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牙”的岩房


    一瞬間,天空變得像正午一樣明亮,不一會兒之後,驚天動地的聲音響起了。


    在撼動全身的雷聲尾音消失之前,雨開始下了起來。這是一場大得讓人覺得天空彷佛脫了底似的豪雨。


    “……哎呀呀。”護衛官一麵伸手關上了馬車的車窗,一麵苦笑。


    “真是傷腦筋哩。要是不把馬車停到岩房入口處的話,可是會淋成落湯雞的喔!”


    不過,坐在護衛官對麵的女子卻隻是茫茫然地凝視著緊閉的車窗,對護衛官的這番話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護衛官撥了一下開始泛白的頭發,沉默地注視著女子一會兒,接著便再度對她說:“艾琳小姐,你剛才雖說把馬車停在岩房前麵一點兒的地方就好,不過看這雨勢,還是請車夫把馬車停在岩房入口處比較妥當吧?”


    這個時候,艾琳才露出了回過神來的表情看著護衛宮。


    “……不好意思,尤哈爾先生,您剛才說什麽?”


    名叫尤哈爾的護衛宮露出些微苦笑,又重複了一次剛才說的話。艾琳聽完之後,臉上的表情隨即變得充滿歉疚。


    “在這種雨勢下確實會被淋成落湯雞呢——不過,要是讓馬接近岩房入口的話,飼養在裏麵的鬥蛇就會激動起來,所以不能把馬車停在入口旁邊。”


    尤哈爾眨了眨眼。“這我知道,可是在這種豪雨中,馬的味道應該不會飄到岩房裏去吧?”


    “嗯,不過因為鬥蛇眾很討厭別人違反規範——”


    尤哈爾對艾琳的說詞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既然這樣,我們就隻能淋個一身濕了。”尤哈爾這麽說著,然後從腳邊的行李上麵拿起兩頂鬥笠,並把其中一頂遞給父琳。“可惜光靠鬥笠恐怕沒辦法抵擋這陣雨……”


    艾琳接過了鬥笠,隻是即便馬車停了下來,她還是沒把鬥笠戴上,反而輕輕地放在座位上。接著,艾琳用平靜的聲音對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尤哈爾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讓您這麽費心,可是因為鬥蛇眾很討厭別人進岩房的時候遮住臉……不過尤哈爾先生穿著護衛官的衣服,我想應該無妨,至於我的話,還是這樣直接進去比較好。”行了一個禮之後,艾琳便打算伸手打開馬車的門,尤哈爾則靜靜地阻止了她,親自壓下把手,將門向外推了出去。


    “請。”


    “謝謝。”艾琳再次對著尤哈爾低下頭,走進了傾盆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立刻就淋濕了全身上下,不過艾琳卻對爬滿身體、流過臉頰、濡濕頭發的雨水心懷感激——這麽一來,就不會有人知道自己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濕潤的樹木和青草的味道輕輕的撫過臉頰。


    在因雨而搖曳的風景中,爬過巨大岩壁上的漆黑裂口帶著異樣的存在感直逼而來,在那條裂口——養育鬥蛇的岩房裏忙進忙出的人們,看起來就像是在巢穴內外來去的螻蟻一般。


    尤哈爾從馬車上下來之後,看守著岩房入口的衛兵們便倏地立正站好。


    連雨水都衝刷不掉的鬥蛇黏液的甜味飄蕩過來,讓艾琳忍不住一把揪住了衣領。


    就在艾琳小心地踩穩腳步,以防跑進岩房時在泥濘的路上滑到的同時,沐浴在眾人好奇目光下的她也拚命地鎖住心門,不讓自己被一擁而上的回憶給吞噬。


    可是,鬥蛇那仿佛吹響破裂金屬管的埃格,仍舊宛如幻覺一般在耳朵深處響起——那個二十多年前的遙遠黎明、那個讓自己的人生起了莫大變化的黎明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一同蘇醒了——艾琳不由得簌簌顫抖。


    這裏並不是艾琳長大的鬥蛇村,可是無論是入口處的遼闊空地“廣間”,還是裏麵區分成好幾個岩房的構造,幾乎都和艾琳小時候非常熟悉的那個村落的鬥蛇岩房一模一樣。


    岩壁上的火把發出燃燒的聲音,人們的影子也在潮濕的岩壁上舞動著。


    男性鬥蛇眾們嚴肅的臉上露出警戒的表情,直盯著艾琳看。“廣問”上鋪著草蓆,鬥蛇巨大的屍體就並列在上麵。


    已經死亡五天的鬥蛇屍體上,連黏液都已經乾掉了,與其說是生物的屍體,看起來更像是塗了一層膠的木雕。


    載著戰士們在馳騁戰場、無論什麽樣的騎兵都能撂倒的可怕鬥蛇之中,身軀最龐大、總是負責打頭陣、破壞敵陣的最強鬥蛇就是“牙”。五天前,這些“牙”被人發現全部死掉了,對於管理托卡拉村岩房的鬥蛇眾來說,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負責調查“牙”的死因和處罰負責人是監察宮的工作,得知“牙”死亡之後,監察官立刻就來到了這個村莊,把負責照顧“牙”的男人綁起來帶走,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大公卻下令延滯處分,並派了新的監察人員過來。


    在知道大公派來的監察人員是女性之後,鬥蛇眾們的疑惑更深了。


    艾琳將視線從“牙”的屍體上移開,然後走向靠著牆邊站著的鬥蛇眾。


    “首領是哪一位?”


    一名白發男人稍微動了一下身體,做出了不知是點頭行禮還是低頭的曖昧動作。


    他走近看見艾琳瞳孔的顏色,首領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在他開口之前,艾琳就先用平靜的聲音說:“我不是霧之民,我的母親確實是霸之民,不過她已經因為選擇和家父在一起而被放逐了——家父是鬥蛇眾。”


    首領的眼睛深處閃爍了一下,大概是在追溯古老的記憶吧?他皺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猛然睜大眼睛。


    “你就是那個……阿格村的……”


    艾琳點點頭。


    並排站在首領身後的男人們之間發出了嘈雜的聲音,年輕人麵露疑色,不過年長的男性全都露出藏不住的驚訝表情看著艾琳。


    這裏距離阿格村很近,也有很多人的親戚就住在阿格村。


    以前,因為自己負責照顧的“牙”死亡而被監察官治罪,遭處投進鬥蛇沼澤的殘忍極刑的阿格村之女,其實就是霧之民蘇洋。即便上麵下令各方對這個消息三緘其口,在這個村子裏仍舊人盡皆知。


    岩房入口處起了騷動。


    艾琳回頭,看見一名穿著紅色衣服、纏著粗飾帶的男人走過了兩名行禮的士兵之間。


    看見那身衣著打扮的瞬間,艾琳便起了一陣讓她頭皮發麻的強烈憎惡感,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氣。


    (監察官……)


    大概是聽說艾琳抵達才趕過來的吧,他傲慢的臉上透出警戒的神色,快步朝著艾琳走了過來。


    這名男子當然不可能是當年為了自保而處死母親的監察官,然而光是看到那身衣服,就讓艾琳反射性地心跳加快了。


    艾琳把目光移回首領身上,並用不讓正朝這走來的監察官聽到的音量迅速地說:“我不是為了處罰鬥蛇眾而來的——我來是為了證明‘牙’的死和鬥蛇眾無關,請你務必要協助我。”


    首領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


    “……我聽說大公的使者來了,人在哪裏?岩房裏嗎?”


    在監察官的粗聲叫喚下,艾琳轉過身來。


    “監察宮閣下,我就是大公的使者。”


    監察官訝異地停下腳步,看著艾琳。“你?”


    “是的。”


    監察官疑惑地扭曲著臉,威嚇似的又向前走了一步,然而艾琳卻不為所動,隻是靜靜地回望著他。就在監察官張開嘴巴,好像打算說什麽時,護衛官尤哈爾踩著從容不迫的腳步走過來站在艾琳身旁,對監察官點頭行禮。


    “你就是亞拉克的兒子嗎?跟令尊真像呢——令尊已經走兩年了吧?”


    突然被尤哈爾這麽一說,監察官不由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不過看


    到了白發護衛官的腰封繩之後,立刻睜大了眼睛。


    “……您、您是‘黑鎧’的……”


    尤哈爾微微一笑:“不不不,我已經脫掉黑鎧了喔。畢竟已經這把年紀了嘛!我現在跟在大公身邊,優優哉哉地當大公談天的對象。”這麽說完,尤哈爾便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還有呢,有時候我也當女性的護衛——女性監察人員可能讓人難以置信,不過這位小姐確實是大公委任派過來的監察人員。”


    監察宮緊張地眨眨眼:“……那、那個,派新的監察人員過來,是代表大公對我的工作表現有什麽不滿嗎?”


