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寢室除了被褥之外沒有其他財產。


    從我懂事開始,我一直是一個人躺在這床墊被上,睡在四周圍繞著台階的寬廣平台中央。對此,母親隻告訴我:「因為你是這個朽葉嶺家的贅婿呀。」


    說起來,這房間根本不能算是寢室。


    這房間位在朽葉嶺家廣闊的豪宅中央,是用來祭祀和占卜的祈禱室;不管是地板還是牆壁都染上了香的味道,天花板上也畫著五顏六色的神話圖樣。


    天花板上的那些圖樣乍看之下會讓人聯想到密宗的曼陀羅,但圖中畫的既非如來也非菩薩。真要說的話,大概是一種和埃及神話風格類似的動物神靈了。


    對於幼年的我來說,那根本就是一群聚集在天花板上的妖怪畫像。我一直害怕入夜後那些妖魔鬼怪就會全部從畫中降臨到地板上,因此每晚總是將棉被拉到頭頂,趴在墊被上睡覺。直到上了高中,雖然已經不會覺得一個人待在暗處有什麽可怕,但睡覺時將頭理進枕頭裏的習慣卻始終沒有改變。


    因此,我常會夢見我被什麽東西壓垮的夢。


    這天早上,我又是從被什麽東西壓垮的夢中驚醒。我睜開眼睛,白色的墊被和枕頭映入眼簾。環顧四周,天還沒亮。同時我也覺得莫名地呼吸困難……為什麽會這樣?就在我試圖伸展手腳時,才發現有人正壓在我背上。大概是膝蓋之類的部位吧,背部傳來硬硬的觸感。接著,一股人體的溫度忽然透過蓋在身上的被子鑽了進來。


    這溫度以體溫來說偏冷,而且是冷不防地蓋在我的眼窩上……那是某個人的手!我在驚嚇中推動著身體。


    「猜猜我是誰?」說話的是一個女孩。


    住在這間朽葉嶺家宅邸的人,除了我之外還有五名女性。這些人的聲音如出一轍,但我知道其中隻有一個人會做這種事。


    「起來啦!亞希!」


    「哇,猜對了耶!為什麽你會知道是我?」


    「因為體重——嗚哇!我開玩笑的啦!拜托!不要勒我的脖子,很難過啦!」


    亞希纖細的手臂勒住我的脖子,隔著一條被褥,她的體溫比起剛才更強勢地傳到我身上。


    「起來啦!很重耶!要是母親大人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她會生氣的!」


    「不要,我才不放過你呢!」


    「為什麽?」


    「因為馬上就要舉行繼嗣會,接下來就會有一個禮拜看不到哥了。」


    「這樣啊……繼嗣會是下個月舉行嗎?」


    下個月,包含亞希在內的四個姊妹就要迎接十六歲生日。根據朽葉嶺家的傳統,她們四個將要住進這間豪宅某處的祠堂,跟母親一起進行長達七日的儀式,並選出繼承家族的女性。


    ——即朽葉嶺家繼任族長。此外,也將成為我這個養子的妻子。


    我是作為朽葉嶺家的贅婿而在出生之後就被領養的養子。因此在我懂事以後,我就已經聽說了這個食古不化,且愚蠢至極的家族傳統。雖然如此,但心中卻對這個儀式始終缺乏真實感……就在我茫然思索著的時候,亞希帶著慍怒貼到我的耳邊說:


    「這可是要決定誰是哥的新娘的儀式耶,怎麽哥看來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呀!」


    「因為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就是這樣嘛……不過這跟你非得壓在我身上有什麽關係嗎?」


    「再過沒幾天我就要進入祠堂閉關了,我要先幫哥充好電。」


    「充什麽電呀?你講這種話誰聽得懂啊?好了啦,拜托再讓我睡一下啦。」


    亞希沒有回話,隻是緊緊抱著我。拜托不要這樣,很難受呀……我在被褥中扭動著,但因為剛睡醒的關係,身體還使不出力氣。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聲呼喚:


    「亞希,你把真畫叫起來了嗎?」


    木門拉開,一個腳步聲朝我們走了過來。


    「哇,是奈緒呀!」


    壓在我背上的重量忽然間被抽走,讓我總算可以抬起頭。一套和亞希同樣的製服映入眼簾——還有一張和亞希一模一樣的臉龐。她有雙和亞希同樣深邃的眼眸、輪廓清晰的鼻骨、白皙的肌膚與櫻桃色的嘴唇。不過奈緒在四姊妹之中,頭發是剪得最短的,所以即使現在和亞希站在一起,我還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她們。


    「現在哪有時間讓你這樣玩呀?——喂,真畫,誰說你可以再繼續窩在棉被裏的啊?」奈緒邊說邊挑起了眉毛。


    「誰教他就連我坐到他身上了還不起來。」


    「冬天哪有人不被拉下床就可以起來的呀?」


    ——糟糕!我在危險的預感中趕緊將頭埋進棉被,四肢緊抓著底下的墊被。但這麽做根本是徒勞無功。在強勁的力道下墊被一整個被翻過來,讓我滾到了冷冰冰的地板上。後腦狠狠撞到柱子之類的堅硬物,痛得我眼冒金星。


    「奈緒!你很過分耶!——哥,你沒事吧?」


    好痛……清晨的寒氣中,亞希邊跑邊叫的聲音聽來似乎也變得模糊。


    「真畫,拜托你振作點好不好?」


    奈緒走到我身邊蹲下,抓住我的睡衣衣領,攤開手掌在我的臉頰上猛巴了幾下。她這麽做讓我的疼痛逐漸從腦海中消失,意識也開始變得朦朧……


    「奈緒!哥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對了啦!他嘴巴裏已經開始自言自語,念個沒完了!」


