緋就把伸出去的匕首轉向一個危險的角度。


    「杜榮先生的確是最有可能成為神領家的戶長的人,但是被殺害的是誌保,不是麻理。」


    「所以我才說杜榮是凶手。」淺緋說著,驚訝地看著式部:「這麽說來,式部先生到現在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吧?」


    「——什麽意思?」


    「被殺害的是誌保,所以在現場留下腳印的目擊者就隻有永崎麻理一個人了。麻理之前接到電話出了門,這通電話就如式部先生所言是凶手打來的,或者是凶手要求別人代打的,這個推論沒有問題吧?」


    「可是最後被殺的是誌保,不是被電話叫出去的麻理。」


    「沒錯,誌保出門是因為擔心麻理,是誌保的自由意誌使然,凶手無法預測到這一點。從當天晚上的天候來看,誌保不外出的可能性反而應該是比較高的。」


    「這樣說……是有道理。」


    「結果這中間就出現了一個差池。凶手事前做了準備,將麻理叫了出來,然而他卻殺害了誌保。先離開民宿的麻理在暴風雨中彷徨,成了目擊者,而後來才離開民宿的誌保卻先被凶手逮住,成了被害人。」


    淺緋說著微微地歪著頭:


    「式部先生,您那件雨衣是在民宿借來的嗎?」


    式部覺得很訝異,但是仍然點點頭,於是淺緋要他把雨衣脫下來。


    「——妳到底?」


    「別多問,請脫下來。」


    淺緋的語氣雖然仍保有幾分客套,但手上的匕首卻依舊形成危險的角度。這是威式部恨恨地想著,一邊則依淺緋所言將雨衣脫了下來。天氣雖然冷得讓人直打顫,然而式部穿著跑上坡道的雨衣內側,卻像被熱氣蒸過似地濕透了。雨衣緊貼在式部的襯衫上,使得袖子沒辦法順利抽出來。式部於是用力地將雨衣給剝下來。


    「就是這麽回事啊……」


    淺緋笑著說,式部不解地眨眨眼。


    「所以我才要請您看看雨衣。雨衣內裏是外翻的,」


    式部大吃一驚,視線落在手中的雨衣上。雨衣的正反麵確實是相反的。


    大江莊的博美小姐就是這樣將雨衣反過來掛起來的,後來她就這樣直接拿給了誌保,而誌保也就這樣穿了上去——在船上被目擊的女性就是正反麵倒著穿的。」


    式部終於了解了淺緋想要說什麽了。


    「如果是凶手剝下雨衣的話,應該不會去在意正反麵,不是會用力扯掉,要不就是拿刀把它劃開。如果是如此的話,那麽雨衣就會像式部先生現在脫下來的一樣,正麵——以現在來說是朝內的。就算麻理是在偶然的機會下找到雨衣,那應該是反麵朝上。因為狀況特殊,麻理大概也不會去注意到撿到的雨衣是正麵還是反麵。」


    「可是——」


    「麻理是穿著洋裝出門的,相對的,事件發生之後被目擊的女人卻穿著被認為是屬於大江博美的雨衣。而且盡管不能百分之百確信,但是從當時雨衣內裏朝外一事來思考的話,她不可能是隨便撿起人們脫掉的雨衣就將它穿上的。然而穿著雨衣出門的卻是誌保。


    ——不,大江先生根本不知道她們兩人誰是誰,不是嗎?被凶手找出去的不是葛木小姐,借用雨衣出去找人的是葛木小姐。事件發生之後被人目擊的是穿著雨衣的人,也就是葛木小姐,而她並不是遭到殺害的人。總而言之,如果被殺的是羽瀨川誌保的話,那麽事件發生之後活著被目擊的人,應該就不是誌保了吧?」


    2


    式部好一陣子無言以對。


    大江確實分不清楚她們兩人誰是誰。大江說過,是式部帶著相片投宿到大江莊之後,他才知道葛木是客人之一。


    ——不對——式部心想。大江兼子知道,兼子說過她覺得相片中的人好像似曾相識,事後還說麻理的確是長得很像弘子。


    式部回想到這裏,發現到兼子認出麻理和大江知道葛木是同伴並不能保證他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大江並不是很清楚她們的身份。她們都是在大江離島外出期間進入島上,然後又離開的,對大江而言她們隻是兩個普通的女人。


    「……可是,死亡的是誌保。」


    「不,應該說是羽瀨川家的女兒吧?住在羽瀨川家的女兒的指紋和屍體上的指紋是比對過了,但是葛木誌保和屍體的指紋並沒有被比對過。既然指紋一致的話,那麽死亡的應該是羽瀨川誌保,但是您如何能確認那就是葛木誌保?」


    式部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


    「羽瀨川誌保會開船,而被目擊的人——葛木小姐卻不會開船,甚至也不會使用無線電,所以即使警方的船明明就在眼前,她卻沒辦法跟警方取得聯絡。也就是說,葛木誌保不是羽瀨川誌保,她是永崎麻理啊!式部先生。」


    「可是,葛木的家中有存折——」,


    開戶總需要身份證明吧?葛木有駕照,被拿來當身份證明的可能性很高,但是難道葛木沒有可以證明自己就是「羽瀨川誌保」的方法嗎?


