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拂曉


    從半夜開始增強的風,直到拂曉時分都沒有減弱過,不斷地吹動著帳篷。


    舒南早就已經醒來了,不過還是躺著聆聽風聲。


    父親應該也在隔壁的帳篷裏,聽著宛如人類在嗚咽的哭聲吧!在天地之間哭泣的風聲,是否是三百年前在這個降臨之野四散的亡靈們的聲音呢?還是試圖封閉以這片原野為起點的三百年曆史的那個女人含恨的聲音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舒南坐起身。


    他沒有叫隨從,自己利落地穿好衣服,站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發覺有一張薄紙掉在帳篷裏的地板上。


    撿起來之後,舒南看見上麵隻寫了短短的三行字。


    ——我等一直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您能稱王讓我等由衷感到喜悅,借此再次向您表達堅貞不二的忠誠。


    我等會在暗中保護您的。


    舒南緊緊握住這張蓋著代表了“血與汙穢”的象征,也就是紅色鬥蛇鱗片的紙。


    有個人影在帳篷的另一頭移動,心腹的聲音也隨之傳來。


    “……您醒了嗎?”


    舒南走到外麵,看見家臣一臉嚴肅地站在眼前。


    “什麽事?”


    “在下已稟報過,從昨天晚上起,王宮的人們就開始在丘陵上搭帳篷了,然而在黎明之前,又有大型的貨車趁夜駛上丘陵,駛進真王用的帳篷旁邊的大帳篷裏。”


    舒南用手壓著被風吹亂的頭發,抬頭看著丘陵。太陽未升起的大地輪廓稍微亮了一些,平緩的丘陵看起來仍然一片漆黑,其上還有好幾個帳篷的小影子。


    “……哈爾米雅陛下遭受鬥蛇襲擊的時候,”家臣壓低聲音說:


    “聽說有王獸從天而降,保護了陛下。”


    舒南用失焦的眼神看著丘陵,沒有回答。


    “如果貨車送來的是王獸……”


    這個時候,舒南的唇邊突然浮起笑容。


    “——士兵的屍體布滿原野,哀傷的聲音直達天際,看哪,金發的神明從諸神之山的遙遠彼端,臨靜此地,原野上的鬥蛇俯首讓出一條路,王獸從天而降,保守神人……”


    在口中喃喃自語似的吟出這段話後,舒南看向家臣。


    “我們不是為了戰爭而來到此地的,而是為了確認諸神的旨意,才在這裏的。如果王獸真的能夠保護真王,讓奇跡發生的話,那就讓我們好好見識一下吧!”


    看見父親從隔壁的帳篷現身後,舒南平靜地說:


    “來吧,時候到了。整隊。”


    當舒南眺望著丘陵的時候,耶爾正好在丘陵南側的那片斜麵旁那棵被樹林包圍的古木上,從淺眠中醒了過來。古木是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不過還是被風吹動了一整晚,頻頻用樹梢打著耶爾的身體,不讓他入睡。要是這陣風不停的話,弓箭的準度就會明顯下降,自己隻能冒著危險靠近了。


    舒南依約在丘陵下方的原野召集了鬥蛇部隊。


    耶爾偷偷和凱爾見麵時,凱爾說,舒南擔心其他國家的士兵會乘虛而入,所以隻召集了三分之一的鬥蛇部隊,剩餘的鬥蛇部隊則留在次男努根身邊,不過如此陣仗還是令人膽戰心驚。一名武裝的硬盾成員在這種狀況下混進去,應該不是不可能的。


    凱爾知道耶爾一直長期探查達米雅的消息,所以非常擔心耶爾的安全。


    王宮中的人因為害怕王國會從此崩塌而惶恐不安,之前還很確定的東西全都變得不確定。立足點若是不夠堅定穩固,就連忠誠之心也不再有意義,凱爾開始害怕自己會在降臨之野為了保護真王而死。就在凱爾自問忠誠為何,並開始動搖而感到迷惘的時候,他還是依耶爾的要求,給了耶爾一套硬盾的武裝裝備。


    凱爾用有點自暴自棄的口吻說: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麽……但是隻要知道你在身邊,我就會稍微安心一點了。”