    在艾琳開口之前,尤哈爾便搖搖頭:“不是,隻要你沒做什麽虧心事,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你是負責管理和監察鬥蛇眾的,換句話說,你的工作就是人為疏失,不過這位小姐不是來調查人,而是來調查鬥蛇的。”


    一麵聽著尤哈爾用柔和的口氣安慰著監察官,艾琳同時心想:這個人果然不隻是單純的護衛。


    艾琳聽說“黑鎧”是守在大公身邊的最強武士,而且還是選自大公的親族中最具有智慧和武力的人們。如果尤哈爾過去曾經是“黑鎧”,他也就是和大公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這個人……)


    看著這名品格高尚、成熟穩重的男人的側臉,艾琳想道。


    (可能是來監視我的。)


    會讓身分這麽高的尤哈爾跟著自己,應該就表示大公非常信賴這個男人吧。


    對大公來說,自己是必須同時受到保護和監視的存在,即便自己已經深知這一點,但是當實際情況出現時,艾琳還是會被鬱悶的情緒搞得全身緊繃。


    艾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甩開這個想法。


    再怎麽煩惱都沒用——這是自己選擇踏上的道路。而且,有的事情是隻有踏上這條路才辦得到的。


    艾琳重新轉身麵向並列著的“牙”。


    ※


    艾琳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受召抵達大公城的。


    沒有人告訴她受召的原因,也沒有人給她準備行囊的時間,她就立刻坐上馬車,被帶到了大公城。


    看見直聳天際的眺望塔和巨石築成的堅固城牆時,艾琳突然感到一種奇妙的恐懼,彷佛自己渺小的身軀要被壓扁一般。


    這座城是戰鬥者的要塞,和真王居住王宮截然不同。那座被鳥囀連連的森林包圍、連城牆都沒有的王宮……


    鑽過名師設計的壯麗城門,穿過天花板高得令人屏息、彷佛無止盡般的走廊,再繞過回廊、爬上樓梯之後,頭昏眼花的艾琳才終於抵達大公舒南的房間。


    隻不過,艾琳走進的房間卻出乎意料的小。


    敞開的窗戶外可以看見高大的拓苛樹梢,白色的小花沐浴在早春柔和的日照下搖曳身姿,更為房間帶來了光亮。


    房問裏空無一人,等到引領艾琳來到這裏的侍者退下之後,聽得到的聲音就隻有葉子的摩擦聲了。


    就在艾琳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時候,門扉打開的聲音響起,接著舒南快步走了進來,他的身邊隻跟著一名初老的高挑男子。


    “喔!艾琳,不好意思,叫你來還讓你等。”


    艾琳聞言之後,趕緊跪在地上,行雙掌和額頭碰地的正式禮儀。


    舒南露出微笑,接受了艾琳的敬禮之後,便引她坐在爐火旁邊的椅子上。


    舒南仔細端詳了艾琳的臉龐,然後說:“你都沒變呢。”


    艾琳苦笑。


    “若真是這樣就好了,隻不過年過三十之後,連我都覺得自己變了很多。”


    “沒那回事……對了,你已經為人母了哩!兒子健康嗎?”


    艾琳的苦笑更深了。


    “健康到我都管不動了。”


    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的舒南笑著點點頭。


    “我想也是吧!倘若是虎父無犬子的話,他的未來可就值得期待了。”


    艾琳低下頭,接受了這番話。


    眼尖的舒南看到了艾琳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但是他選擇怱略,繼續說道:“你呢?有沒有因為那道箭傷而背部酸痛啊?”


    艾琳搖搖頭。


    “謝謝您,托您的福,我沒有碰到那種狀況。”


    艾琳為了掩護舒南而受的背傷深及肌肉,所幸並沒有傷到骨頭,因此內髒也都沒有受傷。然而盡管如此,要康複到舉手而不感到疼痛的程度,還是花了好長一段時間。


    真王賽米雅和大公舒南都對艾琳想要在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療傷的願望網開一麵,讓艾琳回到卡薩魯姆。時光飛逝,轉眼十一年的歲月過去了,在時問的洪流中,艾琳戀愛、結婚、生子——生活轉變之大,是艾琳當初連想都沒想過的。


    這十年左右的時問,國家也完成了很大的改變。


    在寧靜的夏日午後,艾琳有時候會覺得日子說不定就會這麽繼續下去,可是,煞有介事地常駐在保育場警備的士兵身影卻讓她知道,這隻不過是平和的假象罷了。


    所以,當大公的使者快馬來到時,艾琳的心中便浮現了這樣的想法:唉,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晨光讓舒南的臉龐更顯清楚,他雖然帶著安詳的表情,不過眼睛深處仍然閃爍著緊繃的神色。大概是睡眠不足的關係吧。暗沉的膚色說明了他藏不住的疲勞。


    在降臨之野,舒南的父親被他弟弟殺死,這個弟弟早已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有所覺悟,還沒等到製裁來臨,就用腰帶在牢房裏上吊自殺了。據說,無法接受丈夫和兒子慘死的大公妃還因此得到了心病。


    在沒有雙親祝福的情況下,舒南一個人繼承了大公的位子,和真王賽米雅舉辦了結婚典禮。


    舒南理應成為親手揭開新時代序幕、和所愛之人結婚的幸福青年,不過為了這樁婚事,他卻失去了很多東西。


    即便背負這些痛苦,舒南還是一心希望這個國家能夠走上康莊大道。結婚這麽久的舒南,至今仍舊無法確定當初的這個決心已經達到了令人滿意的成果。


    真王和大公的婚姻確實讓大公領民的心情安定下來,多數人都因為真王選擇定上和大公結婚這條路而深受感動,也因為一直以來閉鎖的中央行政官員錄用資格開放而感到喜悅。持續好幾個世代的薰心怨恨和冷落感消失了,大家都希望這段婚姻能夠帶來美好的未來。


    然而,真王領民對這樁婚事的嫌惡感卻超乎想像的激烈。貴族們對大公的增勢感到威脅,開始無中生有地對政策唱反調,想盡辦法將大公打壓至真王的權威下。


    另外,麥子的欠收和流行於大公領地的傳染疾病造成了大量領民的死亡,這也讓“真王被大公汙穢了”、“神明生氣了”這類的傳聞不絕於耳。


    而撼動這個王國最重要的一點,則是鄰國的威脅。騎馬民族拉薩頻繁攻擊這個王國的保護領地——商隊都市群,據說已經有很多士兵戰死了。


    這些情況,舒南全都和妻子賽米雅一起扛了下來。


    這問房間安靜得連忙碌穿梭樹梢的鳥兒振翅聲都能清楚聽到,即便舒南開了口,依舊不減寂靜。


    “如果在你還在王宮的時候找你來的話,可能比較近,不過因為這個話題得在這裏談才行……我聽說昨天晚上。他們安排你住在銀枝館,你睡得好嗎?”


    其實艾琳幾乎沒有闔眼,但是她當然不能說出來,於是便細聲回答:“是,非常謝謝您安排那麽高級的住處讓我過夜。”


    舒南感受到艾琳的聲音中隱藏的緊張,露出了些微的苦笑。“你大概以為我是為了王獸的事情找你來的吧——不過,事情並不是這樣。該拿王獸怎麽辦?說實話,我現在還是回答不出來,我是知道自己沒什麽時間了……”


    艾琳眨了眨眼。


    (不是王獸的事……)


    聚集在體內的緊張驟然消失,艾琳放鬆了肩膀。


    雖然這隻不過代表判決晚點兒下來而已,但是一想到可以和光它們多待一點兒時間,艾琳還是覺得很高興。


    (可是,如果不是王獸的事,為什麽忙碌的大公會直接見我呢……?)


    彷佛看穿了艾琳的想法似的,舒南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把你叫來這裏,是因為我接到消息,據說托卡拉村的‘牙’全都死了。”


    當這番話的意義傳達到艾琳的心裏時,她隨即僵住了身子,這種戚覺就好像從遙遠過去伸出來的手緊緊揪住了自己的心髒一般。


    舒南心疼地看著臉色鐵青的艾琳,繼續說道:“你的母親之所以被處刑,好像也是因為‘牙’大量死亡的緣故吧?”


    艾琳張開了嘴巴,可是卻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來。


    她吞下一口口水潤喉,接著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是的,正如同您所言。”


    舒南微微點頭:“那個時候的紀錄也是顯示所有的‘牙’都在一夜之間暴斃,跟這次完全一樣。明明幾天前還活力十足地遊泳,:到黎明卻全都死光了。”


    艾琳皺起眉頭。


    (這麽說來……)


    當時在“牙”全數死亡,祖父生氣地斥責母親的時候,母親說過沒什麽好擔心的,因為以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艾琳抬起臉問道:“大公,這種狀況——‘牙’在二僅之間全數死亡的這種狀況——經常發生嗎?”


