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底的祭典


    某天,思黎納獨自駕駛屋船在繁星下前進。


    如果是平常,現在早就是在淺灘下錨睡覺的時間了吧。不過,思黎納一邊專心凝視在星月光亮下,漆黑沉在海上的那些小無人島的輪廓,一邊操縱屋船。因為心裏著急,也無心找個停泊處休息。


    海上沒有眼睛看得到的道路。為了毫不猶豫前往想去的目的地,就隻能以星座與太陽的方位,還有位在航路上的島嶼形狀為線索前進。


    如同陸地上有道路,海上也有所謂的洋流這種“道路”。隻不過,這條路前進的方向是固定的。如果順著洋流,船就會前進得非常快速,但如果想要逆著洋流前進,即使好幾名成年男子死命劃船,也不能夠輕易前進。


    洋流要往何方,要如何流動?往哪裏去可以避開哪股洋流,要順著哪股洋流前進才對?海上的地圖或許遠比陸上的地圖來得複雜。


    思黎納當然很了解這一點,不過以前父親總是陪在身邊。現在,她卻得靠自己一個人尋找航路。應該不會遺漏航路的線索吧,應該不會落得失敗的田地吧。思黎納心想著,緊張到肌膚都火辣辣地發痛起來。


    而且,他不能像平常那樣悠閑行船。必須選擇一條可以最快抵達京城的海路——海流與風的道路來前進才行。屋船雖然速度比大船慢,不過可以穿過大船通不過的淺灘。應該可以找出一條大船想不到的捷徑才是。


    思黎納逆著在短短的兩天之前,跟父親他們一同經過的航路前進。


    值得慶幸的是,順風的情況跟幾天之前一樣,風朝著那寒暖洋流交會處吹。隻要能一直掌握住這風勢,說不定一個晚上就可以趕上原先要花兩天前進的距離。


    宛如灑滿銀沙般的星空……


    隻有小船的破浪聲,以及風吹著船帆嘩啦啦響的聲音,在無盡的天空與深色的大海之間逐漸通過。夜晚過了一半的時候,緊張感已經靜靜紓解了。


    廣闊得幾乎要讓人眩暈的夜晚籠罩著思黎納。在滿天星鬥之下駕駛一葉小船前進,使人有種自己越縮越小,越縮越小,逐漸溶化在夢裏的感覺。


    說不定,真的在某處已經滑進夢中了。


    思黎納看到深色的大海輕快地變成清透的琉璃色。


    一回神過來,那琉璃色的水覆蓋了思黎納全身,抬頭一看,水麵在高過船帆很多的地方延伸成片。思黎納不覺得可怕,在這水中也沒有呼吸困難。


    小小的屋船,逐漸沉入清澈琉璃色的水中。


    推動船帆前進的不是風,而是琉璃色的水流。


    ——這片不可思議的大海的洋流,就是風吧。


    思黎納模糊地這麽想。不知道是夢還是真,思黎納直到夜晚天空轉白之前,都在琉璃色的海中有如滑行般地前進。


    那樣前進了多久呢?突然,思黎納覺得隱約聽到了什麽,定睛往海底看去。然後,吃驚得倒吸一口氣。


    琉璃色的水底,在很深的地方,搖曳著多達幾千萬點的燈火色小光點。


    看起來像是燈火敏捷地拉著條光尾在到處遊泳。每當這些光點像脈動般綻放光芒的時候,就會回蕩起像是千萬個鈴在響的纖細聲音。鈴鐺聲緩緩加強,然後又平順地轉小,仿佛一陣陣打來又退去的海浪搖晃著思黎納。


    然後,清透的歌聲順著那像是鈴鐺聲的回蕩湧上來。


    思黎納的肌膚一下子就嚇得起雞皮疙瘩。


    (以前……我聽過這首歌。)


    這記憶,伴隨著某種類似恐懼的感覺。


    千萬不能聽這首歌——記憶中某個人這麽說道,然後溫暖的雙手捂住思黎納德耳朵……


    那個時候,在琉璃色的水裏麵,開始看得到染上黎明的紅黑色的海麵,海鳥四處發出尖銳的叫聲,同時陸續飛入水中。


    察覺到遠方的點點黑點原來是拉夏洛的屋船的一瞬間,覆蓋四周的琉璃色的水就逐漸消失,思黎納聞到了就要天亮的大海味道。跟平常截然不同的黎明之海,在眼前延伸開來。


    六艘屋船已經聚集在洋流交會處。還有些微暗的天色中,他們正朝著海中撒下某種東西。接著,摩擦他們的屋船船舷的海浪,突然開始散發出一閃一閃帶著綠色的藍色光芒,沿著船所興起的波浪線條,藍綠色的光迅速地邊打轉邊流動,然後消失。


    (……是夜光沙蟲。)


    思黎納在心中低語道。以前,她曾經在比卡魯秀島更南方的卡納克群島,看過有人利用這種蟲子進行夜釣。夜光沙蟲是在卡納克群島的海邊大量有如沙子的蟲,退潮的時候會睡在沙子裏,不過一滿潮就會漂浮在海上閃閃發光。


    夜晚時,在漂浮著這種蟲子的海中遊泳,不管是人還是魚,輪廓都會散發出美麗且帶綠色的藍色光芒。卡納克的漁夫們,有時會用這種蟲判讀夜晚的海流,有時會用來釣會趨光的魚。那幾位拉夏洛,應該是從卡納克群島來的人吧。


    跟四天前相比,海鳥也少了,本來在海中像是湧出來的大量賈垢也幾乎看不到影子。他們大概是想利用夜光沙蟲判讀洋流方向,尋找賈垢往哪裏去了吧。


    思黎納心想,必須通知他們他們達路休船的事情。要是他們也碰到跟自己一樣的慘事,那就太可憐了。


    思黎納一靠近,拉夏洛們就一臉詫異,透過微暗的空間,盯著這獨自操縱屋船過來的女孩。


    “……阿悠夏·斯(這風真是順呀)。”


    思黎納喊完拉夏洛的招呼之後,聽到零星回以同樣招呼的聲音。


    “請問南·亞魯喀‘夥伴的首領’是哪位?”


    雖然胸口緊張到難受,但思黎納仍舊丹田使力這麽說道。拉夏洛們盡管麵麵相覷,但一會兒過後,一艘屋船上的老人還是主動揮手,表示自己就是南·亞魯喀。思黎納把船往那邊駛去,靠近到可以清楚看到長相好好對話的距離。隨著她行船過去,其他的船也靠了過來,圍住思黎納與南·亞魯喀的船。


    南·亞魯喀遠遠看是個老人,其實隻是個發色斑白,四十五、六歲的男人。


    “我是出生在卡魯秀島的拉夏洛,我叫思黎納。”


    說完,男人點點頭,生硬地說道:


    “我是達拓。”


    “抱歉打擾你們捕魚。不過,我認為賈垢的集團已經不在這裏了。”


    思黎納一說,達拓立刻用力挑了挑濃眉。


    “你怎麽知道?”


    思黎納潤潤口,開始依序說起。四天前,這裏曾有過大群的賈垢,還有賈垢順著莎拉羅洋流往西南遊去。


    聽著聽著,達拓臉上的警戒神色逐漸消失,不過依然留有對思黎納獨自一人感到訝異的表情。


    思黎納深吸一口氣之後,開始說明自己為什麽會變成一個人。


    拉夏洛之間傳出吵雜聲。


    “你說的是真的嗎?連這種地方達路休帝國軍都要派偵察船來?”


    達拓的聲音,重疊在其他男人擔心的吵雜聲上。


    “是真的。偵察船昨天中午離開拉斯島海麵的無人島,正往西北和東北前進。所以,千萬不可以往這幾個方向去。如果碰到他們,說不定會丟掉性命。”


    思黎納的腦海中,逼真地重現出劃破天際宛如死之雨灌注而來的飛箭聲,與伯父他們的慘叫聲。拉夕的哭聲,父親的聲音和刺中他肩膀的箭……


    身體開始發抖,思黎納緊抓住船舷蹲了下去。


    “……你還好吧?喂!”


    雖然聽到背後傳來聲音,但思黎納無法回應。頭上感覺到一陣冷,伴隨著“嘰——”的聲音,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思黎納回身過來時,有個陌生的中年女人,正在撫摸著她的背。


    “可憐的孩子……遭遇這麽慘。你低著頭一下喔,馬上就會舒服了。”


    不停潛入海中的人才有的獨特沙啞聲,以及暖和的手掌,替思黎納的身體帶來溫暖。睜開雙眼,周圍天旋地轉,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靜下來。


    不隻是上船來替她撫摸背部的女子,她還看到有好幾個人停靠屋船,一連擔心地看著她。思黎納拚命忍不住差點落下的淚水。現在要是哭了,就會停不下來。會像個嬰兒一樣,纏著這些人不走了。


    “真是苦了你了,你來通知我們我們真是太好了。要你沒來,我們大概也會碰到同樣的慘事——你無需再擔心了,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吧。我們在卡納克群島一帶生活,距離卡魯秀島也沒有多遠。等哪天靠近你的南‘夥伴’所在的島,你再回去那邊就好了。”


    撫摸著她背部的女人的這份溫柔,滲入心底。思黎納抬頭看著太陽曬得黝黑,滿臉皺紋的女人的臉,由衷說了句“謝謝您”。


    “……可是,我不能到卡納克群島去。”


    女人眨了眨眼,看著思黎納。


    “為什麽?”


