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讓人覺得是春天的溫和陽光從病房窗戶射入,白色床鋪、點滴架、土產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滿某種東西的紙箱,都沭浴在那感覺有些傭懶的光線中。


    眼前這副室內堆滿無聊私人物品的景況,訴說著病房主人已經度過一段非常、非常漫長的住院生活。


    房間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嗬欠,然後定神凝視手拿鏡中照射出自己的臉龐。光滑閃亮的禿頭、下巴像山羊的白胡子自己真是上年紀了,他想,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今年已七十三歲了,出生在大東亞戰爭開戰前,頭上一根頭發都沒有,牙齒也幾乎都掉光,其它還有各種東西都沒了。他覺得自己活夠久了,一路走來也做了不少事情,驀然回首,那裏的確堆積著七十三年份的曆史。即便如此,有時還是會突然忘卻自己的年齡,有時覺得像五十,也有時覺得像三十,甚至有時還會覺得像十八。但是,鏡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隻是個老人而已。


    就在他歎氣的同時,沒關上的房門被敲響。


    「死老頭不,多田先生,抽血檢查喔。」


    這麽說著步入房門的是護士穀崎亞希子。


    嗬嗬,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傷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內心被些許殘虐的樂趣填滿。


    來得正是時候。


    「喔,亞希子親親呀。」


    「呃!?」


    啞口無言的穀崎亞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從容發笑,稍微用力搖晃臉龐,黏在他臉上或頭上的那些東西,也隨之啪啦啪啦甩動。


    亞希子的麵部抽筋。


    即便充分了解亞希子那副德行意味著什麽,多田先生仍然開口詢問:


    「怎麽啦?」


    「那那是什麽?」


    「啊,這個啊。這個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這個穀崎亞希子以前可是被稱為「三重縣最強」的dies」車隊女頭目,伊勢的女帝、紅色惡魔、舊二十三號國道疾風他人出於敬畏與恐懼為她冠上的別名不勝枚舉。別說是伊勢了,就連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愛知、岐阜在內的東海三縣,都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響當當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駕駛的紅色cb400的瞬間,甚至還會慌慌張張地自動讓路。然而,那個穀崎亞希子再怎麽說也是個女人,看到青蛙就發毛,最討厭蛇,也無法直視蟑螂,更何況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的水蛭,光看就會起雞皮疙瘩。


    「為什麽要把那種東西掛在臉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多田吉藏嗬嗬嗬地發笑。


    「我是在健康雜誌看到的啊,聽說會讓血慢慢變幹淨耶。不知道有沒有效,亞希子親親要不要也試試?」


    他爬下床靠近亞希子,那是讓人想不到是七十三歲的輕盈腳步,黏在他臉上為數眾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動。


    穀崎亞希子雙手劇烈揮舞,一邊後退。


    「等、等等!別靠過來!」


    「啊?為什麽呢?」


    「廢話,還用說啊!」


    更往後退的穀崎亞希子,平日的強勢早已消失無蹤,多田吉藏一邊品嚐她那副樣子所帶來的滿足感,同時更為逼進。


    「廢話?什麽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聽說對身體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變幹淨,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這可是長生的秘訣呢。」


    「就叫你別靠過來啦!」


    「來吧,亞希子親親也拿一隻去試試。」


    多田吉藏噗唧一聲把水蛭從臉上剝下來,直接伸到穀崎亞希子麵前。隻見穀崎亞希子的麵部不斷抽搐。


    「別別這樣!」


    她很罕見地發出像女人的聲音。


    多田吉藏當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麽會怕成這樣呢?」


    「就叫你別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穀崎亞希子的雙眸僅在那一瞬問閃現堅強的光輝。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沉的聲音說。


    語氣飽含一般男人都會為之退縮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無懼色,繼續裝傻。


    「故意?老頭子我不知道妳在講什麽耶。」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有點分寸」


    「好了、好了,血會變得幹幹淨淨的喔,亞希子親親。」


    他這次用左手從頭上噗嗤一聲剝下一隻水蛭,雙手捧著水蛭當然還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遞出去。


    「來,亞希子親親,要不要試試看啊。」


    「嘶」


    「血會變得幹幹淨淨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謂的極限,不論再龐大的水壩都不可能無止盡地儲水,不論再寬大的胸懷也不可能無限製地忍受一切,不論再堅固的車子總有一天也會故障。就在那瞬間,穀崎亞希子的膽量耗盡。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慘叫聲響徹整個醫院。


    2


    醫院實在是個無聊的地方,既然身為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時間都必須耗在病床上。剛住院時,真的是除了閑還是閑,不過自從亞希子小姐把裏香的事交托給我,無聊發慌的感覺立即一掃而空。


    總而言之一句話,秋庭裏香是個誇張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卻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圖書館」,或是「口渴了,去買果汁」,像前一陣子她說「去幫我把一本很少在賣的書弄來」,我就淪落到找遍全伊勢書店的下場。