    舒南忽然笑了出來:“要是‘牙’全死光的情況頻繁發生的話,我軍可是會在瞬間弱化的。”


    艾琳臉紅了。“……說的也是,我說話太不經大腦了。”


    舒南搖搖頭,道:“不,你剛才的問題其實很重要。”舒南回頭看著站在身後的初老男子。“尤哈爾,把那個拿來吧。”


    名為尤哈爾的男人將手上的紙捆遞給舒南。


    “艾琳,你看看。”


    舒南交給艾琳的紙捆看來很像是從某本書裏麵撕下來的,每張紙的右側都有線孔,紙張的形式全都相同,而且大半都已非常老舊,幹燥、泛黃、硬邦邦的。


    讀完最上麵那張文件上的文字之後,艾琳睜大了眼睛。


    舒南的聲音傳來:“那是從各個鬥蛇村管轄區保存的紀錄之中,單單取出和‘牙’大量死亡有關的部分記錄。”


    艾琳無暇抬起臉,隻是一個勁兒地專心看著文件。


    當她看到標題為《關於阿格村的蘇洋不當管理‘牙’的處分》的文章時,文字便開始變得模糊難辦。


    這份記錄實在太過簡單了。


    名為蘇洋的女鬥蛇眾受命管理“牙”,卻怠慢了“池”的水質管理工作,讓“牙”中毒死亡,為此嚴懲,以防再犯。


    從隻寫了這麽多的紀錄上,根本看不出母親被野生鬥蛇咬死的酷刑有多殘忍,也沒有人感受得到無奈留下年幼女兒的母親的哀慟。


    艾琳閉上眼睛,低頭吸了一口氣。


    “對你的母親……”舒南的聲音讓艾琳睜開眼睛,抬起臉來。“處以過當極刑的監察官在很早之前就病逝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做的事情還真是殘酷啊。讓‘牙’死亡的刑罰,其實隻要砍下右手臂而已,讓鬥蛇咬死……太荒唐了。在此之前,我們都沒有好好監視郡監察官施行什麽樣的判決,你母親的死,或許我也該負責。今後我也打算好好檢討,看看是不是真的該賦予監察官判處死刑的權限。”


    舒南的眼眶泛紅,他扭曲的嘴唇說明了自己對無能又殘忍的官員的憤怒,以及放著這樣的官員不管的後悔。他這副表情看起來令人心疼,艾琳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舒南伸手指著文件。


    “不過,我不是為了道歉才把你叫來的,麻煩你也看一下別的文件。沒什麽時間了,你現在隻要大略看過就好,之後再詳讀吧。”


    艾琳翻頁閱讀,文件總共有十九張,全都是“牙”大量死亡的報告書。艾琳把焦點放在日期、地點,和“牙”死亡的數目上,在看著這些報告的同時,逐漸激動了起來。


    她覺得“牙”的大量死亡似乎有某種規律性。


    大量死亡發生的時間間隔有時候是七年,有時候是十二年,全都零零散散的,很難摸清頭緒,可是就發生的時間來說,好幾個鬥蛇眾之村幾乎都是在同時期確認“牙”的大量死亡。


    母親遭處刑的那一年也是,不隻是阿格村,鄰近的亞孫村也發生了“牙”的大量死亡事件。


    艾琳抬起臉看著舒南,舒南點點頭。


    “……‘牙’的大量死亡並不是因為鬥蛇眾疏於職守所造成的,不可能好幾個村落的鬥蛇眾全都在同一個時期,發生同樣的疏失——是別的原因造成‘牙’大量死亡的。”


    一股熱潮從艾琳的胸腔深處湧了起來,她咬緊嘴唇。


    舒南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想請你找出這個原因。”


    從剛才開始,艾琳就一直聽到悶悶的耳鳴聲。


    (……媽媽不知道這個原因嗎?)


    自小懷抱的黑暗疑問從心底衝上腦門,幾乎撼動了艾琳的身體。


    母親的身影在艾琳眼底浮現。


    母親的下半身浸泡在陰暗岩房的“池”冰冷的水中,輕輕撫摸著鬥蛇的身影。輕撫“牙”屍體的母親的側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疑念。


    她眼中透出的,隻有極度的哀傷……


    艾琳心跳加快,彷佛穿針引線一般,另一幅光景也浮上了心頭。


    母親用呼哨操縱鬥蛇、救了自己一命時的最後身影。


    ——媽媽待會兒要做的事,你絕對不可以模仿喔,因為媽媽犯了大罪……


    就好像才剛聽到這番話一般,母親的聲音鮮明、清楚地在艾琳的耳裏響起,讓艾琳緊緊捏住膝蓋。


    (媽媽可以操縱鬥蛇——她知道連鬥蛇眾都不知道的鬥蛇生態。)


    那是當然的,因為母親是霧之民,過去曾經在諸神之山的另一邊養鬥蛇當武器的綠瞳之民的子孫,當然繼承了這些知識。


    (既然如此,為什麽……倘若媽媽知道“牙”的死因不是自己疏於職守,為什麽她沒有告訴監察官呢?)


    艾琳暫時閉上了眼睛。


    即便得拿自己的生命交換,母親還是不願意將“牙”的死因說出來。艾琳想得到的理由隻有一個——霧之民的禁忌,“牙”的死因和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知識有關。


    為了不讓過去的悲劇重演,霧之民們嚴守的戒律讓母親就算被族人放逐了,這個戒律還是深深地紮根在母親的心中。


    如果“牙”大量死亡的原因和觸及霧之民禁己i的知識有關,那就一定有不得明說的理由。


    就好像王獸規範是為了不讓大家知道王獸的生態一般,鬥蛇的生態一定有不得不讓之成謎的原因……


    艾琳凝視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這裏是……)


    叉路。若是繼續前進的話,自己大概又會打開一道禁忌之門吧?可是,就算深知這一點,艾琳還是無法抑製一擁而上的熱烈衝動。


    她想要親手解開“牙”的死亡之謎——她想要知道母親願意用生命交換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艾琳抬起臉,注視著舒南。


    “請仙找送到托卡拉村去,我會試著調查‘牙’的死因。”


    2、羽蟲的秘密


    鬥蛇的身體上覆著堅硬的鱗片。


    艾琳一邊摸著因為黏液幹燥而有如樹脂一般凝固的鱗片,一邊小心地觀察“牙”的屍體。


    監察官知道艾琳不是來查辦自己


    之後,非常幹脆地離開了,這點很令人意外,不過鬥蛇眾們還是留在岩房裏。他們大概對艾琳的行動很戚興趣吧。雖然有時會發出咳嗽聲,他們還是沒打算離開跪在“牙”旁邊的艾琳。


    一開始的時候,艾琳還很在意他們的目光,可是在觀察著鬥蛇鱗片的同時,艾琳幾乎連他們的存在都忘記了。


    鱗片破了,可能是黏液發生了什麽變化。艾琳走到“牙”的嘴巴那裏,把手伸進去之後,用手肘頂著“牙”的舌頭,撐開了“牙”的嘴巴,她發現口腔內的黏膜也全都潰爛了。


    這種症狀跟開錯強效藥劑量的時候很像。


    一陣陰霾掃過艾琳的臉。


    (不會吧……)


    這是中毒死亡嗎?如果是由於黏液變薄的時候給過量的特滋水而引發的事故,母親就真的是因為不夠小心而害死“牙”的了……


    艾琳維持著手的姿勢,繼續觀察了“牙”一會兒。


    (但是,為什麽黏液會變薄呢?)


    艾琳抿緊嘴唇,打算再看一次鱗片的狀況,就在艾琳的臉貼近鱗片的瞬間,她倒抽了一口氣。“牙”的身體散發出和鬥蛇粘液的甜味全然不同的些微嫩草香。


    (這個味道!)


    幼年的記憶複蘇了。


    這是那個時候的味道,自己和母親一起看著漂浮在“池”中的“牙”的屍體時聞到的……


    艾琳把拳頭放在額頭上。


    (我聞到這個味道之後問了媽媽:“鬥蛇死掉之後味道就會改變嗎?”)


    那個時候,母親震驚地抬起臉,並且麵露緊張地詢問艾琳為什麽會這麽想。


    (我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陰暗的岩房裏搖曳的火把亮光,每當光影閃動,母親的影子就會跟著遊栘。浮在“池”裏,有如粗木般的“牙”身上聚集了輪守(注:發光蟲。),發出了朦朦朧朧的光芒——回想到此,艾琳便突然將手從額頭上放下。


    (……羽蟲!)


    對了,那個時候,平常從未見過的羽蟲也聚集在“牙”身邊。看到那些羽蟲之後,艾琳才對母親說——我覺得是因為“牙”死了之後味道改變,羽蟲才會聚集而來的。


    (那個時候……)


    母親說——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這個想法喔。


    艾琳立刻半蹲著將臉貼近“牙”的鱗片,用彷佛舔過的方式看遍“牙”的全身上下。接著,她的目光集中在一個焦點上。


    (找到了……)


    小小的羽品被黏液黏住,死掉了。雖然沒有很多,不過每條“牙”的身上確實都黏著同種類的羽蟲屍體。


    艾琳轉過身,抬頭看著鬥蛇眾們。“最先發現‘牙’死掉的是誰?”


    男人們表情疑惑地麵麵相覷,不久之後,一名年輕人走上前來。他是一位個頭相當瘦小的年輕人。如果他是以鬥蛇眾的身分站在這裏的話,應該已經年滿十八歲了,可能因為娃娃臉的關係,他看起來隻有十四、五歲而已。


    “是我。我哥哥是負責照顧‘牙’的鬥蛇眾助手,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會比哥哥早一點兒來岩房準備飼料,那天早上也是,我最先來到岩房,然後……”年輕人的臉垮了下來。


    艾琳直起腰杆,問年輕人:“當時有沒有羽蟲聚集在‘牙’身邊?”