    “我要去京城,去通知達路休帝國要攻打過來的消息。”


    拉夏洛們像是突然大吃一驚似的陷入沉默。


    “別說傻話了。”


    南·亞魯喀“夥伴的首領”達拓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屑地說。


    “像你這種小女孩,想要插手關國家之間的紛爭?你就去試試看吧。你會像夾在船與船之間的甲葛(船蟲)遭到壓爛那樣,下場就是遭人殺害。我想就算是你的父母親,也會跟我說一樣的話。”


    達拓好言相勸:


    “現在,你應該也可以認真思考了吧。可是,你要冷靜下來,好好聽清楚了。我要代替你的父親,教導你所謂的拉夏洛的智慧。


    桑可爾也好,達路休也好,全部都跟我們無關。不管哪裏的哪個人當了王,也不用知道。拉夏洛就是這樣。


    真正就像是暴風雨。直到暴風雨要來,要怎麽辦?但案很簡單,就是逃到暴風雨不會去的地方。我們是拉夏洛,不是達喀·朵魯拉‘島上居民’。靠著一艘屋船,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在哪裏都能活下去。海洋很遼闊。那些家夥八成是打算在海上拉出一條路線,但是跟我們無關。”


    這是帶有濃厚拉夏洛風格的一番話。如同達拓所言,父親大概也會說同樣的話吧。就算是思黎納,如果做得到,她也想就這樣和達拓他們一同逃走。


    達拓以些許柔和的口吻說道:


    “你告訴我們一個很好的消息,非常謝謝你,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雖然剛剛雅洛說過了,我還是在此邀請你加入我們。”


    思黎納抬頭看著達拓……緩緩搖頭。


    “可是,要是我不遵守承諾,我父親他們說不定會受到虐待。”


    思黎納斷斷續續地說明理由後,達拓皺起眉頭。


    “你說的那個叫做朵果爾的人也真過分。居然逼你這種小女孩答應那麽困難的事情。那種承諾,做不到也是理所當然的。就算是那個人,也不認為你真的會成功啦。你就逃走吧。他應該不會因為你失敗了,就虐待你父親的。”


    思黎納心想:也許是這樣吧。但是,她無意逃走。


    “謝謝您的這番話。可是,我想還是隻能去看看了。”


    達拓歎了一口氣。


    “這樣呀。那就沒辦法了,祝你好運。”


    好像是名叫雅羅的中年女子,一邊站起來一邊又邀請了一次:


    “我說呀,你就來加入我們嘛。”


    不過,思黎納微笑著搖頭。


    雅羅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屋船去了。他們的船開始離開之時,思黎納突然想起了某件事情,大叫:


    “雅羅夫人!”


    雅羅回頭看她。


    “可以賣我一點夜光沙蟲嗎?”


    雅羅跟丈夫商量此時,不久後,她分了一小壺的夜光沙蟲給思黎納,堅持不收錢。


    “夜光沙蟲隻要一小撮就很亮了。你要先估好分量再用喔。”


    思黎納道謝後,收下裝有看起來就隻是普通沙子的夜光沙蟲的壺。如果今晚也像昨晚睡不著的話,那就來試試看用這夜光沙蟲夜釣吧。


    “你路上要小心喔……如果改變主意,就會來找我們。卡納克的南‘夥伴’,永遠都會敞開雙臂歡迎你的。”


    胸口揪得發疼。思黎納對雅羅深深鞠躬。


    他們的屋船揚起帆,不一會兒,便輕快地卷起浪花離開了。


    在晨光白亮波動的海上,思黎納又恢複了獨自一人的狀態。不知道為什麽,比昨天更嚴重的寂寞浸染全身,疲倦突然襲來。這才想起,昨晚幾乎都沒睡。


    (……不過,做了個很奇怪的夢。我是不是邊睡邊操帆呀。)


    快要中午的時候,思黎納在一座小無人島的淺灘下錨。把代替遮陽布的船帆罩住船,鑽到下麵去,一下子立刻就睡著了。


    夢中,應該已經去世的母親出現了。雖然屢次對思黎納說了些什麽,不過雨聲太大,怎麽也聽不見母親的聲音。


    一大喊“我聽不到呀”,母親就伸出雙手放在思黎納的耳朵上……


    醒來時,一時片刻還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因為,真的傳來劇烈的雨聲。仿佛是在拉緊的皮革上撒豆子,聲音大得要命。


    稍微把船帆舉高一點看看外麵的情況,思黎納嚇了一跳。太陽已經下山了,沒有太陽的黃昏天空中,偶爾瞬間亮起的閃電。思黎納慌張地拿出所有的桶子去接雨水。這麽一來,應該暫時就不用煩惱飲水了。


    等待蘊藏大量雨水的積雨雲過去,思黎納再起錨。


    “……先順著諾古拉洋流到多諾魯島,然後再……”


    一邊喃喃自語,思黎納一邊操縱屋船。他打算先回到從卡魯秀島到這裏的時候,父親所使用的海路,然後不往卡魯秀島,而是朝北方前進。用上自己全部的知識,思黎納思考著能夠最快抵達京城的海路。光是思考,就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


    決定要稍微奢侈一下,大口吃下加蜂蜜的烤餅,粘稠蜂蜜在口中散開,唇齒留香。殘留在腦中的疲憊也迅速消失無蹤。但是,唯有夢的餘韻依然糾纏不放。碰到母親溫暖雙手的觸感還清清楚楚地留在記憶裏。


    船帆鼓滿風,先用手掌感受到風的力量——接著以全身感受。船開始慢慢提升速度。思黎納感受到自己順利讓船搭上了諾古拉洋流。


    然後好一段時間,持續著連個島影都看不到的大海之旅。漫長的孤獨旅程。搖曳著頭發的風,有股外海的粗暴味道。在村莊旁邊的峽灣飄蕩的風,裏頭混了些微的炊煙味或烤魚的香味,但這股風並沒有人的氣息。炊煙的味道讓人迷戀,想要跟誰說說話。過度的寂寞中,思黎納把膝蓋壓向胸口,用單手緊緊抱住,一邊啜泣一邊操帆前進。


    到底過了多久呢。思黎納感覺到在風中聽見了吵雜聲,便豎起耳朵專心聽。那是像祭典的夜晚,聽起來遠遠的吵雜聲。肩膀靠著船舷,觀察大海的思黎納,吃驚地倒吸一口氣。


    海底有一大片花田。深深的海中,重疊著奇妙琉璃色的清澈海水中可以看到,在這塊琉璃的底部,視線所及盡是無邊無際、無邊無際,搖曳著的淡桃色光芒的景色。洋溢深藍色的海藻長出散發桃色光芒的花蕾,輕輕搖曳。


    歌聲從花蕾的影子處回蕩過來。每當到處都是歌聲回蕩時,桃色花蕾就像是受到瘙癢般地搖晃,偶爾,會看到突然有像金色粉末的東西在海中飛舞,打轉後穿透海麵慢慢升上天空去。


    唧唧唧、唧唧唧。聽到像是許多小鳥在叫的聲音。


    每當金色粉末飛舞,


    銀色背部發光的成群小魚,就會衝進那金色的霧氣之中。金色粉末應該是小魚們的最愛吧。鳥轉般的聲音,知道那群小魚正在衝刺,讓思黎納大吃一驚。發出聲音的不隻有小魚而已。搖曳著的海藻,桃色的花蕾,琉璃色海中的所有物體,都在各自歌唱著。


    一回神,思黎納就如同昨夜,整個人遭琉璃色的海吞入。


    昨晚看起來相當遙遠的那燈火色光芒,從海藻的陰影處湧了上來。好幾條敏捷拉著條光尾巴舞動的燈火色光芒逐漸靠近。那明亮近在身邊搖曳,一晃就掠過身體,快速遠離。她嚐試用雙眼去追那溫柔撫過臉頰的光,發現到那燈火是有著如魚外型般的人類目光。類似水草的頭發搖曳著,沒有眼皮的眼睛看了思黎納一眼後逐漸遠去,像魚一般的人們……


    每當他們飛舞,就會響起快樂的歌聲,搖動著思黎納的身體。寂寞如泡沫般消失,緩緩滲入的溫暖在胸口逐漸蔓延。


    思黎納開始配合著他們的歌聲晃動身體哼唱。腦中愉快地陶醉著,隻是讓那如起泡沫般的快樂歌聲充滿全身。


    如果這個時候,沒有看見海底桃色花蕾的影子下唱歌的少女,思黎納應該會就這樣讓奇妙的大海吞噬靈魂吧。


    看到快樂唱著歌的少女長相的瞬間,一陣冰冷在思黎納的心中流竄。


    “耶霞娜!”


    思黎納不由得大叫。


    “耶霞娜!耶霞娜!”