    「真拿他沒辦法……來把他的睡衣剝掉吧。這樣他就會乖乖起床了——亞希,你來幫我按住真畫的頭。」


    「住手啦!」


    瞬間,我的腦袋完全清醒了。我趴在地上直朝著房間另一側的窗邊逃跑。我的床鋪在寢室中央,四麵各有一扇門,因此不愁沒地方逃。然而,奈緒卻幾個大步飛也似地跑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領後側。


    「好啦好啦!我不鬧你了啦!你就認分一點啦!」


    真是夠了!拜托你們不要每天早上都把我當玩具玩啦!我將背靠在門上,扭動著正想從奈緒手中掙脫的時候,門後傳來另一個女孩的聲音:


    「哥哥,我幫你端粥來了,我可以進去嗎?」


    是美登裏的聲音。她是這間屋子裏唯一一個知道不應該擅自闖進別人寢室的人——得救了……我想也沒想便對著門外應了一聲:「可以!」


    喀啦一聲,門一開,原本支撐著我背後的東西突然消失。


    我便順勢往後仰躺,倒向——美登裏的腳!就在我察覺這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而我也已經撞上去了。「呀啊啊~~」在美登裏的驚叫聲中,我看見一碗粥宛如慢動作般落下……


    所幸,奈緒此時仍為了要把我身上的睡衣脫掉,而伸手抓住了我的腳。


    因此這碗粥隻灑在我的頭發上。


    朽葉嶺家的宅邸大得令人昨舌。


    若要說它多大嘛……從我要到這間豪宅最西側的浴室,時間大概夠讓我頭發上沾到的粥幹掉了吧。不過就是六個人住的房子,這實在大得太沒有道理了。


    其實家裏也有幾個傭人,不過因為母親大人非常討厭外界的人,所以沒有一個傭人是住在家裏的。平常沒有人用的房間加一加已經足以開一座小學了。不過話說回來,畢竟這棟房子也有數百年的曆史了,搞不好之前的族長身邊,光是妻妾就有幾十人之多吧……


    不對,朽葉嶺家是不是隻生得出女孩子呀?


    所以每一代都從狩井家過繼像我這樣的養子作為贅婿。


    我在腦中試著將自己放進了這個家族由來已久的曆史淵源末端,卻怎麽也得不到相應的真實感。同樣的,對於在半個月後,這個家將選出我的妻子這件事也是一樣。


    繼嗣會結束之後將會舉行婚禮,而我也得繼承家業,還必須為家裏留下後代


    ……咦?我要生小孩嗎?這樣的想法讓我覺得渾身發冷。朽葉嶺家的四個女孩對我來說都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樣,但我卻得跟其中一個……那個……生小孩……也就是說……


    我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結論中一個人邊想邊紅著臉,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浴室。我看我還是趕緊澆盆冷水,讓自己冷靜一下吧……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拉開了眼前一扇沉甸甸的檜木門。


    就在這時候,我在門內的脫衣間架子前看到了一個女孩。她回過頭來。而我則是整個人呆住了。濕淋淋的白色襯衣透出了女孩的肌膚,濕潤的頭發貼在臉上,雙頰忽然湧上了一抹紅潮。這是我今天早上第四次看到這張臉了。


    接著,一個竹籃朝著呆愣著站在原地的我飛了過來——


    「哥哥笨蛋!你不要沒敲門就把門拉開啦!」


    我的臉上挨了一下,慌慌張張地把門關上。


    「你怎麽會在裏麵呀,千紗都……」


    額頭傳來陣陣刺痛。竹籃在地上滾動,將原本盛在裏麵的浴巾給甩了出來。


    「你還不是!這麽早來浴室幹嘛!而且我不是早就說過了,要進浴室之前一定要先敲門的嗎!」


    跟一群女生一起生活難免會碰到這種事。我聳聳肩,靠在門邊等著千紗都出來。一會兒之後,浴室的木門被拉開,千紗都穿著製服走了出來。她的頭發還是濕的,嘴唇則看來有些慘白。


    「你還好吧?我看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我沒事啦。」


    「頭發要擦幹呀,不然會感冒的。」


    我將浴巾撿起來,蓋到千紗都頭上要幫她把頭發擦幹。然而她卻把浴巾連著我的手一起撥開,說著「不用了啦!」然後朝著走廊的另一端跑開。我看著她的背影,歪起了頭……怎麽回事呀?她怎麽看起來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我走進了脫衣間,在木架子上看到了疑似千紗都忘了帶走的東西。這東西很奇怪,是一個小小的針線盒……針線盒?她拿著針線盒在浴室裏麵做什麽?


    我脫掉衣服走進寬敞的浴室,在寒冷的空氣中身體不斷發抖。接著我又發現了一件怪事——浴室的地板竟然如此冰冷。剛剛千紗都不是還待在浴室嗎?為什麽這裏麵既沒有飄著蒸汽,鏡子也沒有起霧。


    這麽說起來,千紗都剛才那身裝扮也真的有夠怪的。她該不會在這麽冷的天氣下用冷水淨身吧?


