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逃,腦中除此之外再也不下其他念頭。如果和裏香碰麵的話,就必須交談,必須麵帶笑容,必須聊上幾句沒營養的玩笑話。不過,自己真有本事泰然自若地演出這一切嗎?如今,明白裏香的覺悟與想法後,我究竟還能不能若無其事地露出優哉的笑容呢?


    這是不可能的……


    說起來還真沒用,我對自己的才能、潛能,全都搞不清楚,唯獨這一點倒是一清二楚。所以,我才會滿腦子隻想著不見裏香,到底是以身體檢查為借口完全不回病房呢,還是幹脆轉院算了。可是一想到轉院,就永遠見不到裏香了,那我才不要呢。不行,不可能的。季節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規律地朝春天推移,從病房窗戶望出去的世界感覺上似乎籠罩於一片溫暖之中。如今的陽光讓人仿佛置身春天似的,像這樣在病房中待久了,就會不自覺地在那股舒適暖意的牽引下昏昏欲睡。


    腦袋刹那間浮現出當時在屋頂上的情景。裏香朗誦著坎帕奈拉台詞的聲音,暖呼呼的陽光,肩並肩坐在維髒混凝土地麵上的兩人,埋頭看著同一本書。每當肩碰肩時,我的心頭便開始小鹿亂撞,當時真的好想把她湧入懷裏。那個至高無上的瞬間,我確實曾經抓住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被夏目毆打的太陽穴附近感覺好痛、肚子好痛、被踢的腿也好痛。可是最痛的……莫過於我的心……


    敲門聲響起時,就是在這樣的午後。


    我從敲門方式,立刻就知道是裏香。


    我閉上雙眼,調整呼吸。我哪知道做不做得到呀,可是,還是得勇往直前。沒錯,我這麽說服著自己,同時張開雙眼。


    然後說:


    進來。


    房門開啟。


    不出所料,現身的正是裏香。不出所料,橘子正好掉到她頭上發出咚咚聲響。


    我拚命鼓起渾身勇氣大叫:


    喔耶!


    外加拳頭高舉的勝利姿勢。


    我將一而再、再而三在腦海中演練的模擬畫麵付諸實行。果不其然,裏香雙眼往上吊個老高。她佇立於原地不動,以恐怖的眼神死命瞪著我。我的背脊不禁竄起一陣寒意。


    中大獎囉~~!


    啊呀,裏香快步逼近。她整個人簡直快氣炸了,憤怒的氣旋在她纖瘦的肩膀附件盤旋打轉。慘了、慘了,天知道我是多麽地身不由己,不過這樣也好。在這雞飛狗跳的騷動中,就可以打馬虎眼,一腳把那無聊的障礙踢得老遠。我心底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


    碰咚!


    隻不過,我撥的算盤除了點差錯。本來以為她頂多隻會仍個什麽東西過來而已,沒想到突然就被接了。那結結實實的一拳,簡直能和亞希子小姐媲美。我被打得東倒西歪,而且還跌下床去撞到腰。


    做……做什麽啦?!


    裕一大笨蛋!


    啊,完了。


    裏香的雙眼有點濕濕的。我完全沒料到裏香會因為這種事她自己常完的小把戲而淚眼汪汪。


    所有的計劃一瞬間灰飛煙滅。我是這的陷入恐慌。


    抱……抱歉,裏香。


    裕一大笨蛋!


    可……可是,我想反正你也常那樣玩我……


    大笨蛋!


    眼見裏香想離開病房,我連忙跳過病床,一把抓住裏香的手臂。她立刻想甩開我的手,那隻手因此碰到我的臉,撞到我還沒消腫的太陽穴,頓時一陣酸麻。可是,我完全無意就此作罷,再次伸手抓她。


    對……對不起嘛!我向你道歉啦!……


    都說跟你對不起了呀!……


    裏香!拜托你啦!


    我某名地發出哽咽哭聲


    不知道是她察覺到我的聲音有異,還是單純改變心意,裏香停了下來。她始終以冰冷的目光凝視著我,使我不自覺地到抽了口氣。仿佛被她識破的預感,讓我整顆心刹那間墜入冰窖。


    別像個悶葫蘆一樣不吭聲呀。快呀,大罵、大叫啊。要在那愚蠢的騷動中,一如往常的噪聲裏,才能完全除去我心中那紛亂的情緒呀.


    但是,我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喉頭始終像被東西哽住了一般。


    裕一。


    啊……


    怎麽了,你的臉?


    額頭被觸碰的同時,我因疼痛而叫出聲。


    那是被夏目毆打的部位。那次被打得那麽慘,臉部卻出奇地沒受什麽傷。雖然隱藏在發下的太陽穴、衣服下的腹部、袖子下的手臂或褲子下的腿部都傷痕累累,但臉部依舊完好如初。即便當時喝得爛醉如泥,夏目對我下手時還記得挑部位打,以免日後穿幫。


    也因此,我本來也自信滿滿地以為裏香不了能會發現我渾身是傷


    但是,裏香還是發現了。


    這邊腫起來了耶。


    嗚……唔……


    怎麽會這樣?


    這……這個嘛……


    裏香認真的眼神直射向我。


    跟白癡沒兩樣。


    裏香重複道。


    真像個白癡。


    我使經盡渾身解數發揮演技,尷尬地笑了笑。


    有什麽辦法嘛。


    根本就有其他辦法。


    哪有辦法啦,身為一個男人,送上門的架哪有不打的道理呀!


    話說回來,我真服了自己,還能在那節骨眼上即席編出這種謊言。唉,真受不了呢。就晚上嘛,我肚子餓偷溜出醫院啊。本來想買便當到司那邊吃,結果在超市前被一群混混給纏住了。那群人真的有夠過分,還把我的便當掃到地上去呢。看到那些紅色熱狗什麽的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心頭一把火就莫明其妙地直衝腦門。等我一回神,已經和對方扭成一團了。對方可是有五、六個人耶,沒兩三下就把我給製服了。有夠卑鄙的,是男人的話有種就一對一打一架呀,你說對不對。可是,我也夠拚命的,我至少把其中一個人打到趴在地上囉。對方還流這鼻血,雙眼閃著淚光呢。所以如果一對一,我穩贏的啦。嗯。絕對是壓倒性勝利,不會錯的。


    嗯嗯,壓倒性勝利,我又重複道。


    怎麽不逃呢?


    怎麽可以逃呀。


    怎麽不可以?


    我是個男人呀。


    啊?


    本來就是這樣啊。


    什麽歪理呀,裏香說。


    以為這樣受傷不是很冤枉嗎?


    哪會啊。


    哪裏不會啊。


    雖然,我沒辦法貼切地說明。可是,如果那時候我麵對夏目時,不戰而逃的話,現在一定感覺更窩囊吧。我種事本來就沒什麽道理可言。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那樣嘛。


    喔。受不了。男生還真是大白癡。


    她用拳頭猛敲我的頭,害我被毆打的部位有傳來陣陣刺痛,我嗚嗚嗚地抱頭呻吟閃避。裏香卻沒有顯露絲毫關懷之情,反而滿、心怒火似的狠狠白了我一眼。啐,看我痛成這樣,好歹耶稍微關心我一下嘛。


    好痛喔,別敲了啦。


    吵死了。


    唉蚴,都叫你別敲了嘛。


    這是懲罰,懲罰啦。


    我往床上一倒,裏香則一屁股朝正前方的圓凳坐了下去。午後的陽光射進病房裏,房內有一半被照得亮晃晃的,另一半則被陰影所籠罩。裏香正好就坐在那光亮於黑暗的分界線上。她的臉龐和肩膀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腳跟卻浸在陰影種。這樣的景象讓我忽然覺得非常不安,再這樣下去,裏香如果完全被黑暗所吞噬的話,那該怎麽辦呢……


    對手如果是那種人,也有可能帶著刀不是嗎?


    嗯,是有可能呀。


    那不就也有可能被刺傷囉


    ?……


    你為什麽就不會想到這個一點呢?


    裏香直直地瞪著我。嗯、這個……我一邊語焉不祥,一邊莫名地暗自竊喜。這感覺是怎麽一回事呀?我困惑了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我是因為裏香擔心我的安危,就開始樂不可支了啊。裏香的確實在生我的氣,而且還是氣得火冒三丈呢。可是,那都是為了我哩,她是因為我而擔心到火冒三丈。


    喂,做什麽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呀?


    啊?


    糟了,心思好像全寫在臉上了。


    喔,你這個大笨蛋?氣死人了!