    當然,對於那種個性的裏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沒必要全都「使命必達」,隻要說一句「我不要」就解決了。但是,這正是不可思議的地方,我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把那句話說出口。隻要一聽到裏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沒天理的事情,隻會言聽計從;不論是多荒唐的願望,也想幫她達成。無法達成的時候,有時還會覺得無能的自己實在窩囊透頂。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佇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裏香。她的雙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蘊藏出奇強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樣的裏香麵前保持直立不動狀態。不妙,這實在是讓人束手無策的不妙,雖然勉強想擠出派得上用場的借口,但是我這顆空空如也的腦袋卻什麽都擠不出來,隻是縈繞著「不妙」這兩個字。就在那樣的過程中,裏香的目光也隨之更顯嚴厲。


    「嗯?」


    然而,某處傳來的聲音梢梢緩和我的緊張。


    裏香立刻問。


    「怎麽了?」


    「沒有,隻是好像有聽到亞希子小姐的慘叫聲」


    「啥?」


    裏香那張惹人憐愛的臉龐皺起來。


    「你是想靠這樣蒙混過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聽到嘛!」


    「穀崎小姐哪可能發出什麽慘叫聲啊?」


    「說說得也是。可是,這個醫院還有一個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該說是個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這些東西混過去嗎?真不像個男人!」


    裏香不屑地吐出這句話,隨即以更為嚴厲的眼神凝視我,我這下子隻能無言以對。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其實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時,我一到裏香的病房時


    「太晚了!」


    劈頭就被這麽大罵。


    我當然問。


    「晚?什麽晚?」


    「我今天想看書,本來想說你可以到圖書館去幫我借的!這麽晚才來,圖書館不早就已經關門了嗎?」


    「咦?妳有拜托過我嗎?」


    我一陣慌亂,說不定是昨天她拜托過我,可是我卻忘得一乾二淨,如果是那樣,裏香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裏香卻幹脆地說:


    「我是想等你來再拜托你的!」


    「」


    「裕一大笨蛋!」


    這種事情如果不說是沒天理,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情可以說是沒天理的啊?沒天理之一;為什麽我一定得去圖書館?沒天理之二;唉,幫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來說不是應該更有禮貌地拜托人家嗎?為什麽是用命令的呢?我可不是裏香的奴仆耶。沒天理之三;說到底,我根本就沒聽說過圖書館這回事,不論是拜托也好、命令也罷,為了從沒聽說過的事情受責罵也太奇怪了。


    我在心中持續這麽想,不過姑且保持沉默。雖然覺得自己所遭受的待遇過分到極點,但是主張「沒天理」是不可能讓裏香的情緒好轉甚至可以預見情況隻會更加惡化,所以不論是沒天理還是怎麽樣,我都隻能保持沉默。


    「算了!」


    看來總算是氣膩了吧,裏香說。


    「《高瀨舟》還我!今天我要讀那個!」


    「咦?《高瀨舟》?」


    「不是借你了嗎?你忘囉?」


    「對,對喔,是有這麽一回事。啊哈哈,我都記得,當然呀。什麽啦,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是真的記得啦。」


    騙人的。


    忘得一乾二淨。


    裏香所說的《高瀨舟》是森鷗外的著作,不久前裏香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一邊把書交給我。附帶一提,裏香如果說「這個可以看一看喔」,意味著「給我拿去看」。但是對於不太看書的我而言,森鷗外還挺難讀的,光看開頭三行就放著沒再去動它了。


    我技巧性地持續閃避裏香的視線,一邊轉向病房門。


    「等等一下喔,我去拿。」


    「沒有」


    我隨著絕望呢喃。


    回到自己病房後,所有能找的地方,甚至包括床底下部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本書、這本書其它什麽書都有,可是再怎麽找就是遍尋不著那本《高瀨舟》。


    怎麽辦?


    要是弄丟了肯定會被裏香宰掉。那本如果是新書,還有辦法買一本來蒙混過關,但是裏香借我的那本感覺很髒,書頁泛黃還七零八落的,總之就是破破爛爛。這麽一來,就不可能拿新書蒙混過關了。


    我抱頭大叫。


    「哇啊啊啊,會被裏香宰了!會被扁!會被踹!會被扔橘子啦!」


    真的肯定要當奴隸了。


    不對,現在已經是奴隸了,情況隻會更加慘烈。


    我在病房中拚命想擠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智慧,什麽都好,就算隻是爭取時問也無所謂,總之先設法過眼前這關再說,否則下場隻會很悲慘。汗水直流、胃部抽筋,腦袋不停轉呀轉。


    難道沒什麽好點子嗎?