    耶爾苦笑著接下裝備。


    “在這種情勢下,我這種人就像是被大浪卷走的稻草一樣……可是,在這條路上,我的行動完全都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所以我希望至少在結束的時候,可以照著自己的意思目送這一切。”


    沒錯,自己並沒有明確的想法,隻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今天在這個降臨之野上發生的事,再來決定自己的行動。


    逝世的哈爾米雅瘦高的身影突然浮現在心頭。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耶爾被她的身高嚇了一跳。雖然她會溫柔地對自己微笑,可是卻散發出一種無法親近的威嚴,讓耶爾隻能低下頭,無法動彈。


    自己一直是為了保護那位大人而活過來的,然而最後,自己卻無法好好保護她,葬送了她的性命。那位大人一定覺得很遺憾吧!讓年紀尚輕的孫女在這種時候扛起重大責任,自己卻隻能撒手人寰,這一定讓她覺得心有不甘吧!不管政治和親情的距離有多麽遙遠,耶爾還是無法原諒用那種殘酷的方式害死自己親人的達米雅。


    樹枝間的天空緩緩從群青色變成淡紫色。不管今天如何結束,同樣的黎明還是會在明天再度造訪。耶爾閉上眼睛。現在,艾琳應該已經到達丘陵上的帳篷裏了。她會用什麽樣的想法,度過現在這個緊張的時刻呢?


    一麵聽著風聲,耶爾就這麽閉眼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


    2調弦


    “……太陽升起了。”


    聽到從帳篷外麵傳來的聲音後,賽米雅掀開布簾,掛在兩邊。


    就在她來到室外時,含有青草味的風猛然吹來,害得她差點站不住腳,衣服也跟著隨風飄蕩。


    眼前的風景讓賽米雅屏息駐足。


    一望無際的遼闊原野,從陰暗的雲中射下來的幾條光束。雖然雲層是厚重的灰色,不過蘊含著陽光的地方還是散發出朦朧的銀色光芒,當強風吹過時,光線還會細細地流瀉出來。賽米雅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要乘風飛翔到廣闊的原野去了。


    “……用不著哭,賽米雅。”


    溫柔的聲音傳來,在賽米雅沒有察覺的時候,達米雅已經來到她的身邊,仿佛靜靜地守護著她似的。達米雅一說,賽米雅才發覺淚水流過了自己的臉頰。


    “他們召集了那麽多鬥蛇,確實聲勢驚人,不過那是你的軍隊,根本不用害怕。”


    賽米雅對達米雅的話搖搖頭。


    “……我沒在看鬥蛇軍隊。”


    賽米雅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麽鬥蛇軍隊就是無法映入眼簾,在達米雅出聲之前,她根本沒看見鬥蛇的大軍。披著黑色鱗片並排成一列的整齊鬥蛇群們,和騎在他們背上,穿著耀眼鎧甲的戰士們,以及隨風飄揚的上千麵旗幟,這些東西看在賽米雅眼裏,一直都隻是風景的一部份而已。震撼了賽米雅的心的,是天和地的摸樣。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這片土地顯得莊嚴而美麗,最重要的是廣大得令賽米雅不敢相信。


    眼淚不斷劃過臉頰。到了這個年齡才看見這這幅風景,坐在真王這個位子上才會感到的哀傷直逼胸口,讓賽米雅無法止住眼淚。


    大概是風向改變了吧!鬥蛇的氣味突然濃了起來。光倒豎起脖子上的毛。


    “鬥蛇在很遠的地方,你冷靜一點。”


    看著已經綁上騎乘工具,正在等待飛翔指示的光,艾琳沉下了臉。等到鬥蛇部隊開始接近時,恐怕就很難控製光了。


    這個時候,帳篷外麵突然騷動了起來。艾琳悄悄地走進布簾,聽到了守衛男人們的聲音。


    “……那是什麽?後攻部隊嗎?”


    “那是次男努根的旗印。發生這種大事,他一定也不想留在領地,所以才會趕過來的吧!”