    啊呀,都叫你別敲了嘛!敲得這麽響,很痛耶!


    就是會痛才敲的啦!


    我知道了!使我不好!對不起!都說對不起了嘛!


    再這片春意無限的陽光下,眼前的裏香籠罩在那光亮與黑暗的分界線上,聽著她那憤怒的聲音,以及為此更顯溫柔的聲音。這是多麽幸福的瞬間,這種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幸福感,的確存在與此時此刻。我伸手護住頭部,阻擋裏香雙手的攻擊,同時也遮掩住隨時都可能崩潰而嚎啕大哭的臉龐。這樣幸福的時刻能持續到合適呢?又有多少片段能夠殘存下來呢?


    隨著光線越為強烈,黑暗就會越為深沉。


    話雖如此,這世界還真是從容優哉呀。


    即便隻作壁上觀,時間仍然一點一滴流逝,不論是多麽冷冽的寒冬,終究會轉換成暖春。那些自然變化和我們的意誌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吼叫也好、抵抗也罷,幹著急也行,時間或季節仍是一派輕鬆地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


    我們的存在猶如滄海一粟。


    唉,這本來就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別說我拿時光的流逝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連一個女孩子的命都救不了。


    頂多隻會逗女生笑而已。


    那也是高難度技術呢。


    事實上,到頭來也總是適得其反,隻會惹得人家生氣。


    裏香很難得有笑容的。雖然歐壤到家了,不過我的能耐僅此而已。


    唉~~


    所以說咯,我也隻能像個少年,像個十七歲的小鬼頭,頻頻長籲短歎。


    暖和得不得了的陽光灑落屋頂。像這樣動也不動地依靠在扶手上,不知不覺之中就會被睡意所俘虜。


    我無意間看到屁股下,也就是混凝土地麵。


    就是這裏耶……


    那時就是和裏香坐在這,一起讀《銀河鐵道之夜》的。


    超讚的呢。


    說真的


    超讚的呢。


    當然,大談滿腹食堂的炸雞蓋飯時也很滿足,玩超難過關的電玩時,順利破關也很有快感,被人家稱讚時感覺也不賴。但是,隻要一想起和裏香在一起的時光,還有她對我展露的笑容,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悅全都得靠邊站。


    說真的。


    超讚的呢……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輕撫著微贓的混凝土地麵。


    啊,咳咳。


    此時,我聽見一陣實在有夠刻意的幹咳聲。


    一抬頭,夏目站在眼前。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眉心間多了皺紋,下巴邋裏邋遢長滿胡渣,頭發也亂七八糟的。那張臉俊朗的帥氣模樣,不過總讓人感覺有些髒兮兮的。


    我迷惑了。


    是應該登他、衝過去扁他,還是別開視線不看他呢?


    不過……


    夏目突然閃開了視線。


    啊……戎崎……那個……


    什麽東西呀?


    這種曖昧的口氣是怎樣?


    我心頭正感到納悶不已時,隻見夏目伸出右手胡亂搔著頭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視線總是遊移不定。


    兩人在瞬間四目相對,可是他又立刻把視線移開。


    啊……我……好像做了什麽事喔……


    什麽?


    那個……我從穀崎拿聽說了……唔……你該不會是不記得了吧?


    唔……嗯……一點點吧……勉勉強強啦……拜托,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然人怪不舒服的口氣說話呀。


    夏目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對不起。


    他幹脆地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自己也搞不懂。就在拿瞬間,心底有某種情緒嚓地一聲點燃。整個人被一股想對隔壁夏目開扁的衝動所掌控,一回神,我的右手已緊緊握拳。陽光閃閃搖曳,輕暖的風迎麵拂來,吹得我和夏目的發梢都微微地飄動。


    說不定……夏目也打算讓我海扁一頓……


    當然,我很想把夏目扁到滿地找牙。就算把它打到毫無招架之力都決不收手,隻管一扁再扁,痛扁他一頓。


    我也不明白,自己最後是怎麽把那股衝動給壓下來的。


    哈,哈哈哈。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笑出聲來。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


    是……是嗎?


    嗯。哈,哈哈哈。


    哈,哈哈。


    夏目也露出討好的笑容,不過右邊臉頰卻隱隱抽搐。


    啊,不隻夏目……


    我的右臉頰也在抽搐呀……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始終保持著拿討好的笑容。從旁人的眼中看來,拿絕對是幅讓人作嘔的光景。


    要保持那討好的笑容還真是累人……麵頰也開始抽痛,我說:


    請問……


    什……什麽?


    什麽是醫師執照考呀?


    這問題大概是天外飛來一筆吧。


    啥?


    夏目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個呀,唉,就是那個嘛。要當醫師得有專業執照。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承認那些醫師的考試。你怎麽會知道這個詞匯的?……


    該不會是我說的吧?


    你真的都不記得囉?


    兩人的視線此時終於對個正著。令人意外的是,夏目顯得極度惶惶不安,嘴巴半張著,目光也飄忽不定……臉龐更是僵硬得不得了。這樣啊。他好不容易吐出這句話。這樣啊。音調變得嘶啞。


    我始終忘不了下一秒所發生的事。不論再過多久、不論任何時候,即便吃飯吃到一半,也會突然憶起那幅情景。有一天一塊兒吃飯的裏香還問我:怎麽了?我隻會呆呆地回答:沒什麽啦!


    夏目整張臉埋進環抱的雙膝之間……


    我剛開始還不知道他在做社麽。這突入其來的舉動,讓我愣了好半響。所以,我大概花了十秒鍾,才終於察覺夏目的肩膀正在微微顫動。


    夏目看來既恐懼又渺小。


    簡直就像個小孩。


    我剛剛還認真想把他痛扁一頓的。用右手打、用左手打、用膝蓋頂他的腹部、用腳尖踢歪他的臉……


    扁誰?


    眼前,這個像小毛頭般顫抖的背部?


    要把這個人海扁的半死?


    陽光在夏目顫抖的背部搖曳,那耀眼的全新白袍閃耀著光亮。風徐徐吹來,把夏目的滿頭亂發吹得更亂了。


    首先開口的是夏目。


    戎崎,我呢,也曾經十七歲。說來可笑,隻要想起那時候的事,我就會笑破肚皮。一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會讓我笑到沒力。光是瞎忙自己的事,就得耗盡全身精力了。整天隻會裝模作樣地耍帥,其實內在空空如也,同時又很怕別人知道我空空如也,隻不過根本就太明顯了,我就是那種隻會拚命虛張聲勢的人而已……


    可是,那時候的我好快樂呢,真的好棒耶。什麽未來都還在好遙遠的那一天,不管做錯了什麽,都還來得及挽回。當然學校是百般地無聊,也有討人厭的老師,不過生活中哪有什麽


    大不了的問題呢。隻管虛張聲勢,跟在女生屁股後麵跑就好了,成天活像個笨蛋一樣不知道在高興些什麽……


    那時候,從來沒認真想過會失去什麽寶貴的東西。未來是很恐怖,將來也很恐怖。可是,反正自己也沒擁有過什麽,所以也就從來沒認真去想過所謂的失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畢竟,那時候都還沒有能失去的東西嘛。


    這個人,到底想說些什麽呢?


    以那顫抖的聲音,到底想表達什麽呢?


    真手不了耶。什麽玩意嘛。可惡,到底在搞什麽嘛。為什麽事情最後會演變到這種地步呢?喂戎崎?


    什麽?


    你給我走。


    啊?


    出去。


    出去……可是我們在屋頂上耶。


    吵死了。


    他的聲音顫抖著。


    出去。


    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這根本就是無理取鬧。虧他之前還是那樣一本正經的道歉,什麽嘛。不過,我還是起身,背對灑落的陽光,向眼前自己延展的影子走去。我右腳邁步向前,影子也跟著前進。左腳邁步向前,影子仍舊跟著前進。我是絕對追不上自己影子的,影子能夠逃到天涯海角去。象這樣追逐著影子的背後,有某人正在哭泣。一位穿著白袍的某人。


    戎崎。


    他叫住我。我不知該不該回頭,猶豫再三後,我選擇在原地停下腳步,身體姿勢則保持不變地問:


    什麽?


