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真王出巡


    真王出巡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的日子,就定在光的孩子斷奶時的初夏之月十日。


    當至今從未離開過王宮的真王說,想要出巡卡薩魯姆的時候,王宮上上下下一片嘩然。


    大臣們自然不用說,真王的孫女賽米雅公主、侄子達米雅也都異口同聲地表示,離開王宮將難以防範暗殺行動,拚命試著說服真王改變想法,然而真王卻完全不為所動。


    如果是想看光的孩子,不如直接把它送來這裏就好了——對於達米雅的這番說詞,真王反駁說:自己想看的並不是被人拖到王宮庭院裏的王獸。


    對總是冷靜、貼心的真王來說,這是非常罕見的任性決定。在此之前的真王並沒有遭受暗殺的危險,也因為如此,現任真王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統治的王國,所以她這樣的要求反而顯得更不容拒絕,反對的人們也都屈服了。


    接下來,大家開始反覆地討論出巡時的警備該如何安排,並擬定計劃。


    卡薩魯姆高地位在距離王都一天左右路程的地方。目前已經決定在去程的途中在以卡薩魯姆高地一帶為領地的貴族公館住一晚,不過大家都認為馬車行駛在鋪設不太完善的高地道路,會對高齡的真王身體造成相當大的負擔。


    “去程就沒辦法了……畢竟是上坡路段嘛!那麽回程是不是從薩拉諾的城鎮搭船沿著卡薩魯姆河下行比較好呢?”


    提供去程住宿的卡薩魯姆領主這麽提議。


    “可是,搭船不就會有暈船的可能嗎?而且也很不安全。”


    對於大臣的話,卡薩魯姆領主搖搖頭。


    “卡薩魯姆河的川幅遼闊,水流也很慢,不會有翻船的危險,老人家們要到別的城鎮去的時候,也多半是以搭船取代馬車。因為比起坐著馬車定在鋪設不完善的馬路上,搭船對身體的負擔輕多了。卡薩魯姆河有流經王都附近,如果是考慮到真王的身體,我想還是搭船比較好。”


    大家實際用馬車和船試驗了一次,最後的結果就如同卡薩魯姆領主所言,大家都確認搭船確實輕鬆多了。


    硬盾則兵分兩路,一部分的人員負責真王的隨行警衛,另一部分的人員則負責保護留在王宮裏的賽米雅公主。護衛真王的隨行警衛負責人是耶爾。


    真王離開王宮森林的那一天晴空萬裏,很有初夏的感覺,綠葉的香味飄蕩在幹燥的空氣之中。


    等待真王出巡的人們站滿路邊,不管走到什麽地方都有人獻花,不過一行人還是平安無事地朝著卡薩魯姆高地前進。


    第一次外出的真王不習慣搭乘馬車長途旅行,所以到了卡薩魯姆領主的公館時,看起來十分疲累,不過在接受了領主誠心的款待,並且早早休息之後,在隔天早上便恢複了元氣。


    從馬車車窗看見青翠的遼闊草原之後,真王像個少女一般發出歡呼。


    “這個地方真是令人神清氣爽!”


    雲彩隨著緩緩吹過的風飄過草原,小鳥在天地之間忙豫地來去飛舞,草原上處處開著黃色和白色的花,隨風搖曳。


    然而,一看見卡薩魯姆學舍,真王的臉便蒙上了一層陰影。


    “哎呀……”


    她喃喃地說:


    “真是老舊的建築物呢!我沒想到會是這麽簡陋的建築。”


    坐在真王隔壁的侄子達米雅苦笑道:


    “因為這裏是為了讓生病的王獸度過餘生而建的王獸保育場,位在拉薩爾的正規王獸保育場,那裏的建築物就氣派多了。”


    真王板起臉來。


    “在那間富麗堂皇的王獸保育場裏的人們做不到的事情,這裏的人卻做到了。看來我接下來得好好考慮費用方麵的問題才行。”


    達米雅露出微笑。


    “聽到您這番話,這裏的人一定會高興得跳上雲端吧!”


    耶爾在離兩個人稍微前麵一點的地方騎馬前進,同時注意著四周的情況。


    高地的周圍配置了很多衛兵,不過這個地方實在太廣闊了,刺客有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殺死衛兵再易容冒充。耶爾一直維持高度的警戒狀態,護衛著馬車周圍的安全。


    以教導師為首,卡薩魯姆學舍裏從學童到事務員們全都穿上了為了這一天而訂製的正式服裝,緊張地迎接真王。


    排成一列的十二歲學童們興奮地紅著臉頰唱起歡迎的歌曲,真王也笑咪咪地聽著歌。


    歡迎歌曲結束之後,中年的教導師長便走上前來,用非常有教導師風範的精準用詞敘述了對真王出巡至此的感激之意。


    接下來,教導師長帶領著真王,開始介紹王獸舍。


    由於天氣很好的緣故,保育場裏的王獸全都在放牧場上曬太陽。真王一邊從柵欄外看著它們,一邊眯起眼睛。


    “哎呀,它們看起來真愜意呢!像今天這種晴朗的日子,草地上應該也很暖和吧!”


    教導師長艾薩兒在平坦的草原前麵停下腳步之後,對真王說:


    “請容在下說明一下,您看那裏……那就是光、埃格和它們的孩子亞盧。”


    “……喔。”


    真王驚訝地看著艾薩兒手指的方向。


    “哇!……真的耶,幼王獸也在!真是太可愛了!”


    因為真王高聲驚叫的關係,旁邊的人們也都急急忙忙地看向草原。


    確實有兩隻大王獸,小小的幼王獸則在它們腳邊。


    “……不過還真遠咧,這樣子不就看不清楚了嗎?”


    隨從皺起眉頭,回頭看著艾薩兒。


    “為什麽不事先放進王獸舍裏?”


    “在這種晴朗的天氣下,王獸要是被關在王獸舍裏的話,就會一直吵著要到外麵來,由於它們有時候甚至會用身體撞擊牆壁導致受傷,所以在下才會將它們放出來。”


    對於艾薩兒冷靜的回答,隨從沒有再多說什麽,陷入了沉默。


    真王笑著低頭俯視艾薩兒。


    “原來如此……可是隨從說得沒錯,真的有點遠呢!難得我專程來這裏看幼王獸,能不能再讓我靠近一點呢?”


    艾薩兒搖搖頭。


    “請容在下說明。如同您所知。王獸是不會和人親近的野獸,所以……”


    艾薩兒才說到一半,達米雅就出言打斷。


    “有什麽關係!隻不過是稍微接近一點兒而已,王獸不可能對真王做什麽壞事的,而且要是真的出了什麽狀況,還有無音笛啊!”


    耶爾看到達米雅的話讓艾薩兒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陰影。


    不過達米雅卻無視艾薩兒的反應,立刻看向耶爾。


    “這是真王的意願。就算翻過柵欄稍微靠近一點,應該也無妨吧?‘神速耶爾’閣下。”


    耶爾想了一會兒之後,問艾薩兒:


    “……如果找幾個持有無音笛的人在一旁待命,是不是就能確實製伏王獸?”


    艾薩兒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


    “我想應該沒有問題,不過我不建議這麽做。而且,要是靠近的人數過多的話,搞不好連光它們都會跟著激動起來。”


    耶爾點點頭。


    “那就請幾位技術純熟的教導師帶著無音笛,守護在真王周圍。我們這邊就僅由真王陛下、達米雅大人和我前去。”


    耶爾一邊指示著在一旁待命的部下們守衛的方法,一邊再次確認了弓的狀態。


    當艾薩兒選擇教導師人選的時候,耶爾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圍繞在遠處的教導師和學童們似乎不隻看著真王,還不斷地看著另一個人。


    耶爾順著他們的視線方向看過去之後,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高個子的女孩身上。


    雖然年紀


    遺很輕,不過她應該也是教導師吧!站在人群中的她穿著和其他教導師一樣的衣服,然而卻完全不看這裏一眼。她的手上拿著一個看起來好像是鋪了皮的豎琴的奇怪東西。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王獸一家子。


    耶爾有點在意,但是因為沒有感覺敵意或加害之意,耶爾便將注意力放回其他地方了。


    在此之前做起事來幹淨俐落的艾薩兒,不知為何卻花了很多時間在挑選人選上麵,她先向站在旁邊的教導師宣布一些事情,教導師點了頭之後,便轉身穿過學童們。


    那個年輕的女孩就站在教導師前進的方向。當教導師對女孩說話時,女孩靜靜地聆聽,接著也開口說了些話。年邁的教導師聽完女孩的話之後,便頻頻點頭。


    耶爾本以為那個女孩會被帶到這裏來,不過在談話結束之後,教導師卻把女孩留在原地,一個人回來了。


    耶爾問艾薩兒:


    “你傳了什麽話給那個女孩嗎?”


