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崎,妳在聽什麽啊?」


    矮冬瓜綾子仰望著我問。聽是聽見了,我卻把耳機流瀉而出的音樂當擋箭牌,歪頭裝傻。我的態度有些睥睨,不過綾子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退縮。


    因為這女生就像個沙包。


    「妳在聽什麽啊?」


    她刻意提高音量再問一次。我沒辦法隻好拿下耳機,說出時下流行的歌手名稱。那是最近剛出道便引入注目的高調團體,常在電視等媒體曝光,是大人會嗤之以鼻的那種團體。


    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的綾子,同樣流露出那種表情。


    「喔~好聽嗎?」


    「也沒好聽到哪裏去。」


    「那為什麽要聽呢?」


    「因為流行。」


    「明明不喜歡,隻因為流行就聽喔?」


    問的是什麽廢話啊?


    「對啊。」


    當我以低沉的聲音這麽一說,就連綾子也隨之陷入沉默。話說回來,綾子還真矬,個頭小另當別論,如果男生個頭小就很悲慘,不過換成女生反倒顯得可愛。但是,說綾子她個頭小嘛,感覺倒像是一副窮酸樣。頂著一頭像被媽媽修剪的發型,因此還有點亂翹,真有夠矬的,看起來就像是個小鬼。要說是高一生嘛,感覺上還比較像國二生。雙頰也是紅通通的,像是還在看什麽早八百年前的少女漫畫這一點也很遜。


    最糟糕的是她製服的穿法。


    裙襬比膝蓋還長。看是要改短,或是從腰部卷進去就好啦。看她雙腳線條也不差,那麽一來應該就能立刻變得比較像大人,我總覺得她怎麽會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是不是白癡啊。像是發圈、手表,穿戴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有夠孩子氣,所以和綾子混久了,就會逐漸覺得厭煩透頂。可愛倒還好,孩子氣真的就沒救了。


    可是在這個午休的教室中,也隻有綾子肯和我在一起。


    我如今在這教室裏是個被孤立的邊緣人。沒人要跟我說話,感覺上男生把我當隱形人,女生就更把我當隱形人了。能說話的就隻有同樣被孤立到不行的綾子。可能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吧,她最近開始常找我說話。


    「裏香學姊!」


    當我正繃著臉時,眼前奈奈子那夥人發出格外高亢的聲音,一邊跑出去,簡直就像是被寶塚迷得七暈八素的大嬸。


    奈奈子那夥人好像是去請教數學方麵的問題。


    不過,問不問數學其實無所謂,隻是想找機會和秋庭裏香說話罷了。全班不對,是全校所有人都知道秋庭裏香這號人物。


    十八歲的高一生。


    在所有女學生中身材最纖細,膚色最白皙,頭發最長,而且頭腦最好。據說她在學年考試中從沒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還有傳言說她其實對於三年的課程科目幾乎已了如指掌。在住院期間好像都有用功自習,反正她原本就屬於金頭腦型的吧,表現異於常人的那種。既然如此直接參加升學考試不就得了,不知道為什麽反而跑到我們學校來。


    秋庭裏香身邊人滿為患。


    我身邊卻隻有綾子。


    這種落差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然而像這樣從邊緣望去,我覺得秋庭裏香或許是寂寞的吧。那個被小自己兩歲的學生團團包圍的身影,筆直的背脊似乎挺過頭了,感覺上好像是在死撐。能夠察覺到這點的大概也隻有我和綾子吧,因為隻要近距離待在她身邊,必定就會因為秋庭裏香的耀眼光芒而目眩神迷,再也無法看出來了。


    話說回來,事情為什麽會演變成今天這副局麵呢?


    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是秋庭裏香的手下敗將。


    開學典禮家長會來所以還不覺得,隔天第一次的上課才是最重要的決勝關鍵,所有一切都會在當天決定。當了十五年女生,其中有九年在當學生,女生和男生不同,對於女生而言「學生」這個角色是很吃力的。男生如果有個萬一,就狠狠地拳打腳踢一頓就沒事了,不是威嚇他人,就是受到威嚇,光憑體型壯碩或力氣大之類簡單的事情,就能決勝負。


    但是,女生可沒那麽簡單。


    女生的世界分好幾種階層,那條區分上下關係的分界線肉眼幾乎看不見就是了總是壁壘分明地存在於此。不論是誰都無法消弭那條分界線,甚至應該說大家都嚴守著那條線生存下去。而在大部分的情況之下,雖然有可能跌落下級階層,卻不可能攀升至上級階層。


    開頭是最重要的,必須搶先決定一切才行。


    活潑的女生、乖乖脾女生、會念書的女生、還有不會念書的,像這些大概都能一目了然。


    會念書的女生,很好;即使稍微被孤立,隻要擁有某種優秀的特長,就能藉此生存下去。該說是被孤立也無所謂嗎,事實上會念書的女生常常很難和大家打成一片,不過就我看來,有時候也會覺得她們是自己選擇當獨行俠的。雖然也不是說刻意想要高高在上,簡麵百之或許就是因為那方麵不擅長吧,生存法則。


    頭一天上課不能太早到校,也不能太晚到校。


    這是為了鎮定人群已經聚集到某種程度,小團體逐漸成形的時刻。一走進教室,所有人會不經意,同時仔細地望著我。當我停下腳步後,瞬間便能掌握狀況。


    接下來是重要關鍵。


    絕對不能和那些可能淪為「輸家」的女生交談,就算本身沒意思,對方也可能因為隨意交談所產生的契機巴過來。我會極力佯裝在找座位,一邊仔細評定逐漸成形的小團體,然後靠近那幾個最活潑,聲音又暸亮的女生,開口問:


    「三班是這裏沒錯吧?」


    說什麽都好,隻是要製造交談契機罷了。之後還不能掉以輕心,小團體內也分階級。凡事都想插手主導的女生、想要高調喧鬧的女生、想要引人注目的女生。徹底摸清楚眾在一起的女生個性後,再尋找恰如其份的容身之處。一直以來,每回升級換班時相同過程就會重複一次,所以我很了解步驟。剩下的就隻是穩當順暢地加以執行而已,就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都怪秋庭裏香,破壞了那樣的步驟。


    當我走進教室的瞬間,她的身影便躍入眼簾,我在同時嚇了一跳。成熟的麵容、長長的頭發、晶瑩剔透的肌膚、讓人甚至想向上天抱怨不公平的姣好五官。見到她的瞬間,任誰的目光都會被牢牢吸引。她遠離正在進行微妙謀略角力的同班同學,靠在窗邊,教室中所有人當時恐怕都已經意識到秋庭裏香的存在。不僅止於男生,女生也不對,反而是女生更強烈地意識到。


    就這樣,都怪我出神地望著她近三秒。


    「這裏是三班嗎?」


    綾子竟然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


    「啊,是啊。」


    我原本隻打算敷衍性地隨便答一句,可是隨意流露出的親切笑容卻讓情況雪上加霜。綾子大概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最近才會纏上自己吧。她是慢條斯理、優柔寡斷、成績和運動都比一般人差勁、一直以來絕對和自己沾不上邊的那種人。在班上的階級分層中屬於最下級,不對,根本就是被排除在階級之外。


    一旦被視為和她屬於同種類的人馬,校園生活可說就此宣告終結。


    糟糕的是綾子似乎已經對我萌生親切感,於是我盡可能冷落她,好不容易才擠進班上最醒目招搖的那群女生中。起跑衝刺失敗的我,處於在力學關係隱然成形後才加入的狀況,光是那樣立場就夠辛苦的了。


    話說回來,秋庭裏香好卑鄙,竟然比我們大上兩歲。


    那不就和三年級的沒兩樣了嗎?