    好好守護裏香。盡你所能地好好守護裏香。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


    已經沒時間了。


    這我也知道。


    是嗎,我仿佛聽見這樣的呢喃。


    出去啦,臭小鬼。


    知道啦,笨醫生。


    對方並未反駁,夏目自己一定也這麽認為吧。我把雙手伸進外套口袋,駝著背離開屋頂。我走下昏暗的階梯,兩階並作一階地往下跳,就在我跳下最後一階時,厚重鐵門的那頭傳來聲響,那是既像呻吟又像吼叫的聲音。


    我當場閉起雙眼。


    上一次看到大人哭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父親死的時候,我很高興。


    我並不是逞強。


    我是真的樂的想高喊喔耶之類的。


    畢竟,父親生前的為人實在太糟糕。如果真要細數父親所闖出來的禍事……不,甚至是還不夠格稱為禍事的爛事的話,根本就沒完沒了。說真的,那男人堪稱宇宙天下第一爛,簡直是個人渣。當然啦,我也不想叫自己爸爸人渣呀。這是人之常情,也是義之常理。可是,正因為是自己爸爸……正因為一直以來看著他的所作所為,我才會叫他人渣。


    當然,我才沒流什麽眼淚。


    啊,大概有流喜悅的淚水吧。


    父親連最後一程也很沒意思,他直到死前都痛苦不堪,住院期間還三不五時偷溜出醫院,醉倒在小酒館裏,或者跑到其他女人家中,反正就是亂搞出一大堆名堂,好不容易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後,才真正安靜下來……這當然是廢話……守靈時也隻是沉默地躺在那兒……這當然也是廢話……即便在火葬場被燒成一堆白骨,還是安安靜靜的。


    小小的一個骨灰壇。


    吭都不吭一聲。


    動也不動一下。


    據說是父親那邊親戚的一位大嬸,在葬禮中這麽對我說:


    真是可憐呀。


    還說什麽:打起精神來喔!


    你懂個屁呀!我可精神得很,甚至開心得很呢!


    當然,我沒有透露這樣的真心話。


    嗯……


    隻是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


    以一般世俗眼光來,十幾歲便和父親死別,似乎是件相當悲慘的事。


    沒多久,又有另一位大嬸挨了過來。


    今後這個家就得靠你守護了喔。


    她竟然對我說了更無聊的話。


    大嬸手中握著一條似乎是用來拭淚的蕾絲手絹,此時更仿佛是再多條手帕也檫不完地淚如雨下。真是莫明其妙,首先,我根本搞不清楚那位大嬸到底是打那兒冒出來的,既然我不認識,就代表她和我們家的關係也沒那麽親。


    既然如此,她哭個什麽勁哩。


    那眼淚應該隻是眼見父子死別的場合中,恰如其分的表現而已吧。不是因為悲傷而哭,隻是因為想哭才哭的吧。這應該隻是場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廉價肥皂劇吧?


    我自行歸納出一個再妥切不過的結論。


    可是,我還是勉強頂了過去。


    我當時已經十五歲,雖然還是個小孩,卻至少已經懂得分辨這種事是不能說出口的。十五歲的我,還真是了不起呢。


    是……


    我仍舊正經八百地頷首。


    葬禮結束時都已經接近傍晚時分了,一整天的精神轟炸讓我疲憊不堪。我吃了不知道托誰買來的外食後,就躲進二樓自己的房間。快點睡吧,連夢都別做地好好睡上一大覺吧,我心裏這麽想著,一邊鑽進被窩。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直到子夜十二點,我仍然醒著。在身體累倒極點後,心底一隅反而會變得極度緊繃,偶爾是會發生這種情況的。事實上,根本就不是因為我始終強忍著父親逝世所帶來的衝擊。嗯,這點我可以肯定,完全不可能。應該隻是因為累過頭,睡不著罷了……事情就是這樣,到了大概半夜一點,我想到樓下想喝杯熱牛奶。


    因為不久之,我才聽深夜廣播說,喝熱牛奶比較容易入睡。就什麽鈣質啦,褪黑激素啦,好像就是類似物質的功效。我就著昏暗的燈光,步下老舊的階梯。階梯頻頻吱吱作響。我家是所謂的町屋,總之一句話就是又老又舊。老舊到甚至讓人覺得,總有一天應該會整個崩塌解體吧。如果來個什麽大地震的話,肯定三秒內就會被強製押上天堂的。


    唉,人一走歪黴運,種瓠瓜也會生菜瓜。


    沒有嘛……牛奶……


    冰箱內幾乎空無一物。


    仔細一想,這也是所謂當然的。什麽緊急住院、病危、輸血、手術、有沒有相同血型的人、啊!就算是父子血型不同也沒用喔、我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了、非常遺憾、守靈、葬禮……總之就是忙得人仰馬翻。


    根本就沒那種閑工夫買牛奶嘛。我遲疑了一會兒,決定走到附件超市去買牛奶。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麽想喝牛奶,一定隻是為了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吧。


    那個臭老爸死了,這個世界卻沒有任何改變,依然一如往常地存在著。交通號誌照舊閃爍著紅色燈號,輕型機車依舊以高亢的聲響劃破夜間的黑暗靜謐,而那些小混混還是以標準的混混坐姿在超市前吞雲吐霧著。


    我走進店裏,發現竟然沒有牛奶。


    真是被打敗了……


    深夜的超市好像是不會放牛奶的。


    我隻好無可奈何地站著翻閱了一下漫畫周刊《jump》和《youngmagazine》,接著仔細欣賞那一陣子大受歡迎的美少女偶像如今已經人間蒸發的泳裝俏模樣後,正想步出店門時,看到那邊有個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山西。


    你在這兒做什麽呀?


    山西似乎大吃一驚,一邊對我說。


    我也嚇了一跳。


    喔,嗨。


    我說:


    你也是啊,在這做什麽?


    沒有啦,念書念一念肚子就餓了。想說出來散散心,順便買碗泡麵吃。


    喔,我也一樣。


    我選擇將原先目標是牛奶一事秘而不宣。


    因為聽其來像個長不大的小鬼。


    山西有些尷尬地問:


    你們家今天舉行葬禮吧?


    累死人了。


    辛苦你了呢。


    山西的聲音種充滿山一般高的同情。


    將它放進晚公中,肯定會稀裏嘩啦一股腦地溢出來。


    在次再度強調,我和山西之間才不是什麽生死至交的偉大友情,彼此隻不過是兒時玩伴、一段孽緣、一起廝混過的狐群狗黨罷了。玩在一起時說得全都是無聊廢話,幾乎沒幾句正經的。總而言之,山西是個無聊的家夥。


    那個山西所流露的反應,竟然和今天遇到的哪一拖拉庫大嬸們一摸一樣,我看了實在想跪地求饒。


    那種過分可笑、陳腐的反應都快把我搞得受不了了。


    喂,我說啊,你別擺那張臉嘛。這有什麽大不呢,不過就是死了個老爸呀。而且,你也知道我老爸是個多無聊的人呀。反正,所謂的父母全都隻會煩死人而已。不是嗎?喂,山西,你說對不對?


    想到這裏,真心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


    哪會啊,我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麽好傷心的呀,甚至還想偷笑呢。


    接著,果真對他露出一笑。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山西隨後對我顯露的神情。山西始終凝視著我的笑臉,然後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家夥兩邊眼角逐漸下垂,瞳孔稍微變細,在超市淡淡的光線映照下,開始反射出濕濡的光輝。


    老師說。


    我很想扁山西。很想跟他說少煩了啦,少給我一廂情願地沉浸在那種老掉牙的無聊同情裏。不過,我隻是哼哼哈哈地持續傻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那樣。一定是因為一整天承受那堆堆大嬸們沒完沒了的同情浪潮攻擊,才會整個人精疲力盡,那哼哼哈哈的傻笑已經像麵具般緊緊地粘在臉上了。


    每次隻要一想到山西當時那張臉,我就會後悔不已。


    動後揍他一頓就好了。


    不,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起來再說。


    為了我自己。


    結果,我放過了正在挑選泡麵的山西,先走出店門。我在黑夜的道路上慢慢地往家裏晃去。交通號誌仍舊閃爍紅色燈號,發出刺耳噪聲的輕型機車依然飛馳而過。


    我就這樣回到了黑漆漆的家中,整個人感覺比剛出門時還疲累。當我拖著沉重的身軀正想上二樓時,無意中發現母親正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裏。怎麽啦,我原本想這麽出聲問道,但話卻哽再喉頭出不來。