    艾薩兒抬起頭看著耶爾。短暫的靜默之後,艾薩兒回答:


    “……那個女孩是照顧光的見習教導師,不過因島她感冒了,所以我請她把光交給我們,我們不會讓它接近真王身邊的。”


    教導師回來以後,低聲對艾薩兒耳語了一番。艾薩兒點點頭。


    “我知道了,就這樣吧……你已經告訴她即使在緊急時刻,她也絕對不可以過來吧?……是嗎,那就好。”


    和教導師說完話之後,艾薩兒重新對真王行禮。


    “非常抱歉,讓您久等了,所有事情都準備好了,就由在下帶您過去吧!不好意思,麻煩您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或是突然做出大動作。”


    隨從們全都麵露怒容,不過真王卻大方地點點頭。


    真王從朝內側開啟的柵門踏進了放牧場。


    耶爾走在最前麵,一邊專注地注意著附近的狀況,一邊走在真王和王獸之間。


    王獸一家子全都好奇地抬起頭看著這裏。待在父親雙腳之間的幼王獸也做出和雙親一樣的動作,伸長脖子看著這邊。


    “……哎呀,真可愛。”


    真王感動地喃喃說著。


    幼王獸的胎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它純真無邪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興味盎然地看著這裏。


    “多麽美麗呀!”


    真王用興奮的聲音悄聲說道: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美麗的王獸……幼王獸是很可愛沒錯,可是你們看看那對王獸,看看它們翅膀的顏色,琉璃色上鑲嵌著紅線,就像寶石一樣!胸前也發出銀色的光芒。這比我之前看過的所有王獸都還要漂亮。大隻的是埃格,小隻的是光,對嗎?”


    艾薩兒在真王身後小聲地說:


    “是的……真王陛下,非常抱歉,可能要麻煩您在這裏停下腳步了。”


    真王停下了腳步,不過達米雅卻露出苦笑,回頭看著艾薩兒。


    “再靠近一點兒應該沒關係吧?這些王獸是獻給真王的野獸,不可能會傷害真王的。”


    真王隻猶豫了一會兒,不過或許是覺得難得來這裏吧,她再度踏出了腳步,朝著王獸接近。


    艾薩兒表情一沉,對耶爾小聲說:


    “請你攔住他們!再繼續接近的話,王獸們會起戒心的。畢竟現在正是哺育幼獸的時期……”


    耶爾對艾薩兒的話表示認同,然而就在他打算勸告真王的時候,埃格突然全身顫抖,一邊發出高亢的警戒聲,一邊像要保護孩子般猛然張開翊膀。


    教導師們緊張地把無音笛放在嘴邊,然而就在此時,一道尖銳的聲音傳了過來。


    “不能吹!”


    看見教導師們將無音笛拿開嘴邊,耶爾一驚,趕緊張弓搭箭,並把身體轉向聲音的方向。


    那個女孩翻過柵欄跑了過來。


    “……不要吹!”


    女官們在柵欄旁邊發出慘叫。


    達米雅壓低聲音喊著:“為什麽不吹無音笛!快吹!”然而教導師連看都不看這裏一眼,直接朝王獸的身邊跑去。接著,她對它們說了一些話之後,便開始彈奏豎琴。


    一陣不可思議的聲傳了過來,聽起來很像是撥動豎琴琴弦的聲音,不過卻更鈍、更悶。當這種聲音開始組音成複雜的音調之後,王獸們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仿佛在回應似的。


    埃格狀似生氣地張開了兩、三次翅膀,直到一旁的光從喉嚨深處發出安撫似的聲音之後,它才不情不頤地收起翅膀。


    一瞬間,耶爾忘了自己的職責,直盯著站在幾乎可以摸到王獸的距離處的高個子女孩。


    她抬頭看著王獸,擔心地皺起眉頭,並且專心地彈奏著那個奇妙的豎琴。


    (……那個女孩該不會是霧之民吧?)


    女孩的瞳孔看起來是綠色的。


    這個時候,專心地撥動豎琴,和王獸有所交流的女孩,她那稻草色的頭發,在穿過淡淡雲層的陽光照射下發出溫和的光芒。


    “那個女孩在做什麽?”


    真王悄聲地說:


    “讓王獸冷靜下來。”


    這麽回答的艾薩兒臉上蒙著一層不安。


    “讓王獸冷靜?……靠豎琴的聲音?”


    “是的,您說得沒錯。”


    簡短地回答之後,艾薩兒轉換話題似的小聲說道:


    “陛下,麻煩您後退。現在正是那些王獸們哺育幼王獸的時期,請您體諒。”


    於是,真王一行人便靜靜地離開了,隻留下撥動豎琴的女孩和王獸一家子留在原地。


    2、達米雅的誘惑


    一麵在為了招待真王而特別布置的食堂裏悠閑地喝茶、享用點心,真王一麵開心地和艾薩兒談天說笑。


    真王似乎非常喜歡這位皮膚粗糙,看起來十分嚴肅的教導師長,她們不隻聊了王歐的事,連學童的教育到學舍的經營,真王都不斷詢問,直到傍晚時分都還不打算離席。


    耶爾則一如往常地和兩個人保持一步的距離,好注意現場的動靜,不過他可以察覺到——每當真王提到那個用豎琴讓王獸穩定下來的女孩時,艾薩兒就會把話題轉到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豎琴讓王獸平靜下來。你們經常在保育場裏使用這個方法嗎?”


    真王的問題讓艾薩兒沉默了片刻。接著,她彷佛是在謹慎思索用語似的,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是這樣的……光……是從小就一直聽著那個女孩的豎琴聲長大的,所以隻要聽到豎琴的聲音,就會冷靜下來。”


    一麵聽著教導師長的回答,耶爾一麵在心中感到疑惑。


    為什麽這位教導師長隻要一提到那個女孩,就會表現不安的神情呢?難道是害怕自己讓霧之民照顧王獸會遭到責罰嗎?


    “我想要直接問問那個女孩。”


    真王一說完,艾薩兒便行了一禮,回答:


    “非常抱歉……不好意思,那個女孩感冒了,所以我們叮囑她絕對不可以到真王麵前。”


    達米雅一邊喝著招待的酒,一邊一聲不吭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


    他一直盯著艾薩兒的臉看,彷佛在思考什麽,最後放下酒杯離開了座位。耶爾見狀,隨即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部下跟隨達米雅。


    將近半頓(約三十分鍾)的時間過去了,達米雅仍舊沒有回來。


    察覺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變成了蜜糖的顏色時,真王露出了微笑。


    “……哎呀,我聊得忘了時間,都是因為你說的事情太有趣了,看來我也該回去了。”


    即使嘴上這麽說,真王還是依依不舍地看著艾薩兒。


    “到了晚上,王獸


    們就會回到王獸舍裏吧?”


    “是的。現在差不多是喂飼料的時間了,所以這時候大家都會興高采烈地回到王獸舍去。”


    艾薩兒的回答讓真王發出了開心的笑聲。


    “在回去之前,我還想再看一次。我能趁它們吃飼料的時候去看嗎?就麻煩你帶我去囉!”


    艾薩兒沒有馬上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在考慮什麽事情,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一小段時間,不過她隨即點點頭。


    “是的,這是在下的榮幸……那麽就由在下帶您去吧!”


    艾薩兒帶頭邁開步伐之後,耶爾便指一不部下們排成一個隊形,把兩個人包圍起來一起移動,自己則跟在艾薩兒旁邊。


    夕陽拉長了樹影,一行人就在從樹葉間射下來的金黃色光芒中,朝著王獸舍走去。


    艾薩兒指著王獸舍中最大的那棟建築物說:“那就是光它們住的王獸舍。”這個時候,耶爾注意到剛才跟隨達米雅的部下正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裏。


    “……你在幹什麽?”


    當耶爾走近開口說話時,部下立刻臉色大變。


    “因為達米雅閣下命令我不準進去……”


    耶爾悄悄地從門口窺視屋內,接著皺起眉頭。


    那個女孩就站在王獸的柵欄旁邊,表情凝重地低著頭。耶爾可以聽見不斷地向女孩說話的男人聲音。


    “……別那麽緊張嘛!我是個坦率的男人,就是因為喜歡你,我才會直接把想法告訴你啊!”


    是達米雅的聲音。


    聽見背後接近自己的腳步聲,耶爾回過頭。在他開口之前,真王就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搖搖頭。


    艾薩兒他們也板起臉,豎起耳朵聽著屋裏傳出來的對話。


    “……我覺得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不是嗎?你並不用跟這些王獸們分開,我隻是希望你帶著它們一起去拉薩爾罷了。如果你覺得和拉薩爾保育場的教導師們之間的人際關係很麻煩的話,我可以為了你把這間保育場裏的教導師全換過去。”


    女孩一句話都沒回答。


    大概是因為心急的關係,達米雅抓住了女孩的手臂。女孩嚇得抬起頭來,不過她在看向達米雅之前,反而先看了王獸。


    她拚命地用眼神安撫因為擔心自己的安全而開始低鳴的王獸。


    然後,她甩過頭轉向達米雅,用低沉但清楚的聲音說:


    “……就如同我剛才所說過的,這並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非常抱歉,能不能請您放手?”