    而且,秋庭裏香還有三年級的朋友,和水穀那些學姊說話都不用敬語。就這樣,連周遭這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莫名地也都不願和她作對


    ,可以說是維持一定距離的相處模式吧。


    但是,我就是不爽。


    都因為她,害我起跑衝刺慢了一步。雖然好不容易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湊在一起,也占到一如往常的位置,但是卻很吃力。而且,即便站在班級頂點,頭頂上也總還有個秋庭裏香,階級分層最上級也不是這樣吧,是和綾子完全相反的階級之外。


    感覺像是在雲層上似的。


    畢竟擁有那樣的美貌,又大兩歲,就算孤身一人看來也是泰然自若。她的泰然自若並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感覺上似乎真的就是「這點小事根本無所謂」的樣子。不論男生或女生都一樣崇拜她,明明是同學,卻把她視為學姊。雖然有幾個女生也和我一樣覺得她的存在猶如芒刺在背,不過卻沒有任何人出手。也因此,那些女生開始對於強勢的我有所期待。原本,我根本沒有一丁點的念頭,想和秋庭裏香起衝突,反正隻要營造出適當的僵局就很足夠。應該說,要再繼續下去的話,負擔未免也太重了。我這十五年的女生可不是當假的,九年的校園生活也不是過假的,贏不贏得了心裏也大概有個底。


    隻要起衝突就會輸。


    贏麵為零。


    這些事情,我之前就很清楚。所以,那時候也隻打算和她維持適當距離,和感情好的女生念幾句「那個秋庭裏香很煩耶,真的有夠煩耶」而已。


    可是,慢慢地變成騎虎難下。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慫恿我的女生原本就想看我的好戲吧。後來變得自命不凡,總是扯著嗓門說話的我,有點衝過頭了,反而隱隱約約招致肉眼看不見的反感。不過,就連那些慫恿我的女生也沒察覺到這一點吧。


    就這樣,我和秋庭裏香正麵起了衝突。


    實際上,身軀也有所衝突。


    不對,不能這麽說吧。其實也沒撞到,就稍微碰到而已,可是就在下一瞬間,秋庭裏香已經拖著桌子倒下去。長發頓時在地麵披散開來,那副景象該說是異常美麗嗎,也讓人渾身發涼。


    我看呆了,茫然佇立於原地。


    搞不清楚狀況,茫然佇立於原地。


    一回神,責任感強烈的一些男、女生已經跑去敦職員室叫老師,我把她撞倒了情況好像就是演變成這樣了全班都以冰冷的眼神望著我。


    果然就連醒目招搖小團體的那些女生也不接近我了。


    有一陣子我就這麽孤身一人。


    不久後,綾子就經常巴過來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和綾子走在一起。因為沒有其它人要跟我一起放學,我也沒辦法。交到朋友的綾子似乎很開心,跟我說了一大堆無聊的事情。什麽畫啦、漫畫啦、小說啦反正全都是些我不太了解,也沒興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很無聊。明明和那些醒目招搖的女生,聊些嘩眾取寵的音樂,就會覺得好像很開心似的,至於實際上開不開心就另當別論了。


    「啊,那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綾子突然停下腳步。


    我也沒打算陪她一起攪和,卻不自覺地跟著停下腳步。


    「又在一起?兩個人?」


    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才了解她這話的意嗯。秋庭裏香和一個男生,正在校園的一角。那是二年級的話雖如此,聽說是留級生,所以其實是三年級的叫做戎崎什麽的人。戎崎學長手攀在單杠上,秋庭裏香則倚著單杠柱子,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雖然有段距離,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感情很好。啊,秋庭裏香摸了戎崎學長的額頭,感覺上有些曖昧,光看就會讓人心跳加速的姿勢。戎崎學長一副嫌煩的樣子,撥開她的手,接著流暢地翻轉成頭下腳上的姿勢,大大的身軀就在單杠上轉了半圈。看來有點帥,與其說是男生,感覺上還比較像個男人。同班的男生每個都像小毛頭,不愧是三年級的因為留級實際上是二年級感覺就是有點不一樣。


    秋庭裏香使勁去壓戎崎學長的雙腳。


    戎崎學長伸在半空中的雙腳毫無著力點,身軀以單杠為中心旋轉半圈後,就直接摔落地麵。


    聲音傳至耳中。不對,沒聽到,是感覺上聽到了。


    「啊,好像很痛耶。」


    綾子似乎大吃一驚地說。我雖然也嚇了一跳,可是聽到身旁的她發出那種吃驚的聲音,自然而然便萌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抗情緒。


    戎崎學長揉著頭一起身,便站到秋庭裏香麵前,高聲不知道說些什麽,大概生氣了吧。可是都被人家要成那樣,感覺上卻完全沒有生氣,好像也隻是假裝生氣而已。


    話說回來,他們距離好近喔,從這邊看過去彷佛隨時都會相擁接吻的距離。兩人也不是說打情罵俏地很誇張,但是不僅止於站立時的距離,好多東西感覺上似乎都距離好近。該說是心心相印嗎,莫名地就是能夠明白這一點。


    嗯,綾子呢喃著,一邊從手提包中拿出筆記本。雖然是本英文筆記本,她卻翻到後頭去,開始沙沙作響地畫了起來。啊,是那兩個人,戎崎學長和秋庭裏香。綾子很會畫畫,讀書和運動完全不行,就隻有美術課總是她的畫拿最高分。也不是說特別學過,好像隻是因為單純喜歡而已。


    她高超的畫技在短短數秒中,就在紙上重現包圍兩人的氣氛。單杠的線條被粗略地描繪出來,一旁有兩個人影,光是這樣就已經清楚傳達出時間是傍晚,兩人是情侶。為什麽呀,那樣的訊息是被藏在哪裏啊?不論念書或運動表現都還能差強人意,繪畫卻完全不行的我實在搞不懂。


    隻有在畫圖時,綾子整個人的氣氛才會完全改變。


    莫名地總覺得比不上她。


    「那個謠言,是真的嗎?」


    就連聲音也充滿張力,真不可思議。


    隻要一投入,綾子有時還會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那麽一來就顯得更加孤立就是了。


    「謠言?」


    「聽說結婚了,那兩個人,已經。」


    大概是因為正處於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吧,語句的詞匯順序變得顛三倒四。


    她的手在這之間同樣迅速移動,兩人的輪廓也逐漸清晰。戎崎學長感覺上有些窩囊,秋庭裏香則顯得凜然有力,而且兩人看起來都好幸福。同樣是兩個人在一起,我和綾子看起來怎麽樣呢?綾子如果也把我們我和綾子自己畫下來,一定會畫成站得遠遠的吧。


    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隨隨便便回了一句:


    「那一定是假的吧,高中生怎麽可能結什麽婚啊,如果是真的也會被退學。」


    「對喔,大概吧。」


    綾子說完便陷入沉默,稍微煩惱了一會兒,又補上幾道線條後,啪地一聲闔上筆記本。她最後所畫上的線條從筆記本右端一路延伸至左端,我直到筆記本消失在提袋中,才察覺那條線是校舍的影子。


    啊,真的耶,彷佛割裂校園的影子在地麵延伸著,都已經來到我們腳邊了。


    就憑最後補上的那一條線,整副畫的印象頓時改變,該說是為畫麵增添張力吧,不論是傍晚的寂寥或柔和頓時被反映在畫上。我覺得像她這種感受力還滿厲害的,綾子她,不僅僅是個樸素的女生而已。


    「不好意思,害妳等太久了喔?」


    但是,像這樣問話的綾子已經變回普通時候的綾子了,又孩子氣、又弱小、又矬,就像隻窮酸的小狗。


    我幹脆地邁開腳步。


    「走吧。」


    「嗯。」


    綾子快步跟了上來,真的就像狗一樣。


    「妳不是要去打工了嗎?」


    她這麽問,所以我姑且「嗯」地一聲點頭。


    「是嬸嬸拜托我的。」


    「什麽樣的工作啊?」


    「好像是在神社賣神符


    。」


    我也沒特別想打工反正錢也會被媽媽拿去隻是因為學校很沒意嗯,所以想說去打打工也不錯吧。


    如果可以和別人正常說話,那樣也不錯吧。


    2


    「啊?打工?」


    從單杠摔落的我說著,一邊爬起來,裏香正靠在單杠柱子上。


    長長的瀏海垂下來,都看不清楚裏香的臉龐了。


    「我看你還是剪一剪比較好耶,瀏海。」


    裏香說完撥開我垂下的瀏海,指尖稍微觸碰到我的額頭,她剛剛是不是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做過相同的事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她這樣其實,該說是非常開心,感覺上酥酥癢癢的,不是額頭喔,是心頭。


    不過這次總覺得話題被轉開了,所以我更為提高音量。


    「妳去打工不要緊嗎?」


    裏香聳聳肩。


    「我覺得不要緊啊,反正也隻有五小時。」


    「可是,妳要知道工作是很吃力的耶。」


    「就隻是在像販賣部之類的地方賣神符而已啊,好像還可以坐著,我覺得和在學校上課差不多呀。」


    「可是」


    我試著將所有想得到的否定意見全說出來,裏香卻越聽臉色越沉。


    「吵死了!」


    終於被她劈頭大罵。


    即便如此,我仍然勉強擠出聲音:


    「可是!也不用非得去打工嘛!」


    「吵死了,這種事根本就不是由裕一你來決定的吧!」


    這次的怒吼更為強烈,就算是我也為之退縮。裏香好像真的生氣了,連嘴巴都嘟起來了呀。


    「我又不是裕一的私人財產!」


    「妳說的沒錯啦。」


    「我想做的事情由我自己決定!」


    「喔,嗯。」


    我這下子被堵得啞口無言,隻能呆站在仍然怒氣衝衝的裏香身邊,凝視自己的雙腳。那雙破爛球鞋的腳後跟都破了,本來是純白色的,現在幾乎都已經變成褐色。不過比起純白球鞋,我還比較喜歡這種破爛球鞋。


    我扔掉那些煩死人的自尊或是大道理,決定坦承以對。


    「我很擔心。」


    因為是認真的,所以無法直視裏香的臉龐。


    「其實我也不希望妳來上學的。」


    即便暫時痊愈,裏香的身體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惡化。


    一日一那樣的話,一切都完了。


    夏目已經斷言不可能再動手術。


    那個笨醫師唉,真的是笨蛋加三級不過好像就隻有手術技術好得沒話說。就隻有那個夏目的話,是非信不可的。結束的日子不知道何時降臨,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不對,也或許等會兒馬上就到了。


    所以我好想把裏香收藏起來。


    想把她藏在像病房般的小箱子裏,希望她乖乖在裏頭過日子。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發現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我本來以為她是在生氣,可是又好像不是那麽一回事。表情是在生氣沒錯,不過或許沒在生氣,可是又覺得煩惱,不對,可能不一樣吧,是其它某種情緒。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


    我莫名地覺得難以承受,又低下頭去,瀏海隨之垂了下來。


    「不管裕一說什麽,我都會來上學喔。」


    「嗯。」


    「我不會放棄的。」


    「嗯。」


    「然後,我也會去打工。」


    「嗯。」


    剛剛一直抱怨個沒完,現在卻無條件投降了。唉,我老早就明白了,不可能擋得了裏香的。


    突然一抬頭,我看到吉崎多香子就在校園的那一頭。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個頭嬌小的女生跟在旁邊。是不是交到朋友啦,那兩人慢吞吞地走著,一邊往校門口前進,校舍長長的影子似乎隨時都會吞沒她們。


    兩人後來終於步出校門。


    暮色逐漸深沉,四周開始起風,尚未轉為紅葉的濃綠颯颯作響,一邊搖曳。那些葉子一片、兩片地飄落至我們腳邊,有一片還有被蟲啃食過的痕跡。敦職員室的燈火亮起,簡直像是懸浮在夜空中似的,過了放學時間的教室則一片漆黑,毫無人氣。


    結束社團活動的運動社團那夥人出現,拖著長長隊伍朝校門走去。


    「學校呀」


    裏香的聲音莫名地似乎很開心。


    「真好。」


    咦,我皺起臉。


    「是嗎?學校嗎?」


    「嗯,真好。這世界,真的好好。」


    裏香倚在單杠柱子上,抬起清瘦臉龐,凝視著校舍、那頭的天空、閃耀的星星,還有這整個世界。不對,是在感受著。連這陣吹拂過校園,帶著沙子的風對裏香麵百都是那麽新奇。從懂事以來始終被關在醫院的白牆、白色天花板,以及白色床鋪之間,裏香之前都是透過窗戶凝視這個世界。是的,世界總是在窗外。然而,裏香如今踏進了那個世界,不論是風、星星,或是群木的沙沙聲響,甚至是教室中的爭吵,對於現在的裏香西百都是非常寶貴的。正因為她本身清楚了解自己無法長久生活其中,所以格外珍惜。


    聽到裏香說我們回去吧,我「嗯」地點點頭,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牽過來。籃子裏一如往常地放著兩個書包。


    步出校門時,裏香說:


    「我知道裕一你會擔心」


    她輕觸我的手。


    大概是在意別人的目光,大概一秒就移開了。


    「可是,讓我去打工吧。」


    腳踏車的輪子喀啦喀啦地嗚叫,我凝視前輪旋轉的輻條。每當路燈的光線接近時,細細的銀色輻條就會熠熠生輝。是的,我非得馴化那些情緒才行,想要守護裏香的情緒、想要把她收藏在某處的情緒、潛藏於底層想要獨占她的情緒。讓裏香多看看這個世界比較重要。


    「對不起。」


    我一道歉,裏香再次輕觸我的手。


    這次停了約兩秒才移開。


    「不要這麽說,你為我操心我也很高興。」


    「打工要加油喔。」


    「我會加油的。」


    「可是,不要拚過頭囉。」


    「我知道。裕一。」


    「嗯?」


    「謝謝。」


    哎喲,腳踏車有夠礙事的耶。


    如果沒有腳踏車的話,就能牽手了。就算裏香不願意,我也要牽。


    3


    雖然嚇了一跳,不過也有點開心。


    打工地點是在市內一座小小的神宮,每年會舉行一次有點像是祭典的活動。雖然是僅限於本地人才知道的例行祭典,不過還是陸陸續續有人前來,買些神符或禦守之類的,而我就是擔任那、些東西的銷售員。


    本來呢,我以為隻要隨便穿上一條圍裙什麽的就行了。


    可是當我一抵達神宮內側的社務所時,白和服和紅褲裙已經準備好了,也就是神宮巫女的標準裝束。我才在煩惱怎麽穿時,社務所的伯母就幫我把衣服穿好。


    光把手套進白和服的衣袖申,立刻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紅褲裙的色彩十分鮮豔,很漂亮。


    「頭發也要盤起來嗎?妳覺得呢?」


    伯母問我。


    「那樣比較好嗎?」


    「盤不盤都可以啊,或是直接紮起來也行。」


    唔,怎麽辦呢?


    鏡中的我露出久違的笑容,畢竟很少有機會能穿上這種和服和褲裙,所以不自覺地也隨之開心起來。


    還好有來打工。


    「那就麻煩妳了。」


    機會難得嘛。


    伯母


    迅速幫我把頭發盤起,大概是駕輕就熟了吧,隻見她沒兩三下就抓起頭發,使用細梳收攏鬢發,然後使勁一轉綁好,就把頭發漂亮地盤起來了。像這樣鏡中所反射出的自己仿佛是另一個人,整張臉看來神采奕奕,就像是個凜然有力的人,即使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凜然有力的,是像秋庭裏香那樣的人。


    她就是凜然有力。


    該這麽形容嗎?光是站在那邊,就連周遭空氣都會隨之改變。我很了解為什麽同學都會自動接近她,因為大家都覺得光是待在她身邊,似乎就能和她一樣被籠罩在凜然有力的氛圍中。


    啊,別再想了啦好不容易來到和學校不一樣的地方什麽秋庭裏香,今天就全都拋在腦後吧


    鏡中的伯母得意洋洋地笑了。


    「好了,完成,很可愛呢。」


    「謝謝。」


    明知那是客套話,還是很開心,而且就像伯母所說的,真的比平常還可愛一點嘛。


    正當我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時,聽到年輕女孩的聲音。


    「有人叫我到這裏來換衣服。」


    伯母回過頭去,隨即以誇張的語調說:


    「唉呀呀。」


    怎麽回事啊?


    「妳也是來打工的嗎?」


    「是的。」


    「歡迎、歡迎,我來幫妳換上和服。」


    「麻煩妳了。」


    我還沒察覺。


    因為照鏡子照到出神了……


    直到另一個打工女孩從自己背後走過時,我才心頭一驚。鏡子在那一瞬間映照出好長、好長的長發。


    伯母的聲音比麵對我時更為亢奮。


    「好美的頭發喔,妳一直都留長發啊。」


    「是的。」


    「一定花了很長的時問,才能留到這麽長吧。」


    一回頭,秋庭裏香就站在那裏。我頭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她身上的衣服比想象中還要簡單。感覺相當沉穩的駝色洋裝,腰部有點束腰設計,原本就很苗條的身材看來更纖瘦了。


    為什麽?秋庭裏香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她正在換衣服的身影,謎底隨之揭曉。對了,之前聽說還有另一個打工的女生,兩人一組一起工作。也就是說,我和秋庭裏香要組成雙人組。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嗎?