    不過現在的我已經沒有時間思索這件事了,再不快點,我上學要遲到了。於是我趕緊扭開了蓮蓬頭的開關,伸手按了按瓶裝洗發乳的噴嘴。


    等我把頭發洗幹淨換好製服之後已經過了八點了。荒唐的是,從浴室走到玄關也要花上一分鍾左右。因此我得一邊跑在擦得光亮且容易打滑的走廊上,一邊用浴巾把頭發擦幹。


    「真畫。」


    經過書房的時候,一聲呼喚把我叫住。這聲音讓我整個人僵住了,而我不可能對於這聲呼喚置之不理地繼續往前麵跑。回過頭來,我看到母親大人正站在書房的門口。她那件深紅色的小袖和服還有一頭黑發同時映入了我的眼簾。這身看起來直教人聯想到日式人偶的模樣,若是稍微打扮一下搞不好看起來還比她的幾個女兒還來得年輕呢!要是母親大人站在發型和她相似的美登裏身邊,看起來根本就是一對十分相像的姊妹了。


    朽葉嶺早苗——她是我戶籍上的母親。但對我來說,看到她我會第一個想到的是朽葉嶺家的族長,怎麽也沒辦法把她當成我的家人。


    「母親大人……」我用喉嚨裏幹澀的聲音回話,咳了兩聲之後道:「早安。」


    「你們一大早就這麽熱鬧呀。」


    母親大人臉上勾起了微笑。她似乎沒有生氣,然而我卻仍不自覺地別開了目光。


    「你賴床的毛病似乎一點也沒有進步呢。」


    「我……我會注意的。」


    「唉呀?」


    她蹙起眉頭朝著我走過來,將手貼到我的臉頰上。這般冰冷的體溫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是……粥打翻了嗎?」


    「咦?啊……是,還有沒清理掉的地方嗎?」


    「沒有,隻是有粥的味道而已。」


    原來如此……我知道她為什麽會發現了。


    母親大人的嗅覺敏銳得令人驚訝。也許是因為祭祀中常常會用到香的關係,她對於氣味的辨別能力便鍛煉得很敏銳;而我因為時間的關係,隻是隨便衝洗了一下,所以才逃不過她的嗅覺吧。


    「唉呀呀……」


    母親大人此時又將臉湊了過來,讓我的背部因為緊張而整個僵直住了。


    「……怎、怎麽了嗎?」


    「亞希又偷跑進你的寢室了嗎?這孩子真是太調皮了。」


    我聽了愣了一下……連這種事情也可以用嗅覺猜知嗎?


    「那孩子太沒有一個女孩子該有的矜持了……真畫,要是亞希今後再有什麽不像話的舉動,你要幫我罵她喔。」


    母親將鼻頭湊到我的麵前對著我笑著說。


    「……是、是。」


    「距離繼嗣會都隻剩半個月了,那孩子也真是……」


    就在這時候,走廊那頭傳來了一聲呼喚—


    「哥!快點啦!要遲到了——」


    是亞希的聲音。得救了……我聽到聲音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母親大人,我出門了。」


    「好,小心點喔。」


    朽葉嶺家的宅邸座落在一座小山丘的山腰上,向下睥睨著伊伊田市。而我們每天都得來回走過這條蜿蜒的坡道。我總會不時在心裏埋怨著,讓人開車來門口接我們不是很好嗎?但母親大人說,這座山是神的領域,車子不能入山。


    山坡路上有一條岔路將路旁的森林分成兩半。這條岔路通往我出生的家庭——


    狩井家。雖然朽葉嶺家和狩井家總是被人戲稱是幕府將軍和一旁理事的禦家老,但就連我也認為,這兩個家族在這座小鎮上的地位確實就如同這個比喻一樣相稱。


    就在跑在前麵的奈緒來到這條岔路路口的時候,路旁的樹林間忽然竄出了一個身穿灰色西裝、身材高眺的男子。


    「各位早安……哇哇!」


    狩井夏生,他是我的叔叔,今年二十六歲,但卻有一張看起來跟我非常相似的娃娃臉。他剛才差點跟奈緒撞在一起,那慌張的模樣根本就跟大學生沒什麽兩樣。而我們從小就常一起玩,因此我們稱呼彼此都是直呼名字,那種感覺就好像相差不到十歲的兄弟一樣。


    「夏生,檢查的結果出來了嗎?」


    「這個……我現在才要去研究室拿呢!」


    「夏生夏生,我有長高嗎?為什麽你那時候不當場告訴我呢?」


    奈緒和亞希一人一句地追問,讓夏生的步伐不由得愈走愈快。我以幾步之差跟在他們後麵,對著夏生叔叔投以同情的目光。


    他是朽葉嶺家的家庭醫師。前幾天為了迎接繼嗣會而替我的四個妹妹們做身體檢查的人就是他。至於為何非他不可,據說是因為朽葉嶺家將來要繼承家業的孩子,身體絕不能讓外麵的醫師觸碰。


    「夏生,你還要去一趟大學呀?在我們家裏驗不出結果嗎?」我跑到他的身邊問。


    如果是一般醫院的設備,狩井家就已經十分充裕了。


    「嗯,那個,我想要做更進一步的檢驗工作。」


    「有什麽問題嗎?」美登裏聽了也跑到我的旁邊,擔心地間了一句。


    對此,夏生慌慌張張地揮了揮手,「沒有啦,沒事沒事,沒什麽需要擔心的狀況——那個,因為繼嗣會怎麽說也是一件大事嘛,我隻是慎重其事而已。」


    下了山之後,眼前是一片冬時休耕而顯得荒涼的廣闊農田。夏生的轎跑車就停在路邊,和負責接送我和妹妹們五個人上下學的黑色六門加長型轎車並排在一起。車前一名年老的司機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邊等候。


    田園裏頭一對老夫婦正在將吊掛著的稻草卸下來,看到我們下山,雙膝跪到了田地上,俯首行禮。這副景象我們已經看過無數次、習慣了。雖然我偶爾會疑惑著,我真的是身在現代的日本嗎?但朽葉嶺家和狩井家在這座伊伊田市就是整座城市的支配者。