    年輕人皺起眉頭:“羽蟲?我倒是有看到聚集而來的輪守……不對,等一下喔……”年輕人大概拚了命回想著當時的岩房光景吧。他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之後點點頭。“嗯,有,確實有,有羽蟲在飛舞。”


    一名中年鬥蛇眾插嘴道:“它們不是聚集在火把周圍?”


    年輕人搖搖頭。


    “不,火把周圍有,‘牙’身邊也有。我隻能認為那些羽蟲是因為‘牙’死掉才聚集而來的……羽蟲和‘牙’的死因有什麽關聯嗎?”


    艾琳對著眼睛發亮的年輕人搖搖頭。


    “這我目前還不知道,隻不過,平常岩房裏麵是不會出現這種羽蟲的吧?”


    站著的男人們紛紛點頭,但是其中有一個人卻歪了歪頭,表情曖昧。


    “……咦?除了‘牙’死掉的時候之外,你也曾經看過這種羽蟲嗎?”艾琳驚訝地叫。


    男人不解地點點頭:“不過不是在岩房裏看到的哩,我在烏卡拉沼澤看到過幾次。”


    男人這麽說完,其他的男人口中也都發出了“喔”的聲音。


    “那我也看過,我是看到一大堆羽蟲聚集在那片沼澤的鬥蛇身邊。”


    “沼澤?意思就是眾集在野生鬥蛇身邊羅?”艾琳語畢,男人們全都點了頭。


    一直沉默的首領一臉不悅地開口:“你們說的是產卵時期的情況吧?確實,羽蟲會在那個時期聚集在鬥蛇身邊沒錯。可是,飼養在岩房裏麵的‘牙’身邊可沒有喔。要從沼澤飛過來也太遠了吧?而且岩房裏又很冷。”


    艾琳不加思索地看著首領,激動的情緒伴隨著顫栗,靜靜地爬了上來。


    “產卵時期……那大概是什麽時候呢?”


    “大概就是現在這個時候吧——不過我說的是野生鬥蛇,岩房裏的鬥蛇是不會交配的。”


    “嗯,沒錯……”艾琳一邊無意識地摸著手臂、一邊俯視著“牙”,喃喃說道:“這條‘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


    首領皺著眉頭看著艾琳。“公的吧——可是我沒確認過,不敢跟你保證就是了。”


    “咦?”


    艾琳驚訝地注視著首領。“你們不確認公母的嗎?”


    首領麵露慍色。“我們才不做那種事,那是違反規定的。不管是公的還是母的,鬥蛇就是鬥蛇,我們不能選擇飼養的鬥蛇的性別,這就是規定——你說你是阿格村出生的,竟然連這都不知道嗎?”


    艾琳點點頭。“我不知道,我在十歲左右就離開阿格村了。”


    聽完艾琳這句話以後,首領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是嗎……反正,總麵言之就是這樣。”


    艾琳再次看向“牙”,然後又將視線移回首領身上。


    “我可以查一下這條‘牙’的性別嗎?”


    首領板起了臉孔,隻是在他開口之前,站在艾琳背後的尤哈爾便說:“艾琳小姐,你有什麽在意的地方,就盡管調查,不用管什麽規定了。”


    艾琳驚訝地回過頭,看見尤哈爾靜靜地點點頭。


    “大公就是這麽交代我的,所以不管是什麽事,你都可以放手去查。”尤哈爾說著,目光移到鬥蛇眾首領身上。“也請你們謹記這一點。”


    首領緊閉著嘴唇,什麽都沒說,過了好一會兒才默默點頭。


    鬥蛇歸大公所有,大公的話也是絕對的。不過就算首領了解這一點,要他打破心中根深柢固的規定,應該還星讓他心生嫌惡吧。首領的表情因為緊張而僵硬。


    “首領……”艾琳忍不住對他說道:“為了找出‘牙’的死因,我不隻要調查性別,還必須解剖‘牙’的屍體,確認內髒的狀況才行。”


    麵對著訝異地雙眼圓睜的首領,艾琳頷首。


    “我必須打破很多規定,我想各位應該光是看就會覺得很不舒服,所以煩請各位離開這裏。結束之後,我一定會將自己得知的資訊向大家報告的。”


    首領皺著眉頭轉向鬥蛇眾們,他們臉上也全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我不想看剖開‘牙’那種遭天譴的行為。”


    年長的男性低聲說完,其他的男人們也部點了點頭。首領見狀之後,似乎也下定了決心,


    他將目光轉向艾琳,用喉嚨梗住的沙啞聲音說:“我們會到外麵去——然後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艾琳低下


    頭以後,首領便點頭轉身。


    在首領開始踏出腳步之後,男人們也都陸陸續續動了起來,然而那名聲稱自己最先確認“牙”死亡的年輕人卻忽然停下腳步,對首領說:“首領!我、我想留在這裏。我可以留下來嗎?”


    首領和男人們全都駐足看著年輕人。


    年輕人用高亢的聲音更激動地說道:“我……我不想讓哥哥變成罪人!所以,我想幫忙這個人。’


    首領撫著下巴,打量了年輕人一會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那你就留下來幫忙吧。”


    年輕人的臉龐瞬間亮了起來。他一鞠躬之後,便跑回艾琳身邊。


    鬥蛇眾們一離開,岩房就變得空曠遼闊,讓艾琳覺得冷了起來。


    “該怎麽做呢?要把‘牙’的身體翻過來嗎?”


    被眼神閃閃發光的年輕人這麽一問,艾琳躊躇了一下。


    解剖對獸醫艾琳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不過對這名年輕人來說,毫無疑問是第一次。就算作好了心理準備,實際用小刀劃開身體、掏出內髒時發出來的臭味,仍舊非常駭人。艾琳很擔心這名年輕人會無法忍耐,可是要是開口詢問,就代表艾琳懷疑他的決心了。


    艾琳下定決心之後,點了點頭。“首先,我要確認生殖器,所以我們就先把‘牙’推向另外一邊,這樣才能看到它的腹部。麻煩你幫忙我。”


    冰冷僵硬的“牙”的身體沉重,即便艾琳和年輕人將雙臂和肩膀抵住鬥蛇的身體,用自己的體重去推,鬥蛇還是文風不動。


    “喔?我也來幫忙吧。”尤哈爾卷起袖子,走過來把手放在“牙”的身體上。


    “啊,請小心!鱗片的邊緣跟刀刃一樣尖銳。”


    當艾琳慌忙說完,尤哈爾露出了微笑。


    “我以前也騎過鬥蛇,這我可是再清楚不過了哩——好,我用肩膀抵住這裏,我們三個人站在間隔相同的地方一起推吧。準備好了嗎?”


    在三個人同心協力地一點一點的推動之下,“牙”的身體終於開始移動,最後轉向了另一頭。


    鬥蛇的腹部沒有鱗片的部分看起來有點泛白。


    “咦……這家夥是母的嗎?”看著鬥蛇腹部的年輕人驚訝的說。


    確實,“牙”的下腹部並沒有雄性生殖器,隻有一個看起來像是產卵口的地方。艾琳謹慎地按了那個地方的周圍,並確認了雄性生殖器沒有隱藏在皮膚內側。


    “把其他的‘牙’也翻過來吧。”艾琳說。


    其他兩個人便點點頭,揩著汗水跨過鬥蛇的尾巴,走向其他的“牙”的屍體。


    揮汗翻完“牙”之後,他們發現死掉的“牙”全都是母的。


    “哇……原來‘牙’都是母的啊,我還以為一定是公的咧。”年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艾琳。“那接下來要怎麽辦呢?解剖嗎?”


    艾琳看著排成一列翻白肚的“牙”,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明天再解剖吧——我還想在今天確認另一件事情。你身上有無音笛嗎?”


    年輕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了理解的神色。


    他一邊拿下用繩子掛在脖子上的無音笛,一邊說:“原來如此,你還要調查其他的鬥蛇是不是母的嗎?”


    艾琳對年輕人的腦筋動得之快感到訝異,她點點頭。“嗯,我想調查活著的鬥蛇是公是母,要調查為什麽隻有‘牙’死掉,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出其他鬥蛇和‘牙’之間的差異。”


    聽完這番話之後,尤哈爾挑起眉毛。“那你是打算調查所有的鬥蛇哪?”


    “是的。”


    尤哈爾苦笑。“哎呀,看來大公挑錯人了呢。要做這種重勞動,應該找一個更年輕的人陪你來才對。”


    一旁的年輕人邊卷起袖子、邊咧嘴一笑。


    “年輕人就在這裏,而且,這次我們要調查的是在水裏的鬥蛇,比剛才輕鬆喔!”


    尤哈爾麵帶驚訝地看著年輕人。


    “什麽?這次竟然要到水裏去啊,真是受不了耶!”


    雖然他們想用玩笑話讓心情輕鬆一點,不過三個人都清楚知道活著的鬥蛇有多麽危險。就算使用無音笛讓鬥蛇僵化,要是在調查的時候僵化解除,他們的身體也會在眨眼間被扯成碎片。


    三個人收拾心情,決定了行動的先後順序,接著便開始走向一間間的岩房。


    得調查的鬥蛇數量超過一百條。


    長時間浸泡在冰冷的“池”裏讓尤哈爾的身體非常吃不消,調查到第五間岩房的時候,他便開口說:“艾琳小姐,剩下的能不能等到明天再調查啊?”