    艾琳掀開布簾


    走到外麵,不過守衛的士兵隻瞥了她一眼,沒有製止她。


    令人發寒的光景出現在眼前,平緩的丘陵下方的原野,全被密密麻麻的鬥蛇大軍給覆蓋了。


    著和艾琳小時候看過好幾次的鬥蛇騎乘訓練不同,是實際作戰時才會有的陣勢。人和鬥蛇合二為一,看起來漆黑一片。等到護衛的對話一中斷,艾琳就隻聽得到風的聲音了。


    鬥蛇大軍一點聲音也沒有,隻是黑壓壓地聚集,讓人無法想像生物的數量竟然如此龐大,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忽然間,艾琳的腦海裏浮現出自己以前看到過的蜜蜂分封的光景。


    為了和女王蜂一起生活,一口氣蜂擁而出的黑色蜜蜂群……


    人類也會舍棄舊的女王,像蜜蜂那樣分成不同的群體。然而蜜蜂隻是分開而已,人類卻非得把舊女王殺死不可。艾琳吸了一口氣,湧上心頭的,是非常類似哀傷,但卻比哀傷更空虛的情緒。


    在排列整齊的部隊旁邊,也就是艾琳的右手邊,出現了很奇妙的動靜。新的鬥蛇部隊接二連三地來到,加入陣隊。剛才守衛男人說的大公次男的旗子,就是那個有著鱗片花紋的旗子嗎?新來的軍隊數量比已經排列整齊的軍隊多了很多。


    新來的軍隊派了一名背著鱗片花紋旗幟的快馬傳令兵,前往穿著閃閃發光的美麗鎧甲,站在最前列中央位置的兩名騎兵那裏去。


    那兩名騎兵大概就是大公和長男舒南吧!他們氣宇軒昂地騎在“牙”身上,後麵站著舉著大公旗幟的旗兵。傳令兵的馬匹一直在大公和次男之間來來去去,不過到了最後,次男的軍隊還是沒有離開,留在原地。看到這裏,艾琳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帳篷附近,賽米雅和達米雅的身影也隨之映入眼簾。他們兩個人一邊看著眼下的光景,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麽,接著達米雅突然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一般,望向艾琳這裏。


    “艾琳,光的狀況怎麽樣?”


    艾琳壓著被風吹進眼睛裏的頭發。


    “……沒有大礙。”


    達米雅微笑。


    “是嗎?到時候,會有人用力從左右兩邊扯開帳篷。一到了那個時候,你就騎著光起飛吧!”


    艾琳沒有回答,把目光移到賽米雅身上。可是,賽米雅並沒有看這裏,隻是用茫然的眼神凝視著鬥蛇大軍的方向。


    雲層流動,太陽也不經意地出現了。怱然間,天和地都亮了起來。在這片光芒中,隨著大公舉起右手的動作,數百支戰笛也在同一瞬間吹響。彷佛哭號一般的聲響湧起,乘著風撼動了降臨之野,讓聽的人全身顫栗。這個聲音之中,還摻雜著摩擦地麵的聲響——鬥蛇開始進軍了。


    眺望著有如黑色波浪一般爬滿丘陵的大軍,賽米雅突然被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攫住了心神。


    不知道達米雅有沒有發現自己不小心把真心話說出來了——那是你的軍隊——


    苦笑在賽米雅的唇邊浮現。


    (當我承認那是我的軍隊時,真王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消失的是某個遮蓋住這個王國裏的所有人們的心的無形之物,而這個東西一旦毀壞,就不可能再複原了!賽米雅不想舍棄各個世代的真王們守護了三百年之久的和平生活……可是,就算和達米雅結婚,也已經無法守護了——賽米雅終於察覺了這一點。


    看著逐漸逼近,已經可以清楚看到長相的舒南他們,賽米雅對著站在旁邊的女官說:


    “把藍色的旗子拿過來。”


    達米雅反射性地把臉轉向賽米雅。


    “什麽……”


    賽米雅抬頭看著達米雅,靜靜地說:


    “我沒辦法和你結婚,達米雅舅舅——要我跟你這個為了統治國家不惜殺死祖母的人結婚,是絕對不可能的。”


    達米雅臉上的表情消失了。短暫的沉默之後,達米雅歎了一口氣。


    “你記得我之前送給你的那個王宮模型嗎?”