    淺緋彷佛看透了式部內心的疑惑似地輕輕微笑:


    「對島上的人而言,叫永崎麻理的女人在島外自稱是羽瀨川誌保——葛木誌保,而原本叫做羽瀨川誌保的女人則以永崎麻理為名,在福岡擔任律師。也就是說,在離開島上之際,她們兩人互換了身份。


    所以麻理甚至沒有回來參加外公的葬禮,不是嗎?永崎幸平死亡時,附近的鄰居跟麻理取得了連絡——然而當時電話那頭的人並非麻理而是羽瀨川誌保。永崎麻理當時已經離開大分的高中,所以她不能回島上來。」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請不要要求我針對隻有得到當事人的證詞才能解開謎題的問題作說明。」


    淺緋說到這裏又歪著頭。


    「但是……說得也是啊,自稱永崎麻理的人——羽瀨川誌保原本是擔任律師的,她本人也一直這樣希望,也就是說羽瀨川誌保一直有著成為律師的夢想,這或許與她父親的死有關。但是誌保是個麻煩者,因為父親信夫抵觸了島上的禁忌,就是所謂的汙穢。宮下那邊的親戚雖然領養了誌保,但是對養育誌保一事絕對談不上積極,就算誌保想成為律師,但她又該怎麽做才能達成這個夢想?宮下的親戚似乎有意讓誌保讀高中,但是之後又會怎麽樣呢?他們會不會供她讀到


    大學?他們會一直資助誌保,直到她突破那個難關嗎?誌保獨自一人能支撐從大學考試到通過司法考試這期間的學業和生活所需嗎?」


    式部低下頭去。那一定是極為困難的事情吧——他可以想象。


    「但是麻理卻有這些資源,因為她有神領家給她的養育費。對麻理而言,那是父親可能是殺了母親的凶手所提供的錢,接受這筆錢,麻理難道不會產生任何厭惡感嗎?」


    當然會有吧——式部心想。之前他也曾這樣想過,麻理怨恨神領家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麻理可能把那些錢給了誌保。她們都堪稱是浪跡天涯的孤獨人,離開島上之後就算冒名頂替對方也不會被人發覺的。當她們繳交高中考試的報名表時,彼此換貼對方的相片也沒有被識破。」


    「可是神領家和宮下家——」


    「嗯,如果神領家和宮下家積極地與這兩個女孩取得聯係的話,她們的行為就會被揭發開來。譬如神領家的人以家人之名出現——宮下家的人出麵要求和誌保見麵,如此一來事情就整個曝光了,但是這兩家人什麽都沒做,沒有任何一個人關心過這兩個女孩子。」


    隻要這兩家人關心她們的話,她們的行為就會曝光。對她們兩個人來說這是一種睹注,或許是一種不論是誰走好運都無所謂的賭注。式部心想,也或許她們根本就希望交換身份之事被揭發開來——可是,神領家和宮下家對離開島上的女兒們卻完全置之不理。


    「羽瀨川誌保以永崎麻理之名拿神領家匯過去的生活費當跳板,進了福岡的高中,然後當上律師。另一方麵,永崎麻理則自稱是羽瀨川誌保,日後更改名叫葛木誌保。沒有人關心過麻理,也沒有人試著找過誌保——然而整個事件卻因為英明的死而起了重大的變化。」


    後來關聯家主動聯絡,麻理——永崎律師一定感到極為不堪,她萬萬不能接受神領家的要求,所以一定理所當然地拒絕了。然而神領家卻執拗之至,明寬不斷地逼迫她,求跟她見麵,但是永崎律師不能見明寬,這是絕對沒辦法的事。如果擅自變更身份一事曝光的話,她就會失去律師的資格了。


    所以她和同伴一起回到島上來。永崎律師陪著葛木回來了,不是永崎麻理陪著羽瀨川誌保,而是羽瀨川誌保陪著永崎麻理,為了讓麻理親口拒絕神領家的要求而回到島上。


    「凶手打電話來指名要找永崎麻理。一開始由葛木小姐接了這通電話,但是葛木小姐卻對對方說『她現在正在洗澡』。因為她知道打電話來的人要找的『永崎麻理』是在島外的『永崎麻理』——也就是羽瀨川誌保。


    也就是說,凶手應該說了某些話讓葛木小姐知道對方要找的人不是自己:可能是『律師』,可能是『住在福岡』之類的,總而言之,凶手一定說出了屬於永崎律師的個人資料,而葛木小姐因此判斷那通電話不是找她的,所以把電話交給了羽瀨川誌保。最後,凶手把羽瀨川誌保叫了出去,並加以殺害。


    可是凶手原本的目標應該是「永崎麻理」。如果殺害英明的凶手企圖殺害某人的話,那麽永崎麻佩理應該是唯一的目標了。事實上,永崎律師的身邊是出現了可疑的人士徘徊著,永崎麻理被鎖定為下一個目標,但凶手卻把羽瀨川誌保找了出去,將誌保殺害了。」