    被尤哈爾這麽一問,艾琳才回過神來。她回過頭,發現尤哈爾和年輕人都嘴唇發青、一臉疲憊地看著自己。


    艾琳趕緊說:“對不起,那就明天再查吧。”


    當集中力消失的瞬問,艾琳立刻感到一陣酷寒襲來,她開始發抖。


    三個人在互相協助下,好不容易才從“池”裏爬出來。


    然後,艾琳牙齒打顫地小聲說道:“好冷喔。”


    一聽到這句話,尤哈爾和年輕人便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笑了出來。


    “我還真希望你早點注意到這件事哩。”尤哈爾邊咳嗽、邊說道,並摸了摸胸口。“我可是老早就開始擔心心髒會不會結凍了哩。”


    年輕人也笑著槌著腰杆說:“我也……”不過話才說到一半,他就紅著臉閉上嘴巴。


    尤哈爾挑起眉毛。“嗯,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不過這種話可不能在女性麵前說喔。”


    老武士那副裝模作樣的口吻實在太有趣了,讓雙手還撐在岩床上的艾琳忍不住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三個人顫抖著笑了好一陣子,然後互相牽著彼此的手站了起來。


    在“池”裏,被無音笛僵化的鬥蛇開始慢慢地泅泳。三個人止住了笑聲,望著這幅景象一會兒。


    “五間岩房的鬥蛇都是公的哩。”年輕人突然說道。


    “:.‘牙’是……”尤哈爾一邊摸著因為寒冷而發青的嘴唇,一邊說:“因為是母的才死掉的嗎?”


    艾琳點點頭。“可能是這樣,不過在還沒調查完所有的鬥蛇的情況下,我也說不準。”


    尤哈爾挑著眉毛看著年輕人。“喂,明天的鬥蛇性別調查,就叫其他年輕人做吧。”


    年輕人點頭。“就這麽辦吧,要是一直陪著艾琳小姐調查,我可是會娶不到老婆的。”


    艾琳苦笑。


    年輕人一邊邁開腳步,一邊說:“那我就先去溫澡堂替兩位做人浴準備羅!然後我會回家一趟,叫我老媽準備餐點,請兩位今天就先住在我家吧。”


    就在年輕人打算跑出去的時候,尤哈爾急急忙忙地叫住他。


    “喂喂喂,你叫什麽名字啊?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們也找不到你家哩。”


    年輕人停下腳步,臉紅了起來。“對不起,我太粗心了。我叫奇姆爾。溫澡堂在村子西邊的外圍,有一個高高的煙囪,所以應該看到就知道了。兩位隻要到溫澡堂就好了,我會去接兩位的。”


    “那真是謝謝你了,你能不能順便跟車夫說我們要住在你家?車夫把馬車停在首領家的馬廄裏,現在應該在首領府上打擾。”尤哈爾說完之後,年輕人便點點頭,快跑而雲。


    看著不費吹灰之力就跑起來的年輕人背影,尤哈爾歎了一口氣。“年輕就是這麽好。”


    定出岩房,夕陽柔和的餘暉照亮了兩人。


    那場豪雨是什麽時候停的呢?天空明亮得像是不曾下過雨一般,布滿了黃昏的雲彩。春天的夕色平靜祥和,隻聽得到歸巢休息的鳥叫聲。


    對著行禮的守衛說聲辛苦了之後,尤


    哈爾便催促著艾琳上路。


    兩人一邊避開豪雨留下來的水窪,一邊默默地穿過林間小徑,不久便定進了村子裏。


    正如奇姆爾所言,他們立刻就看到了溫澡堂的煙囪。看著從煙囪裏冒出的細細的煙消逝在夕暮中,艾琳也在不知不覺間咬緊了嘴唇。


    她經常和母親在這樣的黃昏中;一起走去溫澡堂。


    她們牽著手,一邊隨興地聊天,一邊漫步……大概是因為大半天都泡在冰冷的“池”裏的關係,母親的手總是很冷。即便過了這麽長的時間,艾琳仍舊能清楚憶起那雙手的冰涼。


    “鬥蛇眾的村莊裏,”尤哈爾突然開口說道:“一定會有一間豪華的溫澡堂,我現在終於清楚知道原因了。”


    尤哈爾的眼中浮現笑意。


    “‘池’水真是冰得澈骨哩——你的母親竟然能泡在那池水裏工作這麽久。”


    艾琳輕輕點頭。


    真的,真虧母親能在不搞壞身體的情況下持續做這種工作這麽久。雖然當時艾琳還小,沒有發覺,不過身為女人的母親將下半身泡在冰冷的水裏,從事調查鬥蛇狀況的鬥蛇眾工作時,一定也有難受的時候。


    負責燒水的男人站在溫澡堂的玄關,迎接艾琳他們。


    由於從來沒有陌生人來過溫澡堂,男人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過還是親切地招呼他們。


    “這裏是男眾的澡堂,這裏是女眾的澡堂——今天村子裏的鬥蛇眾都已經洗過澡了,所以誰都不會進來,兩位可以慢慢泡澡。因為奇姆爾已經先來交代過,我已經重新濾過一次水,所以我想應該會很不錯。”負責燒水的男人將毛巾遞給兩個人。


    他一離開,尤哈爾便仔細地觀察著毛巾。


    “這八成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拿來的——雖然我覺得他應該沒有那個閑工夫從家裏拿過來。”


    艾琳微笑。“溫澡堂都有備用的毛巾喔,因為有的小孩子會忘了帶毛巾。”


    話才說完,兒子傑西的臉便突然浮現在艾琳的眼前。那個愛惡作劇、不管怎麽管教都會故意不帶毛巾跑去溫澡堂的矮冬瓜……現在在做什麽呢?差不多是幫忙準備晚餐的時間了吧?艾琳仿佛看見了跪在灶前燒柴的丈夫和想盡辦法爬到丈夫背上的兒子。


    尤哈爾把毛巾披上肩膀,對著艾琳挑挑眉毛。“這裏的設備真是不錯呢——那我就來好好享受泡湯的樂趣吧。”


    目送尤哈爾走進男眾澡堂之後,艾琳便走進女眾澡堂。


    大概直到剛才都還有人使用這個澡堂吧?更衣處飄散著洗完澡的女人們帶來的溫度。脫掉濕答答的衣服,艾琳等了一會兒,才走進附有浴池的溫澡堂。


    艾琳將水淋在身上,冰冷的肌膚讓艾琳覺得水格外的熱。回想起母親曾經說過就算是最俊一個洗澡的人,也不可以把水弄髒,艾琳便在洗淨身體之後,才泡進浴池裏。


    隨著身體緩和起來,舒服的感覺也跟著傳開,讓艾琳忍不住感到一陣顫栗。


    她歎了一口氣,一麵望著在水中晃動的白皙雙腿,今天的所見所聞也在她的心小忽隱忽現。


    (為什麽隻有“牙”是母的呢……)


    果然還是這一點讓艾琳最在意。


    鬥蛇眾沒有調查公母,所以不可能是刻意隻選母的鬥蛇來育成“牙”的,可是事實卻像是鬥蛇眾們真的選過一般,其他鬥蛇的性別都和“牙”不一樣,原因是什麽呢?


    艾琳越想越覺得情況全都很不可思議。


    說到底,“牙”為什麽是“牙”呢?野生鬥蛇的身體也會長得那麽大嗎?


    (如果在看到卵之後就能明白的話……)


    鬥蛇眾在偷卵的時候,選中的他們認為可能會成為“牙”的大卵,或許全都是母的也說不定。


    想到這裏,艾琳喃喃自語道:“這是不可能的嗎……”


    鬥蛇眾的首領說的那番話,讓艾琳覺得他應該看過鬥蛇交配。不過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對鬥蛇眾來說,蒐集卵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要是不好好觀察各個野生鬥蛇的棲息地,注意它們在何時、何地產卵,就不可能瞞著鬥蛇偷卵回來了。


    倘若他看過鬥蛇交配,應該就看得出鬥蛇的公母。如果他在那個時候發現母鬥蛇的體型比較大的話,在艾琳問他“牙”的性別時,他應該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母的吧”。不隻是深信規矩的首領,連奇姆爾都因為“牙”是母的而感到驚訝。


    換言之,野生鬥蛇應該沒有一眼就可以分辨公母的特征。


    黃昏的陽光透過透氣窗灑了近來,在白色的牆壁上染上了溫和的顏色。


    (而且,如果“牙”多半都是母的,“牙”是母的這一點也和死因有關的話,“牙”的大量死亡應該會經常發生才對。)


    “牙”的大量死亡是突然發生的,大量死亡的“牙”身上,一定具有其他的“牙”沒有的特異屬性。


    艾琳歎了一口氣,用手掌抹抹臉。


    不管她再怎麽思考,能夠成為線索的知識還是不夠充足。她要先請鬥蛇眾們將鬥蛇的事情告訴自己才行,一切都得從這一步開始?