    因為,坐在的板上的母親背部看來變得好陀。


    因為,在她正前方的桌上擺放著父親的遺照。


    因為,母親那拱起的背部正在顫抖。


    在那片黑暗中,當然看不清母親的身影,隻能隱約看見她的輪廓懸浮在從外麵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中。嗚有時還能聽見這樣的聲音。母親似乎沒發現我的存在,她仿佛已經完全進入自己的世界中。我呆呆地佇立於原地,完全無法理解母親哭泣的原因。喂,那家夥已經給你添了多少麻煩啦?你應該很清楚他外遇過幾次吧?你不是常說他如果當年沒和他結婚就好了嗎?你這一輩子不是都在忍受他的錯嗎?可是,你為什麽要哭呢?太奇怪了吧!這樣太奇怪了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呆站了多久,或許一、兩分鍾……不對,可能要再久一點。那一天,每個人都於悲傷形影不離,唯獨我獨自麵對接踵而來的困惑……


    一回神,我凍僵的腳尖開始有些刺痛。母親始終不停地暗自哭泣。而我就在腳尖的疼痛中,警惕著自己絕不能在此時發出半點兒聲響,一邊改變身體的方向。


    然後,我開始在昏暗的走廊往前走。我緩緩地步上一階梯,耳邊傳來吱的一聲。緊接著再上一階,照例又是吱的一聲。耳邊時而傳來母親的哭聲。我緊閉雙眼。心底默默數著一階、兩階……持續步上階梯。


    那些大人偶爾也會哭的。


    唉,這我很明白。


    那根本是理所當然的嘛,沒什麽大不了的。沒錯,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回憶著兩年前母親的哭泣聲,佇立於階梯最下方的盡頭處,始終緊閉雙眼。因為隻要一張開雙眼,就必定會看見眼前的世界。不論誰在哭泣、誰在傷心,這個世界的存在仍然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唉,或許這樣也好吧。


    裕一,你在這兒做什麽?


    這聲音讓我睜開眼。


    是裏香。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股懾人的強烈衝動包圍整個心胸。突然好想將裏香整個擁入懷中,好想收緊雙臂,將那嬌小的身軀抱個滿懷,讓她變成自己的。如果世界即將在明天毀滅,那我會向神明祈禱,請救救裏香一人吧。就算要讓全世界陷入一片火海,那也請放過裏香一人吧。


    這個站在我眼前的平凡少女。


    漂亮是漂亮,可是任性得不得了,個性糟得一塌糊塗的女生。


    這個女生比起全世界,比起我自己,都還要來得重要。


    你怎麽了,裕一?


    裏香又對著呆站於原地的我開口問道。


    我慌忙擠出笑容。


    沒什麽啦。倒是你,怎麽會在這兒啊?


    啊,你忘了喔。


    裏香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就例行的散步啊。


    啊,對哦。


    她每天都會出來散步,w為手術儲備一些體力。讓後呢,走到屋頂上去,也是每天既定的散步路線。


    我此時才驚覺到。


    夏目正在屋頂上。


    啊……屋頂好像不能上去耶。


    咦?為什麽?


    聽說是水塔的換漆工程……到我的病房去好不好,我那邊有赤福餅,你一起過來吃吧。


    赤福餅?什麽東西啊?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赤福餅!?


    嗯。


    真的假的啊!跟我來!快點來!


    喔!手很痛耶!


    別吵!不知道赤福餅的人沒資格說話啦!


    這是什麽道理嘛!笨蛋!色鬼!放手啦!


    我拉著裏香的手快步向前。裏香對於這個難得強勢的我,似乎感到有些困惑。但她責罵我的聲音,並沒有像往常一般惱怒。話說回來,竟然有人不知道赤福餅,哪有資格待在伊勢呀。等會兒一定要喂她吃完一整盒的赤福餅,好好告訴她赤福餅的偉大……我的腦子盡想著這種無聊的事,同時浮現另一個念頭。


    喂,夏目,這樣你可就欠我一個人情咯,給我牢記住在心哦。


    所謂的日常生活好不容易重新降臨。


    雖然被用受傷的嘴巴光喝水都會發疼,而腹部和腿部也布滿淤青和紅腫,自尊心還無可救藥地被摔個粉碎,但是這些大概也都習慣了。人呀,不論遇到任何狀況,總是能咬牙聽過去的。


    一大早起來首先量體溫、吃早餐,接下來打個點滴。打完點滴之後吃早餐,興衝衝地跑到裏香病房去,一邊閑扯一邊陪裏香散步,在屋頂做個日光浴,再送她回病房後,又是體檢。傍晚量完體溫,然後吃晚餐。


    醫院的生活怎麽會無聊成這樣子啊……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現在很了解為什麽多田先生會收集a書。如果不設法找些什麽讓自己很投入的事物,那每天除了無聊還是無聊,遲早會憋死人的。唉,不過那些a書收藏那也實在太驚人了。


    話說回來,亞希子小姐的點滴技術依舊爛到極點。像昨天,都怪她打的那一針沒命中血管,害我血管周邊全腫了起來。我緊張地呼叫醫護站,結果來得還是亞希子小姐。


    啊啊~~唔唔~~


    她一見我的手臂,就抱頭發出這樣的聲音。而且隻管抱


    著她那顆頭,根本就不幫我拔針。點滴液一旦流不進血管,也是很痛的。


    我大叫:


    快拔掉啦!快點啦!好痛、好痛、好痛!


    我那氣勢簡直就要崩潰得嚎啕大哭了。


    這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對疼痛真的一點都沒轍。隻要碰上一丁點小事,就能讓我呼天搶地叫媽媽。或許有人會覺得這不是每個人情況都一樣嗎,可是這世界上竟然也有那種很能忍痛的人哪。據說有人在沒有任何麻醉劑的情況下進行縫合手術,居然還能麵不改色呢。


    但是,總而言之,我對疼痛的確很沒轍就是了啦。


    所以囉,我理所當然地呼天搶地了起來,但是亞希子小姐卻還是隻管抱著她那顆腦袋。


    你在做什麽啦?!


    沒有啦,我隻是稍微反省下……


    拜托先拔掉再反省嘛!


    知道啦,吵死了。


    瞧瞧這還有天理嗎?亞希子小姐怒氣衝衝地以及其粗暴的手法拔掉點滴針。天哪,我為什麽老是得當人家的出氣筒呀?


    那我再幫你打一次喔。


    拜托你這次別再大錯地方了啦。


    知道了啦。


    啊,針頭又跑掉了


    我不要打了啦!


    我真的已經快哭出來了。


    快叫其他護士啦!


    啥?!其他護士?!現在是怎樣,瞧不起我喔?!


    可是,針頭又跑掉了嘛!


    這是正常的!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的呀!


    你根本就是常常嘛!亞希子小姐記完完全全沒有當護士的才能耶!怎麽會每次都打不進血管啊!


    唔,嗯。


    別嗯嗯啊啊的,快點拔掉啦!好痛、好痛、好痛!


    快點


    就這樣,之後點滴針有跑針一次之後,才總算命中我的血管。不過就是打個點滴而已,我為什麽非得受這種折磨不可呢?


    好啦,是我不好,對不起啦。


    亞希子小姐很罕見地向我道了歉


    沒關係啦……嗚……


    疼痛當然不會因為人家跟你道歉便消失不見。


    是男生就別哭。


    我哪有哭啊。


    我問你喔,裕一。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有些低沉。


    什麽?


    真的有所謂的護士才能嗎?


    那當然,不管任何職業都有分適任和不適任的。不是嗎?


    我真的是完全沒有經過大腦,反射性地就這麽說出這個順理成章的道理。


    你說得沒錯。


    亞希子小姐似乎在沉思些什麽。


    這出乎意料的反應,反而讓我有點困惑。


    怎麽啦,亞希子小姐?


    沒有啊。


    是不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啦?


    嗯,大概吧。


    亞希子小姐接著也沒說什麽那我走囉、好好保重呀、乖乖睡覺啊,臭小鬼之類的話,便一不發地離去。


    隨著春天的腳步接近,人們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怪裏怪氣的。


    裕一大笨蛋。我說完亞希子小姐的事後,裏香露出愕然的神情


    你神經太大條了吧。


    我有些賭氣地說:為什麽啊?


    被人家說什麽不適任,哪有人高興的起來啊。穀崎小姐有時候也會在意這些事吧。


    裏香都稱呼亞希子小姐的姓氏


    不過,她可是亞希子小姐耶。


    那又怎麽樣?


    那個人的神經和一般人不太一樣吧……痛痛痛!我突然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幹嘛啦?!


    沒有啊,哪有幹嘛。


    又被踩了一次。


    啊啊,夠囉!幹嘛又踩我呀!很痛耶!


    歹勢、歹勢。


    聽你那種道歉方式,根本就沒在反省吧?!


    怎麽會呢。


    你騙誰啊!