    「可是,麻理跟弘子長得很像……」


    「沒錯,對島上的許多人而言,這兩個人哪一個是哪一個一看就知道,但凶手卻沒辦法從永崎麻理和羽瀨川誌保的容貌來分辨她們兩個。無法分辨出她們兩個的,不是在她們離開島上之後才出生的人,要不就是之後才從外麵進來的人,這個人隻限定於和她們錯身進出島上的人。也就是說,凶手在誌保和麻理還在島上的時候並不在島上——他是外來者。同時凶手也清楚永崎律師的數據,這樣的人隻有神領家周邊的人才有可能。」


    「可是神領家的周邊並沒有人在她們於島上時離開這座島的。」


    「是這樣嗎?」淺緋手上的匕首仍在杜榮的胸口遊移著。


    「難道就沒有這麽一個人——表麵上是在島上,事實上卻又不在島上嗎?」


    式部倒吸了一口氣。


    「過去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件——那就是永崎弘子被殺害,然後信夫即遭到虐殺——那個事件和現在這個事件極為相似,連細節都一樣。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同一個凶手所為,或者是熟知事件的某個人模仿之前的手法所做的。


    在這個事件當中,麻理本身證實殺害弘子的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有人說明寬就是她父親,但是弘子懷麻理時明寬並不在日本。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誰才是麻理的父親,但是既然麻理是繼承人,那麽麻理就具有神領家的血統。而永崎登代惠目擊可能就是凶手的男人到弘子家去拜訪弘子,她證明那是一個『陌生的男子』,那麽登代惠到匱看到了誰呢?」


    式部沒有回答。杜榮深深地低下頭去,隱約可以聽到他嗚咽的聲音,然而卻無從分辨那是因痛苦而發出的聲音,或者是基於某種心情的情緒發泄。


    「杜榮就是知道永崎律師的資料的人,同時他也是她們兩人在島上時並不在島上的外來者。被關在宅門深院裏的杜榮,並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她們兩個人。」


    「可是——」式部拉大嗓門說:「杜榮先生十九年前被幽禁了起來,被關在禁閉室的人又如何——」


    式部話還未說完,驚覺到淺緋出現在這邊的事實而頓時啞然無語。如果沒辦法到外麵來的話,那淺緋現在就不可能在這裏了,而且淺緋被幽禁的程度還勝過杜榮。博史說過杜榮擔任守護的當時,人們可以進出倉庫,而杜榮也曾經來到外頭來過。


    淺緋看著沉默不語的式部郵,有點憐憫地笑了。


    「可能成為麻理的父親的人,不是發生過去那個事件的時候已經到達可能犯罪的年齡,要不就是到了對當時的事件了解得巨細糜遺,而且還能留有鮮明記憶的年紀。其中目前還活著,無法分辨麻理和誌保兩人,卻又能夠知道關於永崎律師的資料——完全符合這些條件的人隻有杜榮一個。」


    「可是杜榮先生——」


    「有不在場證明?被殺的羽瀨川誌保是在晚上八點離開民宿的吧?」


    式部沉默了。杜榮並沒有島上居民開始聚集的十一點半之前的不在場證明,他曾經宣稱自己當時在房間裏睡覺。他說他出去做三天兩夜的旅行,當天搭上最後一班渡輪回到島上,所以感到非常疲累。三天兩夜——也就是說杜榮在她們兩人到島上來時恰巧離開島上了。如果杜榮就是凶手的話,那麽出現在福岡的人應該就是杜榮了。他知道麻理是繼承人,所以特地跑到福岡去。杜榮在福岡見過「永崎麻理」的臉,但那本來就是誤認。於是他和兩人擦身而過離開島上,事件發生當天才勉強趕回島上的杜榮,並沒有修正這個誤會的機會。


    事到如今,式部心想,要是杜榮真的是凶手的話,他一定感到很焦慮吧!本來隻殺了英明就可以到手的東西,卻偏偏殺出了個麻理企圖來搶奪。他大老遠跑到福岡想辦法除掉這個障礙,但是卻未能如願。而且在他離開島上的時候,麻理竟然就那麽巧地造訪了神領家。要是麻理點頭,按照法銥律的程序進行的話,事情就到此為山止了,所以他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麻理給除掉——其實「麻理」根本就有絕對不能點頭答應的理由的。


    淺緋看著低垂著頭的杜榮,把玩似地轉動著抵在他心口上的刀尖。


    「就如式部先生說過的,對島上的人而言,解豸的信仰是一種絕對的東西,隻要相解豸的存在就不會模仿它的作為,因為在模仿的那一瞬間,這個人就成了被裁決的對象。相對的,不相信解豸的人就有可能模仿,但是不相信解豸而把罪行


    轉嫁到解豸身上卻又可以安心地過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吧!本來模仿就不具任何意義。凶手非常清楚島上信仰解豸的風俗,但是他本身卻又輕蔑這種信仰,這個人一定是很確信自己不會遭到解豸的懲罰吧!最可以確定這件事的就是像杜榮或安良這樣的守護,他們清楚過去並沒有解豸的存在——因為他們自己並不是解豸,而目前的解豸隻是一個被禁錮在禁閉室裏的鬼而已。」