    思黎納的聲音變成了發白光的泡沫,往琉璃色水的深處沉降下去,撫過一心一意在唱歌的少女頭發。少女驚訝地緩緩抬起雙眼……看著思黎納。


    少女的眼中雖然隱約浮現光芒,但那光隻要出現一點點,就會受到如魚的水之民的歌聲吸引,瞬間轉淡。


    思黎納死命地不停喊著名字,希望不要讓那雙眼睛中的光芒消失——她現在清楚想起來了。以前,她聽過這首歌。大概十六歲的時候吧,航行在夜晚的大海時,她確實聽到這首歌從大海之中傳出。


    那個時候,母親溫暖的手快速捂住她的耳朵。


    “你聽得到是嗎?不能聽喔。那是納由古爾·來塔的誘惑之歌。要是受到那歌聲吸引,你的靈魂就會遭到抽離,在海底永遠不停唱歌……”


    這回憶一蘇醒,思黎納的眼睛就恢複成看得見兩個世界重疊在一起的狀態。深色的大海,在琉璃色的海中延伸出去。思黎納的屋船,正浮在那片暗色的大海上。


    像是要維係住自己一般地緊握住船舷,思黎納用盡全身力氣呐喊:


    “耶霞娜!我是思黎納!你認得我嗎?你母親在等你!快醒醒!”


    船緩緩離開耶霞娜所在的開滿花的原野。耶霞娜抬頭露出皺眉的表情。思黎納想要消除納由古爾·來塔之歌,拚命不停大叫著。


    “耶霞娜!耶霞娜!過來這裏!待在那邊你會死的!”


    耶霞娜的眼中,再度有某種東西在動,不久後明確地看著思黎納。


    耶霞娜的嘴巴,看起來像是在說“思、黎、納”的樣子。接著,耶霞娜的額頭生出了白光,轉眼間思黎納就開始看到一條發出白光的線。


    耶霞娜和思黎納全都無從得知,那是連接著耶霞娜的靈魂與身體的生命之線。


    耶霞娜如同受到那條線的牽引,踢了踢琉璃色的水後往上飛去……


    2)恐怖魚叉


    儀式第四天的早餐,宴請地點是寶物館的大廳。目的是借著國王與卡爾南王子對賓客們說名布滿一整麵牆壁的寶物由來,告訴大家王室的曆史。


    明明還不到中午,已經熱到悶了。寶物館內當然沒有半扇窗子,即使牆邊排滿了仆人用大扇子扇風,也隻像是在攪拌溫熱的空氣而已。


    即使如此,正因為是靠海運興盛起來的桑可爾王室的珍藏寶物,所以有很多稀奇的東西,賓客們忍耐酷熱,一邊小聲彼此交談一邊欣賞寶物。


    比美麗寶石更加吸引客人們目光的,是各式各樣的魚叉。排列在牆上的一大排魚叉,有的是用寶石裝飾的豪華魚叉,也有不知道該如何使用,連握把的部分都有如棘般的尖銳倒勾魚叉。


    “雖然是粗糙的寶物,不過這些魚叉正是能夠訴說敝王室真正曆史的東西。因為就像各位知道的,我們偉大的祖先說起來真的是非常勇猛的……海盜。”


    桑可爾王麵帶笑容這麽一說,客人之間也跟著哄然大笑。


    恰克慕一邊笑,一邊看了佇立在國王旁邊的塔魯桑王子一眼。塔魯桑王子的臉上毫無笑容。不僅如此,還一副像是在忍耐什麽的樣子,眉頭深鎖。


    模樣跟昨晚天差地遠的塔魯桑,讓恰克慕相當擔心。


    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恰克慕非常在意站在大廳正中間,蒙著雙眼的女孩的“視線”。盡管眼睛蒙住了,理論上是看不見的,可是感覺好像一直在盯著人看。昨晚注意力受納由古之水的味道吸引,今天早晨則是特別在意蒙眼布另一邊投射過來的視線。


    塔魯桑難以處理這種作嘔的感覺。悶熱、父王的聲音、兄長的聲音,全都聽著刺耳。或許早點離開這裏,去遊個泳的話心情會好很多。父親應該會沒完沒了說明所有的寶物吧。可惡,拜托快點結束呀……


    嗡嗡如蜂鳴般的聲音,從今天早晨開始就一直聽得見。焦躁的感覺,眼看就要爆發出來,塔魯桑死命地壓抑自己。


    一位客人指著大廳另一側的牆壁。


    “這些全部都是實際使用過的,意思就是那把大魚叉也曾經真的拿來用嗎?”


    客人們回過頭去看,不禁發出“天呀”的聲音。那把靠牆立著的魚叉,明明是鐵製的,高度卻跟個成年人身高差不多,而且粗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


    “當然,當然。”


    桑可爾王豪爽地說道。


    “請大家仔細聽我說。那是在桑可爾王室的曆史中,最以剛勇為傲的撒大爾王子的魚叉。據說人稱‘恐怖魚叉’,隻要使用那個,就能輕易在船舷開個大洞。”


    雖然客人們優雅地點頭,但桑可爾王感受到他們的懷疑,麵露微笑。


    “大家懷疑我說的話嗎?這也很正常。光是要把那魚叉拿來,普通的男人就不可能辦到了。要是想投擲出去,肩膀大概會脫臼吧。不管是拿法還是投擲法,都是有竅門的……塔魯桑。”


    突然被叫到名字,塔魯桑趕緊抬起臉。


    “請各位好好欣賞,桑可爾式的魚叉攻擊招式。”


    客人大為騷動。再怎麽說,塔魯桑王子才隻有十四歲。大家實在不認為他拿得動那把魚叉。


    聽著客人的吵雜聲,塔魯桑的胸口燒起怒火。


    (……一群蠢蛋。你們認為我拿不動那把魚叉嗎?)


    塔魯桑沒行禮就離席,快步朝著魚叉走去。


    站在恰克慕身邊看著這一幕的薩爾娜,臉上籠罩著陰霾。塔魯桑雖然麵無表情,不過薩爾娜知道他正為了某事非常憤怒,而且強加壓抑著。薩爾娜心想:弟弟到底怎麽了,但是在這個時候,也隻是感覺到些許不安而已。


    塔魯桑隨意地用單手抓住理論上應當要用雙手拿的“恐怖魚叉”。魚叉比預期的重多了,人差點就要倒下去,趕忙用全身抵住。


    這個時候,背後似乎傳來了失笑聲。實際上,根本沒有半個人在笑,然而塔魯桑的雙耳就是清除聽見了兄長卡爾南王子失笑的聲音。


    這一瞬間,全身的血氣猛然直衝到塔魯桑的腦中。氣憤的怒火一口氣衝上腦部,驚人的強烈憤怒讓眼前變得一片空白。


    塔魯桑再次用雙手抓住“恐怖魚叉”,然後扛在肩上,一轉身,伴隨著騷動聲彎曲身體後……竟然朝著兄長刺出魚叉!


    還無人反應過來發生何事之際,重要的魚叉就


    發出怒吼穿過大廳飛出去,劃破卡爾南王子的左肩,深深刺入牆壁。


    卡爾南王子飛濺的鮮血,噴上桑可爾王的臉頰,突如其來的事情讓國王與客人都像凍結一般,眼睜睜看著卡爾南王子昏迷倒地。


    接下來的一瞬間,眾人像捅了蜂窩一樣亂成一團。在這陣慌亂中,仿佛時間靜止般動也不動的,就隻有因為投擲出重要魚叉而右肩受傷倒在地上的塔魯桑王子,以及佇立於大廳中央的“納由古爾·來塔之眼”。


    *


    “……卡爾南王子的傷勢如何?”


    恰克慕詢問現身於午餐接待的薩爾娜。雖然薩爾娜想要保持平靜,但對恰克慕來說,這份努力使人感到可憐。


    “非常抱歉讓您擔心了……托您的福,似乎是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還沒完全恢複……”


    嘴唇顫抖著,但薩爾娜還是咬緊牙關壓下來。


    “桑可爾王室應該也有很多名醫,不過方便的話,我想請修格來幫忙。因為觀星博士也擁有非常優秀的醫術。”


    恰克慕一說完,薩爾娜就抬頭看向站在恰克慕身邊的高個子青年。看起來有雙非常能幹眼睛的那位青年,輕輕彎腰行禮。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等到午餐結束……”


    薩爾娜這麽說的時候,夏格拉姆笛響起,桑可爾王現身了。吵鬧的人們全都靜了下來望著國王,國王對客人們深深鞠躬。


    “各位貴賓,首先我要由衷向各位表示歉意。承蒙各位大老遠光臨,卻碰到這樣的事情,我真的非常抱歉。”


    國王的聲音雖沒了平日那般帶笑的感覺,但還算鎮靜。


    “所幸,卡爾南性命無礙,也沒有失去手臂。”


    到處都聽得到“太好了”這樣的話。國王再度低頭鞠躬。


    “感謝各位的關心……隻是,我想大家也明白,目前的情況要舉辦‘新王登基大典’充滿了困難。”


    別說新王登基了,萬一傷勢突然惡化,桑可爾王室甚至有可能會失去下任的國王。不僅如此,要是真的變成那樣,犯下殺兄大罪的塔魯桑王子,也鐵定會遭到處死,桑可爾王室就會失去所有可以成為新王的兒子。


    現在,堂堂站著道歉賠罪的國王,內心深處必定處於失意深淵。然而,國王不愧是國王,在絲毫沒有顯露內心情緒的情況下,道歉讓客人白跑一趟,同時饋贈十分昂貴的珊瑚給每位賓客,當作是桑可爾王室賠罪的心意。


    雖然國王說“請盡情放鬆再多留個幾天吧”,不過典禮都取消了,諸國的國王也不能呆呆賴著不走。隻是,桑可爾王室這天大的事情會有什麽結果,白白放過就近取得消息的機會,也不是什麽上策。該在何時返國,客人們小聲交換意見的聲音,即使開始午餐了也沒停過。


    “……塔魯桑王子,現在人在哪裏?”