    自己的手臂在熱水中更顯白皙了。


    沒有傑西坐在自己的膝蓋上,讓艾琳覺得非常寂寞。兒子總是在她心中的某處,然後因為某種契機而讓她忽然想起他的臉和肌膚的觸戚。母親也像這樣,一直把自己放在她的心裏嗎……


    在自己白皙手臂的另一邊,艾琳彷佛看到了母親將自己抱在膝蓋上的手臂。


    母親離開的時候,實在懷抱著太多東西了。


    但是隻要照這樣一點一點調查鬥蛇,總有一天,艾琳說不定就會知道母親沒辦法告訴自己的事了。


    艾琳又抹了一次臉,然後從浴池中站了起來。


    3、奇姆爾之家


    “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哩,這裏又小又亂又吵,實在不是適合兩位的身分投宿的地方……”


    奇姆爾的母親一邊頻頻點頭,一邊用手架開孩子們,招呼艾琳他們到家裏去。


    不管走到什麽地方,鬥蛇眾家的構造都大同小異——廣大的土問上是汲水場和爐灶,進去裏麵則是鋪著木板的空間。艾琳和母親生活的也是這種房子,隻不過大概是兩個人相依為命的關係,在艾琳印象中,房子寬敞多了。


    奇姆爾家是個大家族,含著手指、抬頭看著罕見客人的孩子們,一共有六個之多。


    “對不起,我們家有八個兄弟姊妹啦。不過小鬼們今天會到爺爺家睡覺,所以……喂,快點去啦,有你們在這裏實在有夠吵的。”


    即便被奇姆爾打了屁股,年幼的弟妹們仍然文風不動,呆站在土間吵吵鬧鬧地直盯著艾琳他們看。


    不過,在奇姆爾的母親用圓滾滾的手臂像是用掃把掃地似的將孩子們趕到外麵去,再砰的一聲關上玄關的門之後,房子裏便突然靜了下來。


    “真是的!”奇姆爾的母親歎了一口氣,重新轉身麵對艾琳他們。“吵到你們了。其實,我原本是打算在兩位蒞臨之前把他們趕到娘家去的,隻是想說至少讓他們吃完晚餐……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哩。”


    奇姆爾的母親是個矮小卻活力十足的人,跟奇姆爾很像。除了嘴巴動個不停之外,手的動作也很俐落。大概是聽奇姆爾說過艾琳他們是來做什麽了吧?她用盡全力招待兩位為了解救長子而來的客人。


    “我的丈夫已經過世了哩。五年前不是流行過瘧疾嗎?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走的,所以長子才會繼位成為鬥蛇眾啦。那個孩子從小就很聰明,又很認真,所以才會被選為照顧‘牙’的助手呀。”


    奇姆爾的母親一麵將冒著暖暖蒸氣、充滿光澤的白米飯裝進碗裏,一麵繼續說。


    當她


    說到支撐這個家的長子還很年輕,卻努力地帶著這個大家族走過來時,她的眼眶忽地濕了。


    瞥見艾琳的表情之後,尤哈爾便對著奇姆爾的母親說:“要是調查結果顯示有明顯的人為疏失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不過隻要沒有,你的兒子就不會被問罪。總之,請你不用太過擔心,好好等著吧。”


    奇姆爾的母親不斷地點頭,而奇姆爾則用充滿精神的聲音對這樣的母親說:“放心啦,我最清楚哥哥照顧‘牙’的時候有多小心謹慎了,隻要能夠好好調查,就會知道沒有人為疏失了。不過這話我隻在這裏說——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監察官怕責任會歸咎到自己身上,而嫁禍給哥哥。所以,有兩位在真的讓我鬆了一口氣。”


    奇姆爾看著艾琳和尤哈爾的眼裏充滿了強烈的光芒,那是即便知道說出對監察官的疑念就代表對大公政策的不信任,他也還是要說的堅強眼神。


    尤哈爾沒有回應也沒有苛責,隻是拿起筷子打量著餐桌上一字排開的料理,露出笑容。


    “這真是太豪華了哩——那我就不客氣地開動羅!”


    塗著拌滿早春時從山穀裏采來的津市末(注:微苦樹木的嫩芽。)做的味噌烤雉雞肉片、口味清淡的煮竹筍、酸酸甜甜的醃果實等,都是些非常具有山村風味的料理。


    津市味噌燒焦的味道很香,沾味噌烤過之後,雉雞的些微騷味就變得極其美味。雞皮的油脂也入口即化,好吃極了。


    艾琳將熱騰騰的米飯含進嘴裏那一刹那,一陣鼻酸勾起了淚水,讓她無所適從——孩提時代,她也吃過同樣的食物。


    自從生活在真王領地之後,艾琳吃的都不是米飯,而是雜糧製成的法稞(注:無酵麵包。),也幾乎從來沒吃過味噌。


    “不合你的口味嗎?”


    聽到奇姆爾的母親憂心忡忡的疑問,艾琳才驚訝地抬起臉看著她。


    “沒那回事——是太好吃了……”艾琳試圖露出微笑,不過卻無法壓抑聲音中的顫抖。


    艾琳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是因為這頓飯的味道讓我覺得很懷念……不好意思,真的很好吃。”


    奇姆爾的母親“啊”了一聲?“對了,你是阿格村的……”


    她的聲音和奇姆爾的聲音重疊了。


    “喂,艾琳老師,那個村子裏的鬥蛇眾也都吃這樣的食物嗎?”


    艾琳點點頭。“嗯,在這個季節,阿格村裏的人們也都會吃津市味噌喔。我經常和朋友一起跑到山穀去摘津市,母親看著我抱著滿手的津市回來時的開心表情,最讓我高興了。”


    艾琳這麽說完之後,奇姆爾笑道:“哇!我小時候不敢吃津市,就算朋友找我一起去,我也絕對不會去哩。津市不是很苦嗎?直到最近,我才能體會拌滿津市味噌的美味。在我開始喝酒以後,我才開始覺得這真的超好吃,連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哩。”奇姆爾說著,一麵半蹲著替尤哈爾和艾琳斟酒。


    接下來,他們談論了這個時期的食物好一陣子,氣氛非常融洽。


    等到差不多用完餐的時候,艾琳便深有所感地說:“從來到這個村子開始,我就一直回想起小時候的事,可是記得的卻隻有一點點……自己明明是鬥蛇眾母親帶大的,卻什麽重要的事都不記得。”艾琳邊說、邊看向奇姆爾:“有很多事情,我都非得麻煩你告訴我不可,你能夠告訴我鬥蛇眾的工作嗎?”


    奇姆爾的眼睛閃閃發光。“當然可以羅!隻要是我知道的,我什麽都可以告訴你。”奇姆爾自信地說完,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可是我現在還隻是個跑腿的啦。如果是哥哥的話,一定什麽都知道。”


    母親從旁插嘴:“對呀,光靠你是靠不住的啦。畢竟你和哥哥不一樣,有時候很隨便嘛!你看,哥哥……”


    “等一下、等一下!”奇姆爾舉起手來製止了母親的話。


    “媽媽,說哥哥的好話也該有個限度吧,真是的——對不起,艾琳老師,該從什麽地方說起呢?請你盡量問。我剛才隻是謙虛而已,說真的,我也什麽都知道,不會輸給哥哥喔!”


    艾琳忍不住笑了出來。“那我就不客氣了——第一個,請你告訴我關於‘牙’的事。‘牙’是怎麽選出來的?從還是卵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和其他鬥蛇不一樣了嗎?”


    艾琳這麽問完,奇姆爾便拍了一下自己圓滾滾的膝蓋。


    “就是這個,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耶!最讓我感到驚訝的,就是‘牙’全都是母的這個事實。可是啊,鬥蛇在卵的時期都是一模一樣的,這也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光看鬥蛇卵是無法辨別公母的。


    而且,‘牙’並不是因為在卵的時期和其他鬥蛇有什麽不同之處,才被選為‘牙’的。隻是單純的靠五年一度的方式區分出來而已。”


    艾琳挑起眉毛。“五年一度?”


    “是的,鬥蛇眾每年都會采集鬥蛇卵,而每隔五年,他們就會把當年采集到的卵全放進‘牙’專用的培育‘池’裏,喂特滋水養育。這麽做之後,‘牙’的成長速度就會比其他鬥蛇迅速,除了身體會逐漸長長之外,獠牙也會變得又大又堅硬喔。


    “也就是說,‘牙’和其他鬥蛇的不同之處,應該隻是有沒有喂食特滋水的差別——所以,在我今天知道‘牙’全都是母的時,我才會嚇一大跳……會不會是因為喂食特滋水,才讓‘牙’變成母的呢?”


    艾琳陷入了沉思——因為王獸們在她的腦中浮現了。


    在特滋水養育下的王獸們不會出現性徵成熟的現象,相反的,沒有飲用特滋水的光則性徵成熟,和埃格交配、生下了亞盧。


    就在艾琳這麽想的時候,早該成熟卻遲遲沒有進入發情期的亞盧和其兄弟姊妹突然浮現心頭,讓艾琳皺起眉頭。艾薩兒老師說過,像王獸這種大型野獸的個體差異可能會很大,所以即使擔心,也還是先觀察一陣子之後再說。可是,艾琳總覺得亞盧它們似乎少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覺得非常不安。


    沒有喂食特滋水,也在極度接近自然的狀態下養育,為什麽亞盧它們沒有性征成熟呢?或許除了特滋水之外,要讓王獸性征成熟還具備更多複雜的要素也說不定。


    不過,特滋水會影響生殖功能這一點仍舊是毋庸置疑的,“牙”和其他使用濃度較淡的薄滋水的鬥蛇們都不會性徵成熟的原因,應該就是這個吧。


    可是,特滋水真的具有決定性別的激烈力量嗎?