    淺緋說著吃吃地笑了,她用一隻手抓起杜榮的頭發,看著他的臉。


    「你太低估人了……這就是所謂的聰明反被聰明誤吧!」一陣清脆的笑聲響過之後,隨即叭的一聲,杜榮便發出慘叫。一塊小肉片滾落在杜榮腳邊,那是他僅剩的另一隻耳朵被砍下來掉落在地麵的聲音。


    「住手!」


    式部大叫。


    「杜榮先生,真的是你嗎——你沒有異議嗎?」


    杜榮縮著身體呻吟著。他激烈地晃動著身體,但是式部分辨不出那是肯定還是否定的動作。然而他全身卻散發出一種絕望,或者幾近放棄的氣息。


    「就算如此,對你而言那應該是沒有選擇餘地的事,對不對?」


    淺緋狐疑地歪箋著頭,於是杜榮微微地抬起頭來。


    「罪孽就是罪孽,但我不認為你隻是為了純粹的私欲而犯下這些罪過。」


    杜榮是神領家的活體犧牲品——式部心想。杜榮明明不是解豸,卻隻為了守護家族而被軟禁在禁閉室裏,不能任意外出也不能上學,即使身體不適也不能請醫生來看診。不但如此,就算死了也沒有人會來吊唁。


    「……你成了神領家的犧牲品。說是信仰、說是風俗,其實說穿了這根本就是一種虐待。當這樣的生活結束的時候,你又像被利用過的垃圾一樣給丟出來。雖然同為兄弟,但是沒有被禁閉過,沒有任何不愉快的生活經驗的哥哥卻以神領家之主的態勢奢侈度日,而你卻得不到一絲絲的好處。」


    杜榮再度垂下了頭。他發出低聲的嗚咽,同時點了點頭。式部看著淺緋:


    「我相信杜榮先生憎恨著這個家族,我也相信他憎恨著明寬先生,這是理所當當然的,不是嗎?當康明過世時,杜榮先生一定想到要是沒有英明的話就好了,對吧?隻會空想卻沒能付諸行動是人之常情,然而憎恨之情卻強烈地煽動著他。那是讓明寬先生受苦的機會,是搶奪明寬先生的所有一切的機會,是報複家族和哥哥的機會——」


    淺緋吃吃地笑道:


    「所以您是要我酌量情形,網開一麵?您現在就像個律師一樣,隻可惜這裏沒有法,就算有,我就是法官。」


    「妳聽著——」式部伸出手去,淺緋當著他的麵動了動匕首。一條傷口從杜榮的喉頭延伸向他的胸口,杜榮發出沙啞的慘叫聲。


    「住手!」


    「可是……」淺緋帶著微笑歪著頭:「杜榮也是以這種方式淩虐誌保的呀!我記得好像是留下了四十幾處傷口吧?」


    式部不住地呻吟。刻畫在他腦海裏的相片上的影像複蘇了——誌保像個物體般被定格的淒慘模樣。


    淺緋輕蔑地嘲笑著:


    「杜榮或許有他個人的理由吧!他確實可以說是一個犧牲品,但是式部先生,誌保不也同樣受到命運的淩虐嗎?這個男人可以因為自己的境遇而拿來做為虐殺不幸的女人的借口嗎?」


    「這……」


    「很抱歉,請不要忘了您是在跟誰說話。難道一旦遇到萬不得已的事情時,就可以隨便殺人嗎?」


    式部無言以對。如果淺緋——就如同她本人所宣稱的,天生就有異常的嗜好的話,那麽對淺緋而言,殺人是一種無法控製的衝動。天生而為人鬼的責任不在當事者,淺緋可以義正詞嚴地宣稱這是不得已的事情。


    「不管發生什麽事,殺人當然都是不能被接受的,可是我認為對於已經犯下的罰行應該要有酌情考慮的餘地……」


    「您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但是式部先生——您敢斷言您有這樣的情感產生,不是因為知道犧牲者不是葛木小姐的關係嗎?」


    式部再度無言以對。


    「式部先生本來是為了什麽而追查凶手的?找出凶手之後又有什麽打算?您想破口大罵,或者把凶手交給警方讓他接受公平的審判嗎?」


    「那是……當然的。」


    「然後呢?如果經由審判,杜榮的情況得到酌情量刑而減輕罪刑的話,您會為他高興,認為這對杜榮而言是好事嗎?我再提醒您一聲,杜榮企圖殺害的麻理可是他自己的女兒啊!」


    式部打算開口說些什麽,一時之間卻找不到適當的言詞。


    「如果被害人是葛木小姐的話,您會不希望杜榮獲判極刑嗎?如果審判的結果是判處最重的刑責,您會認為這是正義得以伸張而感到心情舒暢嗎?」


    淺緋說著高聲地笑了。


    「被我所殺或者為法律所殺,結果不都一樣嗎?對杜榮而言這之間沒什麽多大的差別吧!」


    式部企圖反駁,然而這時他發現不知不覺中,淺緋手上的匕首已經刺進杜榮的胸口深至刀柄了。


    「——妳!」


    式部往前踏出一步,淺緋一個順勢將刀身拔了出來,然後一個轉身,血漿隨即飛濺而出。


    「如果您認為這樣的裁決不等於複仇的話,那麽我建議您在抓我之前先救救杜榮吧,式部先生。不快一點的話可會來不及哦!」


    白皙的臉上殘留著讓人感到不祥的笑意,淺緋隨即消失於紙門後方,後方則響起打開紙門的聲音。她是跑向後方的走廊嗎?總之,出口隻有玄關或後門兩條路,如果繞過去應該可以抓到她——式部心裏這樣想著,然而他覺得杜榮比較重要。或許淺緋的一番話,多多少少也發揮了一點束縛的力量。