    百般猶豫之後,恰克慕小聲地問道。薩爾娜聲音平靜地回答:


    “現在他在治療室。因為他的右肩受傷了,所以在接受治療……等到一處理完畢,應該就會立刻移送到岩牢去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難以置信。”


    恰克慕忍不住口吻強烈地說。


    “塔魯桑王子確實是個血氣方剛的人,可是,我總覺得,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真的非常不對勁……一定,有什麽問題。”


    薩爾娜望著恰克慕。她的臉頰稍微恢複了血色,眼中也出現感情。


    “謝謝您。其實……我也這麽認為。”


    應當是不想讓任何人聽見,薩爾娜壓低了聲音。


    “就像是先前對恰克慕太子殿下那麽亂七八糟,他呀,確實是幼稚到火氣一來就會做蠢事的人。可是……不管怎麽樣,也不可能無端做出拿魚叉擲向兄長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仿佛壓抑不住,薩爾娜繼續說著。


    “做出那種事情,實在太奇怪了。今天從早晨開始,我就一直注意到塔魯桑老是心不在焉。”


    “這一點我也察覺到了。因為跟昨晚真的差太多,我還以為他是身體不舒服。”


    薩爾娜的眼睛突然綻放光芒。


    “真的嗎?太好了。原來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覺得他怪怪的。”


    然而,眼中的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可是……不論有什麽理由,他對兄長投擲魚叉這個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薩爾娜其實很想放聲大哭。一想到等待著弟弟的命運,身體就痛苦得快要裂開。但是,她不能當眾露出這副脆弱的模樣。


    恰克慕很想伸手安撫微微顫抖的薩爾娜。但這也一樣,是不能當眾做的事情。


    卡爾南王子的治療持續到深夜。“恐怖魚叉”擦過卡爾南王子左肩的骨頭,深深劃開肌肉,強烈撞擊與劇痛讓王子失去意識。然而,慶幸的是魚叉偏離大血管,總算是想辦法保住一命。


    修格受恰克慕太子之命,午餐過後一直都在協助卡爾南王子的治療。由於桑可爾的醫術進步,對修格來說這也是興趣盎然的事,漫長的時間眨眼就過了。隻是,藥物種類的多樣化,桑可爾仍遜於新悠果王國。修格提供的緩痛藥草所起的迅速效果,讓桑可爾的醫師們都大吃一驚。


    進行拚命治療的房間的四個角落,有祭祀“海之母”的聖堂祭司們不停低聲詠唱。特別是到了退潮的時刻,祭司們就會拉高聲音,希望大海不要引走王子的靈魂,持續努力不懈。


    卡爾南王子的傷勢穩定下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深夜很久了。一邊接受桑可爾醫師們的道謝,修格一邊離開了治療室。


    跟著仆人的帶領走到走廊,打算回賓客住宿的館舍時,聽到前方的房間傳出人的痛苦呻吟聲。仆人嚇了一跳,身體發抖。


    “那個房間是?”


    修格用桑可爾語詢問,仆人馬上緊皺眉頭抬頭看著修格。


    “是塔魯桑王子所在的治療室。”


    (對哦,原來如此。用那種擲法擲出那麽重的魚叉,肩膀當然會受傷。即使如此,到現在都還沒止痛嗎?就算是怎麽樣的重大罪犯,這也太殘忍了……)


    修格心想,但他無疑繼續牽扯桑可爾王室的問題。雖然他很清楚恰克慕太子在擔心塔魯桑王子,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必須不讓恰克慕太子涉入其中而加以製止。跟想要殺死即將登基的兄長的王子扯上關係,對恰克慕太子毫無益處。


    修格到達塔魯桑王子病房前麵的時候,房門發出“碰”的一聲,有個士兵從裏麵衝出來,然後跑走了。看了看敞開的房門另一邊,修格嚇了一大跳。四名士兵正緊緊抓住塔魯桑王子的身體。即使如此,依然製止不了大腦的塔魯桑,反而讓塔魯桑到處拖著走。衝出去的士兵應該是要去請求支援吧。


    塔魯桑以宛如惡鬼的表情,噴出泡沫,大鬧不休。盡管傷勢嚴重的肩膀纏著繃帶,但仍像是感覺不到疼痛的樣子。要是他甩開了其中一個士兵,大概就無法壓製住了。如果衝出這個房間,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


    即使是看過很多場麵的修格,也不能保持沉默看著這一幕。


    修格想嚐試看看向咒術師特羅凱所學習的,施咒後讓發瘋的人暈倒而安靜下來的咒術。他口中念著咒語,集中精神,將逐漸充滿的力量集中在右手掌。然後,靠近那些士兵,一邊假裝要幫忙,一邊裝成是不小心碰到的樣子,將右手按在塔魯桑的額頭上。


    那一瞬間,塔魯桑就像是斷線的傀儡,當場倒了下去。但是修格的右手也感受到意料之外的劇痛,讓他不由得往後跳。伴隨著像是肉眼看不到的刺貫穿手掌的疼痛,感覺鼻腔深處也聞到某種像是東西燒焦的惡臭。


    修格趕緊念咒,防止那股惡臭沾染到自己的靈魂。


    (……感覺好像是拓盧尬的根燒焦的味道!)


    修格一臉愕然望著塔魯桑。這個味道,他曾經聞過一次而已。特羅凱大師告訴他,說這是遭施咒者的靈魂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有時候會出現有心的壞咒術師收錢詛咒人的事情。據說那種時候,就會燒焦拓盧尬的根用以施咒。遭到施咒的對象,會受到咒術師隨心所欲的控製,要是放著不管,不久後就會失去理智,像野獸般地發瘋。


    (錯不了……塔魯桑王子是受人詛咒了。)


    修格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到昨天為止王子都十分正常,到底是什麽時候,用什麽方法施咒在王子身上的?


    士兵們一邊擦汗,一邊低頭看著倒地的塔魯桑王子,一臉“發生什麽事了?”的表情看著修格。修格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歪頭動作,用桑可爾語說道:


    “殿下應該是情緒太激動,所以才昏過去的吧。總之,我們把他搬到床上去吧。”


    剛剛跑出去的士兵,大概很快就會帶其他士兵回來了。現在到底該怎麽做?修格頭昏眼花地努力思考。即使塔魯桑王子受到詛咒,他也不應該跟桑可爾王室內部的陰謀扯上關係。應當趁著士兵手忙腳亂的時候趕緊走人。


    可是,拓盧尬的根用於施咒這件事,已經梗在心裏了。


    特羅凱大師教他這個咒術的時候,曾經說過:


    “使用拓盧尬的根施咒,本來並不是我們的咒術裏麵的技術。我聽說是你們悠果人渡海過來那佑洛半島的時候所帶來的。”


    聽到這話,修格還笑了。


    “哎呀,真沒想到是這樣……我們悠果人,根本就不懂什麽咒術呀。悠果人的技術,是我所學的‘天道’,不是咒術。這傳聞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接著,特羅凱大師以平常所沒有的嚴肅表情搖頭。


    “不是這樣。也許是你們已經忘記了。聽說很久很久以前——你們悠果人從南方大陸渡海到這塊大地的時候,裏麵確實有咒術師在。隻是在不知不覺中,他們跟我們亞庫族的咒術師混在一起,逐漸從公開的舞台消失了。”


    (……使用拓盧尬的根施咒的方法,在桑可爾也有嗎?)


    如果,那真的是悠果的技術,那到底是誰用什麽方法施咒的?這座王宮裏,此刻,一定正在發生什麽事情……


    修格感受到有如看到毒蛇從床下爬出的憂慮。雖然陰謀的矛頭明顯是對著桑可爾王室,即使如此,卻也不能就放心下來。隻要存在企圖進行借詛咒別人而操縱人的陰謀的人,在這裏的所有人都稱不上安全無虞。因為不知道繼塔魯桑之後,主謀者會操縱哪個人,籌劃什麽陰謀。然而,倘若讓桑可爾那邊知道了,則又必須要避免遭到奇怪的誤解。修格靠近床鋪,假裝要看塔魯桑的傷勢,雙手放在塔魯桑浮現滿滿汗珠的額頭上方極為接近的位置。


    修格一麵回想起特羅凱大師教導的技術,一麵努力尋找“咒根”。因為特羅凱大師曾說,為了施咒控製人,必須有個能傳達咒術師命令,將詛咒深根植入身體的東西。


    在士兵們開始起疑之前,得想辦法找出“咒根”才行。修格迅速將手從塔魯桑的肩膀移動到胸口。隨著手移動到腹部,拓盧尬根的燒焦味很快變得越來越強烈。


    修格突然睜大雙眼——視線凝視的前方,有個小小的貝殼戒指。勒進塔魯桑王子粗厚小指前端的小小戒指。


    (……找到了。這就是“咒根”。)


    背後變得喧鬧。剛剛的士兵帶著救兵回來了。趁著旁邊的士兵回頭看的空檔,修格一邊口中念咒,一邊迅速拔走貝殼戒指——那一瞬間,修格有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某人雙眼的感覺。但是連看清的時間都沒有,那雙眼睛就消失了。同時,貝殼戒指上的咒力也跟著退去。


    (那咒術師到剛才為止都一直在看人。利用這個“咒根”……)


    想到消失在黑暗另一邊的咒術師之眼,修格不禁發抖。那眼神中有一種,看到有人死狀淒慘也能當風景觀賞的殘酷。


    修格感覺到自己好像越變越微小且無依無靠。即使向特羅凱學了點入門皮毛,但自己的咒術知識還隻是像剛出生沒多久的雛鳥一樣。應該沒辦法對付能使用這麽高超技術的對手。


    *


    恰克慕因為寢室另一邊的休息室房門打開的微弱聲音,從淺眠中醒了過來。看樣子,還要一段時間才會黎明,四周一片漆黑。


    發現是修格回來了,恰克慕穿上薄外套起身。然後,拉響呼喚修格的鈴聲。房間的門立刻打開,修格走了進來。


    “非常抱歉。我吵醒殿下了嗎?”