    倒是夏生帶著一臉苦澀的表情別開了目光,趕緊拉開自己的車門。


    「真畫,你偶爾也回來狩井家一下吧。」


    他在坐進自己的車子之前對著我說。


    「……不行,我今天大概沒時間回去……怎麽了?有什麽事情嗎?」


    「我是想說在你繼承家業之後,我們就沒有辦法這麽輕鬆地玩在一起了。我跟你都是。」


    說完,他便把頭縮回了車內。


    「哥,快點!快點啦!」


    亞希推著我,我們也上了車。


    車外的田園風光開始隨著轎車行駛而向後流動。我茫然地看著窗外,思索著夏生剛才所說的話。狩井也有龐大的分支旁係,而夏生也將繼承狩井家的族長之位。與其說他是我的叔叔,其實更像個哥哥,從小就帶我玩一些大人不喜歡的遊戲。這個哥哥即將成為一個旗下擁有多個企業,實力足以左右市政的狩井家主宰。這樣的未來對我來說實在難以想像。就好像我無法想像自己未來將成為朽葉嶺家的族長一樣。


    收成之後幹涸的稻田露出茫茫的黃褐色大地,這副景象晃過我的視線而朝著車後溜走。是不是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會像車窗外的景致一樣慢慢流逝消失呢?我一邊感受著汽車行駛中傳來的震動,一邊將手肘拄在窗邊,茫茫然思索著。


    「哥哥,你怎麽在歎氣呀?怎麽了嗎?」


    坐在我正後方的美登裏問。


    「美登裏,哥應該是正處在婚前症候群的心理狀態啦。」聽到坐在美登裏身邊的亞希這麽說,讓我反射性地回頭。


    「誰在婚前症候群啊!」


    「什麽是婚前症候群呀?」奈緒坐在我前方的副駕駛座,聽到這陣騷動也回過頭來。


    「就是結婚前會感到不安的那種情況嘛。通常是女人才會有這種婚前症候群的。」


    經過亞希解釋,奈緒帶著一臉喜孜孜的嘲弄目光看著我。而美登裏的眼神則是打從心底為我感到擔憂。拜托!不要這麽認真,別人說了就相信啦!


    「我都說了沒這回事——」


    就在這時候,坐在我身邊始終保持沉默的千紗都忽然小小聲問了一句:「哥哥……已經決定好了嗎?」


    「……咦?」


    我回過頭,看到千紗都目光和我對上之後愣了一下,旋即轉頭望向窗外。


    「沒有啦,沒事。」


    「千紗都呀,她從前陣子開始就很介意哥到底會想跟我們四個人之中的哪一個結婚啦!」


    「亞希!你討厭啦!」


    千紗都滿臉通紅地猛然轉身,好像差點要從座位上跳起來似的。我也嚇了一跳。什麽要跟誰結婚呀……


    「不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要用占卜決定的,所以真畫怎麽想一點關係也沒有吧。」奈緒說。


    「搞不好神明會讀出哥哥的意念,藉此決定占卜的結果喔!」


    當美登裏說出這個荒唐的揣測之後,亞希接著大聲嚷嚷著從後座挺出了上身,將頭伸了過來。


    「一定是這樣的!——哥,你希望誰當你的新娘?」


    我愣了一下,隨後忽然發現千紗都正帶著一雙非常認真的眼神,隔著亞希的臉龐朝我探了過來。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回話。


    「唔,這個……嗯……」


    四個妹妹的四對目光從四麵八方投射過來,讓我根本無路可逃。


    「其實我沒想過耶!」


    此時的我後知後覺地對著朽葉嶺家的這個陋習感覺到非常惡心。她們四人將有一個被挑選出來作為我的新娘,而沒有被選上的三人則會分別嫁進狩井家的三個分支,這樣她們真的沒有意見嗎?


    「因為我們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嘛!現在忽然要談什麽繼嗣會、什麽族長的……這教我怎麽說呢?而且等到儀式結束,我們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


    我的聲音愈說愈小,愈說愈沉,這點就連我自己也感覺得到。


    但不管怎麽說結果就是這麽同事。不管繼承家族事業還是結婚這等事對我來說在心理上究竟有多麽遙遠,但再一個月,我和這幾個十六年來一起長大的妹妹們就要分道揚鏢了。這是何等迫切的現實問題。


    轎車的引擎聲低沉地回蕩了一會兒,就在窗外的景色開始出現一幢幢民宅的時候,亞希開口了:


    「……那哥就把其他三個人找過來當你的情婦嘛!」


    「亞希!」


    美登裏和千紗都同時斥了一聲。而我則是抱頭歎息。但奈緒這時也湊了過來,四個少女圍繞著情婦問題嚷嚷個沒完,讓我終於按捺不住而欲轉移大家的話題,便對著司機說:


    「不好意思,可以幫我打開收音機嗎?我出門前忘了看看今天是什麽天氣了。」


    「是的。」


    他伸出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指,打開了車用音響的開關。


    收音機中播報的新聞指出首相出訪中國、還有警方破獲大規模期貨詐欺集團的消息。在播報員沉重的聲音中,車上所有人都噤住了口。


    『……日淩晨五點三十分左右,住在……縣伊伊田市下隱町河岸旁的……家十六歲長女……遺體被慢跑中的男子發現而報警。警方根據死者的遺體判斷,這一具女性遺體跟本月六日及二十日同樣發生在伊伊田市的謀殺案有關……』


    忽然一陣宛如空氣凝結成冰塊一般的沉默出現在車內。


    「……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呢!」


    奈緒嘟噥了一聲。這句話讓我整個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這已經是第三個人了。這陣子,伊伊田市內忽然接連發生了專挑女高中生下手的謀殺案。


    「奈緒,你認得她嗎?」美登裏問。


    「我隻聽過她的名字。好像是隔壁班的吧?」


    「那個,我聽說呀,上一次發生謀殺案的時候,我聽說屍體好像有點誇張呢!你們知道嗎?被殺的女生手跟腳——」


    「好了啦!亞希!不要說了!」千紗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叫道。


    幾個妹妹們的聲音讓我聽不清楚新聞內容,而朝著喇叭處挺起了身子,聽著聽著,突然從背脊竄上一股惡寒。


    ……這是怎麽回事?