    伯母很明顯地比麵對我時還要開心,一直說什麽好漂亮喔、妳好適合穿褲裙喔,這頭發要怎麽弄呢,不斷和秋庭裏香說話。真的是好漂亮的頭發喔,伯母的聲音很亢奮。


    「這麽長的頭發不可能盤上去了,我看就簡單紮起來好了。」


    的確,就隻是簡單紮起來而已,頭發往後抓,用橡皮筋固定後,為了避免橡皮筋外露,最後又別上和紙材質的發飾遮蓋。形狀優美的耳朵顯露出來,從該處一路延伸至脖子的線條,美得令人不自覺地咽口水。


    剛剛照鏡子照到入迷的自己,簡直像個白癡。


    秋庭裏香擁有壓倒性的美貌。


    贏麵為零。


    如果讓一百個人投票「哪一個漂亮」,一百個人全都會把票投給秋庭裏香吧。如果我拿到票數,那也一定是因為我爸媽混進投票人群中罷了。


    感覺上似乎就連社務所的空氣也幡然改變。


    伯母笑吟吟地從各個角度端詳秋庭裏香,幫我著裝時雖然也有稱讚我,可是還不至於出現這樣的舉止。


    這時候,秋庭裏香好不容易才終於望向我。


    「進天請多多指教。」


    所以她早就發現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就站在旁邊而已啊。我剛剛都隻是呆呆地看著她,搞不好會被誤以為是我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好。」


    哎喲,一本正經地點什麽頭呀。


    看來已經不是「好像」輸了。


    而是「已經」輸了。


    「你太重了啦,不行了,真不敢相信。」


    我說著停下腳踏車,上氣不接下氣,踩在地麵上的雙腳累到幾乎麻痹。


    坐在後座的司,似乎很不滿地說了聲「哎喲」。


    「不是說好要輪流踩的嗎?到猿田彥神社為止應該都是輪到裕一踩的耶。」


    「拜托,這樣本來就不公平呀。」


    「什麽不公平啊?」


    「體重差太多了嘛。」


    我氣喘籲籲地這麽說。我們的確是決定輪流踩,換「腳」的地方一開始就先決定好了,還以猜拳決定誰先踩。嗯,這點的確是很公平,但是、但是啊,仔細想想,我們的體型大小實在相差太多了嘛。為什麽體重大概五十公斤的我,非得踩腳踏車載體重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司呢?


    「你現在體重大概多少?」


    我這麽一問,司隻能「唔」一聲啞口無言。


    「該不會是又增加了吧?」


    「就一一點點而已啦。」


    「幾公斤啦?」


    司遲遲不肯從實招來。


    「又不是女人,少在那邊不好意思啦,快給我老實說啦。」


    「九十三公斤左右。」


    「真的假的啊!」


    我抱頭向一片蔚藍的秋季天空發出聲音,九十三公斤,那不就是我的一點五倍以上了嗎?但是這家夥的體型又變大了嗎,真不敢相信耶。


    「你是還在成長喔?」


    「身高是沒什麽變啦,好像就隻有體重一直增加耶。」


    「那不就是胖子嗎?」


    「也也不是啦。」


    「肚子給我看一下啦,肚子。」


    我跨在腳踏車上直接扭過身去,翻開坐在後座的司身上的長袖運動衫。出現在眼前的肚子簡直完美結實,或許該說分割出了漂亮的腹肌。別說是胖子了,那可是一塊塊的肌肉呢。


    「很冷耶,裕一。」


    「真不敢相信,你這肚子是怎樣,現在應該沒有用力吧。為什麽會有這種身材,你是不是有在做什麽肌力訓練啊?」


    「沒沒有啊。」


    「搞不懂耶,你肚子稍微用一下力。」


    「這這樣嗎?」


    肌肉益發突起,簡直像鋼鐵一般。輕輕一敲,手上咚地彈回沉重的衝擊,感覺上像是被反彈回來似的,如果認真打下去,手腕搞不好會折斷耶。


    「你都吃什麽啊?」


    「和菜子或蛋糕之類的。」


    司一本正經地回答。為什麽吃那些東西,還能維持這樣的體格呢?不對,不是維持吧,應該說是強化。


    我跨下腳踏車,隨即指向把手。


    「你來騎。」


    「咦,為什麽?輪到裕一騎了吧。」


    「都是因為你的腳踏車壞掉,我們才決定兩個人騎一台去的吧。」


    「可是說要去的人是裕一你耶。」


    嗚,刺到我的痛處了。


    「我知道你很擔心裏香的情況,可是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我們前進的方向正是裏香打工的神宮,也就是要去看裏香工作的樣子。當然,這件事對裏香完全保密,我隻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偷偷看看而已。拜托,總是會擔心的呀,那家夥又沒打過什麽工,但是就我一個人去看總覺得心底不踏實,所以才決定約司一塊兒去。


    「你還真有夠冷血的,我們是朋友吧。還是怎樣,和美雪碰麵比較好嗎?」


    「哪哪有啊!」


    他慎重其事地回嘴。


    「這這跟水穀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是喔。」


    「怎怎樣啦,裕一。」


    「沒有啊,沒什麽。」


    我從來沒好好問過司和美雪到底是在交往,還是沒


    在交往。隻是呢,看他們兩個常走在一起,所以一定是有在交往吧。可是,他剛剛那種反應實在有點可疑,以司的個性來說是聲音太大了嗎?還是反應過快了?這幾天或許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地來問問看,嗯。


    「反正快跟我換手啦,腳都快抽筋了,我不要再踩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


    這樣就乖乖跟我換手,也是司的優點。如果是山西,大概死都不會換吧。


    「那要走囉。」


    「等一下。」


    這次換司握住把手,我跨坐到後座。展現於眼前的司的背部,像牆壁一般巨大,我完全看不到前方了。什麽嘛,這麽厚實的背部,這全都是肌肉嗎?


    「ok,好了。」


    「嗯。」


    隻見腳踏車咻地一聲往前衝,和我騎的時候簡直難以比擬,輪胎強有力地咬住地麵,持續不斷地衝刺再衝刺。雖然看起來隻是輕輕踩,腳踏車卻以飛快的速度直加速,明明就是往上爬升的緩坡路段,感覺上也絲毫沒有影響。風景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速度往後方飛去,我開始覺得有點恐怖了。


    「你平常都是像這樣子騎車的嗎?」


    「啊?什麽這樣子啊?」


    司臉不紅氣不喘地以泰然自若的語調問道。這麽說來,他平常都是這個樣子囉。司騎的腳踏車比我還快,而且也能去比我更遠的地方,輕輕鬆鬆就能到達。這家夥一定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風景吧。


    「走吧,司。」


    我說。


    「再騎快一點。」


    「唔,嗯。」


    腳踏車速度更快了,那是很驚人的馬力,或者該說是衝刺力吧,空氣咻咻流過。


    「再騎快一點。」


    真的,簡直像在坐機車一樣呢。


    還好工作忙,也就沒時間覺得尷尬了。


    雖然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祭典,不過光是憑著從數百年前流傳至今這一點,就足以吸引絡繹不絕的參拜香客前來,順便買些神符或禦守。神符分三種,大、中、小。禦守也有三種,白、紅、金。每種顏色代表不同意義,白色是包括各種層麵在內的人生運,紅色是工作運,而金色是財運。


    買白色的人最多。


    紅色和金色則不相上下。


    「那請給我這個。」


    約五十歲的大嬸,指著金色禦守。


    「這個賣五百圓。」


    「我隻有一萬圓大鈔耶,可以找嗎?」


    「是的,沒問題。」


    我接過那張硬到仿佛會割傷手指的新鈔,準備找對方九張幹圓鈔和一枚五百圓硬幣。為了避免找錯錢,我仔細數算千圓鈔票,因為不熟悉所以很緊張,也因此耽誤了點時間。


    交出找給客人的錢,隨即「呼」地一聲歎息。


    沒想到打工還真累人耶,不但要管錢,而且也不習慣客客氣氣地與人交談,各種事情都讓人感到疲憊。而且又沒有休息時間,不過呢,如果真有空檔可以休息,或許更累人吧。


    往旁邊一看,秋庭裏香就坐在那裏。


    她正在招呼一對挑選神符的情侶。


    我們所在之處是距神殿五十公尺之外的一棟建築物,簡單說來就是販賣部,不過畢竟是在神社內,整體建築隱約有股莊嚴之感,感覺上就像是簡易版的小神社,據說叫做神符所。


    來參拜的香客接二連三從神符所前走過,回去時其中會有幾個人過來看看。踩在碎石路麵上的沙沙聲響,始終響個不停。


    隻要上門的客人一中斷,就會立刻覺得尷尬。


    如果換作其它女生,還可以聊聊彼此或學校的事情殺時間,可是麵對秋庭裏香就不能這麽做了。我不想跟她說話,要是她找我說話更討厭,可是像這樣沉默不語也很難熬,情緒逐漸焦躁不安。看到秋庭裏香冷靜沉穩的樣子,更讓這樣的情緒加速高漲。至少她也覺得尷尬倒還好,我就會覺得兩人半斤八兩。但是,她隻是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裏,黑色的雙瞳靜靜地凝視著空間某處,情緒看來沒有絲毫動搖,一定是不把我當一回事吧。


    腦袋縈繞著這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輸了。


    輸的還有其它事情。


    「啊」


    不自覺地發出聲音,秋庭裏香這才終於望向我,露出一副「怎麽了」的神情。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輕視我,隻是我自己東想西想地想個沒完,莫名地陷入焦慮。


    「怎麽啦?」


    「沒什麽。」


    是嗎。她呢喃著再度轉向前方。就在那同時,有個顧客上門,買了一個排列在秋庭裏香前方的禦守。就這樣,排在她前麵的禦守已經幾乎賣掉一半了。


    而我大概隻賣掉三分之一。


    輸了。


    業績。


    一敗塗地。


    簡麵言之,大概就是反正要買,就想向漂亮的女生買吧,所以連客人也會自然而然地選擇銷售員。話說回來,明明坐在一起,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差別呢?不論向誰買,靈驗度我是不知道打工巫女賣的神符或禦守有沒有這種神力就是了不是都一樣嗎?