    耶爾忍不住在門後露出微笑。


    達米雅的魅力在這個女孩身上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場。


    他深刻地感受到達米雅的無奈。十分懂得對付女人的達米雅應該也知道再這樣強迫下去,也隻會得到反效果吧!他笑著放開了手。


    “你真是個冷靜的女孩,我的自信心多少受了一點打擊呢!我本來還以為自己是個更有魅力的男人,你被我摸了之後,都沒什麽感覺嗎?”


    女孩沒有回答,但是她也沒有別開目光,反而筆直地看著達米雅。


    那是毫不阿諛奉承的眼神。


    “……真是漂亮的眼睛。我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下看霧之民的瞳孔,原來如此,這個人人都說有魔力的民族果然名不虛傳哩。”


    達米雅伸手,輕輕地撫摸女孩的臉.女孩雖然麵露慍色。卻還是一聲不吭地瞪著達米雅。


    “別這麽生氣,聽我說嘛!”


    達米雅小聲說道:


    “霧之民是不立誓效忠真王的流浪民族,要是這個民族的人在照顧王獸的事情出去,一定會有很多說三道四的人出現吧!教導師長也會很難做人的……畢竟世上愚昧的人還是很多,但是我愛上你了,就由我來保護你吧!”


    耶爾聽到了真王在背後歎息的聲音。


    真王從耶爾的身邊走進王獸舍。


    女孩感覺到有人進來時回過了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接下來,她就聽到達米雅的大笑聲。


    “……真王,您聽到了啊!讓您看到難堪的場麵了哩,您聽多久了?”


    “足夠讓我知道你拚命說服這個孩子卻被回絕了。”


    真王用帶著笑的聲音回答,然後轉向女孩。


    “我的侄子好像給你添麻煩了呢!這個人有個壞習慣,隻要一看見美麗的女人,就非得去跟對方說話不可,你就原諒他吧!”


    女孩跪了下來,低下頭說:


    “……沒這回事,失禮的是在下。”


    真王微笑.


    “站起來吧,我很欣賞你沒有被我侄子的甜言蜜語迷惑的態度.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站起來之後行了一個禮,回答:


    “在下的名字是艾琳。”


    “艾琳……是山蘋果吧!在深山裏結實的香甜果實,這個名字真適合你呢!”


    艾琳失去血色的瞼瞬間緩和了起來。


    (這個女孩的臉上一浮現笑容,給人的印象就完全改變了……)


    耶爾的內心想道。剛才他還以為女孩應該有二十五、六歲,可是她一綻放笑顏,看起來就隻有二十出頭了。


    真王的瞼上露出溫柔的笑容,一邊仔細地凝視著女孩,一邊說:


    “你是霧之民吧!為什麽霧之民會在這裏工作呢?我不會追究責任的,你老實回答吧!”


    艾琳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那在下就說了……在下並不是霧之民。”


    看見真王挑起眉毛之後,艾琳繼續說:


    “家母和家父相識之後,為了跟家父在一起而選擇了被族人放逐的道路。因此,在下從來沒有過過霧之民的生活。在下是立誌成為獸醫而進入這間學舍的,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在這裏生活了。”


    真王的眼裏露出了大感興趣的光芒。


    “原來是這樣。你的母親是個非常果斷的人呢,她現在在做什麽?”


    艾琳的表情瞬間蒙上陰影。


    “……家母過世了,家父也在很早以前就撒手人寰。在下沒有任何親人。”


    真王微微皺起眉頭。


    “是嗎?那麽,這裏就等於是你的家囉!”


    “是的。”


    這個時候,艾琳身後的王獸叫了。那隻名叫光的王獸從剛才就一直用臉摩擦柵欄,想要碰艾琳,最後終於忍不住了,它開始發出催促的叫聲。


    幼王獸則在光的腳邊,一麵模仿著母親拍動小小的翅膀,一麵把鼻尖塞進柵欄的縫隙裏,舔著艾琳的手。


    隻有埃格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站著不動。


    被亞盧舔著手指的艾琳有點為難地對真王說:


    “……那個,非常抱歉,它們想吃飼料了,請您容許在下喂它們飼料。”


    真王笑出聲來。


    “這是我的不對,我打擾到它們的用餐時間了。光,你一定餓得受不了了吧,對不起喔,艾琳,你就去喂飼料吧,我們可以在這裏看嗎?”


    艾琳瞥了艾薩兒一眼。艾薩兒首肯之後,艾琳便對真王一鞠躬。


    “……當然可以,那就請各位在這裏觀看吧!”


    從房間角落拿了肉塊過來以後,艾琳打開柵門走了進去,耶爾和達米雅都因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她不用無音笛嗎?”


    達米雅這麽喃喃說完之後,艾薩兒便無奈地壓低聲音回答:


    “因為從光這小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是艾琳在照顧它。”


    不過無論是一直繞著女孩腳邊打轉的幼王獸或是發出撒嬌叫聲的母王獸,感覺起來都和王獸絕對不會和人親近的印象相去甚遠。


    艾琳沒有給亞盧肉塊,不斷叫著的光轉過


    身,先把大肉塊丟給站著守護亞盧的埃格。埃格用腳踩住肉塊之後,便把肉塊撕小,開始喂給亞盧吃。


    在亞盧斷奶之前,光片刻都沒有離開它身邊;等到亞盧能夠吃肉了之後,就換成父親全心地帶小孩了。現在都是埃格跟在亞盧身邊,光則可以隨性離開亞盧去曬太陽。


    當唉格開始喂亞盧之後,光便一邊發出撒嬌的叫聲,一邊輕輕地推著艾琳的背,彷佛說“輪到我了”。


    人們靜默地看著這幅光景。


    等到艾琳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從柵欄另一邊回來時,艾薩兒便解釋似的小聲說道:


    “……因為光差點就死掉了……是艾琳日夜不分地待在它身邊照顧它,才把它從死亡的深淵救出來的。所以,它才會和其他的王獸不一樣,跟艾琳如此親近吧!”


    達米雅在口中喃喃說道:


    “的確如此。那個時候,光受了箭傷嘛!”


    “箭傷?”


    真王抬起眉毛。達米雅苦笑著說:


    “對啊,您忘記了嗎?光是我在姑媽生日的時候獻上的幼王獸喔!”


    “喔……”


    一抹陰霾掃過真王的臉,不過達米雅卻絲毫不在意地邊笑遼對艾琳說:


    “你養大的那隻王獸救了那邊那個男人一命喔!”


    由於艾琳一臉訝異地看著自己,耶爾隻好對她輕輕點頭。


    “因為箭先擦過了光,所以刺到那個家夥的肚子時,力道已經減弱很多了——對吧,耶爾。”


    “是的。不過對在下來說,那還是非常痛的一箭。”


    達米雅開朗地大笑,艾琳卻感同身受地沉下臉。


    “……箭射進肚子裏了嗎?”


    真王回答了艾琳的喃喃自語。


    “耶爾當了我的盾牌,他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對著我射過來的箭……好了,別再談論這個話題了,我一點兒都不想去回憶。”


    耶爾注視著舔著孩子嘴巴的王獸。


    (你就是那個時候的幼王獸啊……)


    那隻被拖到王宮的庭院,恐懼不安地看著四周的可憐幼王獸——當箭射中它肩膀的瞬間,它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被送來這裏的時候,它的狀況一定也很淒慘吧!現在竟然已經恢複到這副模樣了。


    “……我能夠理解達米雅想要說服你的心情。”


    仿佛為了改變情緒一般,真王用開朗的聲音說道:


    “我非常希望由你來照顧拉薩爾的幼王獸。你沒有使用無音笛,對吧?很好,我也很討厭那種笛子。如果能夠在不使用那種笛子的狀態下把王獸養大的話,正合我意。”


    這個時候,艾琳和艾薩兒臉上浮現的表情,就像是等著受罰卻拿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樣。


    “怎麽了?你不願意離開這裏嗎?”


    真王的聲音讓艾琳猛然回過神來,她眨眨眼。


    “……是的。因為對在下來說,這裏就是在下的家。”


    這麽回答之後,她吸了一口氣,好讓心情平靜下來。


    “而且亞盧還小,在下不希望它進行長途的旅程,如果可以的話,在下希望能繼續住在這裏。”


    真王露出遺憾的表情。


    “是嗎?嗯,我不想勉強你,不過你還是考慮看看吧!我雖然不是達米雅,但是我也很喜歡你。我非常希望是由你負責照顧拉薩爾的幼王獸們。就是因為你沒有用無音笛,而是用愛一點一點地把光養大,光才會生小孩吧!我真希望拉薩爾的幼王獸能夠在這種方式下長大。要是放牧場上全部是幼王獸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好呢!我遲早會再來找你的,知道嗎?”