    真是的,怎麽會有個性這麽糟的女生呀。


    我拉著裏香的手,步上通往屋頂的階梯。一如往常隻要和裏香一起走,就會覺得這不過十多階的階梯漫長的嚇人。好不容易爬到鐵門前,我以身體頂開那扇因些許鏽蝕而卡住的鐵門。啊,對了,下次溜出醫院時,記得回家去拿些機油。隻要在鉸鏈滴上幾滴機油潤滑,鐵門應該就很容易開啟了。一旦我沒法兒一起來的時候,裏香自己也可以開這扇門。否則,要她一個人打開這麽重的門,恐怕太吃力了。


    鐵門開啟的同時,微冷的空氣頓時流竄了進來。看樣子今天還是早點下去吧,裏香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溫度的急速變化,對裏香的身體不太好。


    我稍微用力地握住裏香的手。當然是假裝腳步踉蹌,手也順勢使力。這樣的話,應該就不會被她察覺吧。裏香的手依然是那麽地嬌小、溫暖,而且好柔軟。如果能像這樣永遠握住她的手就好了,這樣以來就能吧裏香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了。


    手,好痛。


    啊,對不起。


    你可得走好了喔,跌倒的話不就兩個人一起遭殃了。


    我知道。


    嗯,是的,我知道。裏香,我已經把那本書從頭到尾念完囉,我現在已經明白你腦子在像什麽了。


    裏香,會不會冷?


    有點。


    那我們今天早點下去吧。


    嗯,裏香點點頭。


    可是,我還蠻喜歡寒冷的耶。


    喔,真的啊。


    我可不喜歡。每次都得用外套、毛衣,把自己包得跟狗熊一樣。隻要天一冷,就覺得心似乎靜不下來。


    我才不喜歡呢。


    感覺上好像能看清楚自己的輪廓。


    輪廓……


    嗯,應該說是世界和自己的界線吧。如果是夏天的話,空氣不都是問問暖暖的嗎,我不喜歡那種官爵,像是世界和自己全都攪在一起,變得不清不楚的。


    喔……


    我對她這番話似懂非懂。不過,感覺上冬天凜冽的空氣還真的蠻舒服的。自己的心似乎也會隨之變得澄清,裏香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呢?還是她說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呢?雖然,我耶想開口問個清楚,可是一想到這麽一字一句地追究下去,或許反而會喪失其中難以言喻的意義,因此終究還是保持沉默的好。語言還真是奇妙呢,明明就有好多事物非得用語言傳達不可,相對而言,也有好多事物一旦經由口中說出就會化為烏有。當我們活得更久,變成大人,各重事做起來都得心應手時,所使用的詞匯就會隨之擴增嗎?屆時,是否就能毫無滯礙地將心中所想的確卻地傳達出去呢?


    我們一起靠在扶手上,兩人都麵向前方。扶手冰冰涼涼的,掌心也感到沁涼無比。唉,今天還是早點下去為妙。


    裏香開口的同時,太陽因為被西邊飄來的雲層遮敝而變得朦朧不清。


    小姐她,被罵了耶。


    啥?


    都怪我滿腦子想東想西的,根本沒聽清楚裏香說些什麽。


    你們說什麽?


    裏香立刻顯露不滿。


    她如果此刻發飆該怎麽辦,一想到這裏我不禁全身打起寒顫。總之,裏香就是這麽一個不可理喻的女生,就算不是我的錯,她也可能忽然抓狂發飆她有一次就說什麽三點鍾沒到她病房去,氣得亂罵一通。但是,我明明記得沒說過三點鍾會去呀,而她也沒要我那時過去。


    我哪知道啊。


    我也想直接這麽回嘴,不過當然還是乖乖閉嘴挨罵的好。因為這種話一出口,隻會被罵得更慘而已。


    唉蚴,糟糕,會不會生氣啊……我全身僵硬地屏息以待,結果她竟


    然幹脆地說:


    穀崎小姐她,被罵了啦。


    我鬆了一大口氣,一邊問:


    亞西子小姐?被誰罵?


    護理長啊。我隔壁的病房不是住進一個大嬸嗎?聽說她把那位大嬸的點滴,和別人的給搞混了。


    所謂的點滴,不僅止於我打的那種稀鬆平常的點滴,另外也會有加入各種藥性強烈的藥劑點滴。通常一般病人的身體狀況都較為虛弱,在這方麵萬一出了差錯的話,一不小心可是會鬧出人命的。


    聽說是普通的營養劑,所以不是很嚴重就是了。


    是喔。亞希子小姐的運氣還真好耶。如果是什麽化療藥物的話,不就吃完兜著走了嗎?發生那種事當然會挨罵呀,可是,這樣也至少得到一個教訓啦。她那個人哪,真的有夠粗心的,又粗魯……好痛哦,幹嘛踩我啦!?


    拜托,手不了耶,什麽意思嘛。從剛剛一直踩我的腳踩個沒完,從左腳指尖傳來陣陣刺痛。


    是裕一自已提起穀崎小姐的事,我才告訴你的耶。


    啊……?


    不論任何人都會有沮喪的時候呀,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我終於想起自己沒多久前才說過的話。亞希子小姐有點怪怪的呢。好像總是在發呆,還問我什麽護士才能耶。是不是隨著春天越來越近,人就會變得有點奇怪呀。不過,那人可是亞希子小姐耶。笑死人了喔。那個亞希子小姐竟然還會這樣心事重重的,這還真的是笑死人喔。


    就如同裏香所言,喔恨死了自己怎麽會蠢成這副德行……


    的確,那個亞希子小姐當然也會有各種煩惱,也會有沮喪低潮的時候。我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真是有夠粗心大意。滿腦子隻顧著自己,卻反而沒來由地自信滿滿,把別人當傻子般嘲笑。但是那不知所謂何來的薄弱自信,總是沒三兩下便徹底消逝無蹤,湧上心頭的隻剩令人畏懼的不安,腳掌還會因此布滿討人厭的汗水。


    這樣不是太奇怪了嗎……太奇怪了嘛……不是嗎……


    兒時總認為隻要一長大,雙手便能觸及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那時候總巴望著快點長大。可是,根本就碰不著嘛。即便活到十七歲,也不全都是些碰都碰不著的東西嘛。


    我整顆腦子全浸泡在這些事裏況,一回神早已經渾身發冷。既然我都已經渾身發冷了,那代表裏香當然早已渾身發冷。


    裏香,會去囉。


    我趕緊這麽說。


    剛剛有好一會兒把她當隱形人,裏香說不定會生氣。


    嗯,好啊。


    不過,裏香完全沒有生氣。不僅如此,總覺得她的表情好溫柔。她出人意表的反應,讓我稍微愣了一會兒。


    走吧,裕一。


    嗯。


    我握到的手好冰涼。混帳東西,握這個白癡,人渣敗類,又滿腦子隻顧著想自己的事。剛剛才沮喪過,現在卻又搞出這種名堂,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啊,真是的,看!裏香的嘴唇都凍得發紫啦。話說回來,此刻的;裏香怎麽會笑得這麽溫柔呢?為什麽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呢?


    正當我滿懷窩囊,使勁以身體頂開屋頂的鐵門時。


    裕一。


    裏香在我背後說: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邊以身體推著鐵門,一邊回頭。


    拜托?


    心頭突然浮現一般不祥預感。


    嗯。


    裏香仍維持溫柔的神情,點點頭。


    那所謂的不祥預感,為什麽總會成真呢?


    這簡直就是太莫明其妙嘛。


    例如擲骰子時,出現的數字有一半的幾率是奇數,另一半的幾率是偶數。這世界上的幸運於不幸,應該大概也是一半一般吧,而好運臨門的預感於不祥之兆的預感命中率,照道理說應該也是幾乎相等才對吧。


    啊,可是。


    為什麽每回成真的總是不祥的預感呢?