    但是,覺得好不甘心。


    沒想到連這方麵也會輸給她。


    正當我腦子東轉西轉想著各種事情時,有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大叔來了。白發分得整整齊齊的,穿著很有品味的夾克,我當下判斷「是個有錢人」。


    一回神,我已經出聲了。


    「參考一下吧,神符和禦守。」


    原本朝向秋庭裏香的臉,被聲音吸引而轉向我。好,就是現在,為免錯失良機,我趕緊露出微笑。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個現任女高中生,十六歲,要論年輕也不輸秋庭裏香。


    那個大叔也真容易上鉤。


    「禦守呀,有好多種顏色耶。」


    隨即對我這麽說。


    「白色是對整體運勢,紅色是對工作運,金色是對財運很有效呢。」


    「喔,原來如此啊。」


    「我們神宮的禦守向來以靈驗出名喔。」


    雖然有點強迫推銷,不過大叔卻覺得很有趣,當下就買了一個禦守和一個神符。太棒了,推銷成功,好像稍微追上一點了。我之後也持續進行強迫性的勸說作戰,多虧這招,連續五個人都向我買。感覺上就好像我把所有靠近的顧客全搶了過來,隻會坐著的秋庭裏香已經一個都賣不出去了。還差一點點就能迎頭趕上,一旦看到對手背影,心情也隨之從容了起來。


    我姑且對秋庭裏香吟吟一笑。


    她露出不悅的神情。


    似乎已經發現我在打什麽算盤了。


    「我不會輸給妳的。」


    由於心情變得從容許多,說話也沒有使用敬語,如果感覺好像快輸了,這句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吧。


    「隻差一點點囉。」


    秋庭裏香的神情更顯不悅了。


    4


    沒一會兒功夫就到神宮了。


    這裏的外宮不比內宮大到哪裏去,不過畢竟是座曆史悠久的神宮,大概是因為從古至今虔誠信眾絡繹不絕,所以香火一直頗為鼎盛。曾聽曆史老師說過,其實這裏的曆史說不定比伊勢神宮還要久遠。老師說這裏原本就是一座從古代便存在於伊勢的神宮,而伊勢神宮說不定是後來才搬過來的。


    將腳踏車停到路邊後,司「呼」地一聲喘口氣。


    就算是他也滿身大汗了。


    「不好意思耶,司。」


    我拍拍他後背。


    「結果,全程都是你在騎。」


    「你很過分耶,裕一,都是因為你不跟我交換。」


    他嘴巴雖然這麽說,可是好像沒氣到哪裏去,


    還真像司的作風。也不是說想道歉或幹嘛的,我還是請那家夥喝飲料。


    「可以嗎?真的嗎?」


    「嗯,喝吧、喝吧。」


    我大口灌著罐裝咖啡,司則是暢飲百事可樂。隻見司才一下子,就把小小的保特瓶喝到大概隻剩下一半。


    我們踩著碎石路,走進神社占地範圍。


    和茫然前進的司不同,我提高警覺注意周遭動靜,如果被裏香發現,說不定會被她生氣地破口大罵「幹嘛跟在人家屁股後麵跑來啊」。我是打算搶先發現她,然後暗中觀察她的情況。


    我們是在穿過鳥居時,聽到那暸亮的聲響。


    「請看看神符!神符非常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麵都很靈驗喔!便宜、便宜賣喔!隻要五百圓!請參考看看!」


    「這裏有神符喔!也有禦守喔!」


    「在越靠近神殿的地方買越靈驗喔!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如今正在煩惱的您,請務必要買一個!那邊那位學生,買一個保升學考試順利吧!」


    那樣的聲音響徹神社占地範圍內。


    神社占地範圍原本該是清幽肅靜,卻因此變成有點不同的另類空間,所有路過香客全都循聲望去,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這裏不是神社,而是特賣會場嗎?


    聲音來源是在賣神符、禦守及簽條的地方,要說販賣部嘛用在神社這種地方總覺得怪怪的,不過簡麵百之就是販賣部囉。但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積極推銷神符及禦守的神社。


    這間神社是經營陷入困境嗎?


    「咦,那不是裏香嗎?」


    首先察覺的是司。


    「啊?裏香?」


    他說的沒錯。


    大叫的女生中有一個的確是裏香。


    兩人難分軒輊。後來雖然追到隻差三個,秋庭裏香卻在同時也開始出聲大作戰,所以始終無法拉近差距。不久後,彼此的競爭氣氛益發炙熱,光是坐著都叫人焦躁難安。


    有個大叔走近了。


    是隻肥羊。


    比起女人,男人掏腰包出手買的機率要高多了。該說女人果然還是比較精明嗎,錢包老是看得緊緊的。男人一旦來到店門口這種說法也有點怪就是了似乎總會覺得空手而歸很不好意思。


    就算再差,也會買個最便宜的神符或禦守回去。


    「歡迎光臨!」


    先出聲的是我。


    目前已經完全是一副魚店叫賣的狀態了。


    大叔雖然也向秋庭裏香那邊瞄了一眼,不過仍朝著笑臉迎人的我走近,然後以一副「要買什麽好呢」的樣子,拿起禦守。


    我以親切的態度趕緊推銷。


    「那個金色的是財運。」


    「啊,原來是這樣喔。」


    「紅色是工作運,白色是人生運。」


    我不動聲色地確認大叔的模樣,年紀大概五十出頭,腰杆子仍是直挺挺的。穿的是西裝,也就是說還沒退休,領帶夾是玳瑁材質,口叩質還不錯。雖然還不至於到有錢人的地步,生活倒也闊綽吧。即便是有點危險的賭注,我還是決定推銷最大的神符。


    「這邊這個神符怎麽樣呢?」


    那是一個五千圓的大件商品,根據自己隨意定下的規則,這一個可以抵十個禦守。一圓一點,禦守五百圓所以是五百點,也就是說這個神符等於五千點。


    我希望可以一舉反敗為勝。


    「啊,神符呀,我們家已經貼了伊勢神宮的了。」


    「人家說並排貼在一起效果倍增喔。」


    「喔?是這樣的嗎?」


    「是的,因為我們神宮的神殿,是用伊勢神宮下賜的神殿木材建造而成,所以兩座神宮的關係深遠。」


    這是當銷售員之前,聽人家說明才知道的。伊勢神宮每二十年會徹底改建一次,這是沿襲亙古流傳至今所謂「遷宮」的儀式,每到遷宮時期,全伊勢就會熱鬧得像在辦祭典。全國各地一大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聚集於此,神宮改建所更換的古老木材會下賜給全國神社,讓各地神社再利用。聽說這座神殿也是以下賜的木材建造而成。


    「那不用最大的,給我一個中的吧。」


    「謝謝您。」


    啐,中的喔,還真小氣。但是這樣也有兩千圓,兩千點,等於四個禦守。還差一個,就能和秋庭裏香勝負逆轉了。


    正當我收下兩張幹圓鈔,將放在商品櫃中的神符遞出去,隨即以逆轉的笑容轉向秋庭裏香時,她正從五個上班族手上各接下一枚五百圓硬幣,一個人是人生運的白、兩個人是工作運的紅,還有兩個人是財運的金。


    被擺了一道。


    就在我試圖一舉反敗為勝的當下,好像被搶走了一批團體客人。


    我和秋庭裏香四目相接。


    「我們的差距又多拉開一個了。」


    被她以冷冷的神情這麽說。


    感覺上不是在誇耀自己的勝利,或是瞧不起自己,而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心頭那股氣實在咽不下去。


    輸了。


    此時我看到一團歐巴桑,看起來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買,頻頻往這邊窺探,這種好機會怎能放過。


    我立刻高聲招呼。


    「請參考看看!神符和禦守!對各方麵都很靈驗喔!」


    既然都到了這種地步,哪還顧得了形象啊。


    我們躲在鳥居後頭,探頭偷看販賣部的情況。


    「那兩個家夥在做什麽啊?」


    司對於我的問題歪著頭。


    「不知耶。」


    「賣成那個樣子好嗎?這裏應該是神社吧?」


    「是啊。」


    司還真是有夠老實地環視四周,蔥蔥鬱鬱的樹林,巨大的鳥居,鋪滿路麵的碎石粒。但是在那樣的空間中,回蕩著女孩子的叫嚷聲。


    「請參考看看!請參考看看!這裏有神符,有禦守,還有簽條喔!」


    「人生運、工作運、財運!對各方麵都很靈驗喔!」


    「正在煩惱中的您,更應該參考一下本神社的神符和禦守!」


    這裏是魚市場嗎?