    “沒關係。反正我也實在睡不著……幫我點燈好嗎?”


    修格用火點亮貝燈,他的臉在燈火中浮現出來。即使強裝平靜,但無法完全隱藏的疲累,還是阻塞在眼睛周圍。


    “卡爾南王子的傷勢穩定下來了。隻要狀況持續穩定,我想應當不會有生命危險。”


    “是嗎?真是辛苦你了。詳情我稍候再聽你說就好,你退下吧,回去睡一下也好。”


    “謝謝殿下。”


    雖然行禮了,但修格卻無意退出房間。


    察覺到修格眼中浮現的不安神色,恰克慕馬上皺起眉頭。


    “……修格,發生什麽事了?”


    修格望著恰克慕好一會兒,不久,眨了眨眼。


    “殿下……塔魯桑王子遭人施咒了。”


    “你說什麽?施咒?”


    修格依序將塔魯桑王子遭到施加的詛咒,以及背後可能的意義告訴恰克慕。恰克慕盡管目不轉睛看著修格聽著說明,但一聽完就立刻下床。看著也不叫隨從就自己開始脫睡衣的恰克慕,修格目瞪口呆。


    “殿下,你要做什麽?”


    “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我了解你擔心詛咒相關的問題,你是在擔心我的安危吧。我由衷對此感到欣慰。”


    恰克慕以綻放強烈光芒的雙眼凝視修格。


    “但是,兩位王子都遭人鎖定,我不能置之不理。”


    “這……可是,拓盧尬的根——”


    恰克慕煩躁地打斷修格的話。


    “我也是考慮過這一點才要去的。如果不知道使用拓盧尬那種東西的咒術是隻有悠果才有,還是說桑可爾也有,那麽就無從得知真相。與其在這裏想東想西的,應當有該做的事情要做才對吧。”


    “……殿下,你打算去告訴桑可爾王這件事情嗎?”


    “沒錯。我知道你一定會反對。因為,如果桑可爾沒有使用拓盧尬的根施展的咒術,說不定就是悠果人借著某些形式牽扯其中。


    但是,最重要的是了解事情的真相。難道不是嗎?塔魯桑王子為什麽會遭人施咒?要是不查明這一點,我們就無從得知藏身在黑暗中的毒蛇尖牙瞄準的目標是什麽,難道不是嗎?”


    修格製止了滔滔不絕講話快速的恰克慕。


    “殿下,您所說的我都很清楚。可是,關於詛咒的事情,就是因為這樣,才像是躲藏在暗處無從抓起的滑溜毒蛇。每個人都沒有明白確實的不可疑證據。例如,我是說過這個戒指就是‘咒根’沒錯。”


    修格把放在掌上的貝殼戒指轉了轉給恰克慕看。


    “這樣子,現在這看起來就隻是個普通的貝殼戒指。所有人會認為毫無疑問的事實,就是塔魯桑王子對卡爾南王子投擲魚叉這件事情而已。”


    修格望著恰克慕,平靜地說:


    “桑可爾王室現在正處於嚴重的困境。如果我們找到了可以推翻王子企圖殺死王子這難以動搖的事實的合理說明,敵人一定會急著撲上來的。這樣或許就能幫助塔魯桑王子……可是,殿下。我不知道桑可爾王


    會不會如殿下所說的一樣,會企圖找出詛咒的真相。”


    恰克慕緊皺眉頭。


    “為什麽?”


    “隻要能讓自己的王室變得毫無問題,身家幹幹淨淨,桑可爾王大概可以毫不在乎做出任何肮髒事吧。不論情況變得如何,這是沒有調查真相線索的詛咒。正因為如此,對處於絕望深淵中踉蹌的他來說,這可是上天恩賜的禮物——他一定會把這當成好運,把罪都推到我們頭上的。”


    露出聞到不快味道般的皺眉表情,恰克慕從修格臉上移開視線,專注凝視著貝燈。然後,緩緩拉回視線,抬頭仰望修格。


    “……我明白了。現在就先暫時不告訴國王吧。”


    修格鬆了一口氣,放掉全身的力氣。不過,立刻又挺直身子。


    因為恰克慕走到他身邊,用散發著嚴肅光芒的雙眼看著他。


    “修格,我隻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我要你答應我,接下來,當你發覺到什麽陰謀的時候,絕對不會因為要保護我就對我隱瞞真相。千萬不要讓我既然知道陰謀的存在,卻隻能選擇眼睜睜看著有人送死。”


    就像是遭人拿把白晃晃的出鞘短刀威脅,修格打了個冷顫。


    政治,連人的同情都可以當工具使用。修格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這位太子的體內,卻有著宛如發亮玉石般的純潔。恰克慕太子正在對修格提出“要弄幹淨的理想才能保護住什麽嗎?”的質問。


    “殿下,我向您發誓,我不會隱瞞您。”


    最後,修格終於這麽回答。


    3)操縱者與受操縱者


    蹲坐在微暗岩屋中的男人,身體動了一下。突然從為了要保溫而卷在身上的一塊布的縫隙中探出的一張臉,正是受到卡魯秀島看島人接待過的客人。


    他名叫葉多諾伊·拉斯古。雖然假裝成商人,其實身份是南方大陸上在長年戰亂中逐漸擴展勢力的達路休帝國的密使,是個前來和桑可爾王國統治下的群島看島人們進行接觸的男人。


    花了將近兩年,讓那些看島人接受有利益的交易,彼此建立了信賴。要避開那些直通桑可爾王室的賢惠妻子的耳目與看島人建立關係,是不能鬆懈的工作,光是這樣就花了許多時間。


    拉斯古的“與北方大陸結盟的桑可爾王國,沒指望會有更好地發展了。如果成為無限繁榮的南方達路休帝國的自治領,就可以與比現在更南方的大陸諸國開展通商通路。這樣一來,就能夠獲得比當桑可爾王室後盾拿到的財富來得更多的巨大財富”的說法,說服了那些看島人。


    實際上,桑可爾的人們很清楚南方有多富足,也懼怕其強大的兵力。以前,南方大陸諸國林立,彼此互有敵意,所以不用擔心他們會向北方侵略。但是這幾年,這股均衡的力量已經瓦解了。


    達路休帝國力超諸國強大起來,有如遭到海嘯吞噬一般,諸王國開始一個接著一個遭達路休帝國並吞。


    特別是接近南方大陸的群島看島人們,已經開始懼怕遠比桑可爾帝國更強大的達路休帝國的陰影——拉斯古當然也對那些看島人說“不會以武力征服你們,而是讓你們成為自治領”之類的話。


    達路休帝國的意圖,就是要在不浪費自己無力的情況下並吞桑可爾王國。目的是要從位於南方大陸的達路休帝國進攻北方大陸的時候,可以得到最接近的通道,也就是縱斷亞魯塔希海的航路。隻要打倒了統治這條航路上所有島嶼的桑可爾王國,達路休帝國就可以取得一條進攻北方大陸的方便通路。


    雖然亞魯塔希海上的大小島嶼,是打倒桑可爾王室非得先克服的障礙,但要是能夠吸收他們,反而能架起一座橋。如果能統治這些島嶼,在一口氣攻入位於北方大陸的桑可爾王國的心髒部位,比起從遙遠的南方大陸千裏迢迢送本國的軍船團去打戰,這樣的效果好得多了。


    對達路休帝國來說,天大的幸運是桑可爾王的弟弟由南大將軍病逝了。聲望崇高的由南,不僅獲得王國軍的敬重,同時看島人麾下的士兵們也很尊敬他。他可以說是將鬆散連接的群島統整為一的國防關鍵人物。隨著他病逝,群島在軍事上的關係也跟著開始鬆動。


    達路休帝國在思考,要讓哪個看島人成為首領,讓他暗中統合所有看島人去對抗桑可爾王室。這是達路休帝國在侵略他國的時候,常常使用的手段。利用該國國內的不滿勢力,當成打倒統治中樞的力量。