    這個世界真是太莫明其妙,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已經俯首稱臣了。不不不,讓我徹底俯首稱臣的最重要因素,當然還是今天午餐的配菜竟然是我最討厭的魚漿起司燒。不論是那軟趴趴的口感,魚漿裏包著起司的奇怪口味,都讓我厭惡至極。這世界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才會有這種食物存在。不論是口味或口感都糟透了。


    沒錯,一定就是那個魚漿起司燒讓我俯首稱臣的。


    就隻是這樣而已。


    幫我照相啦。


    這和裏香平時經常縈繞於我心底的聲音無關。


    而是從屋頂回到病房途中,裏香這麽說著。她說,幫我照相啦。什麽樣的相片啊,我一問,裏香便回答,各式各樣的囉。像我我的啊、穀崎小姐的啊、夏目醫師的啊、這個醫院的啊。你有相機嗎?嗯,有啊。像那種即可拍就行了。不行啦,我,我有一台更棒的照相機喔。喔,真的呀。我下次回家拿。啊,又要溜出餘元囉,這樣可不行喔。你喔,還真敢說我耶。我昨天不是才剛遵照你的命令,跑到市立圖書館去嗎。你知不知道我要多辛苦才能避開亞希子小姐的監視啊。不知道。你說得到輕鬆。哈哈哈。還笑。你前不久被發現時還被罰跪呢。就在醫護站前麵。你那時還嘻嘻哈哈地從我麵前走過去三次吧。人家是有事才經過的嘛。騙鬼啊……我們就這樣一如往常地笑鬧著、一如往常地生氣著、一如往常閑聊著,一如往常地在病房道別、一如往常地說拜拜。兩人都絕口不提為什麽。


    唉,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地無聊。


    沒錯吧?


    隻要肚子一餓就會想吃些什麽,被迫在醫護站前罰跪就會像顆泄了氣的皮球,渴了就連泥巴水都會稀裏呼嚕地灌下去。


    沒錯,無聊透了。


    不論是我或是這個世界都是。


    到處從塞著一些老掉牙或理所當然之事。


    裏香同樣也無法條脫那些無聊的事物。如果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會想要留下些什麽也不足為奇吧。唉,還是因為我比;一般人加倍無聊,所以這些東西也隻不過是我無聊的想象罷了。裏香一定有什麽出人意料的用意才是,一點兒都不無聊的想法。例如……例如……考輕型機車的駕照須要的照片……不對,這是不可能的……反正,應該有什麽我難以想像的理由才對。


    像裏香這樣的美女,也已超越我的想像啦。


    一定是那樣的。


    像這樣,我隔天立刻計劃溜出醫院,而且還是選在大白天行動。雖然這是非常危險的賭注,不過最近晚上的警戒日趨嚴格,我打算以這招出奇製勝……


    就在我步出後門的瞬間,立刻就和亞希子小姐撞個正著。


    啊~~今天天氣真好呢,裕一。


    她笑著說。


    對了,你要上哪兒去啊?


    我當然陷入一陣恐慌。


    是,是是是是呀!天,天天天氣真好耶!不,不不不不知不覺就想來外麵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耶。不不不,當然隻是一下下而已喔!你看嘛,就在這後庭院裏散個步囉。


    原來如此,拿為什麽穿著外套啊?


    居然已經有春天的感覺了,不過還是會冷呀。啊,還有,天氣有時候也會忽然變冷嘛。人家不是都說春天是三天冷四天暖的嗎?


    那,那我陪你啊。


    啊?


    陪你散步囉。


    不,不用了,怎麽好意思要你陪呢。亞希子小姐不是在工作嗎?我至少還明白做護士有多忙啊。


    我已經下班了,現在就可以回家了呢。


    你你就趕快回家休息呀。


    我在的話,是不是礙手礙腳的呀?


    亞希子小姐繼續這麽說,一邊目中無人


    地笑了。


    那時相當樂在其中的笑容。


    一陣恐懼頓時襲上心頭,我連忙猛力搖著頭。


    怎麽會呢。


    那就走吧。


    是……


    我和亞希子小姐並肩走在後庭院種。唉,這個後庭院還真是湊涼啊,就隻有些幹枯的草坪和營養不良的鬆樹生長其間。就算以龜速散步,三分鍾不到就走完了一圈了。


    那個……亞希子小姐。


    嗯?……


    什麽啦?


    我想向亞希子小姐道歉。想對她說,真對不起前一陣子說了些很白目的話。可是,這些話說不定反而會更刺傷亞希子小姐。我這所謂的一番好意,事實上或許也隻是自私的體貼罷了,這些話說不定隻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而已。正因為如此,所以我隻說:


    沒什麽。


    喔~~


    對不起。


    我最後隻在心底試著這麽默默地對她道歉。


    多少能向亞希子小姐傳達我的心意就好了。


    不,還是傳達不出去的好。


    我也搞不清楚怎樣才好啦。


    好暖的和唷


    是呀。


    真的,好暖和唷。


    亞希子小姐雙手插進護士服口袋裏,雙腳亂踢一通似地走著,那走法看來就像是個小孩子在走路一樣。啊,話說回來,我也像亞希子小姐一樣,用仿佛小孩子似的姿勢胡亂地走著……


    突然,自己腳上所傳著的那雙鞋印入眼簾,那時從廉價鞋店買回來的運動鞋。剛買來時是雙有著漂亮奶油色的鞋,如今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髒汙。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髒的呀。


    好了,會去吧。


    繞完一圈後,亞希子小姐說:


    快回病房去睡覺吧,臭小鬼……


    怎麽了啦,幹嘛杵在那裏呀……


    沒聽到喔,叫你快點會去呀。


    我低著骰凝視那雙有點髒汙的運動鞋。喂,到底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髒的呀。可是呢,此起全新感覺好多囉,全新的鞋子總讓人覺得有夠不自在的嘛。


    亞希子小姐,你這一次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啊?


    我想回家一趟。隻要一個小時……不對,是四十分鍾就回來了。


    為什麽?


    我本來以為會被劈頭痛罵一頓,亞希子小姐的聲音卻出奇冷靜。她從口袋拿出香煙,用嘴巴叼著。然而,卻始終沒點上火。


    我想去拿相機。


    相機?是拍照用的那種東西?


    嗯。


    這樣啊。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隻見亞希子小姐陷入沉默。那讓人感到些許慵懶,同時帶著春意的陽光,灑落在我們四周。在那陽光的照耀之下,連醫院有些髒汙的牆麵也都有點慵懶地閃耀著。我想尋找裏香的病房,不過從這裏看不到。


    你在這等著。


    我想亞希子小姐或許是隔了一。兩分鍾……也可能是約三分鍾後說了這句話。


    我去開車。


    啊?車?


    我載你去啦。


    亞希子小姐的車是銀色的跑車。


    據說是叫做silvia的車種(注:nissan的車款)。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感覺上似乎和鎮上所見的同款車種長得不大一樣。車尾不但加裝著怪模怪樣像羽翼般的東西,車頭也到處嵌著麵具般的配件。吐出的排放廢棄之處,有個打得很誇張、簡直像大炮的東西掛在那裏。


    這絕對不是一般正常的車款……


    當我想著這些事情,呆站在原地時。


    好了,快上來呀。


    亞希子小姐誌得意滿地說。


    那個……


    叫你上來啊。


    那個……


    為什麽我在臨上車前,會深深地感到生命正遭受威脅?


    喂,要走囉。


    喔,好。


    現在哪好意思拒絕人家的一番好意呢,我緊張兮兮地坐進車裏。就在我坐進座椅的瞬間,整個背部像是陷入什麽裏麵似地拱起。感覺上仿佛整個人都被座椅包了起來。


    請問一下,亞希子小姐。


    怎樣啦!?


    這個座椅……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頓時迸射出光芒。


    很棒吧,這是賽車椅哦,坐起來和人體很服帖。之前在舊國道二十三號時,露了一手急速回轉,也穩得不得了。視線不會胡亂晃動是最重要的呢。安全帶也是四點式的喔。


    喔……


    可是,這……我完全看不懂這種安全帶要怎麽扣呀?到底要把那邊扣到那邊去呀?


    那出發囉。


    亞希子小姐說著轉動了車鑰匙。


    醭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


    驚人的聲音隨之響起。


    腰部以下也開始錚錚錚地不斷震動。


    果然連引擎也非比尋常……


    無視於全身僵硬的我,亞希子小姐以十分老練的手法換擋,一口氣踩下油門。silvia在醫院停車場地麵上留下了無懈可擊的黑色胎痕後,發揮其優越的馬力,往前飛奔而去。


    我正副身軀隨著超乎尋常的加速,深深陷入安全帶中。


    啊,亞希子小姐。安,安安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隻不過開出一般道路而已!輪胎又怎麽會發出那種吱嘎聲響呢……


    你家實在吹上町吧。


    是、是啊。


    接著,車子以猛烈的氣勢加速前進。喀轟,二檔。喀轟,三檔。她那流暢到令人膽戰心驚的換擋速度,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喀轟,絲檔。原本遠遠地行駛於前方的車輛,逐漸逼近眼前。


    啊,亞希子小姐?!