    此時我才發現,站在裏香旁邊的女生竟然是吉崎多香子,為什麽那兩個人會湊在一起當銷售員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喂,裕一。」


    「嗯。」


    「她們該不會是在比賽吧?」


    「比賽?」


    「就是比誰賣得多啊。」


    「咦?比賽賣護身符?」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裏香和吉崎都站著,一左一右出聲招呼走近的參拜香客。吉崎很明顯地想把走向裏香的顧客勸誘到她自己那邊去,裏香流露出有點懊惱的表情。其它家夥或許察覺不出她那樣微小的表情變化,但是我卻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始終待在同間醫院裏可不是待假的。


    「看起來好像是那樣耶。」


    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雖然自然而然走近裏香的顧客較多,吉崎卻能果決勇敢地阻止那樣的趨勢。對於吉崎麵言,最大的優勢就是她占到靠神殿較近的銷售據點,會買神符或禦守的多半都是參拜結束的香客,換句話說都會從神殿那邊走來。因此顧客在看到裏香之前,就會先被吉崎的聲音所吸引。


    「啊,又是吉崎那邊賣出去了。」


    我對司的話點點頭。


    「連續的耶。」


    「下一個也向吉崎買了。」


    「啊,可是下一批團體顧客是裏香的耶,有三個人買吧。吉崎她懂得出聲招呼是很好,不過好像太急了一點,大客人


    都被裏香搶走了。」


    「對耶,真的是太急了。」


    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是在評論什麽東西啊?


    「啊,吉崎追上去囉。」


    「裏香又立刻把差距拉開了。」


    目前狀況呈現拉鋸戰,吉崎雖然迎頭趕上,裏香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吉崎花時間向顧客說明的同時,裏香輕輕鬆鬆就賣了一、兩個顧客,逐漸提升營業額。不出所料,吉崎太渴望一舉反敗為勝,感覺上就在她企圖打出滿壘全壘打而頻頻大幅揮棒的同時,裏香已經紮紮實實地一球接一球敲出去了。


    不過呢,這場對決還真有看頭呢。


    吉崎也很努力。


    「對了。」


    我邊觀察兩人情況邊說:


    「你和美雪正在交往嗎?」


    「咦?」


    「怎麽樣啦,司?」


    「你你你是在說什麽東西啊,裕一?」


    「笨蛋!聲音太大了啦!」


    我趕緊把頭縮進鳥居後麵,同時使勁地把司巨大的臉一起拉過來。剛剛那一聲實在有夠暸亮,甚至還在神社內的樹林間嗡嗡回蕩。不妙,說不定被發現了。我等了約十秒,才試著偷窺販賣部那邊的情形。裏香和吉崎仍全心全意投入那場白熱化的銷售競爭,似乎也沒有多餘的閑工夫發現我們。我鬆了一口氣,又把頭縮了回去。


    一看之下,司已經是滿臉通紅。


    「你為什麽要臉紅啊?」


    「沒有啊,哪有」


    「所以,有沒有在交往啊?」


    「不是啦,那個」


    「有好好跟她說喜歡人家嗎?」


    「沒說啦」


    「啊?沒說喔?那樣不是很糟嗎?」


    「是是嗎?」


    司以認真的神情問。這麽明顯的圈套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中計,還真像司的風格:而且還完全沒察覺自己中計,那更像是司的風格了。


    「那種話,還是要說出口比較好吧?」


    「果然是那樣比較好嗎?」


    吉崎賣掉一個大概是中型的神符,那個的點數似乎很高,所以吉崎露出「成功了」的神情。不過,裏香隨即又把一個最大的神符賣給一個老婆婆。吉崎見狀臉上頓時浮現陰霾,那家夥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一看就懂還真不錯。相反的,裏香的表情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讓人完全摸不透她的情緒。


    「不用言語表達出來,對方大概不會明白吧。」


    「唔,嗯。」


    「或是突然就給她親下去怎麽樣啊?」


    沒有回答。


    「唉,那應該也很不妙吧。」


    沒有回答。


    我才在想怎麽搞的呀,往旁邊一看身邊就有個巨大的西紅柿。也就是說,唉,司已經是滿臉通紅了。剛剛也很紅,可是卻越來越紅,連耳垂都變紅了。你是怎麽啦,話一出口我才會過意。


    「親了喔?」


    「沒有。」


    「少騙人,親了吧?」


    「沒有。」


    「少來了,絕對是騙人的吧?」


    「沒有。」


    雖然司打死不承認,但是整張臉卻還是越來越紅。話說回來,司竟然會撒謊,這家夥原來也具備這種能力呀。真的,嚇了我一大跳,我真沒想到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腦海中浮現美雪的臉龐。


    雖然搞不太清楚,不過感覺就是有點微妙,該說是青梅竹馬嗎,總之感覺上就是個姊姊或妹妹的美雪也會有這麽一天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呀,但是對方是司,感覺又很微妙了。不對,等等,仔細想想,說不定算得上是可喜可賀耶。雖然也搞不太清楚狀況,總之我就先「嘻嘻嘻」地笑了。


    此時我才注意到某件事。


    「不過,你不是要到東京去拜師學藝嗎?」


    「還沒決定啦。」


    司似乎因為話題轉換而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隨之大大吐了口氣。


    錯、錯、錯,話題可沒變喔,司。


    「美雪知道這件事嗎?」


    「啊,嗯。」


    「那美雪有說要怎麽辦嗎?那家夥應該還沒有鎖定出路吧?」


    「唔,那個,她說可能會去念東京的學校吧好像是這樣的啦」


    「美雪說的?」


    「唔,嗯。」


    「喔,原來如此。」


    事情的進展似乎比我原先所想象的,又往上跳了兩個階梯,原來司和美雪都要到東京去呀。聽到這消息的瞬間原本不覺得怎麽樣,直到過了大概十秒後,才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已經是十月了,也就是說短短半年後,兩人就會離開這裏,人就不在了。現在這樣的時光隻剩下短短半年,到時候那兩人就會在大都市中層開新生活。


    那個時候,我會在哪裏呢?


    再清楚不過了,是伊勢,這個城鎮。我還是會一如往常地生活在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鎮


    中,而且繼續上高中,什麽都不會改變。我以前一直都想要離開伊勢,一直都想要舍棄故鄉,出去看看寬廣廣的世界。不過,那樣的瞬間不會降臨,相反地不曾懷抱那種希望的司和美雪,卻輕輕鬆鬆地即將離開這個城鎮。像這樣倉促地決定出路後,即將離去。


    是喔,我呢喃,聲音嘶啞。


    「那是要兩個人一塊兒去囉。」


    「唔,嗯。」


    「了不起啊,司,真了不起。」


    我好不容易笑了出來,姑且先「嘻嘻嘻」地笑了。


    司紅著臉,「思」地點點頭。


    「了不起,真了不起。」


    哎喲,明明就是自己的聲音,卻聽不太清楚耶。


    我靠在鳥居上,緊閉雙眼,存在於胸口中的到底是什麽呀?是嫉妒,還是焦慮,又或是其它什麽呢?情緒為什麽會波動得這麽厲害呢?這不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嗎?不是老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嗎?不是已經決定要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了嗎?要在裏香身邊,守護著裏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呀。一張開眼,我悄悄窺視販賣部那邊,裏香和吉崎仍舊持續著那場推銷大對決。話說回來,我完全沒想到裏香會這麽拚命地去賣些什麽東西。那家夥的意誌力還真是堅強呀,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而且應該說那家夥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的意誌力比較恰當。隻不過,她從未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麵前顯露出那一麵罷了。我望著裏香認真的臉龐,胸口的騷動也在同時逐漸平靜。我已經把那麽美麗的東西握在手中了呀,那是這個世界最美麗的東西呀,比任何一切都要重要的東西呀。


    我還渴求其它什麽東西呢?那不就是奢求了嗎?