    艾琳深深地一鞠躬。


    “是的……這是在下的榮幸。”


    真王一行人離開之後,卡薩魯姆的人們全都露出了疲憊的神情。教導師們很慶幸能夠平安無事,可是艾琳一想到艾薩兒的想法,就覺得沒有臉見她。


    “我明明就已經千叮嚀萬交代,叫你不準出來的。”


    等到教導師們一回去,艾薩兒就生氣地斥責艾琳。


    “……非常抱歉。”


    艾琳道了歉之後,艾薩兒便歎了一口氣。


    “唉,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很擔心亞盧,那個時候也捏了一把冷汗。”


    和獵人們抓來的幼王獸比起來,亞盧小多了。當真王說想要靠近一點的時候,教導師們全都很擔心,害怕亞盧幼小的身體無法承受被無音笛僵化的負荷。


    所以,艾琳才會在無音笛吹起之前奮不顧身地跳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還真不可思議呢!”


    艾薩兒皺著眉頭小聲說道:


    “真王難道不知道王獸規範的意義嗎?還是她其實是在知道的前提下說出那些話的呢?”


    一麵回想起真王說著“我也很討厭無音笛”時的表情,艾琳一麵悄聲地說:


    “……看起來不是這樣呢!”


    “對呀——看起來不是這樣。”


    艾薩兒撥撥頭發。


    “是我們想太多了嗎?或許在王獸規範之中,並沒有我們想的那層意義存在。”


    艾琳不這麽想,不過真王的態度確實不像那個霧之民,她完全沒有要把王獸禁錮在戒律之中的意思。


    “總而言之,如果真王是真心想要繁殖王獸的話,我們就得思考一下接下來該怎麽做了……而且那個侄子似乎也很想得到你。”


    一想到達米雅,艾琳就起雞皮疙瘩。


    離開艾薩兒的辦公室,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艾琳實在無心休息。


    達米雅脅迫自己的情景不斷地在艾琳的腦海中浮現,並且每次都讓她感到怒不可遏。


    那個時候,艾琳非常害怕。她從來沒有被男人那樣子撫摸過,所以才會嚇得動彈不得,這讓艾琳氣得不得了。


    這種時候,艾琳就會分外覺得幽陽不在是件令人難受的事。要是能跟幽陽聊一聊的話,艾琳就可以把積在自己心裏的情緒一吐為快,那一定會輕鬆許多。


    幽陽現在應該在故鄉的村子裏擔任獸醫,過著幸福的生活吧!加舒甘曾經說過自己是三男,不需要待在故鄉裏,所以遲早會入贅到幽陽家,和她一起生活。


    艾琳呆呆地眺望著窗外。


    冰冷的寂寞在艾琳心底擴散開來.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孤獨的感覺,沒想到這種感覺又在不知不覺間回來了。


    看著自己映照在窗戶上的倒影時,艾琳回想起今天遇見的人們。


    不可思議的是,在她心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不是真王,也不是達米雅,而是靜靜地站在人們背後的武夫。


    他的身影之所以會留在艾琳心中,或許是因為那股獨特的氣質吧!那個武夫身邊圍繞著孤獨寧靜的氛圍——就好像無人的冬季森林一般寧靜。


    他幾乎不說話,也不像其他武夫一樣麵帶嚴肅僵硬的表情,他永遠站在距離人群一步的地方。


    他以己身為盾牌,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射向真王的箭……


    那究竟是怎樣的人生呢?往後,他也會繼續過著當別人的盾牌、不知何時會喪命的日子嗎?


    起風了吧!艾琳看著在黑夜中搖曳的樹枝,一直佇立在窗邊。


    3、襲擊


    沐浴在初夏的陽光下,學童們大聲地歡呼著。


    站在人稱展望之丘的小山丘,可以看到沿著高地蜿蜒流過的卡薩魯姆河。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流穿過森林、集結成大河的模樣清晰可見。


    從薩拉諾的街邊啟程的船緩緩地沿著這條河朝著王都前進。河流流過熱鬧的街道,來到從展望之丘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之後,就消失在廣大的森林裏了。


    為了看看中午離開薩拉諾街道的真王禦用船,學童自然不用說,連教導師們都聚集在展望之丘,以各自喜好的姿勢坐在岩石上俯視著河流。


    有一個孩子準備得很齊全,連望遠鏡都帶來了,所以這個孩子就理所當然地在船出現的時候負責通知大家。


    從這裏看真王的話,會變成俯視真王的不敬行為,所以有的教導師說不應該這麽做,不過任誰都覺得親眼看看挪用船是絕無僅有的機會,所以大家都裝作沒聽到。


    艾琳也和多姆拉一起靠在岩石上聊天,等待禦用船出現。初夏的陽光溫暖了岩石,催人好眠。


    “……啊,來了!”


    用望遠鏡觀看的學童一聲大喊之後,大家全都站了起來。


    確實有幾艘船從發出溫和光芒、彷佛流動的銀光一般的河流遠方駛來。帶頭的兩艘帆船用粗繩子拖著一艘有屋頂的大船,大船屋頂上裝飾的金屬閃閃發光。


    學童們發出了“喔——”的歡呼聲。


    就在禦用船駛過河流和支流的匯流點時,用望遠鏡觀看的學童突然結結巴巴地說: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東西?”


    一旁的學童們敲了他的頭。


    “什麽啦,說清楚。”


    即使被敲了頭,學童還是沒有放下望遠鏡,反而緊緊盯著某個東西看。


    “……有好幾條……好像粗樹幹的東西……從支流漂過來……上麵載著人,他們的背上背著弓……”


    學童們一片嘩然,教導師們也探出身子,把手放在額頭上。


    用肉眼無法看見對方身上背著弓,不過確實有人坐著很像粗樹幹的東西,一一從森林裏流出來支流漂到主流上。


    察覺那是什麽的當下,艾琳立刻感受到一股宛如心髒被攫住的衝擊感。


    (鬥蛇!)


    那是鬥蛇。戰士們騎著鬥蛇,偷偷從真王搭乘的禦用船後方接近——他們想做的事一目了然。


    “箭……箭搭在弓上了!”


    就在用望遠鏡觀看的學童發出沙啞的聲音時,艾琳也開始邁步快跑。多姆拉在後麵問了她:“你要去哪裏?”不過艾琳根本沒空回答。


    (……我正打算做一件蠢事。)


    這句話在艾琳的腦中嗡嗡打轉。


    這是不能做的事,要是做了的話,接下來的情況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可是,再這樣下去的話,那個溫柔的真王就會被鬥蛇咬死。


    那幅光景在眼前栩栩如生地浮現,更加快了艾琳奔跑的腳步。


    艾琳衝向放牧場,對著在草原上玩耍的光大喊:


    “光!”


    光猛然抬起頭,接著便朝艾琳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跑過草原。


    光跑過來之後,艾琳說:


    “載我飛。”


    光立刻轉過身,背向艾琳彎下身子。


    彷佛夢中的光景一般,艾琳毫無現實感,隻是忘我地移動身體,爬上光的後背,然後緊緊抓住光的脖子趴下來。她連去拿騎乘工具的時間也沒有,隻能這樣抓著光起飛。


    〔……飛?〕


    艾琳對光的叫聲回答:


    “飛!”


    光低低地彎下身。下一瞬間,它就已經在天空飛舞了。


    光的肌肉在艾琳的身體下方起伏躍動。它張開大大的翅膀,一口氣飛上天空。


    “去河流那裏,那邊……”


    艾琳用四肢夾緊了光的身體,利用自己的重心移動來告訴光方向,光馬上就懂了。它傾斜翅膀,朝著右邊轉彎。


    飛過聚集在展望之丘上的人們時,艾琳聽到了微弱的驚呼聲,不過她根本沒空去看他們。


    戰士們騎的鬥蛇已經直逼禦用船的後方了。


    騎著鬥蛇的戰士們射出來的箭如同雨一般落在禦用船上,貫穿了甲板上的武夫們。


    站在甲板上的武夫們也努力應戰。


    站在船尾附近的男人連連放箭,騎在鬥蛇背上的戰士們也宛如被箭撞出去一般掉進河裏。


    然而即使戰士落水,還是無法阻止鬥蛇的攻勢。


    帶頭的船在鬥蛇的撞擊下翻覆了,船上的人全都掉進河裏。艾琳看見他們被鬥蛇撕碎的樣子。


    當鬥蛇開始攻擊翻覆的船時,被粗繩牽引的禦用船猛然跟著傾斜。


    (……會翻船!)