    杜榮一息尚存。將兩手綁在門楣上的繩子很細,因為杜榮的體重拉扯而緊縮了起來,深深陷入他的皮膚裏。當式部絞盡腦汁思索著該如何幫杜榮解開繩子睜時,有腳步聲經過走廊跑向外頭。


    「沒辦法解開……」式部不知道花了幾十秒鍾才知道沒指望了,他想到隻有直接砍斷繩子一途,於是走向廚房找出一把生鏽的菜刀,然而當他跑回客廳時,杜榮已經沒有呼吸了。


    3


    式部麻痹地呆立在現場好一陣子。不管當著自己的麵被殺的人是誰,那種衝擊大得實在讓人難以承受。


    純粹的不快感、單純不過的厭惡感,還有虛無感和罪惡感——然而唯有對杜榮的憐憫之情,卻是再怎麽樣都無法產生的。


    這是他的下場——式部這麽認為——殺了四個人的人悲慘的下場。


    但是他也不能因為這樣就置之不理。式部拖著沉重的腳步,一定要通報給某個人知道。


    ——是的,當然要報警。他必須提出告訴,檢舉神領淺緋,這無疑就是殺人事件,是如假包換的一種罪行。


    就算杜榮是凶手,就算他做過再怎麽殘忍的殺人行為,但是沒有一條法令允許人們可以因為這樣的理由而殺害他。不管被害人是誰,罪就是罪。既然觸犯了法律,淺緋就得承受應得的報應。


    ——想到這裏,式部同時不得不承認不管基於什麽理由,犯罪就是犯罪的事實。


    無論發生過什麽事,殺害別人是不被允許的。照這麽說來杜榮的確是殺人凶手,是一個罪人,對被害者沒有一絲絲情感的人,沒有資格期待別人對自己懷抱著溫情。杜榮所受到的虐待行為無疑的就是誌保曾經遭受過的淩虐,一想到這一點,式部的思緒就毫不費力地落入「他的死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報應」的思考模式當中。


    不——式部踉蹌地走回走廊的途中不得不告訴自己——


    懲


    罰不是對罪行的一種報複。當然,懲罰是罪行的反作用,然而絕對不是為了對加害者進行報複而存在,更不是為了讓別人代替被害者進行報複而存在的。無視於加害者的行為責任,隻一味地追求報複的刑罰,這隻會讓社會的價值觀更加地混淆。因為杜榮是殺人者,所以殺了他是理所當然的,他是死不足惜——這樣的論調是是不該有的。


    說穿了,其實杜榮是另一種被害人。五歲就被迫與社會隔絕,被軟禁於禁閉室裏養育長大的男人,這種人欠缺正常的規範意識或是對他人的憐憫之情,從某個角度來說,那是莫可奈何的事,而且要杜榮一個人背負起這樣的責任也未免太殘酷了。杜榮對明寬的憎恨、對神領家的怨懟是人之常情,這些情形都是可以被酌情衡量的。


    ——當式部這樣說服自己時,另一個聲音悄悄地從式部的背後響起;難道隻要有某些合理的原因,就可以抵銷一些罪行嗎?如果說加害者曾經有過的遭遇可以被列入刑罰審判的考慮的話,那麽被害人所遭遇的是不是也理所當然該被列入考慮?


    羽瀨川誌保沒有罪,她並沒有做錯什麽,而杜榮卻冷酷無情地將之殺害。而淺緋殺害的並不是一個無辜的男人,是一個殺害了無辜的女子的犯罪者。以同樣的罪名來看杜榮和淺緋,會不會等於是輕視了誌保的生命?就結果來看,整個事件就包括了所有的犯罪者,如果隻是考慮加害者的立場而憐憫加害者的話,刑罰就失去其公權力,犯罪的界線則會因此而模糊,社會的規範也會整個崩解。


    ——這也是一種報應。不管有發生過什麽事,罪就是罪,犯罪之人就必須接受報應。


    ——是的,不管是有過多麽悲慘的過去的被害者,一旦淪為加害者就必須受到懲罰。


    式部感到一陣暈眩,無力地將額頭抵在牆上。


    那是「懲罰」這個概念所設下的圈套,式部完全身陷其中,隻能任自己無力地往下墜落。式部彷佛現在才體會到神領博史所說的「有一種被趕進死胡同的感覺」,就是指這樣的狀況。就好像是事物的表裏緊貼在一起,沒辦法隻留下一麵而將另一麵丟棄一樣。


    可是——式部無聲地掙紮著。


    這種事情是不被允許的,這種扭曲的裁決是不能存在的。


    式部在心裏一邊反複嘟噥著,一邊將脫下來的雨衣穿過手臂,總算要回到玄關去了。在風勢的吹動下門奮力地搖晃著。門上頭寫著幾個字。


    式部將手電筒照射過去,門上以彷佛是被擦上去的紅色液體寫著「麻理呢?」幾個字。


    麻理——


    「對啊!」式部像是當頭挨了一記似地停下了腳步。


    結果,麻理——葛木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羽瀨川誌保為杜榮所殺害,外出尋找誌保的葛木發現了誌保的屍體,然後在港口徘徊,但是之後呢?