    我不過就隻有兩隻手而已啊,雙手一旦好好地抓住了什麽,就無法再向其它東西伸出手去了呀。我已經伸出了手,緊緊抓住,抱個滿懷,所以再也無法抓住其它任何東西了。


    我緩緩吸了口氣,又吐出來。


    這次能夠發自內心地笑了。


    「了不起,司。」


    然後輕槌他的肩。


    司似乎很害臊地也笑了。


    就如同我選擇了自己的未來一樣,司也選擇了自己的未來。我們就這樣不斷邁步向前,雖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是總不能停下腳步動也不動。畢竟,我們都隻有十八歲而已。


    啊,司發出聲音。


    「怎麽啦?」


    「剛剛那客人忘記拿禦守了耶。」


    「禦守?」


    往販賣部那邊看過去,隻見一個小小的禦守被遺留在裏香麵前,正好有對男女後腳才離開販賣部前麵。


    「是那一對買的嗎?」


    「他們剛剛付錢了。」


    「裏香忘記把東西交給人家了嗎?」


    「嗯,他們好像也沒發現自己沒收下東西耶。」


    那對男女肩並著肩一邊交談,持續往前走,接著穿過鳥居下方,也就是我們身邊,然後步出神社。似乎往停車場那邊去了。當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裏香這才終於發現被遺落的護身符。


    她伸手抓住。


    接著不見人影。


    「啊,裏香走出販賣部了耶。」


    「她是想要送還給人家嗎?可是」


    來不及了。


    因為裏香不能跑,她的身子是不能跑的。


    5


    頑強。秋庭裏香還真是頑強,不管再怎麽賣、再怎麽賣,都一定在我前頭。話說回來,神明還真是壞心眼兒,太卑鄙了。我拚命擠出討喜的笑容,扯著喉嚨大叫,好不容易才賣掉一個,秋庭裏香卻隻須微微嫣然一笑,同樣也能賣掉一個。另外,之前雖然也曾猜測是不是這樣,不過我現在確信秋庭裏香其實性格惡劣,隻是大家都被她美麗的外表蒙騙了。例如,剛剛原本有個荷包滿滿的大嬸好像想買神符,根本就已經打算要買了,隻是在猶豫要買大的還是中的而已。是我把她叫過來的,人也在我前麵,不管請誰評理都會說是我的客人。可是,就在大嬸即將出聲說「要買」的瞬間,秋庭裏香「啊」地一聲,感覺上好像看到什麽事情發生似的,我被她的聲音所牽引,循著秋庭裏香的視線望去,以為大概是有人跌倒了。偶爾是會有人被碎石子絆到腳的,可是沒有任何人跌倒,就隻有樹林、碎石子和悠閑漫步的參拜香客身影。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視線一回到大嬸時,大嬸已經將兩幹圓交給秋庭裏香。


    就在雙眼移開的數秒間,客人就這麽被搶走了。


    真不敢相信。


    招呼她的、讓她想要買的人,明明都是我。


    她卻隻在最後關頭坐享其成。


    就算是再怎麽不講仁義的對決,也應該存有理應遵守的底線呀,應該不能無所不用其極吧。但是,秋庭裏香卻滿不在乎地跨越了那條底線。


    而且,在大嬸離去後。


    「哼。」


    甚至還皺起臉龐。


    看來似乎是對於大嬸沒買大的,隻買中的覺得很不爽。這女人絕對是性格惡劣惡劣透頂了。


    我怒火中燒地一瞪過去,她隨即微笑以對。


    「還差三千點。」


    而且,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妳剛剛太狡猾了。」


    「狡猾?什麽東西啊?」


    「那是我的客人耶。」


    「有做記號嗎?」


    「沒有啊。」


    「那就不是任何人的呀。」


    「剛剛那個人如果跟我買,就可以逆轉的耶。」


    「那還真可惜呢。」


    又是吟吟一笑。


    喔,這是什麽女人啊,怎麽會心眼兒壞成這副德行啊。真想把剛剛那些話錄音下來,拿到學校裏去廣播,讓瘋狂迷上秋庭裏香的男生、同學,認清她的真麵目。


    性格糟糕透了,這個女人!


    就在我怒火中燒的期間,又被搶了三個客人。她隻管微微嫣然一笑,就能接連不斷賣出神符和禦守。我在懊惱情緒的驅使之下,努力發出聲音,一邊縮短差距,可是沒多久又會再度被甩開。一看時鍾,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隨著時間接近傍晚,參拜香客也會逐漸減少。再這樣下去,想要逆轉恐怕不容易吧。那個大嬸的神符影響深遠,兩千點,如果那是我的點數,明明還有希望的。對於使出卑鄙手段的秋庭裏香,虛有其表的秋庭裏香所萌生的憤怒、嫉妒情緒在心底一圈圈地回旋打轉,絕對不想輸,但是一定會輸,再怎麽樣都追不上。看,又被甩開了,現在這個男生絕對會選擇跟秋庭裏香買的。他看看我,再看看秋庭裏香,然後走向她。你這家夥,被騙了啦。這女人性格最糟糕了,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像我雖然也不算個性好的人,不過要比個性差絕對比不過秋庭裏香,這場對決也要輸了,真不甘心。班級的霸權爭奪也輸、姿色也輸,業績對決也輸我呀,還真是隻有一句「慘」字能形容耶


    哎喲,我幹嘛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啊?雙手一攤不就得了,隻要說「不~玩~了」就好啦,然後再笑一笑就好啦,說什麽「對這種無聊的事情這麽認真,妳是白癡喔」就好啦。反正是快要輸掉的對決,就當沒這回事吧。是的,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但是,為什麽我還不放棄呢?為什麽還在放聲大叫呢?不論再怎麽推銷,總有一半客人會被秋庭裏香搶走啊。快收手啦,喂。收手了啦,多香子。跟贏不了的對手再怎麽拚也不是辦法呀。


    「啊」


    先注意到的是我。剛剛那對男女忘了把買下的禦守帶走了。秋庭裏香嘴裏說「請拿去吧」,


    一邊將禦守放在他們麵前,他們卻沒帶走。秋庭裏香也沒注意到,就忙著招呼下一位顧客。雖然還看得到那對男女的身影,我卻選擇悶不吭聲。男女逐漸走遠,穿過鳥居後身影也越來越小,接著一個左彎就再也看不到人了,大概是到停車場去了。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如果想把禦守交給那對男女,秋庭裏香就必須暫時離開這裏。在那期間隻剩我一個人,就能獨占銷售,迎頭趕上。考慮到剩下的時間,勝利一定是屬於我的。好,差不多該告訴她了吧,跟她說「這是客人忘記拿走的吧」。


    就在我開口前,秋庭裏香發現了。


    「啊,這個。」


    她慌慌張張地拿起東西,同時望向我。


    我冷冷一笑。


    「應該是剛剛那對男女的吧。」


    「妳早就知道了吧?」


    「哪有啊,我也是剛剛才注意到。」


    昭然若揭的謊言。


    最先違規的是妳吧,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管卑不卑鄙,隻要能贏就好。


    我甚至感到一陣快感,衝著她一笑。


    「把東西送還給人家比較好吧。」


    但是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秋庭裏香已經衝出禦符所。耳邊傳來開門、關門聲,接著秋庭裏香的背影已經出現在眼前。快啊,跑吧,客人大概都已經走到停車場去了,也許來不及囉。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贏定了,雖然很卑鄙,不過沒關係吧。