    由帆船拉著的禦用船朝著某一邊大幅傾斜,船舷離水麵越來越近,還可以看見幾個落水的船員緊緊抓著粗繩。


    艾琳看見待在船尾的那名弓箭手丟下弓箭,拔刀朝著傾斜的船舷飛奔而去。男人毫不猶豫地揮刀砍斷了粗繩,繩子彈了起來,飛向天空,傾斜的禦用船也因為反彈力道而搖晃。


    差點翻覆的禦用船身緩緩地恢複原來的樣子,在搖晃幅度減緩之前,又有好幾隻鬥蛇開始撞擊船身。


    一隻撞破船緣的鬥蛇沿著甲板爬了上來,開始朝著船艙逼近。


    砍斷粗繩的弓箭手縱身一躍,跳到船艙和鬥蛇之間。


    鬥蛇抬起鐮刀似的脖子,張開嘴巴打算要死男人,這一瞬間,男人將刀子深深地刺進鬥蛇嘴裏。鬥蛇慘叫著倒了下來,男人也被拉倒在甲板上。


    “去那裏……”


    在艾琳大喊之前,光已經急速下降了。艾琳感覺到光的肌肉變得如同鋼鐵一般僵硬。


    在此之間,光從來沒有看過鬥蛇,可是在它看見鬥蛇的那一刹那,就立刻進入了戰鬥狀態。這不是誰教它的,而是對天敵與生俱來的強烈嫌惡感讓光的毛倒豎,肌肉緊繃。


    一聲高亢的笛音劃過艾琳在耳邊呼嘯的風。


    光長長地發出了以前從來不曾發出的高鳴聲。


    就在這個類似呼哨的尖銳聲響起的那一刻,艾琳眼下的鬥蛇全都停止了動作,下一瞬間,它們仿佛翻滾的粗樹幹一般,開始翻著白肚倒下。


    騎在鬥蛇背上的騎士全都成了鬥蛇的墊背,哀叫著掉進河裏。


    從鬥蛇的背上掉落甲板的戰士奮力站起身之後立刻張弓搭箭,對著光放箭。


    艾琳不假思索地閉上眼睛。


    箭直線朝著光飛過來,射中了它的腹部,然而卻被鋼鐵般的肌肉彈了回去,掉落河麵,根本沒有對光造成傷害。戰士見狀之後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接著便慌慌張張地從甲板上跳進河裏逃走了。


    光瘋狂地攻擊鬥蛇,用銳利的爪子撕裂它們的身體。


    鬥蛇甘甜的氣味和血的金屬味衝進鼻腔,讓艾琳覺得反胃,於是她便閉上眼睛。她什麽都做不了,光是緊緊抓著光,就已經讓她筋疲力盡了。


    撕裂、咬碎鬥蛇的聲音一直持續著。


    無論是甲板上的武夫們,還是從牆壁破了洞的船艙探出臉來窺視的達米雅,全都噤若寒蟬地注視著背上載著女孩的王獸正在扯碎、殺戮無法抵抗的鬥蛇。


    殺死了所有的鬥蛇以後,光才回神似的朝著岸邊飛去,並在岸邊的草地上緩緩降落。


    艾琳的身體不停顫抖,動彈不得。


    在光為了洗去黏在肚子上的鬥蛇血和黏液而跑進淺灘時,艾琳還是緊抓著它的背。


    每當光低頭舔舐胸口時,艾琳的身體就會隨之移動。


    聽見光伸舌舔著沾在胸口上的鬥蛇血和黏液時,艾琳怱然覺得反胃。她從光的背上滑下來,跪在淺灘嘔吐。


    鬥蛇的黏液彷佛油光一般,從光的身體擴散到薄薄的水麵上。黏在自己胸口的鬥蛇肉塊撲通撲通地掉進水裏之後,光便把鼻子湊近浮在水麵上的肉塊嗅聞,然後伸出桃紅色的舌頭舔起來吃掉。


    艾琳跪在淺灘上茫然地看著光,完全沒發覺自己的身子濕了。


    一陣寒氣從艾琳的心底竄


    了上來,那是仿佛自己身體內有冰塊似的寒氣。艾琳緊緊捏住大腿試圖平息顫抖,不過遺是無法停止。


    她睜開眼睛,凝視著渾身是血的王獸,不住地顫抖著。


    忽然,艾琳聽到了有人在喊叫的聲音,大既是在呼喚將死的同伴吧!那個人一直重複地喊著一個名字。


    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個痛苦的呼喊聲在艾琳耳裏聽起來隻是遙遠的雜音,然而在某一瞬間,一切突然有了意義,艾琳終於回過神來了。


    河麵上是一片狼藉。


    武夫、船員們的遺體和鬥蛇的屍骸七零八落地朝著下遊流去。在光的撕扯下仍然保有幾分原形的鬥蛇屍骸大概是因為重量的關係,慢慢地流向河岸之後,便卡在那裏。


    帶頭的小船還是呈現翻覆的狀態繼續向前流走,禦用船則和剛才一樣浮在河上。在這艘船上,每個人都拚命地喊著同伴的名字。


    沒有舵手的禦用船搖搖晃晃地朝著河川的下遊漂去。


    艾琳站了起來。


    如果有一息尚存的傷患的話,她想要為他們做緊急處理。為此,她得先讓船靠岸才行。


    艾琳慢慢地朝著正在整理毛的光那裏走去。


    4、治療


    展望之丘上的教導師們快馬加鞭地趕去通知卡薩魯姆領主,不過等到他們從薩垃諾街道的港口出港、順流而下抵達現場時,已經是發生襲擊事件後超過一頓(約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在此之前,艾琳叫光幫忙拉著真王乘坐的船上的繩索,讓船順流移動,再把船引導到岸邊。


    接著她爬上甲板,開始幫重傷者止血。她本來也想先騎著光回去學舍拿藥過來,不過最後還是覺得止血優先。


    在她撕開武夫的衣服,為手臂被箭射穿的武夫止血時,一陣叫喚聲從船艙傳了出來。


    “……過來這裏!真王受傷了!快一點!”


    真王的隨從從船艙裏探出頭來。


    即使隨從這麽說,艾琳還是沒有丟下大量出血的男人不管,反而繼續幫他止血,結果隨從衝過來抓住艾琳的手臂,把她拉了起來。


    “我不是叫你快一點嗎?真王受重傷了!”


    船艙裏麵的狀況也非比尋常。麵河的牆壁上破了一個大洞,可以直通甲板。被鬥蛇撞擊的時候,船艙裏麵的人們應該都被牆壁撞到了吧!女官和隨從們倒的倒、蹲的蹲,全都呻吟不已。


    真王躺在毛毯上。她的臉上毫無血色,嘴巴微微開啟,眼睛緊閉。


    坐在真王旁邊的達米雅也是蒼白著臉,不停地冒汗;他下垂的左手臂看起來變得很長,原來是脫臼了。


    平安無事的女官臉色慘白地在真王身遲呼喚。


    艾琳在真王身旁跪下來之後,臉色鐵青的達米雅氣若遊絲地說:


    “鬥蛇……撞到……船的時候,真王被牆壁……重重地撞上。我原本想要救她,可是來……不及……”


    艾琳把臉貼近真王的嘴邊,微弱的氣息吹上了艾琳的臉頰。


    鬆了一口氣的艾琳起身,抓起真王的手腕量脈搏。接著,她翻開真王的眼皮,檢視真王的左右瞳孔。確認左右瞳孔的大小無誤,以及瞳孔對光的反應之後,艾琳便闔上了真王的眼皮,拾起頭來。


    她環視船艙,看到了掉在角落的肘架,對一旁的女官說: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幫我把那個肘架拿過來嗎?”


    女官趕緊把肘架拿了過來。大概還沒從驚嚇中恢複吧,她把肘架拿給艾琳的時候,手還是不住地顫抖著。


    艾琳在不動到真王頭部的情況下,把肘架塞進地板和真王的頭之間,然後轉身對女官說:


    “所幸真王不會有立即的生命危險,不過絕對不能移動她的頭部。麻煩你讓她維持這樣的姿勢躺著。”


    把掉在地上的蓋膝毯撿起來蓋在真王身上之後,艾琳站了起來。達米雅見狀,瞪大眼睛。


    “你不打算治療嗎?”


    艾琳搖搖頭。


    “現在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展望之丘上的教導師們應該會帶著治療器材和藥品過來。”


    艾琳抓住了抬著頭的年輕女官的肩膀,再次叮嚀道:


    “請你絕對不要移動真王,然後幫我注意真王有沒有在呼吸,隻要什麽變化,就來告訴我。‘


    女官點點頭。她蒼白的臉色讓艾琳有點放心不下,於是便察看了她的臉。


    “你還好嗎?有沒有什麽地方會痛?”


    女官驚訝地看著艾琳。接著,她露出淺淺的微笑搖搖頭。


    “謝謝你,我沒事。”


    艾琳回頭看著站在後麵的隨從。


    “……達米雅大人的肩膀好像脫臼了,可以請你幫忙我處理嗎?”


    隨從點點頭。


    “大人是為了救陛下,才被牆壁撞到肩膀的。”


    艾琳在達米雅旁邊跪下,避開他的目光。


    “您的頭有撞到嗎?”