    於是在由南死後,立刻派遣拉斯古滲透看島人內部,讓他去摸索要讓誰當首領,要如何整合看島人。


    可是,在觀察看島人的這段時間,拉斯古開始逐漸認為這個計劃是行不通的。他們的獨立心太強烈,根本不信任其他的看島人。而且,他們對現在桑可爾王室的做法,並沒有特別的不滿。他們最熱衷的,是自己要如何借著做生意獲得財富,並沒有想要改變桑可爾王室的企圖。


    隻有一個人,卡魯秀島的看島人亞朵爾,是個一煽動就會得意忘形的野心家,但他沒有足以統合其他看島人的才幹,也不太能夠確認底下的士兵是否敬重他。拉斯古敏銳地感受到,出生於卡魯秀島的士兵,反而比較信賴還是個少年的塔魯桑王子。塔魯桑王子似乎有某些特質會讓士兵想起由南將軍,現在已經獲得了非常高的聲望。


    再加上,亞朵爾的妻子是現任桑可爾王的長女卡莉娜公主。這位公主是個超越亞朵爾的精明人,有可能會直覺到丈夫有陰謀。差不多該對這個計劃死心了嗎……就在拉斯古這麽想的時候,一個料想不到的機會到來了。


    (“納由古爾·來塔之眼”呀。所謂的天命,大概就是在說這種事吧。)


    靈魂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變成就像個空容器的小女孩。於是,拉斯古可以自由使用那個身體。而且,因為小女孩遲早都會遭到沉入海中殺死的命運,所以不管動了些什麽手腳,都不會留下什麽麻煩。


    拉斯古閉著雙眼,嘴唇浮現微笑。


    到目前這個時候,計劃幾乎都如他所願進行著。雖然魚叉沒有叉準挺可惜的,不過讓人受那麽大的傷,剩下的不論如何都差不多了。真是意料之外的幸運,竟然能夠一口氣把手伸入王室的心髒……


    拉斯古將詛咒的種子植入“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同時,也先飛鴿傳書給達路休帝國的海軍。偵察船大概正在尋找桑可爾王國的航路,帝國海軍主力部隊應當也已經擺好陣勢,在桑可爾王國最南端的撒感群島附近待命。


    殺死卡爾南王子,塔魯桑王子遭處以死刑的同時,讓看島人們起義,一鼓作氣毀滅桑可爾王國。雖然看島人們不見得全部都倒戈,但是隻要王族的領袖們死了,命令係統產生混亂,亞魯塔希海上的群島就隻不過是孤立的小島罷了。


    隻要在他們做好所有準備之前,讓達路休帝國的海軍接連攻陷他們,帶著唯利是圖的機敏商人氣質的桑可爾人,就會領悟情勢不利,自己主動低頭服從了吧。


    (隻有兩個兒子,桑可爾王真是倒黴呀。不過,要是兒子多了,大概又會內訌個沒完吧。)


    拉斯古想起遙遠南方那現在已經不存在的祖國。想起明明是個曆史悠久的王國,卻因為皇子們不停內訌,最終終於遭到達路休帝國並吞的悠果王國。


    (真諷刺呀。舍棄很久以前的祖國逃出來的家夥,竟然在這種邊境之地紮根,還延續著王國。)


    拉斯古一麵想著剛剛一瞬間跟他互相凝視的年輕人的臉,一麵在心中低語。那年輕人端正的五官,毫無疑問是悠果人的模樣。不過,在漫長的曆史之中,祖先應該有跟其他民族混血吧。那個年輕人跟拉斯古這種原本的悠果人,呈現出來的氣質有些微差異。


    (跟那個年輕人相


    比,太子不愧是太子,生了一張完全是悠果皇族的臉。)


    拉斯古的腦海中浮現了透過咒根看見的恰克慕太子的長相。


    一想到越過了悠長歲月,持續保住那個血統的悠果皇族的頑固,拉斯古就感到一陣作嘔。


    (舒舒服服待在巢穴裏,靠人保護才能活下來,這些臉色蒼白的沒用蟲子。)


    終歸就是身上流著那個因為一己之欲而毀滅國家的皇族之血的後裔。


    悠果人瞧不起咒術師,把他們當成是借著詛咒別人來賺錢的汙穢者。


    悠果人會思考“潔淨”與“汙穢”這些事情。認為這個世界上最幹淨的“神聖者”就是皇帝,還有與皇帝有關的悠果皇族。貴族、平民等隨著身份階級的降低,越來越肮髒。甚至還認為平民如果看到皇族就會雙眼失明。


    咒術師則是屬於“常理之外的人”。盡管是跟死亡關係密切的最汙穢者,卻也是擁有能力可以把靈魂從死亡深淵帶回來的人。人們視其為最汙穢但擁有強大能力的人,而將他們歸類為身分階級之外。因為施咒於人收取金錢的汙穢者而遭人畏懼與厭惡,則是連醫師都放棄的病人的最後依靠,這就是咒術師。


    皇族與觀星博士代表神聖力量,永遠生活在光明之中。跟他們完全相反,咒術師不管怎麽救人,終究隻能當個汙穢者生活在黑暗之中。


    這一點,達路休帝國的人們擁有相當利落的思考。一個人有用,或是沒用,重要的就隻有這個而已。達斯古反而是在達路休帝國統治他的故國之後,才可以進行發揮才能,逐漸開拓自己生活的世界。在達路休帝國,雖然感受不到什麽了不起的忠誠,能力卻能收到名副其實的精準評價,讓人非常愉快。


    用桑可爾畫出來的圖開始順利流血了。鮮血一定會招致更多鮮血。一旦流血,就會宛如並列的馬匹一般,爭端開始接二連三出現,人越死越多。這種混亂,才是陰謀得逞的最好手段。


    詛咒遭到識破雖是意料之外的失敗,不過還不到嚴重受挫的地步。“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身體,現在依然是能隨他任意使用的容器。


    拉斯古對自己的計劃毫無任何擔心。識破詛咒的年輕人似乎多少懂一點咒術,但是拿到“咒根”也無法“回咒”的生手,根本就不足畏懼。


    除了因為要維護身體正常的最低限度時間才會回來之外。拉斯古的靈魂一直都待在“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體內,觀察自己籌劃的陰謀如何發展。離開“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身體的時候也沒有絲毫鬆懈,總是用心張起結界防止其他靈魂趁虛而入。


    拉斯古將身體靠在岩壁上,麵帶微笑,再次讓靈魂朝著“納由古爾·來塔之眼”的內部飛去。


    *


    塔魯桑在投擲恐怖魚叉出去之後,像死了一樣連續睡了兩天。祭司們告訴國王,說這不是受傷帶來的影響。不管是搖晃還是拍打,毫無醒覺跡象的異常睡眠,讓人完全找不出原因。知道這異常睡眠是怎麽回事的,就隻有修格一個人。


    發覺恰克慕在擔心,修格說道:


    “如同身體要花時間讓傷口複原,遭邪惡意誌侵蝕的塔魯桑殿下的靈魂,應該也正在花時間複原帶來的傷害吧。”


    各國的王侯還留在王宮中。因為桑可爾王向賓客們表示,他要在五天後的滿月之夜進行將“納由古爾·來塔之眼”送回大海的儀式,屆時也會舉辦所謂“送別之儀式”的大宴會,希望賓客們可以等到把所有的厄運去除之後再返國。


    五天,實在是很微妙的天數。因為塔魯桑王子有可能會受到最重的刑罰“三日之法”。所謂的“三日之法”,就是桑可爾法律規定,凡是意圖殺害王族者,不論理由為何,都要在判刑之後三天內處死。


    塔魯桑王子會醒來,經過審議最後獲得這樣的判決嗎?卡爾南王子的傷勢會如何?可能會造成桑可爾王室未來的權力分配巨大改變的這場大意外的結局,快的話也許在這五天之內就能見分曉。賓客們也望眼欲穿的等著塔魯桑王子醒來。


    然後,在投擲恐怖魚叉出去之後的第三天早晨,塔魯桑終於醒了。


    清醒過來的塔魯桑,發現自己被綁在床上,一臉愕然。


    “這是怎麽回事?”


    當他一想要掙脫皮製的粗綁帶,右肩就開始作痛,逼得他痛苦呻吟。他想自己好像受傷了,也有繃帶緊緊包裹纏繞的感覺。


    臉往旁邊轉去,看到牆邊的士兵們以監視罪犯的態度站著。莫名其妙,自己是在做惡夢嗎?


    “你們快解開這東西!在那裏發什麽呆!”


    然而,士兵們隻是毛骨悚然般地彼此互看。


    塔魯桑死命地思考為什麽自己會變成這樣。昨晚的宴會上,酒確實是喝多了一點。在那之後,自己是不是大鬧了一場?不對,應該不可能。他記得很清楚,他的確是回到自己房間了。他隱約想起自己思考過耶霞娜的事情,可是,完全沒有在那以後的記憶。


    在自己房間睡覺……醒來之後受了傷,還遭到五花大綁。


    “給我來個人說明!為什麽我會被綁在這裏?”