    被害人全部都是女高中生。而且,這次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這個女生住得離我們很近呢!在下隱町耶!」


    「嗯。」奈緒點頭應了一聲。


    「要買的東西都買齊了嗎?接下來我們要在祠堂閉關,會用到很多除蟲香片還有鬆葉呢!」


    有關繼嗣會的一切準備都必須由朽葉嶺家的人自己來處理。


    「我想說禮拜六去買。」坐在我身後的美登裏說。


    「啊,那我去幫你們買吧。」


    「為什麽?」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奈緒聽了又回過頭來問。


    「沒有啦,那個……」


    我將目光放到此時已經開始播放體育新聞的車內音響主機上頭。


    「哥哥,你是在擔心我們呀?」美登裏說。


    「不過我們往返都是坐車子,沒問題的啦。讓哥去我才擔心呢!你常常都會多繞路,沒事都讓你繞到有事了。」


    「我是男生呀……」被害者全部都是高中女生,而且多方揣測都指出這一連串的殺人案是屬於性犯罪。


    「真畫是男的沒錯,但你一副柔弱的樣子怎麽看都很容易被襲擊呀。」


    奈緒的一句話讓其他兩個妹妹嗤嗤地笑著,隻有千紗都悶著頭陷入沉默。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我看著對麵河岸的高中校舍映入車窗,同時感覺到這股預感幾乎要脹破了我的胸膛。


    *


    這天早上,教室裏談論的也全都是那個高中女生謀殺案的話題。


    我們學校是男女分班,班上男生應該沒幾個人認識被殺的女生,但因為是同一間學校的同學,因此消息很快就已經傳遍了。被害者是一年級的女生,比我小一屆,也就是跟我的幾個妹妹們同屆。


    「聽說那個女生手腳都被砍斷了呢!」


    「嗚哇~~好惡喔~~」


    「真是有夠變態!怎麽有人會因為做這種事情而感到興奮呢!」


    「其實我是聽說,那個女生從腰部以下都不見了耶!」


    今天早上的班會,即便上課鍾已經響過了卻還不見班導進來,因此整個教室的喧嘩聲始終沒有平息。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後一排,我趴在桌上,茫然地聽著班上的同學們談話。


    「今天早上我聽我爺爺說,十幾年前好像也發生過同樣的事件呢。」


    「你是說像最近這樣的解體殺人事件嗎?」


    「嗯,隻針對女高中生下手,四個人被害。」


    「也是在這附近嗎?」


    「又是河原呀?不過如果是他爺爺說的,那應該是假不了了。」


    就在這時候,教室前側的門被打開,班導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宣布:


    「那個——各位同學,我想你們都已經知道了,今天發生一件不得了的人事。所以第一節課大家就先自習吧。」


    說完,一陣不知道是抗議還是歡呼的鼓噪聲響徹了整間教室。


    「會不會停課呀?」不知道是誰忽然丟出了這麽一句詢問,而我們那個頭發已經開始禿了的中年班導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搖搖頭說:


    「現在還沒有決定,但大家可不能擅自離開學校!」


    班導離開教室之後,教室內揚起一陣比起剛剛更來得嘈雜的喧噪聲將我團團包圍。看來這些聲音可不隻是因為多了一堂自習課而高興吧。


    「我說呀,現在考試已經延期了,要是再來個兩堂自習課,我們的暑假是不是又會被多砍幾天呀?」


    「咦,對喔,拜托不要~~」


    「為什麽考試會延期?是什麽慶典嗎?」


    「唉唷,就是那個朽葉嶺的那個啊……」


    我聽到他們的談論而忍不住將視線移過去,就這麽和說話的同學目光對上。他突兀地咳了兩聲,接著把目光移開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試著低調而不被察覺地歎了一口氣。


    期中考延期的原因就是為了遷就朽葉嶺家的繼嗣會。校方雖然沒有公開這麽表示,但每個人都知道其實就是這麽回事。畢竟這間高中本來就是朽葉嶺家出錢蓋的;繼嗣會結束之後,這個小鎮也會舉辦一個包含了園遊會的慶典。


    這個小鎮裏的一切全都是依照朽葉嶺家的意思在活動的。


    朽葉嶺家,支配一個城鎮的家族。再過不久,我就得繼承這個家了。


    因此,班上同學沒有人來找我說話。


    ……唉,要是等我繼承之後,不知道我能不能讓朽葉嶺家還有狩井家的小孩到伊伊田市外的學校念書呢?不過話說,我倒是沒聽說千紗都在她們班上成為大家的焦點,所以說到底,這都隻是我自己個人的問題嗎……


    我溜出教室,來到校舍的屋頂。十一月底的陰天早晨,寒風颯颯吹得我非常冷。在學校的休息時間,我幾乎都是一個人在這裏度過的。


    灰濛濛的冬季天空底下,稻田和零星的木造房屋共同描繪出伊伊田市的風景。從這裏可以看見遠方鐵路橋上的貨運列車駛過。循著這條鐵路線追去,可以看到車站旁座落著一幢看來不太自然的高聳建築物。


    這個無趣的鄉下小鎮已經發生了三次足以讓八卦周刊欣喜若狂的殘虐凶殺案。而且還是隻針對女高中生下手的謀殺案。


    如今,事件終於也找上我們學校的學生了。


    我將身子倚在高高搭起的金屬柵欄上頭,看著空蕩蕩的學校操場,忽然憶起了今天在車上感受到的那股不祥的預感……亞希、奈緒、千紗都、美登裏,每當她們的臉龐浮現在我的腦中,她們身上就會出現如鮮血般鮮豔的紅色。