    “嗯……有點想吐。”


    確認完瞳孔的狀態之後,艾琳小聲地說:


    “我想應該是腦震蕩,等到醫生來的時候,請您一定要告訴對方您的頭有受到撞擊。”


    “我知道了。”


    艾琳看著隨從。


    “有沒有什麽可以固定脖子的東西呢?……厚紙板之類的東西也可以。”


    隨從一臉不知所措地環視著船艙。剛才那名女官拾起了掉在地上的書籍,遞給他。


    “這個怎麽樣?”


    “啊……可能可以。”


    艾琳把書籍拿到達米雅的脖子旁邊比了一下,發現書籍的長度大概到達米雅的肩膀和耳朵之間。艾琳把書籍卷成能夠支撐頸椎的形狀,再用女官遞給她的和服腰帶纏起來固定。


    處理完達米雅的脖子之後,艾琳對女官說:


    “把手臂接回去的時候,會造成劇烈的疼痛。要是大人咬到舌頭就糟糕了,有沒有什麽可以讓大人咬著的布呢?”


    達米雅聞言,露出了苦笑。


    “不用特地去找什麽布了,就用袖子代替吧!”


    舉起右手咬住袖子之後,達米雅對艾琳露出一個微笑。


    艾琳點點頭。


    “非常謝謝您……把骨頭接回原本位置時應該會很痛,不過隻要能順利接回去,之後就會很輕鬆了,所以請您忍耐一下。”


    達米雅稍微鬆開了袖子,開口說:


    “我雖然不是武夫,但是膽識可不輸他們——就算失敗了我也不會責怪你,所以你就放手報昨天的一箭之仇吧!”


    艾琳不由得笑了出來。


    “……那就麻煩您幫我。”


    隨從從達米雅背後牢牢地撐住他的身體,艾琳則用雙手抓住達米雅的左手腕和手肘。


    把脫臼的滑頭接回去是非常耗費力氣的事。忍耐著劇烈疼痛的達米雅滿頭大汗,艾琳也汗流浹背。好不容易把骨頭接回肩膀上之後,有好一陣子大家都沒辦法開口說話。


    達米雅放開了咬著的袖子,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真是不敢相信……疼痛竟然減輕了……”


    艾琳一邊用女官從垃圾桶裏找到的棉布固定達米雅的左手臂,一邊說:


    “請您不要移動手臂。還有。不要忘記跟醫生說您的頭被撞到了喔!”


    達米雅凝視著艾琳。


    “我知道了,謝啦,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艾琳低下頭。


    “您言重了。”


    艾琳站起身之後,環顧著船艙。昏倒的女官們也都按著頭坐起身來了,這裏似乎沒有什麽受了重傷的人;看來替甲板上受傷的人們照料傷勢才是當務之急。


    對達米雅鞠躬之後,艾琳便打算離去。這個時候,達米雅小聲地說:


    “你真的沒辦法為真王做什麽嗎?你明明就會使用霧之民的秘法。”


    艾琳停下腳步,看著達米雅。


    “……我不知道什麽秘法。”


    達米雅認真地盯著艾琳看。雖然他什麽都沒說,可是那雙眼睛卻浮現了奇妙的光芒。


    艾琳走出船艙的當下,差點撞上了打算從甲板走進來的男人。


    是那個名叫耶爾的武夫。強烈的熱氣和血、汗水和鬥蛇的味道一起迎麵而來,艾琳不假思索地躲開。


    “……真王陛下的狀況怎麽樣?”


    耶爾用低沉的聲音問完,艾琳也壓低聲音回答:


    “真王陛下好像全身都受到嚴重的撞擊,現在還沒恢複意識,她的頭部也受到了強力的撞擊,這點讓我很擔心,現在隻能先讓她的身子暖和起來,好好靜養。”


    耶爾看著躺著的真王,點點頭。


    他的右肩到指尖上全都是血,雖然已經有人幫他緊急處理過了,但鮮血還是不停地從他的指尖滴落。


    艾琳忽然回想起那個把一整條手臂伸進鬥蛇嘴裏的武夫,隨即大吃一驚。


    “……這個傷是被鬥蛇的牙齒咬的嗎?”


    耶爾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


    “嗯,隻是單純的咬傷。傷口很整齊,所以隻要壓著就沒問題了吧?”


    艾琳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她輕輕地翻開耶爾血跡斑斑的袖子檢查傷口。然後,她抬起頭看著耶爾。


    “鬥蛇的牙齒有毒……如果不用夕蘭葉煎的藥湯解毒的話,這隻手就會報廢了。”


    耶爾的眉頭連動都沒動,仿佛在看著別人的手臂一般,俯視著自己的手臂。


    “請等一下,我去把夕蘭藥湯拿來。”


    這麽說完之後,艾琳便離開船艙,然而耶爾卻抓住了她的手。


    “……先去幫我的部下們處理傷勢。”


    艾琳表情凝重地看著耶爾,但是耶爾毫無表情。


    艾琳點點頭走上甲板,立即看到好幾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在呻吟——許多人的生命和一隻手臂的重要性。確實,耶爾說得沒錯,現在應該先幫他們止血。


    耶爾一走進船艙,艾琳就聽到了達米雅憤怒的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耶爾!你沒視破大公的想法嗎?”


    艾琳沒有聽見耶爾的回答。


    艾琳在幫男人們止血時,耶爾從船艙走了出來,開始幫部下們止血。雖然隻用一隻左手,他的動作還是很俐落。


    升著卡薩魯姆侯的旗子的船接近時,艾琳他們已經大致完成傷者的緊急處理了。


    等到船開到艾琳可以分辨出站在甲板上的人們的臉時,艾琳便對同船的卡薩魯姆教導師們說:


    “你們有帶夕蘭藥湯嗎?”


    教導師們全都張開了嘴巴,


    “啊……糟了,我們隻帶了消毒藥和緊急處理的必需品而已,因為情況緊急,我們沒想那麽多。有人被鬥蛇咬傷嗎?”


    “對……大部分的人受的都是箭傷和被鬥蛇的牙齒和鱗片劃到的割傷,還有撞楊和骨折。真王陛下的身體被船艙壁猛烈撞擊,頭部也受到重創,現在已經失去意識了。”


    船上的人們騷動了起來。


    他們看到了甲板上的傷患,不過還有更多的屍體早就已經被河流衝走了,他們根本無法知道情況有多麽慘烈。


    艾琳對耶爾悄聲地說:


    “……我叫光載我回學舍拿夕蘭藥湯過來。”


    耶爾點點頭。


    “拜托你了……至於藥湯請直接送去卡薩魯姆侯的公館,我會麻煩卡薩魯姆侯的船幫忙運送。大公是出了名的善戰,萬一他準備了第二波攻擊,我們無法在這裏防禦。”


    這麽說完以後,耶爾壓低聲音接著說:


    “……你不用急,要來卡薩魯姆侯公館的時候,記得騎馬過來。”


    艾琳驚訝地看著耶爾。他的意思是叫艾琳盡量不要讓別人看到她騎在王獸背上飛翔的模樣。


    “好。”


    艾琳點點頭。


    為了到光那裏去.艾琳得從被河水衝到岸邊的鬥蛇屍體旁邊經過。她一點兒都不想看鬥蛇的屍體,不過它們還是蠻橫地映入艾琳的眼中。


    看見鬥蛇的背鰭之後,艾琳忽然皺起眉頭。


    鬥蛇的背鰭上沒有割痕——當這件事代表的意義浮上腦海的瞬間,艾琳立刻感到一陣寒意。


    (……怎麽可能?)


    艾琳不假思索地回過頭看著船上的耶爾。


    該告訴他嗎?


    可是一旦告訴他,艾琳就不得不解釋自己為什麽對大公的鬥蛇這麽了解了。


    艾琳朝著正在整理毛的光走去。


    光看了艾琳之後,問:


    〔飛?〕


    艾琳點點頭。


    “……飛吧!”


    光非常熟練地彎下腰,彷佛自己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這麽做的一樣。


    等到艾琳爬上了那個大大的後背,光隨即衝勁十足地飛上天空。


    看著在天空飛舞的王獸迅速變小的同時,耶爾的心中出現了迷惘。


    如果考慮到現場最完備的守衛方式,他就不應該讓王獸和那個女孩離開。要是大公還有第二波攻擊,戰力所剩無幾的他們一定會在瞬間遭到殲滅。


    為什麽自己會讓那個女孩離開呢?為什麽自己希望那個女孩盡早離開這個地方呢?