    (而且……)


    就算特滋水真的有這種功用,大量喂食特滋水的“牙”全都因此變成母的,艾琳反而認為大量死亡和特滋水無關。


    艾琳拾起臉,看著奇姆爾。“也有的‘牙’能夠壽終正寢吧?”


    奇姆爾點點頭。“那是當然的。”這麽說完之後,他瞥了尤哈爾一眼。“但是,‘牙’對疾病的抵抗力出乎意料的低,而且大多數都是戰死的,所以實際上我也隻看過兩、三條因為衰老而死的‘牙’。”


    尤哈爾苦笑。“因為‘牙’是負責最前線的啊——鬥蛇騎士當中,戰死人數最多的也是‘牙’部隊。”


    艾琳用手托住下巴。“不過還是有因為衰老而死的‘牙’嘛,這樣的話,‘牙’是母的或許和大量死亡沒有直接的關係。”


    奇姆爾和尤哈爾都露出了空虛的表情。


    “原來如此……是這樣嗎?如果性別是大量死亡的原因,‘牙’應該會更頻繁地重複出現這種狀況才對。”尤哈爾自言自語地說著。


    奇姆爾也沉吟道:“嗯,確實是這樣,就算沒有到衰老的地步,活了超過十年的‘牙’也相當多。”


    “這次死掉的‘牙’幾歲呢?”


    “它們全都三歲。”


    艾琳猛然皺起眉頭。


    “等一下,它們全都同歲?可是這樣的話,這個村子的岩房裏不就隻有一代‘牙’而已了?沒有更年長的‘牙’嗎?”


    奇姆爾露出苦澀的表情。“沒有耶。就像我剛才說的,‘牙’對疾病的抵抗力非常弱,而且常常戰死。在之前的戰事中,剩下來的‘牙’全都戰死了——雖然隻是六條八歲和十三歲的家夥……”


    “等、等一下!”艾琳慌慌張張地打斷了奇姆爾,她覺得剛才好像有什麽非常重要的線索在腦海中浮現了。是什麽呢……


    就在艾琳把拳頭抵在眉心沉思的時候,剛才突如其來的想法也重新浮現腦海。


    艾琳注視著奇姆爾。“你剛才說,死掉的‘牙’全都三歲吧?如果是每隔五年選一次‘牙’的話,八歲和十三歲那代的‘牙’當中除了戰死和病死的之外,其他‘牙’在活著的時候都很健康吧?”


    被艾琳的氣勢壓倒,奇姆爾隻能點點頭。


    艾琳用發光的眼神盯著奇姆爾,繼續說道:“而這次大量死亡的‘牙’這代,全都是三歲……”


    “嗯,這有什麽關係嗎?”


    艾琳沒有聽見奇姆爾的聲音。


    大量死亡的“牙”是在同一年出生的,那一年應該出現了什麽招致大量死亡的原因才對,產卵時期的氣候和水溫等等,或許有某種和其他年不同、影響鬥蛇身體的東西。


    無法確定的事情還太多,讓艾琳實在沒辦法做判斷,不過希望已經在她的心中萌芽了,這一定會成為解開“牙”大量死亡之謎的切入點。這個想法讓艾琳有這種預感。


    然而,讓艾琳肌膚發熱的興奮卻驟然冷卻了下來。


    越是在發現切入點的時候,就越該小心,要是滿腦子隻想找出一條路的話,就會疏於思考其它可能性。對於鬥蛇的生態,艾琳目前幾乎還完全不了解,她隻能在搜集一個一個事實的同時好好思考才行。


    不過,得到了能夠帶來發展的線索,艾琳還是覺得很高興。


    就先從這一步開始走吧!在霧中看見的道路或許隻是幻影,可是不走走看,是不會知道這條路是否正確的。


    4、艾薩兒的不安


    早春冰冷的空氣吹過,青草也跟著搖動。


    被朝露濡濕的草地上,兩頭王獸一會兒愜意地磨蹭著彼此的頭、嗅著彼此胸前的味道,一會兒仰天發出嚕嚕嚕嚕……的高亢叫聲。


    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的教導師長艾薩兒眺望著這幅光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


    就目前為止的經驗來看,艾薩兒知道光和埃格進行交配飛翔的日子就算不是今天,最遲也是明天。這麽一來,光應該又會懷孕了吧。


    自從光生下第一個孩子——亞盧,已經過了十年以上了。


    產下亞盧之後的兩年期間,光完全沒有發情,不過到了第三年,當保育場裏的三頭王獸因為衰老而死之後,光仿佛像是為了填滿已逝王獸的空缺一般開始發情,再次和埃格進行交配飛翔,生下了第二個孩子。


    被取名為卡盧的第二隻公王獸已經成為出色的成獸了,之後光再產下的母王獸米娜也迅速成長,活力十足地在高原上蹦蹦跳跳。


    光的孩子們的誕生,總是讓真王賽米雅和其丈夫——大公舒南格外高興,在賜下大筆賞餘的同時,他們每次都會將健康的野生王獸送到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來。


    ——王獸在真王的庇護下產子,就代表上天對新一任真王的祝福。


    每當光一產子,賽米雅和舒南便會舉辦盛大的宴會慶祝,會這樣大肆告知內外的原因,就是他們感覺到這個真王和大公聯姻的國家開始以來的成效,讓大多數的民眾困惑和不安吧。


    身處於這種狀態下的他們在幼王獸誕生時不隻送來禮金,還必定會送野生王獸過來,這一點讓艾薩兒覺得不安。


    在王獸保育場裏,喂食特滋水養大的王獸不會發情。


    隻有艾琳堅持不喂食特滋水養大的光正常成熟,並碰巧被送來這裏的野生公王獸埃格的氣味吸引而發情,生下小孩。在直王和大公知道這個事實之後,便一直對此抱持著強烈的興趣。


    表麵上,真王賽米雅絕對不會命令艾琳繁殖王獸——因為當她拜托艾琳拯救差點因為弟弟謀反而喪命的舒南時,她曾經誓言永遠不會把王獸當成武器使用。


    然而,艾薩兒覺得治國的人們不可能對能夠用強大力量殘殺鬥蛇的王獸毫無興趣,就算沒說出口,艾琳的心中一定也是這麽想的。一直以來,人們都覺得王獸是絕對不會和人親近的,可是當艾琳獨自一人操縱著王獸蹂躪鬥蛇軍的光景深深地震撼了人們之後,“王獸是難能可貴的無敵武器”這個想法一定會深刻地烙印在他們心中。


    考慮到種種狀況,艾薩兒不得不認為真王和大公把野生王獸送來卡薩魯姆,一定有什麽陰謀。


    光和埃格產下的第一個孩子亞盧是母的,其餘的孩子們則有公有母。真王他們特地配合這些小王獸的發情期將野生的幼王獸送來,不就是希望幼王獸能和孩子們交配飛翔嗎?這個就是希望王獸能夠繼續增加嗎——


    現在,光和埃格正頻頻愛撫著卡盧的生日禮物——野生母王獸娜拉,以及後來送來的公王獸烏卡爾、托巴。艾薩兒站在隔著一段距離的地方,熱切地注視著它們。


    托巴還沒有成為成獸,所以沒有反應,不過母王獸娜拉和公王獸烏卡爾的胸口已經稍微泛紅了——光和埃格的氣味讓它們開始發情了。


    喀嚏喀嚏的聲音從艾薩兒身後的柵欄傳來,她回過頭,發現教導師多姆拉正在搖著柵門。由於王獸們到了交配期會脾氣暴躁,要是大意接近的話,可能會引發嚴重的問題,因此他們才在放牧場的草原上設了臨時的王獸籠子。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倉卒的關係,柵門做歪了,非得搖晃一下才打得開。


    即便如此,多姆拉還是想盡辦法打開了門,來到艾薩兒身邊看著王獸。


    “……這愛撫真是連我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哩。”喃喃說完之後,多姆拉皺起眉頭。“看這個情況,應該差不多了吧。”


    “對呀,不管什麽時候飛起來都不奇怪了。”


    多姆拉迅速地將目光移到烏卡爾身上.“那些年輕小夥子們似乎也被煽動了哩——要是光和埃格起飛交配飛翔的話,烏卡爾也會跟著飛起來吧。”


    艾薩兒將雙手交抱胸前。“可能會吧。畢竟雄性在交配期為了發情的雌性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不過王獸的狀況我就不清楚了……”艾薩兒一邊說,一邊皺起眉頭。“連貓那種小型動物在交配期發生的雄性鬥爭,都激烈得讓人看了毛骨悚然了,要是王獸也打起來,情況大概會相當可怕吧。”


    多姆拉看著艾薩兒。“但是,應該不至於到互相殘殺的地步……對吧?”