    不知道達米雅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件事的賽米雅皺起眉頭。


    “那個模型很精美吧……賽米雅,重要的不是要怎麽做出精巧的模型。隻要有好的模型,人們就能在其中過著安穩的生活。”


    聽完達米雅的這番話,賽米雅斷然別過臉,看向爬上來的舒南。


    “……不管再怎麽精巧美麗,我都不想在不能動的模型裏生存。”


    一邊看著騎著醜陋的鬥蛇慢慢爬上來的舒南,賽米雅一麵用低沉的聲音繼續說:


    “我和舒南生下來的小孩,會同時背負著這個王國的神聖和汙穢……雖然我的小孩不會是神,而會是人類,不過這個孩子一定打從一開始就可以看著這片廣闊的天地生活吧!”


    如果賽米雅在這個時候看向達米雅的話,一定可以看見他眼中浮現的哀傷光芒。


    然而,女官的驚叫聲讓賽米雅訝異地轉過頭,她看見達米雅拿著藍色的旗子。


    “我不會讓你舉起這種東西的喔,賽米雅。”


    達米雅臉上露出了小時候賽米雅惡作劇時,他總是會露出的困擾笑容。


    “還我。”


    賽米雅伸出手,不過達米雅還是保持微笑,動也不動。賽米雅大喊:


    “硬盾!把達米雅手上的旗子搶過來!”


    可是,周圍的硬盾卻完全沒有動靜——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硬盾已經分為兩派,其中一派用短劍抵著另一派的脖子。


    “在這種時候,有先見之明和沒有先見之明的人的命運,就會出現這樣的分歧。”


    達米雅用沉穩的聲音說完,便將目光投向艾琳。


    “好了,時候快到了,回到帳篷裏騎上光吧!聰明如你,不用我多說,應該知道要先殺掉哪隻鬥蛇吧?去吧!”


    艾琳咬著牙注視著達米雅。達米雅的眼中浮現了冷酷的光芒,絲毫不為所動。


    艾琳緩緩地移動著彷佛不屬於自己的腳,打算走進身後的帳篷時,她突然發現一直站在帳篷旁邊的硬盾不見了。


    艾琳朝著她剛才站的地方看過去,突然一個黑色的影子一閃,在艾琳還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就和她擦身而過了。在錯身的刹那,艾琳看見一個亮亮的東西從那個影子的手上飛了出來。


    艾琳回過頭,發現那個留下白色殘光飛出去的東西,彷佛被吸過去似的,不偏不倚地刺上達米雅的右手。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眨眼間發生的,艾琳連聲音都沒聽到。在鮮血從達米雅的手中噴出來之前,飛奔過去的影子就已經繞到達米雅背後,用手背箝住他的脖子了。


    “……艾琳!”


    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萬物的聲音才再度回來。


    “把旗子撿起來,拿給賽米雅陛下。”


    艾琳呆站了一會兒,看著那個身影。即使知道耶爾已經控製達米雅了,艾琳的身體還是仿佛麻痹了一般,無法動彈。


    “快一點。”


    艾琳點了頭之後,身體才終於像是回魂一般勁了起來。艾琳跑向兩個人身邊,撿起了掉在達米雅腳邊的旗子。從達米雅的手臂上流出來的血讓青草變得又濕又紅。


    艾琳先甩了一下藍色的旗子,把上麵的汙泥抖掉,才交給賽米雅。


    麵無血色的賽米雅接過旗子之後,像是擔心自己會猶豫似的緊閉嘴唇,迅速地高舉起旗子,對著爬上來的大公他們用力地搖晃。


    大公旁邊的年輕人立刻停住“牙”,脫下頭盔。


    年輕人臉上浮現出彷佛看見了什麽不可置信的東西般的表情。


    下一瞬間,最前線爆出歡呼聲,這個歡呼聲猶如波浪一般不停地向後傳去。


    搖瓶地麵的歡喜之聲並沒有傳到大軍的右翼,正處在開心情緒當


    下的大公和舒南都沒有發現右翼的沉默情況。兩個人同時脫掉了頭盔,從“牙”的背上下來,在他們把軍旗交給“牙”之後,便開始徒步爬上丘陵。就在他們隻差幾十步就要抵達丘陵頂端時,鬥蛇的軍隊隨著一陣地鳴開始發生騷動——右翼最前線的“牙”突然猛烈衝向大公和舒南。其他軍隊也跟著前進,在眨眼間隔開了他們兩人和他們身後的軍隊。


    一個揚著鱗片圖案旗幟的鬥蛇戰士朝著天空高舉寶劍,接著筆直地朝著大公衝了過去。比馬的速度還快的鬥蛇彷佛在空中奔馳似的一口氣衝上斜坡,以非常近的距離從剛拔劍的大公旁邊飛奔而去。鬥蛇停下來的時候,鮮血也從大公的脖子飛濺出來,大公的雙膝才頹然碰上地麵,人就跟著倒了下去。


    “父親!”