    我搓揉著自己的額頭試圖擺脫腦中這樣的景象,卻怎麽也揮之不去……


    要是真發生這種事,那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什麽辦法也沒有吧。」


    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


    「為什麽?」我反問了一句。


    「因為你從沒有真的為誰著想過嘛。你從沒有對任何人敞開你的心靈,總是孤獨的一個人呀。對你來說,一個、兩個未婚妻身上遭遇什麽不測,你也隻會像平常一樣假裝哀傷,然後讓人看見你花了三天才重新振作起來的模樣罷了。」


    我抬起頭,看到一名男子就站在我的身邊。他帶著一副慵懶的姿態靠在鐵柵欄上,高眺的身型卻仍足以讓他帶著嗤笑的眼神低頭看我。他有著一張淺黑色的精悍臉龐,年齡看來大約三十至三十五歲,但一頭長及背部的頭發發色卻是非常純粹的白色。


    這人的雙手被粗繩纏繞了好幾圈綁在背後,一身米白色的長袍衣袖也被繩索勒得緊緊的。


    我不知道他是打從什麽時候開始纏著我的,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連我試著想像到底該叫他什麽名字,腦中浮現出來的也隻有一張嘴巴開開的,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的空洞景象。


    因此我就把空白當成他的名字——《》。


    「你真了解。」我說。這個《》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說話方式我早就習以為常了。而我就算被他激怒並產生什麽反應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這家夥不過就隻是我腦中產生的一種妄相。


    「不過話說回來,人不就是這樣嗎?一個人是不是真的覺得哀傷,或者根本隻是這個人的演技,旁人根本無從得知呀。」


    「那倒是。」《》微微屈起了身子笑著說:「不過我對你而言可不是什麽旁人呀。所以我知道。這就好像一幢建築外表無論裝飾設計得多麽華麗,裏麵的梁柱若隻是保麗龍或木條搭起來的道具屋,從裏麵看可是騙不了人的。而你就像一間道具屋一樣,缺少作為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或者與其說是缺少,說錯位了會更精確一點吧?我之前也做過這種比喻,人就好像一道函數——你知道函數吧?值若代換為一個數字,y值將會因此而得到另外一個確切的數字。」


    這家夥總喜歡用教師般的口吻說話……為什麽會這樣?難道是因為在我心裏也有像他這樣喜歡對某個人叨叨念的衝動,結果卻被我壓抑起來而以這個《》的形式出現嗎?我印象中好像在心理學還是精神病學的書籍裏看過這樣的解釋……


    「整個世界若是有六十億人口就有六十億種不同的函數。而每個一道函數都不盡相同,但卻也沒有多大的差異。挨了揍不論是誰都會感覺到疼痛;在某人身上嚐到了甜頭,無論誰都會對他搖尾巴……」


    「那是狗吧。」


    「這隻是一種比喻。不過我說你還真是沒有那種理解什麽叫作詩意的感性神經呢!總而言之,那邊一群人就函數而言,幾乎沒有什麽顯著的差異,頂多就是y=3+6或y=4-8之類的,大概就是這種程度的變化而已吧。


    不過你不一樣。你的函數絕對又是平方根又是虛數等等複雜的數學記號組成的式子。」


    「你大概以為自己又舉出了什麽有趣又貼切的比喻吧,不過我已經受夠了你這種無聊的解釋了。」


    「這不是你要問的嗎?你身上的函數得出的y值不是無理數就是虛數;你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乘以多少,或是加上多少才會變成普通的數字。當然,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閉上嘴呀——我無聲地理怨道。《》這個家是用我的嘴巴在說話的,所以讓的喉嚨快被他的多話給扯破了。


    稀奇的是,《》真的閉上嘴消失了。我環顧著四周,這個白頭發的家夥鮮少會在自己想講的話還沒說完之前就離開;真會發生這種事,那也是因為他感覺到有人來了……但我帶著這樣的想法看向頂樓的入口,卻沒有任何人影。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射到柵欄的另一頭,這次我看到了——


    操場左邊一處角落的組合屋——體育器材室的屋頂上出現一幢黑影。


    是個人影。這人一身黑衣,是個長發的女孩。她坐在器材室的屋頂,麵對著校舍,手裏正在不斷地活動著;膝蓋上則放了一張褐色的板子……


    ——那是……素描簿?


    ……那女孩是誰?絕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這個時間穿著那身裝扮,坐在體育器材室的屋頂上……寫生?看來《》之所以消失就是因為察覺到這個女孩出現的關係吧。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讓我覺得全身僵硬。


    就在此時,我的頭頂上忽然傳來啪噠啪噠的聲音,讓我忍不住縮起了頸子。抬頭一看,竟是一幢帶著黑色翅膀的黑影從我頭頂上飛過。


    ——是烏鴉。


    這隻烏鴉筆直朝著體育器材室方向飛去,拍了拍翅膀減速之後停在那個一身黑衣的少女肩膀上。


    我打了一個冷顫趕緊從鐵柵欄前離開,同時俯身趴下。因為我仿佛覺得那個女孩已經察覺到我的存在,把眼睛轉過來了。我的雙頰此時仍因緊張而僵硬。


    我趴在水泥地上,將注意力集中在聽覺。現在已經聽不到翅膀拍打的聲音了。


    我壓低了身子試著靠近欄杆,偷偷看出去,那個坐在器材室屋頂上的少女已經不見蹤影了。


    *


    這天終究還是沒有停課。第三節以後就正常上課了。下午也得補課,所以在我步出校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幾個妹妹們已經先回家了,結果還有勞司機特地再跑一趟來接我。