    耶爾回想著自己吩咐女孩騎馬到卡薩魯姆侯的公館時說的話,垂下了眼睛。


    即使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選擇了什麽……他還是不懂自己的心。


    *


    自己的身體應該已經習慣騎著光在天空飛了吧!現在艾琳已經感受不到第一次飛起來時的那種恐懼了。


    大概是因為艾琳把臉貼在光的脖子上的關係,光的呼吸聲、嘴巴蠕動的聲音全都悶悶地傳了過來。


    偶爾,艾琳會聽到啪唧、啪唧,好像指甲被咬碎的聲音。在艾琳思考這究竟是什麽聲音時,她突然想到了,是光用舌頭把卡在牙縫的鬥蛇鱗片舔出來嚼碎的聲音。


    光咬住鬥蛇的那一瞬間,那陣仿佛玻璃破掉似的咬碎鱗片聲又在艾琳的耳朵深處蘇醒。


    她忽然覺得胸口疼痛,雞皮疙瘩也爬上背脊。這種疼痛讓她感受到一種無以形容的愉悅。


    聽到鬥蛇彷佛玻璃一般被咬碎的聲音時;騎在因為濃烈的血腥味而瘋狂的王獸身上,感覺到王獸壓倒性的強大時,艾琳突然發覺自己不僅覺得害怕,同時也有種快感。


    艾琳閉上眼睛,把臉貼在光的脖子上。在光開始下降之前,她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緊閉雙眼。


    當光降落在放牧場上的埃格和亞盧身旁時,埃格用力地嗅著空氣,豎起脖子上的毛,然後開始發出低鳴。


    光發出低鳴聲安慰它,埃格才一瞼不情願地停止鳴叫,不過脖子上的毛仍舊倒豎著。


    艾琳從光的背上下來之後,心情沉重地抬頭看著光。


    光相當平靜,彷佛剛才的事件不曾發生過一樣——這副平靜的摸樣讓艾琳覺得莫名地恐懼。


    如果光是人類的話,艾琳就可以跟它討論他們做的事情具有什麽意義、接下來又該怎麽辦了。


    可是光不是人,不管艾琳再怎麽渴求,她也無法跟光討論,討論往後該如何處理這種潛藏在恐懼、暴力底下的決感。


    王獸是野獸,絕對不會像人類這樣思考。


    自己的一句話,就讓光飛上天空、殺掉了鬥蛇。光完全照著艾琳的心意行動——王獸一旦跟人類親近,就會像是


    用慣了的劍一般,成為人類能隨心所欲地使喚的生物……


    而自己把光當作工具來使用一事,就等於告訴了很多人王獸是這種生物的事實。


    亞盧邊發出撒嬌的聲音邊靠了過來。看著頻頻舔著自己的亞盧,艾琳緊緊地閉上眼睛。


    (……王獸一定得是不能和人頮親近的野獸才行。)


    自己沉醉在和王獸互相接觸、互相溝通的喜悅中,最後馴服了王獸的這個事實,其實牽涉到一件很嚴重的事,此時的艾琳已經清楚了解了。她用雙手掩住臉龐,明明已經用河水清洗過了,手掌卻還留著血腥味。


    艾琳鑽進學舍的後門,走進微暗的建築物之中。早就看慣的陰暗走廊看起來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學童們的喧鬧聲、眼前對自己說話的人們的聲音,聽起來都好遙遠。


    應該有人跑去通報自己回來了這件事吧!艾薩兒快步走了過來。


    艾薩兒怒不可遏地站在艾琳前麵,可是當她看到艾琳的表情時,眼中的怒意就減退了。


    “……你沒事吧!”


    艾琳茫茫然地看著抓著自己的手的艾薩兒。


    “沒事。”


    連自己回答的聲音聽起來都好遙遠。


    “你的表情看起來可不像沒事的樣子,簡直就跟個死人一樣。”


    艾琳搖搖頭。


    “我……沒事……有人被鬥蛇咬了,我得趕快製作夕蘭藥湯送過去才行。”


    艾薩兒點點頭,和艾琳一起朝著藥房的方向邁開步伐。


    “我從了望台上看到大概的狀況了——真王平安無事吧?”


    艾琳搖頭。


    “她被船艙的牆壁撞到,頭部受到重擊,現在正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態。”


    艾薩兒皺起眉頭。


    “那真是……如果隻是單純的腦震蕩就好了。”


    “我看過她的左右瞳孔,應該沒有顱內出血的情況。目前還沒有……”


    頭部受到重擊的話,就算沒有立刻出現顱內出血的狀況,也有可能會長時間慢慢出血,最後演變到危及性命的地步。可是,艾琳不能說出這種觸黴頭的話。


    “我已經交代卡薩魯姆侯帶著醫生同行了,專精醫療的教導師們也跑了一趟,接下來就隻能交給他們了。”


    艾薩兒一邊在藥房裏幫忙艾琳煎夕蘭葉,一邊看了艾琳的側臉好幾次,想要開口說什麽,不過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艾琳裝作沒有發現的樣子,專心地煎著葉子。


    艾琳非常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嚴重,可是她現在這是不想去麵對。


    切成絲的幹燥夕蘭葉在沸騰的熱水裏翻滾。


    艾琳的眼睛盯著細細的葉子,思緒卻轉個不停,不斷地尋找理由,好幾個“非那麽做不可”的理由一一浮現。


    隻要一感到不安,人心就會變成這個樣子,拚命地相幫自己找藉口。


    可是,無論什麽藉口都沒辦法消除心底的黑暗。那個黑暗正平靜而冷酷地陳述著事實。


    自己打開了一扇不能開的門——如果是現在,艾琳還來得及親手把這扇門關上。不過若是就這麽放任下去的話,之後就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關上了吧!


    藥汁從葉子滲了出來。艾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開始變成紅褐色的藥湯。


    5、鬥蛇之印


    卡薩魯姆侯的公館大門緊閉,衛兵全都緊張地站在兩旁,不過大概是因為耶爾已經事先交代的關係,當艾琳從馬上下來告知情況時,衛兵們還是禮貌地讓她進去了。


    圍繞著公館和庭院的土牆內側吵吵鬧鬧的,有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在倉卒之下成軍的男人們到處奔走。


    艾琳忽然聯想到蜜蜂們在胡蜂接近時的模樣。


    胡蜂的體型是蜜蜂的三倍以上,粗暴凶猛,要是成群結隊地襲擊而來,很有可能在一瞬間殲滅整個蜂巢。


    可是,蜜蜂也不會任人宰割。艾琳以前曾經看過一大群蜜蜂竄集在一起,彷佛丸子似的將單獨飛來的胡蜂圍攻殺死。


    蜜蜂們離開之後,地麵上留下胡蜂以及緊咬著胡蜂的腳,被自己的同伴們擠死的小蜜蜂屍體。


    那隻蜜蜂的屍體和那個男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艾琳輕輕地搖搖頭,甩開這個陰暗的聯想。


    有人在某個地方壓低聲音哭泣。是被鬥蛇咬死的人們的親屬嗎?那真的是令人禁不住想要捂起耳朵的聲音。


    走進公館的玄關之後,一名侍女走了過來,把艾琳帶到玄關旁邊的和室裏。受傷的硬盾成員都躺在墊被上睡覺,不過和艾琳在甲板上止過血的人數比起來,還少了兩個。斷了手臂的年輕人和胸口中箭的男人都不見了——他們沒有熬過來,艾琳短暫地閉上了眼睛。


    在不斷呻吟的硬盾成員之中,被鬥蛇的牙齒弄傷的隻有兩個人……和鬥蛇的距離近到會被鬥蛇的牙齒弄傷,卻沒被咬死而存活了下來,僅僅如此就可以稱得上是奇跡了。


    艾琳在他們的傷口上塗上夕蘭藥膏,再讓他們暍下解毒用的藥湯,同時想著耶爾身在何處。


    為他們處理完傷口之後,艾琳來到走廊上,叫住了正趕去某處的侍女。


    “請問一下,硬盾的耶爾大人在什麽地方呢?”


    大概是在趕時間吧,侍女不太高興地搖搖頭。


    “不知道——對不起,我還有急事。”


    目送著侍女跑步離去的背影,艾琳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麵。


    不能在沒幫耶爾治療的情況下回去,所以艾琳隻好莫可奈何地朝著走廊深處走去,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中年男子打開了右邊的門走出來。


    中年男子對著背後的某個人說。


    “……知道了吧?那麽就在一頓(約一個小時)之後,照著這個內容出菜。”


    這麽說完之後便轉過頭來的男子,在看到艾琳時,猛然瞪大了眼睛。


    艾琳認得這張臉。他應該是真王的隨從,襲擊事件發生的時候,他也在禦用船上。


    他的下巴黑青,應該是撞傷了,不過能在那波攻擊之下隻受到這麽點小傷,真的是相當幸運。


    艾琳靜靜地詢問這個仿佛看見精靈似的盯著自己看的隨從:


    “請問真王陛下的狀況怎麽樣?”


    “啊……”


    隨從好像這才回過神來似的,眨著眼睛說:


    “陛下還沒有醒來。但是醫生們說雖然還不能大意,不過目前是沒有生命危險。”


    艾琳鬆開了眉頭。


    “那真是太好了。”


    “嗯。達米雅大人也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他發燒病倒了。”


    “……是嗎?請你好好照顧他。”


    隨從點了頭之後,艾琳問他:


    “我還想請問你一件事。我帶了治療的藥過來了,請問硬盾的耶爾大人在什麽地方?”