    前一輛車因為紅燈停了下來。撞,快撞上了啦。


    吱~~!


    隨著這樣的聲音,silvia刹時停了下來。


    於前一輛車的距離僅僅十公分。


    啊?停了嗎?


    我在驚嚇之餘,吐出這樣的聲音。


    亞希子小姐得意地微笑。


    我這煞車皮可是碳纖維材質的唷,等於是在煞車碟盤表麵形成一層膜呢。煞車變得超有力的,如果不習慣的話可能會覺得踩起來淺了點,不過正因為這樣,控製起來也變得更細膩了。再來呢,煞車碟盤也很重要呢。相較之下還是劃線碟盤最棒了,雖然比較花錢,性能反應就是不一樣耶。


    啥?我一點都聽不懂耶?亞希子小姐?


    silvia呢,當然一般也很好,不過還是屬渦輪引擎最棒了。對車了解越深,就越會這麽認為喔。還有啊,要開就一定得開六連手排,那種協調感真是沒話說,換擋時就喀轟一聲。s14上市那時候,我就覺得實在太棒了,現在都已經出倒s15了呢……


    真的逐漸演變成獨角戲了……


    而且感覺上隨著她得意洋洋地越說越投入,車速似乎也開始越飆越快。總覺得這樣下去太不妙……大大的不妙……我的本能強烈地警鈴大作。


    難道沒什麽別的話題嗎?


    話題、話題,這……


    啊,對了,夏目……醫師是什麽時候來若葉醫院的呀?


    在千鈞一發的情況下,我最後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就是這個。


    正興高彩烈地高談闊論的亞希子小姐望向我,車速稍微慢了下來。我手忙腳亂地繼續說


    那……那個……我剛住院那時候他不是還不在嗎?是前一陣子才來的吧?


    嗯,對啊。


    話題一離開車子,速度果真


    慢了不少。太好了……


    剛到職就立刻休長假啦。


    咦?平常會這樣嗎?


    一般才不會這樣呢。


    一般?


    嗯。


    亞希子小姐點點頭,開進古市街道。


    那家夥啊!情況本來就不尋常。


    喔……


    他其實根本不是來我們這種地區醫院的人嘛。


    怎麽說?


    我們呀,你也知道吧,是k大學附屬的醫院之一。不過呢,因為是在鄉下地方。所以就地位高低老說,算低的那種。這種事明說也不好,來我們醫院的醫師都算是落魄失意型的。從大學附屬醫院的衣物室被淘汰的落敗組。


    原來如此。


    但是,夏目可算得上是主流派的菁英份子呢,或許可可以說是核心人物。總之,本領好得不得了。據說他不但在k大學那群年輕醫師中出類拔萃,特別是外科手術的技術,甚至不輸給教授級的醫師呢。


    車速再度飆升,前台車輛的車尾逐漸逼近中。那個,我覺得我們和前台車距不到不公尺耶……前一台車……我頓時陷入一陣恐慌思緒中……


    背部狂冒著膩的惱人汗水,我一邊咀嚼亞希子小姐話裏的意思。若葉醫院屬於冷門中的冷門。可是,夏目卻醫術高超,而且還是主流派菁英。這話怎麽牛頭不對馬嘴湊不起來呀。


    夏目……醫師的情況,是不是因為人各有誌呢?


    我緊盯著前台車的車尾燈,試著這麽說


    現在不是也很流行什麽鄉下田園生活嗎?


    亞希子小姐聞言口露出詭異的神情。像是把我當成奔到,一副傷透了腦筋的樣子……拜托喔,小鬼就是小鬼。


    啊?


    夏目他是被將調到這裏的啦,一定是這樣的嘛。整件事除了怪還是怪,他之前會待在精岡那裏就很怪了,後來竟然又跑到我們這種小醫院來更是破天荒的怪事。而且到職就立刻休長假,這又是另一樁天方夜譚。每次問護理長,她也都顧左右言他。反正,大概之前發生過什麽事吧。


    發生過什麽事……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傳說是對學係的學長開扁……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我家從這個紅綠燈左轉,再幾分鍾車程就到了。


    亞希子小姐,從這邊左轉。


    沒有反應。


    亞希子小姐,要從這邊左轉喔。


    就在我重複這麽說時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引擎聲突然變大了。車體震動不已。


    我肚子底部也開始震動。


    我慌慌張張地往右望去,隻見亞希子小姐也直盯著右方。什麽,她在看什麽啊。我把身子往前傾一邊窺探,隔壁車道就停著一台和亞希子小姐一樣的silvia。而且車體上也一樣到處裝著奇怪的配件。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隔壁那台車,發出嘹亮的引擎聲。亞希子小姐仿佛想還以顏色,也催著油門。紅燈前的兩台車,車頭緊貼著道路上的停止線,而車子的心髒引擎則激烈的鼓動著。


    啊啊,這是……這陣仗是……難不成……


    裕一。


    是,是的。


    讓你看看什麽是正牌的火箭起跑。


    啊啊,燈號要變了……啊啊,神啊……


    看我把你碎屍萬段。


    亞希子小姐雙眼閃耀著光芒,如此宣示。


    快死了……


    我一下車,立刻蹲到路邊。我最討厭雲霄飛車,每次隻要一看到坐在那玩意兒上放聲鬼叫的家夥,就會想朝著他們大吼:那到底有什麽好玩的呀,你們這群混帳東西。哪想得到身邊就有一台比雲霄飛車還恐怖的遊樂設施。


    我要吐了……


    啪當,耳邊響起關車門的聲音。


    大概是亞希子小姐下車吧。


    哇,還是真場痛快的較勁。


    從背後傳來的是發自內心的滿足聲音


    對方還真是有兩下子耶。不過再怎麽厲害,不不是我的對手。


    呃嗚……


    你怎麽啦,胃好像整個都翻過來了啦……


    你看到沒?最後那家夥的樣子?嚇得半死鬆開油門耶?到那鍾最後關頭,還是得靠魄力決勝負呢。


    全靠魄力,沒錯,亞希子小姐重複道。


    好不容易站的起來後,我走向自己的家。亞希子小姐的車就停在我家正前方,所以我在東倒西歪地掙紮下,很快就抵達玄關。


    亞希子小姐似乎很理所當然地跟在我後頭。


    那個,亞希子小姐,謝謝你了。


    我原本打算委婉低表達之後就不用你幫忙的意思,當然這樣的心意完全都沒有傳達出去。


    啊~~等會兒也順便送你回去啊。


    不,不用了啦……


    我是真的驚魄未定低這麽說。


    用自己的雙腳走回去感覺上要安全多了。


    真,真的不太好……也,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你……


    沒關係、沒關係,別放在心上嘛。好了,走吧。快一點喔,我可是暫時幫你蒙了過去,得趁護理長發現之前趕回去才行。


    喔,好。


    我實在無法反駁她,於是從口袋外套拿出鑰匙,打開玄關大門。母親外出工作,家裏當然空無一人。我走在吱吱作響的走廊,走上吱吱作響的階梯,往自己的房間前進。亞希子小姐一邊吞雲吐霧,持續喃喃自語著:還真是老舊呢。一邊跟在我身後。


    啊,可是抽煙嗎?會不會燒起來呀?


    拜托,我家又不是一堆柴火。


    很像啊。


    是沒錯啦。


    我家的確是很老舊。


    就是這裏。


    我打開離階梯盡頭最近的那扇門。


    勉強有六個榻榻米的房間。廉價的鋼管床、十四寸電視、二手電買來的三千六百園收錄機,陳列在書架上的幾乎全都是漫畫,大概都沒能收集到最後一集。在我住院之前,房間榻榻米埋沒於散落的雜誌、衣服、cd等雜物中才算正常,不過現在卻整理得井然有序,勉強還可以看到兩片榻榻米。早已西斜的太陽,將橙色的光芒撥灑到那些榻榻米上。


    我脫下外套,拉開日式壁櫥那破爛爛的拉門。


    等一下喔。


    ok。


    亞希子小姐點點頭,一屁股在書桌椅子上坐了下來。一方麵由於她座沒坐相,而且椅背也早壞掉了,所以整張椅子搖搖晃晃的。


    亞希子小姐,那個,一靠上去就會跌倒喔。


    嗯?啊啊,還真是危險耶。


    然後,不要偷翻桌子喔。


    了解、了解。


    嘴巴這麽說,那你的手幹嘛又開抽屜呀!


    啊?!


    不要動不動就裝傻啦,不要開啦!