    淺緋並沒有說杜榮殺害了麻理,是因為淺緋也不知道還是杜榮罪狀已經足夠,其他的事就不值得列入考慮了?抑或是——


    「……難道她沒有死?」


    期待之心像全身麻痹了似地擴散開來,那種感覺太過強烈又太過迅速,使得式部不得不暫時把自己拉回到現實來。


    ——可是葛木不在島上,要是她人在島上的話一定會被某人看到,隻要被人看到,消息就一定會傳回神領明寬耳中。


    ——難道她也被杜榮抓到而加以殺害,連屍體都被處理掉了嗎?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杜榮何以能抓到葛木呢?他怎麽會想到葛木無處求援,隻能在暴風雨中徘徊尋找逃生之處?難道他們是不期而遇的嗎?在一片漆黑和風雨當中?


    ——如果不是這樣,那麽她消失到哪裏去了?


    葛木看到了屍體,然後逃走了,可能是想逃離這座島所以前往港口,但是葛木卻不知道該怎麽離開島上。羽瀨川誌保會開船但葛木不會。暴風雨之夜,淩晨時分,台風即將要接近本島,海麵風浪又大,她等於是無處可逃了。


    式部突然想起某個景象,不禁不寒而栗——他在港口所看到的「牛」。


    那確實是牛嗎?當時他也聽到人們叫喊著海上亡魂。野村說過,有時候會讓人誤以為那是溺死的屍體,那麽也有可能會是相反的情況吧!


    ——難道那是?


    令人顫栗的感覺從腳底往上竄升。


    ——為了尋找逃生之路而四處徘徊的葛木不慎落海,然後隨著潮流——


    但是——想到這裏,式部部再度鼓舞自己。葛木雖然偷了漁民的水和食物,但是最清楚自己沒有駕駛船隻能力的莫過於她自己。葛木是不是考慮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試著把船開到暴風雨吹襲的海上呢?她會為了有勇無謀的海上之行而去偷取水和食物?


    葛木不會這麽不用大腦思考的,她會更冷靜、更合理地去思考事情。


    鎮定下來——式部這樣告訴自己。


    式部不認識「永崎麻理」,但是他了解葛木。


    外出尋找誌保的葛木一定是在神社發現了屍體,她先想到的應該是必須找人來協助、必須報警吧?然而葛木並沒有這樣做,她可能改變了主意。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她了解屍體所代表的意義。葛木知道神領英明遭到殺害的事情,而看到誌保的屍體淒慘的模樣,她一定會將此和過去所發生的事件聯想在一塊。葛木應該可以理解這跟弘子——自己的母親,還有羽瀨川信夫的事件是一樣的。


    偽裝成馬頭神的裁決行為,如此一來島上的居民就會保持沉默,不再加以追究,這種事她恐怕再了解不過了。誌保的事件一定會像信夫的事件一樣被埋葬於黑暗之中,人來幫忙不但不會有任何意義,再想到神領家的權勢,隻怕報警也隻是徒勞。


    同時葛木應該也了解到,凶手真正的目標其實是自己。凶手犯下了錯誤,當他察覺自己錯殺了誌保就會重新尋找葛木,殺害「永崎麻理」。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有迫切危險,於是便尋找逃生之路。


    離開島上是最安全的方法,但是卻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離開。雖然有船隻,但是並沒辦法派上用場。葛木應該可以看出在這樣的天候中要駕船離開島上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她至少要把自己藏起來。可是這座島那麽小,不論她躲在什麽地方一定都會被發現的,就算能躲到底,但是不經過港口則絕對無法離開島上。葛木應該想慫像得到,神領明寬是不會讓自己這麽輕易地就離開島上的,而島上的人們也會全力協助神領明寬。她必須尋求某個人的保護,請對方幫助她逃離島上。但是連警方都靠不住,島上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她必需尋求於外來者。


    「……遊艇業者。」


    式部喃喃著,隨即搖搖頭,他不敢確定。而且為了與他們接觸,葛木還是得出現在港口周邊或是村落當中。


    不過——式部轉念一想,葛木投了事前的保險——式部。


    葛木應該是料到式部會來找她。式部會不會找到島上來隻是一個睹注,但是葛木是不是就確信式部一定有本事上島?如果沒有這種預期,那就不算保險了。


    話雖如此,葛木實際上恐怕也無法預料式部會不會找到這邊來以及什麽時候會來。不過盡管不敢肯定是什麽時候,然而葛木卻知道應該會有來自外界的數援。既然如此,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找個地方藏身,所以她才會偷了水和食物。