    “耶爾閣下?耶爾閣下現在正在開會。”


    “開會?負著那種傷勢開會?”


    隨從皺起眉頭。


    “他身為硬盾的成員,卻沒有保護好真王的安全,哪裏還有心情擔心自己的身體啊!”


    這種說法讓艾琳很不高興,不過她還是努力藏住情緒,拜托隨從。


    “不好意思,能夠麻煩你在會議結束之後,告訴耶爾大人我到了嗎?因為我是來治療受傷的硬盾成員的。”


    隨從高傲地點點頭之後,就直接朝著裏麵走去。


    耶爾一直沒有出現。


    直到從窗戶射進來的夕陽消失,藍色的暗夜降臨,耶爾還是沒有回到房間裏。


    打雜的女人曾經來房間裏點燈,不過就算艾琳問她會議結束了沒有,她也不知道。


    醫生開的藥方起了


    效用,傷者們全都陷入了沉睡。一邊聽著他們淺淺的呼吸聲,一邊等候時,艾琳的心情似乎也稍微穩定下來了。她突然覺得餓得不得了,回想起來,在吃過早餐之後,自己就完全沒有進食了。


    就在艾琳煩躁地站了起來,打算開門到走廊去的時候,某個人從另一頭拉開了門。


    “啊……”


    耶爾站在那裏。


    他一臉驚訝地看著艾琳。


    “你還在這裏?”


    “咦?你不是來接受我的治療的嗎?我之前拜托隨從跟你說我在這裏等你。”


    從耶爾臉上就能判斷出隨從並沒有告訴他這件事。


    “……總而言之,我還是快點幫你治療吧!”


    艾琳把沉默的耶爾帶到房間的角落,接著輕手輕腳地把燭台拿過來放在坐著的耶爾旁邊,以免吵醒沉睡的傷者們。


    是誰幫耶爾包紮的呢?耶爾的手臂上纏滿了繃帶,不過繃帶外麵的大拇指卻腫成紅黑色,艾琳小心地拆開繃帶,結果發現不隻是傷口周圍,連耶爾的整隻手臂都腫起來了。


    “為什麽不快點過來呢?你明明就知道我會過來。”


    艾琳壓低聲音說完之後,耶爾也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對不起,我抽不開身。”


    艾琳眉頭緊蹙,開始用夕蘭的藥汁衝洗傷口。


    “要是就這樣讓毒液蔓延下去,你的手臂說不定永遠都不能動了。這是你自己的身體,為什麽要拖延治療呢?這是很重要的右手耶。”


    耶爾呆呆地看著傷口,喃喃地說:


    “這是在緊要關頭一點忙都幫不上的右手。”


    艾琳忍不住抬起眼睛看著耶爾;耶爾也抬起眼睛看著艾琳。


    “我還沒跟你道謝哩,真對不起,你救了大家的命,我們卻連一餐飯都沒給你吃,還把你丟在這裏。”


    艾琳搖搖頭,把視線移回傷口上。


    “這樣子比較好——要是大家能夠忘記我做的事情,我反而樂得輕鬆……”


    耶爾的眼神瞬間暗了下來。


    “那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把你視為會用霧之民秘法的人了。”


    彷佛被針紮到似的疼痛竄過艾琳的胸口。她一邊細心地用藥汁清洗傷口,一邊說:


    “你也這麽覺得嗎?”


    耶爾用平靜的口吻回答:


    “我無法確定。如果隻是因為從小貼身照顧,就能跟王獸親近到讓王獸來舔你的手,那騎著王獸在空中飛根本也說不上什麽秘法不秘法的。”


    露出些微的苦笑之後,耶爾接著說:


    “而且,如果使用秘法的人是你,身為硬盾的我也不用擔心。”


    艾琳抬起頭。


    “為什麽?”


    “魔法和武力都一樣,一切都關乎使用的人怎麽想。如果你是來襲擊我們的,我可能還會擔心,不過你卻救了我們,所以我根本不用覺得不安吧!”


    嘴上雖然這麽說,耶爾的眼中卻浮現了陰暗的神色。


    話說到一半,耶爾忽然移開了視線,看著在黑暗的房間裏睡覺的部下們。


    “……而且,你曾經拯救的生命也沒辦法再活多久。”


    艾琳搖搖頭。


    “大家的傷勢都沒有危及性命,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指的不是傷勢。”


    把視線移回艾琳身上之後,耶爾繼續說道:


    “今天,我清楚知道支撐這個王國基座的柱子已經腐朽了。真王是沒有武力的王,隻要大公不再心存對真王的敬畏、信仰和忠誠,而隨心所欲地使用武力,這個王國就無法持續現在的狀態。”


    艾琳什麽都沒說,隻是凝視著耶爾。


    看著那雙綠色的瞳孔,耶爾繼續說出了不該對一個平民女孩說的話。


    “保護真王的不是硬盾,而是愛著真王、相信她是為王國帶來幸福的神明的民心。硬盾隻有四十三個人,就算能夠阻止暗殺,在大公擁有的小規模鬥蛇部隊的麵前,也不過是什麽都防禦不了的稻草牆罷了。”


    耶爾淡淡地說道。他的聲音裏沒有蔑視,也沒有美化自己哀傷的意思。


    (……這個人冷靜地看穿了自己保護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他並不是因為盲目地信服真王而獻上自己的生命的。


    聽著這個人的聲音時,艾琳覺得自己似乎也能稍微看清這個王國的架構——這個由民心支持、毫無武力的真王王國。


    艾琳垂下眼睛。


    有人想要打破那個名為民心的脆弱玻璃。


    因為這次的攻擊派出了鬥蛇,所以這個人一心覺得大公終於展現出反叛的念頭——可是,應該不是這樣。


    自從看見背鰭上沒有印記的鬥蛇之後,艾琳一直在思考,但是卻連一個答案都想不出來。那波攻擊不是大公命令的,而是有人利用鬥蛇,試圖偽裝成大公的叛變。


    如果把這件事告訴這個人的話,就得連母親的事都說出來。


    要是不告訴這個人……真王和大公大概會因為某個人的企圖而陷入敵對狀態,並且走上恐怖的道路吧!


    艾琳抬趄眼睛。


    她看著正在喝藥湯的男人的臉,說:


    “那些……那些鬥蛇不是大公的鬥蛇。”


    耶爾把茶杯從嘴邊拿開,凝視著艾琳。


    “……你怎麽能斷言?”


    “那些鬥蛇的背鰭上沒有鬥蛇眾的印記。”


    “鬥蛇眾的……印記?”


    艾琳點點頭。


    “侍奉大公的鬥蛇眾之村一共有十二個,每個村落的鬥蛇眾都對自己養育的鬥蛇抱有強烈的榮譽心。為了清楚辨視出戰鬥力最強的鬥蛇是來自哪一個村落,他們會在自己養育的鬥蛇背鰭上留下獨特的割痕,好分辨鬥蛇是哪一個村落的……那些鬥蛇的背鰭上並沒有這種割痕。”


    耶爾皺起眉頭。


    “可是,也有可能為了暗殺行動而養育沒有印記的鬥蛇……”


    話還沒說完,耶爾就搖搖頭。


    “不,這是沒有意義的,鬥蛇本身就代表了大公,而且,如果大公是在決定殺掉真王的情況下派兵襲擊的話,也沒有必要隱瞞自己的企圖……”


    耶爾用左手支著下巴,表情嚴肅地瞪著空中。


    過了好一陣子之後,他終於抬起眼睛看著艾琳。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就得重新思考這起事件的意義了。”


    耶爾壓低聲音說道:


    “連我這個硬盾成員都不知道那種印記……我不是懷疑你,但是背鰭上有印記這件事情,不會有錯吧?”


    艾琳低聲回答:


    “那個印記是源自鬥蛇眾之間的競爭意識,所以大概沒有公開吧!”


    短暫地閉上眼睛之後,艾琳睜開眼睛,注視著耶爾。


    “印記的事情絕對不會有錯。我是從小看著鬥蛇長大的……因為我的母親就是鬥蛇眾。”


    耶爾的眼中浮現了驚訝的神色。


    艾琳努力用輕描淡寫的口吻敘述了母親和自己的事。除了母親操縱鬥蛇那件事之外,其他像是自己是怎麽長大的、母親為什麽會被處刑、自己又是如何漂流到真王領地的事,艾琳全都毫無保留。


    等到艾琳說完之後,一直呆呆聽著艾琳說話的耶爾遺是什麽都沒說。


    兩個人在搖曳的燈火旁陷入短暫的沉默。


    不久之後,慢慢用手摸著下巴的耶爾眼中露出苦笑。


    他看著艾琳的表情,開口說:


    “你別誤會,我不是在笑你說的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我今天變得有點怪,對你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剛才那些事情也是……你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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