    士兵們小聲地討論了些什麽,不久,一個人走出房外。


    過了很久,走廊響起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塔魯桑感覺到頭上有開門的聲音,還有人走進來,充滿鬧哄哄的氣息。


    父王,姐姐們、姑姑們,還有擔任看島人的姑丈們,一個又一個在床鋪旁邊排排站。最後,塔魯桑看到擔任審判紀錄的書記們現身,有種仿佛胸口遭到揪緊般的不安。每張臉都露出嚴厲的表情,盯著塔魯桑——過度的不安,使得塔魯桑都耳鳴了。


    (這一定是夢。快醒來吧!感覺真不舒服……)


    “塔魯桑。”


    國王開口了。平常爽朗豪放的口吻絲毫不存在,而是冷如寒冰的聲音。


    “接下來你說的字字句句,都會變成審判的參考。希望你謹慎發言。”


    “……父親大人,請等一下。”


    塔魯桑大叫。


    “首先,請您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我會變成這樣?”


    他看到眾人露出目瞪口呆般的表情。


    “我根本搞不清楚怎麽回事。我一醒過來就在這裏了,所以……”


    “閉嘴,塔魯桑。”


    國王口吻嚴厲地說。眼中浮現“我真難以置信”的神色,但不久之後變成了輕蔑。


    “你是想說你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事嗎?”


    冰冷的口氣,讓塔魯桑有種胃縮成一團般的恐懼。


    “是的。我……我做了什麽嗎?是酒醉傷人嗎?”


    姐姐們七嘴八舌吵雜起來。國王的臉因為憤怒而發白。


    “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卑鄙的男人。


    我還以為你是勇敢知恥認罪,自願受到處罰才在等我們過來。什麽酒醉傷人?沒想到你居然想用一句不記得帶過自己的罪!”


    塔魯桑還是第一次看到父親這麽大發雷霆。


    “你是說你爛醉到都失去記憶了,還用魚叉攻擊兄長嗎!”


    仿佛遭到天打雷劈般的大力撞擊,塔魯桑瞪大眼睛看著父親的臉。


    (剛剛,父親大人在說什麽?我……我用魚叉攻擊兄長?)


    這麽一說,他才發現沒看見卡爾南的身影。胸口深受壓迫,塔魯桑痛苦喘氣。


    “我、我用魚叉,攻擊兄長?”


    盡管全身發抖,國王還是終於擠出聲音說:


    “你用‘恐怖魚叉’攻擊卡爾南!當著我們和所有賓客們的麵前!你根本就打算要殺死卡爾南,從魚叉到現在都還深深刺在牆壁裏沒辦法拔出來,就可以知道你的居心了。”


    耳鳴開始出現“嗡……”的聲音。


    “殺、殺……殺死兄長?我、我做了這種事?”


    身體變得越來越冷。心跳聲咚咚地強烈響起,眼前暗了下來,周圍開始天旋地轉。塔魯桑拚命調整呼吸。


    “你……要說你徹底不記得那件事嗎?”


    國王怒火衝天,聲音沙啞地說。


    “本來我是想聽你說你為什麽做出那種事才特地過來的,看來是白跑一趟了。”


    塔魯桑看著父親與姐姐們的表情。所有人之中,唯一一個臉上浮現由衷擔心塔魯桑的表情的人,就是薩爾娜。


    “父親大人,請您相信我!我不是因為內心卑鄙,所以才找借口的。我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呀!”


    國王緩緩搖頭。


    “你真是個……丟臉的男人。”


    薩爾娜把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她本來想說“塔魯桑應該不是那種人”。雖然塔魯桑性子急躁,可是並不是個會嘴硬說忘記自己犯下什麽罪而企圖逃避的少年。眼前這情況看來,也許真的就是不記得。塔魯桑應該無法有這麽逼真的演技。薩爾娜的視線打從內心驚慌失措,仿佛糾纏人不放地看著她的塔魯桑雙眼移開。


    “我不能因為這樣就原諒你。畢竟你是當著眾賓客麵前,明明白白對次任國王做出那種暴力行徑。這種情況……應該是不得不用‘三日之法’了吧。要是輕判弟弟叛逆兄長這種罪,將來會後患無窮的。”


    父親這番話,讓人有種心髒都揪成一團的感覺,薩爾娜不由得喘氣起來。


    國王親口把塔魯桑的處刑宣告講得這麽清楚果斷,使得在場的人們都說不出話來。塔魯桑的雙眼突然像是火焰消失一般,變得空洞無神。


    “讓這個叛徒站好。首先,先去通知塔魯桑那些待在練兵廣場的衛兵這個裁決。”


    遭到衛兵們從船上拉起來,雙手綁在背後的這段時間內,塔魯桑的臉上毫無表情。穿過微暗的長廊,壓赴王宮廣場的時候也是一個空殼子,隻是隨人拉扯而跟著行動。


    (這是……一場夢。)


    塔魯桑每走一步都搖搖晃晃,心不在焉看著通往散發白光的廣場出口逐漸靠近,同時用徹底麻痹的腦袋這麽想著。隻能想成是一場夢了。


    廣場上,跟隨塔魯桑的衛兵已經全都集合了。


    遭到國王近衛兵圍繞得他們,麵露不安佇立原地,但已看到國王率領的隊伍從王宮出來,立刻閉上嘴巴站得直挺挺的。


    國王站上環視廣場的講台,命令衛兵們將塔魯桑送上講台。看到手被綁在背後的塔魯桑,塔魯桑直屬的衛兵們之間傳出壓抑不住的吵鬧。


    他們所有人都是跟塔魯桑一起長大的人,或者是視塔魯桑為海上男兒加以培育的人,也就是塔魯桑的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是一群由衷對豪爽又坦率的塔魯桑忠心耿耿的男人。


    “各位塔魯桑的衛兵,我想你們也已經聽說了,塔魯桑做了什麽事情。這個人,曾經是我深愛的兒子,讓我期待不久後可以統整軍隊的兒子——可是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因為憤怒而迷失自己,用魚叉攻擊兄長讓兄長身受重傷,還企圖以自己喝醉不記得這重大罪過來逃避責任!”


    塔魯桑的衛兵們之間傳出喧嚷。


    深知塔魯桑性情的他們,聽聞塔魯桑對卡爾南投擲魚叉的時候,全都亂了方寸。他們私下揣測,恐怕是塔魯桑被迫去做什麽讓自尊格外受創的事情才會那樣。可是,姑且不管投擲魚叉這回事,企圖用自己的爛醉為理由逃避這條罪,可就完全不像塔魯桑的行事風格。雖然性子急,但比什麽都痛恨這種卑鄙行徑。這一點,他們非常明白。


    國王那滿是憤怒的粗厚聲音,宏亮響徹廣場。


    “我在此宣布,今後除非出現推翻此人罪過的新事證,否則,由於此人是意圖殺害王位繼承人的叛徒,而且不承認自己罪過的卑劣之人,所以將剝奪身為我兒子的地位,以及桑可爾王國臣民的所有權利,並且處以‘三日之法’!”


    原本鴉雀無聲的衛兵們,立刻響起大地轟鳴般的怒吼。


    “我們的塔魯桑王子才不是那種卑鄙的男人!”


    “陛下呀!請您重新再審理……”


    衛兵們異口同聲地呐喊。


    夥伴的聲音,痛擊塔魯桑的全身。這一瞬間,至今為止宛如白日夢的模糊光景,突然凝聚成一個清晰焦點。塔魯桑察覺到自己的衛兵們正打算蜂擁而上,像是被人澆了盆冷水在頭上,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倘若他們想在這裏救塔魯桑下來,就會變成反抗國王的行為——這樣他們也會受到處罰。塔魯桑深深吸一口氣,用幾乎要喊破喉嚨的聲音大吼:


    “達路喀那(不準動)!”


    一瞬間,聲音都消失了。衛兵們緊閉著嘴停止行動。


    “達路喀那(不準動)”這個命令,是不管在什麽場合,都必須立刻聽從的命令。訓練已經滲入骨子裏的衛兵們,遵守塔魯桑命令的速度還快過思考的時間。


    “……我們是亞魯塔希·休黎‘海之兄弟’呀。”


    塔魯桑雖然覺得自己這樣胡籟的聲音聽起來遙遠得奇怪,但還是繼續說道:


    “我並不是因為內心卑鄙才對父親大人找借口脫罪。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可是,既然父親大人以及姐姐們都說看見了……我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不過看來,我除了相信確有其事之外,也無可奈何了。


    我是對自己的父親桑可爾王宣誓效忠的人——我會遵守桑可爾王對我所下的裁決。”


    (這是……一場夢。)


    這個念頭再次浮現心中。眺望著沐浴在正午時刻白晃晃的陽光底下,沉默無語的士兵們的臉,塔魯桑再次模糊地想著,這場夢究竟何時才會醒呢。


    *


    宣告塔魯桑刑罰的那天晚上,卡魯秀島的看島人亞朵爾獨自一人在寢室喝酒,妻子卡莉娜公主夜深了也沒回來。大概還待在“花之亭”吧。鐵定是把男人趕走,隻有一群女人在那裏隨心所欲高談闊論。


    望著手中冷冰冰的酒碗,亞朵爾想著卡莉娜那張利落倔強的臉。在他們兩人之間,確實存在對彼此的思念。雖然他們是為了要保持王室與塔魯秀島領主之間的關係才結婚的,不過亞朵爾感覺他們並不是那麽有名無實的夫妻,他認為卡莉娜也是這樣看待他的。


    然而,結婚已經過了好一段時日,兩人之間依然存在絕對不可能填平的縫隙。阻擋兩人心心相印的那道冰冷縫隙。


    真是不可意思。那麽聰慧的女人,為什麽會沒有察覺到呢。察覺到製造出這種縫隙,對王國來說有多麽危險。為什麽沒有察覺到,因為珍惜桑可爾王室勝過丈夫,導致正在失去某種東西呢……


    的確,至今為止,即使妻子發誓第一忠誠的對象是桑可爾王室,也不是多麽大的問題。因為桑可爾王室與看島人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桑可爾王室握有將許多小島整合成一個國家充分攜手合作的關鍵,那讓名為桑可爾的這個國家得以安定。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巨大的帝國從南方大陸的戰亂宛如雲雨般冒出,正朝著這裏逼近。達路休帝國的目的是不久後要越過亞魯塔希海,朝著北方大陸前進一事,亞朵爾心知肚明。


    等到那時候,夾在南北大陸之間的桑可爾群島,命運會如何?