    但是,秋庭裏香並沒有舉足狂奔,她轉向我。


    「吉崎,妳以前跑得很快吧?」


    「那又怎樣?」


    「幫我把這個送過去。」


    「我才不管哩,那又不是我的客人。隻能怪妳自己沒有好好確認客人有沒有把東西拿走。為什麽要由我去送啊?」


    像這樣說話還真開心啊。


    心頭鬱悶一掃而空。


    哎喲,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透頂了,一點兒都不輸給秋庭裏香嘛。


    「我沒辦法跑呀。」


    「為什麽?」


    「我的心髒不好,沒辦法跑,跑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啊,看來傳言是真的囉。


    「那又怎樣?」


    「幫我送去吧,那個女人懷孕了,所以才會買這個白色禦守,保佑小寶寶的人生運一切順利。如果事後才發現忘了拿,那兩個人說不定會覺得不吉利。」


    「那妳送去啊?」


    「就跟妳說我不能跑啊。」


    「這樣喔。」


    我對她笑了,秋庭裏香定定地凝視我,那是一雙好深沉的眼睛。一片漆黑,彷佛夜晚就潛藏其中。我覺得那漆黑的雙瞳似乎正反射出自己,以醜陋的臉龐發笑的自己。不過不要緊,這樣也好,隻要能贏過這個女人,不當好人也無所謂。


    「妳要怎樣才肯幫我送去?」


    「下跪如何?」


    我幾乎是開玩笑的,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怎麽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不僅性格糟糕透頂,根本就無法向人低頭,隻會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然後慢吞吞地走向停車場吧。


    「我知道了。」


    秋庭裏香冷不防地跪坐到地上。


    「請妳幫我送去。」


    由於頭正抵著地麵,聲音含糊不清。


    我還以為弄錯了呢,但是一點錯都沒有。是我說出「下跪吧」,而秋庭裏香也毫不遲疑,雙膝一秒後就跪到地上去。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是眼前這副光景真是糟糕透頂的玩笑。很沒品味耶,跟人家低什麽頭啊,還穿著白和服、紅褲裙下跪,又不是什麽老掉牙的時代劇。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嘛


    如同自己所說的現實就呈現於眼前,我卻反而覺得淒慘,完全沒有快活的情緒,就連剛剛那股快感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抬起臉龐的秋庭裏香定定望著我,頭因為曾碰到地麵,頭發上掛著一片落葉。實在有夠窩囊的,可是又好漂亮。為什麽明明這麽窩囊,卻可以這麽漂亮呢。


    秋庭裏香一起身,就以那髒兮兮的雙膝,頭上還掛著一片落葉,一邊朝我走近。


    「這個,拜托妳了。」


    向我伸出的手上,放著一個禦守。


    白色的禦守。


    該怎麽辦呢?應該一笑置之加以拒絕嗎?還是要她再跟我低一次頭?或是應該要她自己認輸呢?然而,我簡直就像是被國王命令的奴隸一般,緊抓住那個白色禦守,拔腿狂奔。開了門,跑出禦符所,碎石路麵很難跑,穿的又是草鞋。啊呀,一旦在碎石路麵跑起來,白襪都弄髒了,好不容易才打扮得這麽漂亮的耶。我為什麽要跑呢?為什麽會對秋庭裏香言聽計從呢?


    都是因為她那對眼睛,都是因為那對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我醜陋的模樣。都是因為秋庭裏香的頭發上掛著落葉,害我好想逃開她那副被迫低頭的窩囊相。


    穿過鳥居,傾斜身軀向左彎,由於使盡渾身力量拚命衝刺,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喉嚨深處也逐漸感到躁熱。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斷奔跑,擺動手臂、抬起雙腿,草鞋踹著地麵。一進入停車場,路麵變成柏油路,也變得比較好跑。那對男女到哪兒去了呀?我環顧四周卻不見人影。啊,有輛車開動了,說不定搞錯了,可是如果真是那部車,現在不立刻追上去就來不及了。褲裙纏著雙腳很難跑,側腹部也開始發疼,果然是那對男女,一定得追上才行,一定得把東西送到才行。等等,等等啊。秋庭裏香低頭的身影浮現腦海,那片掛在她發上的落葉浮現腦海,紅褲裙的膝部都髒掉了,那一切的一切都促使雙腳繼續移動。來不及了,持續前進的車子就要開走了。車子在停車場出口停了下來,大概是在確認左右來車吧。隻剩現在了,這邊一定得追上才行,已經不行了,車子一旦開出馬路一切就完了。


    「等等!」


    我像個笨蛋一樣大叫。


    「請等一下!」


    我對著閃耀著紅色光芒的車尾燈大叫。


    落日西斜的天空上,那抹藍不知不覺地褪去,逐漸換上一層泛白的色彩。都因為剛剛使盡全力衝刺,身體覺得疲憊倦怠,側腹部好痛,不知道在哪兒撞到的腳尖也好痛,難得梳得漂漂亮亮的頭發也亂成了一團。和服前襟都垮了,總覺得整個人邁裏邁遢的。一仰望白色天空,冷空氣隨即流入伸直的喉嚨,感覺好舒服。唉,為什麽會跑成那副德行呢,真像個白癡。啊~整顆腦袋茫茫然的,好像血液全流到頭部去了。啊,空氣好清新,天空好漂亮。


    我漫步回到禦符所,在我離開的期間,獨占販賣部的秋庭裏香賣了一大堆禦守和神符,差距大概拉開到兩萬點了。


    「趕上了嗎?」


    秋庭裏香問我。


    我已經喪失對決的心情反正都輸定了一邊點頭。


    「嗯,總算趕上了。」


    「太好了。」


    她彷佛衷心鬆了口氣地說。


    「對方感激得不得了,那個男人和女人全都一直點頭,還『謝謝氣氣謝謝』地說個不停,直是好人。」


    「對啊,他們買東西的時候也很有禮貌耶。」


    「趕上了。」


    「謝謝。」


    秋庭裏香坦率地說,同時低下頭。她的頭發上還掛著落葉,她自己似乎沒有發現,我伸出手去,幫她把那片落葉拿下來。


    「這個黏在妳頭發上。」


    「咦?什麽時候黏上去的啊?」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黏著了。」


    「妳早就知道囉?」


    是啊,我點了點頭。


    秋庭裏香隨即麵色一沉,瞪了過來。


    「吉崎還真是壞心眼兒耶。」


    「再怎麽壞都比不上學姊就是了。」


    唉,畢竟我都讓這個秋庭裏香低頭了。仔細想想,這肯定是幹載難逢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也隻有我做到吧。


    光是這麽一想,慢慢覺得就算輸掉比賽也無所謂了。


    「可別忘了我幫妳送護身符的恩情啊。」


    「已經忘了。」


    「那我就再說一次囉。」


    「馬上就忘光光了。」


    「那我就會說上好幾次。」


    在我們說著這些話的同時,打工時間也結束了。我在這場業績對決中一敗塗地,輸了兩萬三千點。我因為弄髒襪子,而秋庭裏香則因為弄髒褲裙都被罵了。「所以說年輕女孩子就是這樣」,幫我們換裝的伯母不禁這麽抱怨。


    打工酬勞四千圓。


    時薪八百圓。


    讓人搞不清楚是高還是低的金額。


    6


    我和司坐在小池子前的長椅上。時間是傍晚,轉暗的水麵上反射出透著白色光芒的天空,環繞池子的樹林輪廓因此顯得格外明顯。烏鴉在某處啊啊啼鳴,躍起的鯉魚在水麵激起好大的波紋,波紋一圈迭著一圈,緩緩向外擴散。


    「裏香她下跪了耶。」


    司突如其來這麽一句話。


    我點頭。


    「嗯,對啊,嚇我一跳。」


    「真的,也嚇我一跳耶。」


    「嗯,嚇我一跳。」


    我們不斷重複相同的話語,那個裏香怎麽可能下跪呢?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讓人意外到無法置信。


    「吉崎她跑過去了耶。」


    「嗯,跑過去了。」


    「衝得好猛喔。」


    「嗯,衝得好猛。」


    我一個勁地重複司的話語,好像也說不出其它話來了。傍晚的空氣有點甜,莫名地反而讓人覺得寂寥,但是又不隻是寂寥,還感到有些懷念。寂寥和懷念的感覺很類似吧,又或許不是吧。就在我思考這些無聊事情的當下,時間也一點一滴流逝,方才還閃閃發亮的水麵不知不覺中已經完全染上黑暗。天空,以及水麵各自擁有不同的黑暗,鯉魚再次躍起,可是這次已經幾乎看不到波紋了。


    「司。」


    「什麽?」


    「美雪就拜托你囉。」


    「啊,嗯。」


    「那家夥啊,頑固得要命,但有時候卻又很優柔寡斷,應該說心事總藏在心裏不說出來吧,這一點你可要多留意了。由我來拜托你也很奇怪,可是那家夥就像是我姊或我妹一樣,所以真的要拜托你囉。」


    「嗯。」


    「到了東京,可別被那邊的漂亮女生拐走喔。」


    「嗯。」


    司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隻會一直點頭。


    唉,如果是這家夥,應該沒問題吧。


    接著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沉默不語,四周靜得不得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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