    “應該吧。一般來說,隻要其中一方投降逃走,鬥爭就結束了——會因為爭奪雌性而互相殘殺的隻有人類喔。”說完這番中辣的話之後,艾薩兒的表情一變。“可是也很難說,以王獸的狀況來看,就算不至於殺死對方,也可能讓對方受到瀕死的重傷。考慮到這一點,我們得先做好準備才行。”


    在這裏的王獸是真王的財產,艾薩兒必須負責保護。


    在此之前的交配期間,這個保育場裏的公母王獸數量都不曾是複數,因此無論對誰來說都是未知的狀況,不管結果如何,艾薩兒大概都不至於被追究重責,不過,要是因為準備不足而遭受指責,就有可能引發大問題了。


    就是因為這樣,被艾琳留下來的多姆拉經常緊張兮兮地守護著光它們,而艾薩兒則不傀是具有看管這個保育場幾十年經驗的人,臉上一點兒緊張的神色都沒有。


    看著在


    距離光它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優優哉哉地休憩著的亞盧和它的弟妹們,多姆拉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


    “亞盧它們還是沒有發情哩。”


    對於雙親和野生王獸們的氣味,亞盧它們毫無反應,隻是懶洋洋地曬著太陽。看著光氣定神閑地回應著妹妹米娜頻頻攻來的小把戲,艾薩兒感到一陣苦悶充滿了胸口。


    這幾天人父薩兒看著在光和埃格的引誘下開始發情的烏卡爾和娜拉的同時,也一直很在意亞盧它們。


    她並沒有喂亞盧它們特滋水,也從來沒使用無音笛讓它們僵化過。就這層意義來看,它們的養育狀況比光更接近野生的狀態。可是,亞盧它們卻完全沒有被野生王獸的氣味誘發發情的跡象……


    艾薩兒緩緩地搖頭。“再過一陣子再擔心吧,或許王獸的成熟期是因王獸而異也說不定,人類不也有這種狀況嗎?每個人的月經也不見得都在同一年來……”


    “說的也對。”多姆拉點點頭,歎氣似的說。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時候艾琳不在,還真是令人頭痛呢||自從她被大公找去之後,已經過了很久了,她究竟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呢?”雙手抱胸的艾薩兒也歎了一口氣。


    大公的使者送來了一封簡短的公文,說明艾琳貝指派了調查鬥蛇死因的工作,後來就音訊全無了。和鬥蛇相關的事全都是國家的重要機密,所以艾薩兒也無能為力,不過她真的擔心得不得了。


    就在艾薩兒張口欲言的時候,她忽然挑起眉毛。


    一片廣大的森林在亞盧它們背後展開,那座森林邊緣的樹木之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艾薩兒睜大眼睛一看,便清楚看到那個東西了。是守衛保育場的大公士兵在招手,那並不是帶著緊張的揮手方式,可是在艾薩兒看向士兵手指的方向時,不由得“嘖”了一聲。


    多姆拉驚訝地看著艾薩兒,並沿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而在注意到艾薩兒找到的東西時,他也皺著眉小聲地說:“真是的。”


    一條小小的人影彷佛小狗般四肢著地,朝著亞盧的方向匍匐前進。


    當事人可能打算躲在草間,不過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其實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從山穀那裏繞過來的嗎?真是個不死心的小鬼哩。”多姆拉無奈地說道。


    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一般人是不能進入王獸放牧場的,即便從村子裏爬上來,無論是正門還是後門都有一大票人看守,想要潛入是不可能的。


    就算成功潛入好了,現在正值光它們的發情期,四周都架了王獸籠子,沒有鑰匙的人根本不可能進得來。


    由於這裏的學童全都知道王獸的恐怖,無論多調皮的孩子,都絕對不會想要接近王獸,但是為防萬一,王獸籠子還是設計得讓學童難以攀爬——也就是說,如果不管怎麽樣都想看王獸的話,就隻能長途跋涉越過河穀、爬上陡峭的懸崖,再穿過森林,從後方潛入才行。


    那片森林裏也到處都是大公派來監視的士兵。剛才,那些士兵就是對艾薩兒他們打暗號,要他們自行處理這個小鬼。


    艾薩兒製止了正打算朝著小鬼走去的多姆拉,逕自邁大步走了過去。


    艾薩兒一麵小心不要太接近亞盧它們,一麵繞了一個大圈走向小鬼。她用右手抓住掛在胸前的無音笛,做好隨時都能吹的準備。亞盧和米娜停止玩耍,凝視著行走的艾薩兒。


    察覺艾薩兒發現自己之後,待在亞盧後麵的小鬼站了起來。有那麽一瞬間,他打算使勁拔腿就逃,不過大概是認為不能讓亞盧它們感到威脅吧,他並沒有急急忙忙地逃走,反而行動緩慢地向後退。


    看見他那副模樣,艾薩兒拚命忍住了襲來的笑意。


    她板著臉追上那個小男生,一把攫住了他的衣領,無言地走到距離亞盧它們夠遠的地方,然後才瞥了亞盧一眼。


    亞盧和米娜興致勃勃地看著這裏,不過卻沒有靠過來的意思。和艾琳不同,王獸們對艾薩兒抱有戒心,它們不會發出撒嬌的聲音接近艾薩兒。


    確認了王獸們的動靜之後,艾薩兒重新麵向男孩。


    “你知道自己幹了什麽好事吧,傑西?”


    名為傑西的男孩緊抿嘴唇,抬頭看著艾薩兒。他短短的黑發和黑色的瞳孔都遺傳自父親,但散發光芒的眼神和頑固地抿嘴的模樣,卻和小時候的艾琳一模一樣。


    大概是從群草中鑽過來的吧,他的頭發淩亂,柔軟的臉頰也擦傷了。


    “回答我。”


    被艾薩兒嚴厲的聲音這麽一說,傑西反射性地縮起脖子,不過雙眼仍然炯炯有神。


    他用高亢的聲音回答:“……我隻是想跟姐姐們見麵而已啊。”


    艾薩兒挑起盾毛。“姐姐們?”


    一時之間,艾薩兒因為不知道該怎麽接話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她馬上就領悟到傑西在說甚麽,並隨之歎了一口氣。


    傑西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經常被艾琳背來這個放牧場,對於這側孩子來說,亞盧川米娜確實跟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一樣吧。


    由於艾琳嚴格管教的關係,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傑西也會露出自己充分理解王獸的可怕的表情,非常聽話,可是年僅八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懂得王獸的恐怖。


    當艾薩兒正打算開口說教的當兒,一陣無力感襲來。


    不管對這麽年幼的孩子說什麽,他都不可能理解不能接近亞盧它們的理由吧。而且,這個傑西隻要認定了什麽事,就絕對不會退讓,他的頑固真令人無可奈何。


    艾薩兒改變了一開始的初衷,決定從他的弱點下手。


    “是喔。真可惜,原來你是一個讓自己的姐姐們遇到壞事也無所謂的孩子呀。”


    艾薩兒用一種打從心底放棄的聲音說完後,傑西露出了生氣的表情。他大概不知道艾薩兒在說什麽吧。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之後,他嘟著嘴巴抗議。


    “什麽意思?我又沒有讓姐姐們遇到壞事。”


    “有喔。”艾薩兒斷然說道:“因為你害亞盧它們從今天開始要被關進王獸舍裏了。如果有非法侵入的人——就是你喔——接近的可能性,我就不能讓亞盧它們在草原上了。


    “接下來,亞盧它們就會被關在王獸舍裏了,我得一直把它們關在陰暗的王獸舍裏才行。它們大概不喜歡這樣,不過也沒辦法——隻要有跟你一樣不守規炬的人存在。”


    傑西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並且迅速地扭曲。


    看來即便年紀小,他也清楚懂得這個道理了。


    傑西瞥了亞盧它們一眼,然後抬頭看著艾薩兒。看見艾薩兒冷冰冰的表情之後,他知道艾薩兒是認真的,眼淚也即刻浮出眼眶。傑西急急忙忙地吸了吸鼻子,雖然他試著忍住不哭,可是嘴唇還是微微顫抖。


    “……對不起!”傑西突然放聲大哭,害得亞盧它們全都一臉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看見艾薩兒把無音笛拿到嘴邊,傑西趕緊用小小的手按住艾薩兒的手。


    “不要吹!”這次傑西壓低的聲音,拚命地對艾薩兒說。“喂,不要吹啦!我不會再來了!所以你不要把亞盧它們關起來啦,不然它們就太可憐了。”


    艾薩兒拚死命忍住湧上來的笑意,板著嚴肅的臉孔看著小不點。


    “我才不相信你,你之前明明也答應過我一次絕對不會再來了,結果還不是照樣跑來。因為任性而打破自己許下的約定的人,我沒辦法相信。”


    艾薩兒說完後,傑西的淚水終於從眼睛裏嘩啦嘩啦地流下來了。


    即使一邊抽噎,傑西還是拚命地說:“對不起!我絕對不會打破約定的,你不要把亞盧它們關起來!真的,我不會再打破約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獸之奏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橋菜穗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橋菜穗子並收藏獸之奏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