    「可是她會躲在哪裏?」


    不會是這裏——式部來到外頭,抬頭看著籠罩在一片漆黑中的房子。房子的背後有一片黑壓壓地覆蓋著斜坡的樹木,在風的吹襲之下沙沙作響。


    「會是在山裏嗎……?」


    那是一種選擇——式部心想。


    似乎沒有通路、無法進出的山,


    對島上的人來說那個地方等於是不存在的。那片山林並沒有特別用籬笆圍住,也沒有為斷崖所阻隔。覆蓋著斜坡的是一片原生樹林,不過走進裏頭並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隻要一深入山林裏就可以躲過島上人們的視線了。


    式部思索著,抬眼看著大夜叉:心中產生一股幽暗的情緒。時值十月的這個時期,葛木身上沒有帶著睡袋也沒有帳蓬,僅靠著向大江借來的雨衣,怎麽抵禦山中的寒氣呢?就算她想辦法擋得了寒意,但這次又來了這麽一場大風雨。


    沒有人進出的深山恐怕不會有山中小屋之類的建築。沒有可以躲避風雨的地方,也沒有可以防禦夜晚寒氣的場所,露宿野外長達半個月——她的身體恐怕也會撐不住吧!如果能有個可以棲身的洞穴就好了。


    總之得進山裏去找找看。式部一邊跑下山一邊產生強烈的懊悔之情,自己為什麽沒有盡早發現呢?如果能早一點——至少在暴風雨來襲之前發現的話——


    葛木在山裏會有多麽地害怕呀!她一邊告訴自己一定會有人來救她,一邊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取暖……


    式部停下跑下山坡的腳步,心中不住地感到害怕,為絕望的心情所啃噬,卻又勇敢地蹲踞著。等待救援的葛木的模樣實在太令人難以想象了,葛木是應該那種若察覺到自己有生命危險就會下山來尋求其他對策的人。


    瞬間,式部靈光一閃,他抬頭看著大夜叉。


    ——葛木進了大夜叉,不是為了藏身於山上,而是為了攀越那座山。


    式部兀自點點頭,跑下山坡。他無視風雨的吹襲,使勁全力往前飛奔,一跑進大江莊就拉開嗓門呼喚大江。


    受到驚嚇,立刻從後麵跑出來的大江甚至還沒有準備要睡覺的樣子。


    「您跑哪裏去了?我正擔心——」


    「大江先生!有沒有船?」


    式部來勢洶洶地問道,大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船?」


    「漁船或什麽船都行,我需要船!」


    說著,式部仿佛想到什麽似地叫了一聲「對了!」


    「重富先生怎麽樣?能夠借到他的漁船嗎?還有小船……對!應該會用到橡皮艇……」


    大江不斷地眨著眼。


    「橡皮艇?您要那種東西做什麽?難不成您想去小夜叉?」


    「沒錯!」


    式部斬釘截鐵地說道,他有絕對的把握。


    小夜叉就在大夜叉的對麵冒著煙,那邊有一棟觀測所,每個月底都會有調查團前往。一些跟島上完全沒有關係的人們。


    葛木是不是知道這件事?觀測所是什麽時候蓋好的?葛木在島上時就已經存在了嗎?或者她是否曾經在某個地方聽說過這件事?無論如何,葛木應該是知道的——式部心想,否則就沒辦法說明她為何至今都沒有被發現了。


    距離外來者前來島上的日子大概有二十天以上,這確實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預期會有一段漫長的等待時間,而能取得到這段時間當中最低限度所必需的食物和水的話,這絕不能算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計劃。就算大夜叉沒有可通行的道路,但隻要撥開草叢,爬上斜坡再下山就可以抵達小夜叉。隻要能到達小夜叉,就有可以遮風避雨的建築物得以棲息了。如果是位於村落後麵,應該也可以升火取暖吧!


    ——葛木應該有辦法的。


    「我得去一趟小夜叉。」式部對大江說:「重富先生或任何人都可以,請幫我找可以把船借給我的人,能多快就多快——求求你!」


    4


    聽聞事情的梗概之後大江和重富取得聯係,重富接受了式部的請托,但是到實際出動船隻之前式部必須等待一段時間。外麵的雨勢雖然已經停歇,但還是有強風吹襲著。風勢好不容易開始減弱時,已經是淩晨時分了。


    和重富洽談、告知等海浪平息船隻可以出海時就立刻出發的是大江,建議最好有醫生同行的也是大江。接獲大江的通知,泰田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看到風勢一減弱,式部等人就來到岸邊等著海浪平歇。在等待的期間泰田開口說,其實——


    「那間廢屋又……」


    站在旁邊的泰田小聲地對式部說道。


    懷著禱告的心情,定神地看著海麵的式部聽到泰田這麽說,這才猛然驚醒地想起廢屋的客廳和被留在那邊的可憐男人。


    「……杜榮先生。」


    式部對完全將此事遺忘的自己感到愕然,不由自主地嘟噥著,泰田便問道:


    「你已經聽說了?」他歎了一口氣:「你是聽誰說的?他們說杜榮先生就是凶手,這是真的嗎?聽說他遺留有遺書。」


    式部驚訝地看著泰田。


    「……遺書?」


    「你沒聽說嗎?嗯,好像有遺書。他在上麵坦誠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於是上吊自殺……」


    原來如此——式部心領種會。明寬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平息事件的啊!