    舒南哀叫著扶起父親,不過大公早已氣絕了。


    渾身沾滿父親鮮血的舒南一回過頭,就看見掀起頭盔麵罩的戰士的臉。


    “……努根。”


    橫眉豎目、樣貌異常的弟弟就在舒南眼前。


    “大公是忠臣之士才能擔任的職位。我絕對不能讓這個名字被冠上逆賊的汙名。”


    努根反抗地大喊,再次把沾滿了父親血跡的劍指向天空。


    試圖幫助大公的軍隊和抵禦他們的軍隊相遇了。


    打算協助大公的士兵之中,有人連聲喊著:“血與汙穢!血裏汙穢!”鬥蛇互相撕咬。激烈的戰爭就此展開。


    賽米雅他們靜默地注視著鬥蛇紛亂的內戰。


    看見大公身亡,舒南也不得不與弟弟刀劍相向時,賽米雅顫抖著大叫:


    “來人!來人啊,救救舒南!”


    賽米雅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任何人行動,便慘白著瞼轉向艾琳。


    “艾琳……”


    賽米雅雙手合十,彷佛祈禱一般對著艾琳大喊:


    “艾琳!”


    如果舒南死了,她就隻能和達米雅結婚,讓殺死父親的次男成為大公了。和亂了方寸的賽米雅恰恰相反,達米雅非常冷靜。艾琳看到這樣的達米雅,就立刻了解這都是達米雅的計謀了。


    這一瞬間,艾琳下了決心。她對著賽米雅點點頭。


    “在下去救他。”


    淚水從賽米雅的眼中落下:“拜托你——我向你發誓,隻要你成功救出舒南,我就解放王獸,永遠不把它們視為真王的武器。”


    艾琳看著賽米雅的眼睛,又點了一次頭之後,便拔腿快跑。既然要在這麽多人麵前讓王獸飛上天空,王的誓言或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即使如此,艾琳也不再迷惘了。一旦讓控製鬥蛇的人稱王,所有的事物就會大幅改變。如果不希望發生這種事的話,就非救舒南不可。


    (光,我還是把你當成武器使用了。)


    艾琳在心中對光這麽說。就算對光這麽說,光也不會理解;就算知道這僅僅是在自己的內心盤旋的想法,艾琳還是覺得自己更應該告訴光。艾琳的腳一踩上大地,胸口的無音笛便隨之彈起。每當無音笛敲上艾琳的胸口,艾琳的內心就感到一陣疼痛。


    帳篷的頂部在一聲悶響之後裂開,帳篷布也分成兩塊掉落地麵。抬頭看著突然亮起來的天空時,艾琳看見光眨了眨眼。撲鼻而來的鬥蛇氣味濃鬱得讓艾琳覺得惡心,光則已經張開鼻孔,倒豎起全身的毛了。艾琳迅速地把手上的繃帶拆掉,一邊甩著隻剩下兩根手指的左手,一邊看著對即將屠殺天敵感到興奮的光。


    然後,艾琳說:


    “載我。”


    艾琳爬上了聽命彎下身體的光的後背,把韁繩纏在左手上之後,便大喊:


    “飛起來!”


    翅膀肌肉的躍動傳到艾琳的腹部。就在她的腰部瞬間下滑的瞬間,光飛上了天際。


    “去那個人那裏!”