    知道了、知道了。幹嘛那麽生氣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這不自覺的一頓脾氣發揮了作用,亞希子小姐誒很罕見地以撒嬌般的神情這麽說……、這個人,實在是喔。


    我一邊密切注意亞希子小姐的行為,一邊吧偷伸進壁櫥,裏頭好像塞滿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東西。一台明知壞掉還從人家那裏接受過來的唱盤機。啊,之前是想說修好就可以用了,結果從來就沒修好過。以前最喜歡的那個歌手的cd幾乎塞爆整個塑膠收藏盒,現在看起來還真不好意思。這個歌手後來到哪兒去了呢?最近也都沒上電視耶。國中畢業時的畢業紀念冊,和畢業文集。這些東西真是不想看耶。我更我深處探去。


    就在我連膝蓋都伸進壁櫥裏時,才終於發現那個想找的盒子。那時個金屬盒子,盒身處處布滿刮


    痕,還有些地方已經生鏽了。我抱著盒子,身子在那些隨意堆置紙箱的縫隙間東閃西躲,好不容易從壁櫥脫身。呼,還好有找到,辛苦總算有代價了……我才剛這麽想的同時,隻見亞希子小姐已經將抽屜全都拉開,正在玩賞裏麵的東西。


    你在做什麽啊?!


    我趕緊跑過去,關上抽屜。


    亞希子小姐狀似無趣地說。


    啊唷,才開始要看而已耶。


    我不是說不能開的嗎?


    別那麽生氣啦,我知道嘛。那時什麽?


    相機。


    我想打開盒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生鏽了,因此怎麽樣都打不開。我以指甲摳進盒蓋縫隙裏,一邊把盒子搖得喀恰作響,慢慢地將盒蓋往上推。最後,盒蓋出乎意外的叭鏘一聲幹脆開啟。


    其中放著一台相機,和三本相簿。


    我把相簿拿出來放到一旁,最後才把手伸向相機。那時台閃耀這暗沉光芒的nikon單眼相機。一打開鏡蓋頭,發現鏡頭都有些發黴了。沒辦法,誰叫這台相機長期被藏在壁櫥裏。話說回來,玻璃上怎麽會長黴菌呢?之前好像聽老爸解釋過,現在當然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望進取景窗,隔著鏡頭環視房內。嗯,勉勉強強過得去吧。就在我將亞希子小姐的身影納入取景窗,並且調整焦距時……


    亞希子小姐竟把相簿翻開。


    啊啊,你在幹嘛啦!


    我左手拿著相機,伸出右手。可是,亞希子小姐卻將我的手輕輕撥開,繼續翻閱相簿。


    這個小嬰兒難不成是裕一?


    對啦!不要看啦!


    好可愛喔。


    就叫你不要看啦!


    嘻~~可愛、可愛!


    笑什麽啊?!


    啊,什麽嘛,被剪頭發在哭喔。哇,這是什麽鬼樣子呀,鼻涕都流出來囉,鼻涕呢。


    還給我啦!


    再讓我看一下嘛。


    哎唷~~!夠了哦~~!說真的,快點還給我!可是,亞希子小姐說什麽就是不肯還我。她還用腳死頂著喔的肩膀,繼續邊笑邊翻。然而……當亞希子小姐翻到某一頁時,雙眼突然眯了起來。


    喂,這是誰啊?


    什麽誰啦……喔雖然正在賭氣,不過還是探頭瞥了相簿一眼。


    啊……是我爸……


    嗯~~看來一表人才嘛。那,這邊這個是你囉?


    對啦,怎樣……喔~~亞希子小姐咕噥著。


    喔預期她會說些什麽,正嚴陣以待準備接招,沒想到亞希子小姐卻不發一語,直截了當地合上相簿。


    我不禁有些傻眼。


    你回來不是要拿著相簿,而是那太相機吧?


    是啊。


    怎麽突然這麽急著趕回來拿啊?


    要照相啊。


    我當然知道呀,廢話。我是再問你為什麽嘛。


    我猶豫再三後,我決定坦誠以對。


    因為裏香說想照相。


    咦?裏香?


    嗯。


    喔~~亞希子小姐和剛剛一樣咕噥這。然後,這次也還是沒說什麽,徑自保持沉默,同時緊盯這我手上的相機。我對於這段詭異的空當反而感到有點不知所措,隻好和亞希子小姐一塊兒凝視著相機。


    因為是單眼相機,所以鏡頭很棒沒錯,可是畢竟太過老舊,也沒什麽自動對焦功能。必須透過取景窗,費功夫慢慢對焦才行。當然,也沒有自動感光功能。快門的速度、鏡頭的光圈……唉,這些機能有是有啦,不過也要配合天候或照明自己手動調整。簡言言之,就是一台會把人給煩死的相機。和那種隨隨便便看看取景窗,隨隨便便按按快門就萬事ok的即可拍截然不同。不過也正以為如此,隻要用心調整就能照出令人屏息的美麗畫麵。


    那時你的喔,亞希子小姐問。


    本來是我爸爸。


    很棒的相機耶。


    他最愛炫耀這台相機了,還常說這台價值二十萬呢。


    哇,那不就是高級品囉。


    他唯一比較正經的嗜好就隻有這個了。剩下的就是什麽賭馬啦。賭賽艇之類的。


    陽光比剛剛更為西斜。窗框的影子拖得老長,將榻榻米一分為二,也將壁櫥一分為二。在那橙色的光束中,有無數微笑的塵埃正在飛舞著。暌違兩年的相機,拿起來感覺格外的沉重。


    裕一!我口渴了。


    喔……


    我不是說我渴了嗎?


    喔……


    冷不妨地被提了一腳。


    幹嘛啦?!


    你反應真的和遲鈍耶,動都不動一下!普通人一聽到人家說口渴了,不是都會取拿些什麽喝的來嗎?


    那你也不用因為這樣就踹人呀?!


    快快快,快去給我拿來!否則的話,裏香就會知道第三個抽屜裏頭放什麽囉。


    啊……


    哇,裕一也是個男人了呢,一點兒都不輸多田先生喔。自己也有那麽多的收藏……


    我連忙打斷賊頭賊腦鬼笑的亞希子小姐。


    啊,亞希子小姐!想喝點什麽?!可樂?汽水?牛奶?啊,還是小的幫您拿啤酒來吧?


    唔,可樂好了。等會兒還要開車呢。


    好的,立刻來。


    我把相機往床上一扔,馬力全開衝下階梯。可惡,我完蛋了,果然不該讓亞希子小姐進我房間的……


    由於自己專屬的戎崎收藏曝光,我注定淪落為人家的小跑腿。


    亞希子小姐回程時以超級好心情開著車,我則拿著相機,想像今後可能被迫麵對如何慘無人道的無理使喚,自顧自地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中。


    唉,人生就是這麽冷酷無情。


    實在是太慘無人道了吧。


    時間已經有點晚了,我要用飆的囉。


    亞希子小姐這麽說著,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這麽做。


    我們維持幾乎和周遭車輛相同的車速,在古都街道上奔馳。遠處可見神宮的森林,也可以看見炮台山。


    亞希子小姐的手機就在我們出發沒幾分鍾後響起。


    啊?什麽?喔,你在那喔。


    她當然沒有停車,就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持手機貼著耳朵。亞希子小姐的腦袋似乎並沒有道路交通安全法這種東西存在。


    好不容易,亞希子小姐掛了電話。


    不好意思,裕一,我得繞一下路喔。


    喔,沒關係啊。


    我以前一個朋友才剛回來,還沒有車。我先到近鐵(注:日本大型民營電車公司之一,營運路線包括大阪、東京、奈良、三重等地)車站接她一下。


    剛回來?從哪裏呀?


    東京。亞希子小姐說。


    哇,我說。


    略微加速的silvia順暢地在道路上前進,簡直就像是在天空翱翔一般。當車行經車站附近的超市時,便開始減速慢性,隨即有些粗魯地直接停在路邊。


    天橋旁站著一個女人。


    坐後麵啦。


    亞希子小姐開窗這麽說。


    後麵嗎?好的。


    那聲音聽來十分狐媚,帶點以鼻音撒嬌的感覺,說話語尾也是輕輕柔柔的。和亞希子小姐說話的語調截然不同。


    後門開了,然後有關上。


    車內同時彌漫這一股清甜味,是香水。雖然我是個男生,對香水一竅不通,不過這股味道真的好香。


    當我望向後視鏡,以對豐滿的胸部立即躍入眼簾。


    這家夥是裕一。


    車子剛上路,亞希子小姐就戳著我得頭說。


    這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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