    是有人發現了杜榮,把消息報告給明寬的吧?既然神社裏插了箭,明寬一定明白這其中代表的意義,然後就跟誌保的事件一樣,明寬決定讓事件消弭於無形。杜榮的自殺是為了方便將所有的事埋葬於黑暗之中的手段。


    式部帶著自嘲的味道扭曲著嘴角。站在明寬的立場,事實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但是他也不能因此就隻輕描淡寫地說杜榮死了。因為一旦神社裏插上了箭,島上的居民就會嗅出犯罪的味道而期待著某種報應的出現。


    可是——式部心想,明寬是否能理解到那正代表著神領家的基石已經開始崩裂了?有人冒用馬頭神的裁決之名犯罪,而且凶手正是神領家以前的守護;不但如此,凶手並沒有受到馬頭神的懲罰,而是自殺了,這樣不就等於默默地承認其實並沒有馬頭神的存在,承認了神領家並不相信馬頭神的裁決嗎?當然對馬頭神的信仰並不會因此就立刻蕩然無存,然而從今以後,島上的居民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恐懼馬頭神、恐懼神領家了。


    「可是這不是很奇陘馮?」泰田似乎仍然無法釋懷,彷佛避諱著周圍的人一般壓低聲音說道。風勢已經平息到他們如低語般的對話,也足以傳達給彼此聽到了。


    「因為杜榮先生有不在場證明……」


    「其實是沒有的。」


    「那麽真的是他?」


    式部隻是點著頭。


    「是嗎?」泰田苦澀地喃喃說道:


    「老人家們還是一樣說那是馬頭神裁決,吵得沸沸揚揚的。人們說他是上吊自殺,但屍體的狀況實在是相當淒慘,說得就好像他們都親眼看到了一樣。


    我一直認為這是整個事件的延續,凶手企圖將罪行嫁禍給杜榮先生,不過這一次卻不見得是錯的……」


    式部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點頭。


    現在式部總算完全了解博史的心情了。不,應該說是島上居民們的心情。


    ——一切都結束了。明寬打算把事件埋葬於黑暗中,現在還談什麽要擊潰信仰呢?一方麵明寬無論如何都打算將事情掩蓋下來,然而此事和誌保的事件卻是不能兩相比較的,就算能夠突破這個古老的封繭,那又有何意義呢?整座島都會受到外界好奇和輕蔑的眼光對待。不隻是淺緋和杜榮,他們的家族和所有的親人都會以某種形式受到製裁,之後則什麽都不剩——什麽都沒有。


    站在式部的立場,他為杜榮的下場感到悲哀,但除此之外他卻也無法產生超乎悲哀的感慨,尤其是像現在這樣懷著焦躁的心情等待海浪平歇的時候。


    罪與罰的帳已經扯平了。


    當式部懷著一股挫敗感而沮喪地垂下頭時,老人重富說道:


    「出發囉!」


    在即將天


    明的淺藍天色當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港口裏依然掀起著小小的波浪。浪頭雖然已經平息,但是海麵依然不算平穩。式部心想,船一定會搖晃得很厲害吧!但是他當然無意反駁重富的決定。


    海麵上覆蓋著一片淡淡的光線,漁船果然如預期中一般,彷佛跳著舞似地一邊起伏一邊駛出港口。期間天色漸亮,曙光探出頭來,船頭嚴重地傾斜,一碰觸海麵,就飛濺起白色的水沫。式部和泰田隻能蹲在甲板上緊緊地抓住船緣,但是老人重富以及大江,對於這種程度的晃動好像都不以為意的樣子。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該說這正是在為海洋所圍繞的島嶼上成長的人們令人佩服的地方。


    船一出港就轉了個大彎,繞進沿著大夜叉的斷崖行駛著。不久就看到前方那像瘤一樣隆起的小夜叉。


    小夜叉宛如緊依著大夜叉的中麓似地浮在海麵上。煙霧淡淡地從像是一枝禿了的鉛筆似地斜削而上的山頂上噴出,在黎明時分的淡藍色光芒中清晰可見。


    看來像黑色砂山的小夜叉山麓,拖拉著長長的下擺延伸沒入海中。麵積不大的山腳下的原野有一棟老舊的黑褐色的小小建築物,看起來像是一間活動式組合屋,但是在昨夜的狂風吹襲下卻仍然屹立不搖,直挺挺地聳立著。


    站在船頭的大江一邊盯著海麵一邊大叫,朝背後揮揮手,掌舵室裏的老人重富則看著大江的手勢轉舵。船隻筆直地朝著小夜叉前進,前方有著激起白色浪頭的海岸,看起來確實像是沒有可供停船的地方,但是有橡皮艇的話應該就可以登陸了。式部這樣想著。


    孤零零地蓋在黑色山腳下原野上的活動式組合屋的門打開了,式部起身跑到船頭去。


    門內一個身穿黃色衣服——不,身穿一件黃色雨衣的人影搖搖晃晃地出現了。那個拖著一隻腳似地踩著踉蹌步伐走出來的人影,看到船之後便停下了腳步。


    式部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來。


    晨光之中,佇立在黑漆漆的海岸上的黃色人影是如此地鮮明,鮮明得散發出一股令人感到苦悶的寂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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