    艾琳指著舒南叫了一聲之後,伸開雙手在光的耳朵裏塞上耳塞。


    看見在空中滑翔的王獸筆直朝著舒南飛去時,驚呼聲從人們之中響起。


    光的口中發出了高亢的長音。


    聽到這個聲音後,包圍著舒南的鬥蛇開始翻白肚仰躺在地。


    無法從突然卯同粗木一般倒下來的鬥蛇身上跳下來的戰士們,全都被壓在鬥蛇下方;被甩出去的戰士們則滾落地麵,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麽了事情,一臉驚訝地看著天空。


    光攻向努根騎的“牙”。它用爪子箝住“牙”的身體,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裂。


    在飛散的鬥蛇肉片和體液的澆灌下,努根從地上彈了起來,露出丟了魂似的表情,一直注視著光。光並沒有停下來。它一一襲向無法抵抗的鬥蛇,用爪子撕碎它們。光因為血而瘋狂,一邊從腹部發出憤怒和激動的聲音,一邊不斷地殺戮,全身上下部沾滿了鬥蛇的血。


    回過神來的戰士們開始放箭,不過箭根本就無法射傷現在的光。


    一隻王獸在轉眼間屠殺了幾十隻的鬥蛇。


    “光……光!”


    艾琳拚命地拍著光的後背。她伸出手,拔掉光的一個耳塞,對著它的耳朵大喊:


    “住手,光!已經夠了……已經夠了!在那裏降落!”


    然而,光並沒有停止邊發出低鳴邊殺害鬥蛇的行動。


    “光,快住手!不然我要吹無音笛了喔!”


    聽到這句話之後,光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鬥蛇,降落在大地上。


    以光為中心,鬥蛇的屍骸呈放射狀散開。當光降落地麵之後,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的鬥蛇軍開始圍了過來。騎在鬥蛇身上的戰士們舉弓搭箭,拉緊了弦。弦聲一響,箭便如同雨一般咻咻地下墜。


    艾琳低頭從光的背上滑下來,跑到舒南身邊。


    “快來這裏!”


    艾琳抓著呆住的舒南的手臂,把他拉到光的身邊,接著對光大叫。


    “把這個人帶到那裏去!”


    就在艾琳打算把舒南推上光的背後時,她感覺到一陣重擊似的衝擊,讓她不由得向前傾倒。在她知道自己被箭射中之前,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你……”


    艾琳推著打算說什麽的舒南的胸口一把,用沙啞的聲音說:


    “——騎上去,抓緊韁繩。”


    舒南抓住了艾琳的手臂,打算把她拉上來,不過艾琳卻拚命掙脫了他的手。


    “不能載兩個人……快去!”


    艾琳把耳塞塞進光的耳朵裏,推了它的胸口一把。


    雖然聽不見聲音,但是光還是正確地解讀了這個舉動的意義。聽話地飛上天空,頭也不回地離開的光突然開始變得模糊。艾琳雙膝跪地,抬頭看著天空。


    反射著太陽光的光越來越模糊了。每當艾琳一呼吸,就感受到劇烈的疼痛,眼淚也滑下臉頰。


    鬥蛇包圍著她的圈圈逐漸變小。聞到它們的氣味時,一個念頭閃過了艾琳的腦海:在此之前的一切,是不是都隻是一瞬間的夢境呢?現在,自己正和母親在一起,就快要被鬥蛇吃掉了。


    在它們的猄牙即將碰觸到艾琳的短暫時間中,艾琳看見了一生的夢。約翰、艾薩兒、幽陽、多姆拉,還有耶爾的臉,全都像是被風吹過的雲一般,短暫地浮現又消失。


    光回應了自己的那一天的光景、第一次飛上天空的光景、發著光芒交配的光景一一在艾琳的眼睛深處浮現。


    這是多麽精采的夢境呀!艾琳露出微笑——她一麵感覺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傾倒,一麵不斷地急促呼吸。


    (媽媽……)就在艾琳的臉頰感受到青草的觸感時,她突然恢複了意識,知道自己再過不久就會被鬥蛇咬死了……當這個可怕的想法掠過心頭的瞬間,一陣無可比擬的空虛隨即在她的心底擴散開來。


    母親也是一邊體驗著這種感覺,一邊死去的嗎?在知道自己努力度過的一生會以這樣的方式終結時,母親是否也感受到現在的自己感受到的,這種蝕骨的空虛呢?