    (明明知道吹來的風要往哪裏吹,聰慧的你,為什麽沒有察覺呢?)


    從那些錢來做生意的商人們口中,亞朵爾始終感受到將會從富裕且勢力龐大的南方吹來可怕的暴風雨。如果弄錯船帆的方向,桑可爾的眾小島就要葬身海底了。


    為了不讓事情變成


    那樣,隻能讓桑可爾王國這個船隊解體,再加入達路休帝國這個更大的船隊了。


    達路休的語言和信仰都不一樣。但是,據說達路休是個以人有沒有用當作一切判斷基礎的國家。這樣的話,即使接受達路休統治,應該也不會比桑可爾王國統治下的現在糟糕到哪裏去吧。


    就在這麽想的時候,亞朵爾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叫做桑可爾的國家,根本就毫無感情的事實。


    其他的看島人,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吧?當然是對自己的島才有強烈的感情。這種心情深深紮根在內心深處,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不過,身為桑可爾王國臣民的心情,跟這種愛島心一相比,就沒有那麽強烈了。


    卡莉娜並不懂這一點。


    有東西蒙蔽了聰慧卡莉娜的雙眼。那就是認為“桑可爾王國”對這片亞魯塔希海上的群島而言,是絕對不能失去的東西這樣的成見。


    卡莉娜不知道對群島來說,統治者就算不是桑可爾王室也無所謂。不,是她不被允許產生這種念頭。桑可爾王室的女人們,生來就是為了讓王室存續下去,養育成人的唯一目的就在此。倘若認可這種想法,她的一切就會崩潰了。


    遲早都會遭達路休帝國並吞的,到時候,卡莉娜會如何呢?得知身為丈夫的亞朵爾竟然背叛她……


    (聰慧的卡莉娜呀,如果桑可爾王室消失了,你會怎樣呢?你會了解我的所作所為並非背叛,而是為了守護我們的生活才作出的最佳選擇嗎?)


    酒喝著喝著,不知不覺中,已經迷迷糊糊的亞朵爾,聽到有人在呼喚的聲音,而突然睜大了眼。房間裏沒有半個人在,唯有晚風從敞開的窗戶咻咻的吹進房內。


    他心想,是聽錯了吧,但當他正要閉上雙眼的時候,又再度聽到那個聲音了。


    “亞朵爾大人……”


    是從窗戶那邊傳來的。亞朵爾起身,拿起桌上的短劍,悄悄往窗戶走去。


    往窗外窺視,亞朵爾嚇了一跳。


    那裏站了個士兵,正以仿佛什麽都沒看見般的空洞雙眼看著亞朵爾。手指還纏繞著一根頭發,雖然亞朵爾應當沒有發現。


    “你……有什麽事嗎?”


    “亞朵爾大人,是我,葉多諾伊·拉斯古。”


    亞朵爾瞪大雙眼。盡管很想說“你在胡扯什麽”,但那腔調聽來的確是屬於從南方來的客人——達路休帝國密使的。


    “我借用這個士兵的身體,要來告訴您重要的事情。”


    亞朵爾吞了吞口水。他是有聽說過葉多諾伊·拉斯古精通咒術,不過像這樣實際看到有人受到操縱,這還是第一次。


    “在您夫人回來之前,我長話短說告訴您吧。我們達路休帝國的精銳船隊,已經抵達撒感群島的附近了。”


    “你……你說什麽?”


    “請您轉告其他看島人,就說‘該下定決心了’。


    時機來了。一個王子把另一個王子傷成瀕死重傷,桑可爾王室現在正搖搖欲墜,這就是最好的機會。看島人們也都聚集在京城。請您展現您對我們的忠誠。


    我們的兵力強大,撒感群島花個三天應該就能攻陷了。與其血流成河變成奴隸,不如展現對我們的忠誠,好獲得比現在更加富裕和更有權利的生活。”


    亞朵爾臉色發白。


    “請……請等一下。”


    士兵的表情毫無變化,用拉斯古的聲音繼續說道:


    “忠誠的證明,就是殺死卡爾南王子與桑可爾王。不是現在就要動手。根據桑可爾的法律,意圖殺害王族者應當要在三日內處死。等到塔魯桑王子遭到處刑之後,你再動手。


    那兩個人的首級,就可以變成保障你們權利的證明。”


    亞朵爾雖然張嘴,卻無法順利發誓。


    “自己這群人的命,和卡爾南王子與桑可爾王的兩條命……要選哪一個,我認為是想都不用多想的。”


    士兵連諷刺的意思都沒有,隻是聲音平淡地這麽說。


    “我會看著你們的。不見得是用這個士兵的雙眼看,而是會用你們想象不到的眼睛,一直盯著你們。這一點,請千萬別忘記了。”


    士兵將三個手指放在胸口,對達路休帝國敬禮之後,轉身離開。


    亞朵爾滿頭冷汗佇立在窗邊,凝視著沉澱了花香味的黑暗。


    以為還很遙遠的暴風雨,轉眼間已經逐漸籠罩自己。


    殺死國王——在接下來的這幾天之內……頭顱內部一片麻痹,抓著窗框的手無法壓抑地開始顫抖。


    4)承擔生命的時刻


    看守監禁塔魯桑王子的岩牢的衛兵們,在即將迎接黎明之際,聽到有好幾個人走下石階的腳步聲,緊張地擺出架式。


    一會兒後,出現的是由高舉火把的士兵陪同前來的薩爾娜公主。


    “陛下說在行刑之前想要在私底下問一次塔魯桑王子。我們會負責把人帶去,請你們把塔魯桑王子拉出來。”


    衛兵們雖然你看我,我看你的有所猶豫,但也不能違抗薩爾娜公主的話,隻好拿著劍進入岩牢,將塔魯桑王子的雙手用皮製綁帶綁在背後。


    把腰部也套了繩子的塔魯桑王子從岩牢拉出來後,衛兵把連接那條繩子的兩條繩子交到薩爾娜公主帶來的士兵手中。


    看到士兵們胸甲上的圖案,岩牢衛兵覺得很可疑,因為那個圖案是跟薩爾娜公主的衛兵所有,而非王國的近衛兵的東西。但是,他們連質疑這一點的時間都沒有,士兵們已經用機敏的動作催促塔魯桑王子開始移動。


    從地牢出到中庭的邊緣,藍色黑暗中飄散著晨霧。眾人無言,一邊聞著在黎明開花的拉克休處的濃鬱香味,一邊橫跨越寬廣的庭院。


    塔魯桑望著走在前頭的姐姐的背影,很想跟姐姐說說話。或許,這就是他跟薩爾娜交談的最後機會了。他難以忍受的是,盡管眾人都說他犯下那麽大的重罪,可是他自己卻沒用印象。


    拚命思考自己的身體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卻怎麽也沒個頭緒。隻能認為是時間跳脫了。自己真的有用魚叉攻擊兄長讓兄長受傷嗎?要是這樣,為何會完全沒有相關的記憶呢?


    父親大人願意私底下聽他說話的這份關心他很高興,但不記得的事情他根本無法辯解。


    邊想邊走的塔魯桑,花了很多時間才終於發現這群人正朝著與父王宮殿完全不同的方向前進。


    國王居住的宮殿位於六角形的廣大中庭的北側。即使如此,他們現在正朝著東側前進。塔魯桑忍不住對快步走著的姐姐說道:


    “……姐姐。”


    薩爾娜回頭,食指放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他們已經走到了賓客們停留的別館後方,古老的大倉庫那裏了。


    薩爾娜確認旁邊沒有人影後,小聲地對衛兵說:


    “拉薩路、諾休、卡諾魯、桑多路,非常謝謝你們。到這裏就可以了。”


    薩爾娜直屬的衛兵們擔心地看著敬愛的公主。


    “公主,您不重新考慮清楚嗎?”


    名叫桑多路的年輕人小聲說道。


    “我們是您的衛兵,即使是地獄也願意跟隨您去。有這種誌願的人應該很多,塔魯桑王子殿下的衛兵一定也是這麽想的。靠我們要去搶船的話……”


    薩爾娜微笑搖頭。


    “謝謝你。不過,我不能這麽做。這樣的話,會破壞王室的牽絆的。我們不是叛亂,隻是消失。要違反王國法律活下去,就隻有這條路了。”


    薩爾娜一一握了握由衷向她效忠的四名衛兵的手,帶著感謝向他們道別。她留下了一封懇求信給姐姐們,希望不要因為衛兵協助她的計劃就加以責怪。因為他們是她的衛兵,收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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