    「夫人希望您趕快回去,所以我會開得快一點。」


    我一坐上車,司機就這麽跟我表示。


    「咦?母親大人?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聽說是有客人來了。」


    「啊,是入劄會呀,我都忘了。是今天嗎?」


    早知道我就跟班導說要早退不參加補課了。這可是再好不過的藉口呢。


    通往朽葉嶺家的山麓下已經停了四輛車。我從車子上跳下來,趕緊沿著山路奔上去。


    我氣喘籲籲地穿過大門,美登裏已經在那邊等我了。


    「哥哥,客人已經在等你了。這是你要換的衣服。」


    「謝謝。」


    我從美登裏手上接過一件洗好的襯衫和西裝褲,怎麽說也不能穿著學校製服見客。我在廁所換上了衣服,然後朝著宅邸中央的房間——我的寢室趕去。


    「母親大人,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我邊說邊拉開房門,這間寬闊的正方形房間中央——平常是我鋪床睡覺的位置,現在有幾個人圍坐著。


    母親大人也在其中。她跟今天早上一樣,穿著一件紅色的小袖和服。其餘四人不是中年就是邁入老年的男子,全都穿著一身白色的工作服。焚香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嗅覺。這四人當中也有人我以前曾經見過,不過我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因為他們一穿上這身工作服,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副模樣了。


    朽葉嶺家的宅邸基本上是不準其他男人踏入的。因為母親大人非常討厭男人的味道。因此,隻有在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像這樣,讓他們穿著用香薰過的白衣進來。


    而我是唯一的例外。


    「真畫,你坐到x未申方向。」(譯注:未申,以十二支區分出來的方位,以子向為北,末申方向約為西南方。)


    母親大人對於我的遲到似乎沒生氣,隻是展露了一張豔麗的笑容對我做出指示。我縮著頭輕輕跟大家點了頭入席坐下。而那四名男子則是深深地對我行了一鞠躬。


    「真畫先生,好久不見了。我是杉浦建設的杉浦。」


    「真畫先生,您好,我是平內工程的負責人。」


    「真畫先生,初次見麵,我是常盤建設的——」


    這些人像是隨時都要衝上般積極地向我自我介紹。他們都是伊伊田市內有一定規模的建設公司代表。看到這些人滿臉橫肉地同時朝我壓上來,害得我都想連著坐墊向後滑動身子跟他們拉開距離了。總之一個個打招呼實在太累人了,我看了看他們四個人:


    「……是杉浦先生、平內先生,還有蘁澤先生跟大河內先生吧。」


    「您認得我呀,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初次見麵的常盤建設的韭澤先生和一旁的大河內先生彼此對看了一眼。


    「真畫先生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也同樣正確無誤地叫出了我們的名字呢。」杉浦說。


    「喔?這樣啊……」


    「寒喧的話請留待待會兒再說,現在座位都亂掉了。」


    在朽葉嶺家的族長——母親大人提點之下,四人的身體冷不防地抽了一下,全都趕緊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圍成一個圈圈。


    大家圍成的圓圈中央放了一個盛著水的三角鼎。這尊鼎帶有渾厚的金屬光澤,大約一人環抱的大小。四名男子坐在鼎的四邊;而母親坐在東北方,我則和母親對坐,坐在西南側離鼎稍遠的位置。


    母親大人手持著香爐輕撫,一陣甜甜的,帶有一點草腥味的煙霧從香爐中向外飄散。接著她取出一份四張,寫有複雜文字的紙條,浸入鼎內所盛的水中。


    我仿佛聽見定晴直視著鼎內的四人吞咽口水的聲音。


    ……原來如此,※入劄會呀。每次參與這種集會,我都會忍不住在心裏嗤笑一番。(譯注:入劄在日文中帶有『拍賣』、『招標』的意思。單就字麵上的意思則為『投入紙條』。)


    在這個伊伊田市內,不存在所謂合議這種事。所有公共事業的發包與承包都是由朽葉嶺家以占卜決定。這種支配方式真的非常詭異;小至地方慶典的場地,大到市長選舉,所有關係到這座小鎮的一切,都是像今天這樣,在我的寢室內將紙條投入盛水的鼎中決定的。像這種愚蠢的儀式我已經不知道參與過多少次了。


    男人們探出頭來望著鼎內,紙條漂浮在鼎內所盛的水中,上麵的油墨逐漸暈開。母親大人用手掌掬了一些水放入口中。我實在不懂,隻是像這樣嚐一口紙墨交融的渾濁水液,要怎麽樣得出占卜的結果。


    就在這個時候——


    沒有人碰到中央的那尊鼎,鼎內的水卻開始出現波紋;浸在水中的紙條開始冒出大量氣泡,然後將水擠出了鼎外。


    「喔!」


    四人之中有人驚呼了一聲,接著這些公司老板的臀部全都從腳掌上抬了起來。而我也瞪大了眼睛望向母親大人。


    「夫、夫人!這、這是……」「這、這是惡兆呀……」


    四名男人嚇得發抖,而我則是頭一次看到這種現象。這是怎麽回事?


    「安靜!」


    母親以尖銳的聲音斥了一聲,讓所有人都嚇得僵住了


    。


    「真畫,西邊有烏鴉混進來了。」


    「……咦?」


    母親大人取了一鼎香爐交給我。


    「把這個放到西門,把它趕走。」


    「夫、夫人,這種小事我們來就好——」


    平內忽然插了嘴進來。


    「你們是四方方位的支柱,要是隨便離席會讓占卜出錯——真畫,你快去。」


    我不明不白地點了點頭,抓著香爐起身,出了祈禱室就往走廊上跑,接著穿過宅邸的西側廚房後門。


    ——母親大人說……西門有什麽東西嗎?