    (……我還不想死。)


    這個想法突如其來地湧了上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結束人生。艾琳一邊發出嗚咽,一邊把力量灌進身體裏。


    鬥蛇的腳步聲搖撼著大地,逐漸接近。艾琳用左手的手肘撐著地上,並轉過身體看著天空時,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她的意識也開始漸漸遠去。


    在逐漸遠去的意識的一角,艾琳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母親的呼哨聲。隨著高亢的呼哨聲,艾琳還聽到了振翅的聲音。


    某個龐然大物飛了下來。發覺那正是光的時候,艾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怎麽會?)


    光發出風箱似的呼吸聲,露著牙齒、倒豎著毛,迅速地降落。鬥蛇騎士們的怒吼和慘叫響徹原野,箭雨又開始落下。艾琳抱著頭,緊緊地閉上眼睛。忽然間,陽光被擋住,艾琳感覺到眼前暗了下來。箭聲和人的怒吼聲都遠離了,隻有風平浪靜似的靜謐包覆著自己的身體。


    艾琳睜開眼睛時,發現眼前出現光那張巨大的臉。它用翅膀包住了艾琳,露出一張齜牙咧嘴的臉,對著艾琳。艾琳動也不動地看著光那張齜牙咧嘴的臉。忽然間,光的臉猛然衝了過來。艾琳嚇得想要抓起無音笛,不過光的鼻子卻以更快的速度撞上艾琳的胸口,被箭刺傷的後背立刻傳來疼痛感。等到胸口被撞擊而蜷曲著身子的艾琳伸長身體之後,光一口咬住了艾琳。艾琳發出慘叫,繃緊了身體,不過卻不覺得疼痛。那不是被尖牙撕裂的痛楚,而是被粗粗的手指壓住的壓迫感。


    當艾琳發現自己被夾在光的嘴巴深處,也就是沒有牙齒的牙齦處時,某個溫暖柔軟的東西開始在艾琳的身體下方動了起來。


    (……舌頭?)


    那是光的舌頭。光靈活地用舌頭翻轉著艾琳的身體。最後艾琳躺在光口中的位置,是光的牙齒不會碰到艾琳的箭傷的橫向姿勢。用舌頭包住艾琳的身體之後,光一踢便飛向天空。艾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抬了起來。風在耳邊呼嘯,吹亂了艾琳的頭發。艾琳舉起雙手,把手臂放在光的鼻子上,看著它鼻子上的毛發出閃亮的光芒。


    鬥蛇的血腥味和殘留的唾液就像是一件溫暖的農服,讓艾琳閉上了眼睛。一股熱潮忽然從艾琳的心底湧上喉嚨。


    光是抱著什麽樣的想法救了自己的呢?


    自己不是它的孩子、不是它的父母、也不是它的伴侶,為什麽?


    自己明明吹了它那麽討厭的無音笛,彷佛鞭打它一般逼它聽話,為什麽?


    害怕陷入天真的錯覺,而封印自己心底對光的感情,在此刻宛如決堤似的滿溢出來,掀開了某個艾琳早已忘卻的東西。


    (——我好想知道,好想知道……)


    艾琳在心中對光這麽說。


    我好想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才會站在人獸間窄窄的深淵裏,一根一根地撥動豎琴的琴弦,跟你說話。你也像是撥動一根一根的豎琴琴弦一般,對我說話。


    我們就這麽隔著深淵,探察著彼此未知的心。雖然我們時而會奏出有點差異、仿佛回音似的不和諧曲調。可是,雙方的聲音還是會像這樣,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成為意想不到的旋律……


    艾琳感覺到自己緊閉的眼中噙滿了淚水。


    隻要被你救回來的這條命一息尚存,我就會站在那個深淵的邊緣,繼續彈奏豎琴。我會對著天地之間的所有野獸撥動一根根的琴弦,和它們說話,直到聽見為止。


    艾琳睜開眼睛,轉頭看著下麵,發現降臨之野就在自己的下方,一直延伸到遠處。她已經分不清鬥蛇和人類了。他們全部變成了蜜蜂群似的黑點,天和地發出光芒,無遠弗屆地延伸。


    一邊聽著光的胸腔深處發出的有力聲音,艾琳不停地凝視著眼下的廣大土地。


    (接《探求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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