    我將平常關上的宅邸西門門閂打開,用肩膀頂開笨重的門扉。由於這道門不供平時出入之用,門外就是一片蒼翠的竹林。現在已經入夜,外頭一片漆黑,我甚至沒有看到周圍有任何動靜。抱著香爐的我狠狠地抖了一下。這時間不穿外套出來,寒氣整個滲入了我的皮膚。


    ……一切都沒什麽不對勁的,那我……到底該怎麽做呢?隻要把香爐放在這裏就好了吧?


    我將香爐放到門柱的陰影處,然後把門閂架上去。就在我正要轉身回到屋內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駭人的振翅聲。


    我回過頭,看到一幢黑色的影子。


    黑影貼在西門的屋瓦上,朦朧的黑影看不清楚……不對——


    我集中注意力凝視著那團黑影。


    那是一個女孩坐在門上。我來的時候沒有發現,但坐在門上的確實是一個黑色長發,穿著黑色長袍的女孩,也許是她這身打扮讓她融進了夜色才讓我沒看到她……不,不可能是這樣。就算天色再暗,有人坐在門上,我應該在進入庭院的時候就會發現才對。


    仿佛……


    仿佛她是剛剛才從天空中飄下來一樣——


    瞬間,我跟這女孩的目光對上了,讓我忍不住抽了一口氣……是上午我從校舍屋頂上看到的那個女孩。不會錯,她就是這副模樣,把素描簿放在膝上,肩膀上還停著一隻大烏鴉,除了她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這、這個女孩是誰?


    「……你看得見我嗎?」


    她問。聲音低沉而銳利,一雙眼睛放出了黃光緊緊扣在我的身上。我向後退了兩步,點了點頭。她稍稍挺起了身子,將目光放到自己的腳上。


    「是氣味呀……但為什麽你看得見我?」說完,她合上了素描簿,提起來遮住了自己的嘴和下顎。


    「你是……什麽人?」


    我凝視著她的臉龐,試著找出她的名字。


    瞬間,一股惡寒仿佛成群的蟲子一般攀附在我的腰際。


    ……這家夥不是人,是魔物。她會趁夜深出爪子,將人卷到空中,暴露在冰雹和風雪之中,再扔回大地致死。我知道她是這樣的一隻魔物,而且名字是——


    「——伊妲卡。」


    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惹得她挑起了眉毛對著我問: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她從屋頂上站起來,睥睨著我的目光僅僅是掃到我的身上,我就覺得自己的手指仿佛已經莫名滲出了鮮血。


    一陣不祥的振翅聲響起,那隻烏鴉從那女孩——伊妲卡的肩上飛了起來。這景象讓我的肩膀猛然一陣顫抖。


    ……為什麽我會知道?這、這我也不知道呀……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得『看得見』眼前的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這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小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初次見麵的人要互相報上自己的名字。明明看一眼就應該知道了……


    在我開始上學之後,我才察覺到問題其實是出在我自己身上。但在此之前,我對於這個異常現象幾乎不以為意。因為我隻是可以看到眼前的人的名字而已,又不是什麽太讓人覺得不舒服的事,就好像我的眼睛、耳朵比別人好一點而已。我一直這麽想。


    但今天,我從這個女孩——伊妲卡的名字上看到無數的詛咒。我看到一根木頭柱子上刻著她的名字,而柱子上還留有無數的刀痕。一陣寒氣將我圍繞……這是、這是怎麽回事?


    「……你『看得見』人的名字呀?」伊妲卡用生硬的聲音嘟噥著。我聽了猛然回神……為什麽?我、我不是什麽都沒說嗎?


    「你就這麽被詛咒七千年吧,朽葉嶺真畫——別用那一對肮髒的眼睛看我。」伊妲卡起身吐出這麽一句話,同時將素描簿拉高到自己的眼睛下緣,讓我再也看不見她的臉。這時候我終於可以正常呼吸。


    「你……」但聲音卻仍顯得嘶啞,「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你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你也知道我的名字?……許許多多的疑問哽在喉嚨裏麵,而伊妲卡隻是眯起了眼睛沒有回答。


    我忽然覺得視線好像忽然變暗,身體的體溫也從腳底、手腕,還有頸子等處不斷地流逝。視線中的一切變得模糊,即將被渾沌的黑暗籠罩,卻隻有伊妲卡一雙宛如針錐一般緊扣著我的眼睛依舊清晰可見——


    「……哥?」


    一聲呼喚讓我在渾身痙攣之中勉強回頭。


    是亞希。她站在廚房敞開的後門前,身上還穿著製服,兩腳踏著涼鞋。


    「你怎麽了?入劄會還沒有結束吧?」


    「咦?啊,那個……」


    這時候,我才終於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肋骨內側慢慢開始又跳了來;頸子周圍的衣領已經全被汗水濡濕了。


    「你可別讓幾位客人等太久喔,母親大人會罵的。」


    亞希半開著玩笑地教訓著,一邊靠過來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跟著她,然後回頭越過自己的肩膀看向西門。


    原本站在門上的少女已經消失,隻剩下忽然一陣強風吹過,竹林搖曳的颯颯聲響。同時,香爐的煙也被風吹散了。


    ……這是我的幻覺嗎?


    不可能,因為我的耳中還確實殘留著那個女孩——伊妲卡的聲音。


    不過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來曆?為什麽我會覺得她是魔物呢……


    「……怎麽了嗎?」亞希凝視著我的臉龐間。


    這麽說起來,亞希是不是並沒有發現到當時應該站在門上的伊妲卡呢?她是根本看不到嗎?還是伊妲卡在那個瞬間已經消失了吧?


    一股凜冽的寒意忽然又襲上的心頭。


    我為了甩開腦中烙上的伊妲卡的眼神,加快了腳步趕在亞希之前先朝著屋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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