    「我、我跟妳說喔。」


    「怎樣啦,慢得要命,書咧?」


    「就就那件事啊,一旦開始看就覺得很有意思,都停不下來了。那個,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多借我一、兩天啊?」


    思考再思考的結果,好不容易浮現腦海的就是這個。唉,糟糕透了。她如果說什麽「不要,我想看啦,還來」,這個借口就會立刻破功,而且裏香恐怕也會那麽說吧。這個任性女人才不可能會顧及我的情況。隻要一想到即將麵對的煉獄,我的胃就頻頻抽筋。唉,或許不該扯出這麽拙劣的謊,這樣不是隻會讓裏香更加火冒三丈嗎?我為什麽會這麽白癡呢?


    然而,裏香卻很幹脆地說:


    「這樣喔,那就放你那邊就行了。」


    「咦?」


    這出奇寬容的話語讓我大吃一驚。


    「可以嗎?」


    「嗯,你現在不是在看嗎?」


    「啊,嗯。」


    「那就繼續看下去吧,《高瀨舟》真的那麽好看喔?」


    「嗯、嗯、嗯。」


    不自覺地點三次頭。


    裏香也「嗯」地點點頭。


    「是喔,很好看吧。」


    心情甚至還特別好。


    現在是什麽狀況?


    沒有被怒罵一頓,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暫時落了地,同時卻也感到納悶,裏香心情怎麽這麽好?怎麽會很開心地笑嘻嘻?是我多心了嗎?怎麽覺得她滿臉溫柔?


    算了,總算是絕處逢生了好像吧。


    3


    醫護站中,穀崎亞希子茫然佇立,喃喃自語。


    「沒有」


    扔在桌上不管的赤福消失了,那是回老家時,父親說「妳拿去」硬塞給她的東西。她一直都很期待,打算休息時間再來吃,雖然老被人家說「真想不到」,可是亞希子很喜歡吃甜食,特別對豆沙沒有抵抗力。


    赤福跑哪兒去啦?


    她杵在醫護站中環視四周,醫護站裏常有患者或病患家屬送謝禮,或許是其它護士誤以為那是謝禮拿走了。


    冰箱裏,沒有。


    隨處桌麵上,沒有。


    茶水間壁櫥,沒有。


    雖然扔下工作在醫護站內到處搜尋,還是遍尋不著她想找的紅色包裝盒。一旦不見,反而更想吃了,滿滿的豆沙、柔軟的麻撂,啊,鍾愛赤福何處去也。


    「嗯~~」


    當她低聲沉吟時,護士長叫她。


    「穀崎,點滴拜托一下。」


    「啊,是。」


    「多田先生那裏喔,都已經準備好了。」


    她拿著已經融入藥劑的點滴袋,朝多田先生的病房走去。午後的醫院飄蕩著些許悠閑的氣氛,有個很年輕的女性來探望因骨折住院,同樣很年輕的男病患,大概是女朋友吧,兩人的氣氛很好。隔壁病房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正在喝茶,這邊的氣氛也不錯。真讓人羨慕呢,亞希子邊想,一邊啪答啪答地在走廊上持續前進。春天就快到了耶,同時這麽想著。


    「多田先生,打點滴。」


    亞希子姑且敲了敲沒關上的房門,對多田先生說。


    那個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吃什麽,真是個貪吃的老頭。


    「喔,都已經到這個時間啦。」


    回過頭來的多田先生臉上沾著豆沙。


    「等一下!多田先生,你的血糖值那麽高,不可以吃那種甜食啦!」


    「亞希子親親,別那麽正經八百的嘛。」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壽命會縮短喔!」


    唔,還真希望能稍微縮短一點呢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是真心話當然隻能藏在心底。她一邊探頭看多田先生手上,結果那裏有個四方形木盒,其中排列著豆沙和麻糯,豆沙上頭還有特征明顯的三道痕。據說,那三道痕正象征供奉著皇室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前方那條五十鈐川的水流,用來分取麻撂的刮刀也不是乏味的塑料製品,而是相當有情調的木製品,讓人充分感受到連這方麵都毫不妥協。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紅豆麻撂罷了,但是多虧對於枝微末節的類似堅持,才得以成就這種饒富風雅的食物。換句話說呢,多田先生手上拿的正是伊勢名產赤福。


    「赤福?」


    亞希子的麵頰一陣抽動。


    「這是怎麽來的?」


    「剛剛呢,老頭子我到醫護站去走走,就看到這東西掉在那裏了。」


    「掉?在哪裏?」


    「在亞希子親親的桌上。」


    「那就不能說是『掉』吧你!」


    對方正經八百地耍白癡,自己不自覺同樣正經八百地反嗆回去。在日本,隻要一談到三重比較靠近東海還是近畿,往往會引發爭論,可是語言方麵比起東海倒是比較接近近畿,也因此關西腔還滿重的,周六中午偶爾也會播放吉本新喜劇(注:日本位於大阪的喜劇演藝龍頭「吉本興業」所推出的喜劇節目),說起話來總擺脫不了關西人愛說漫才的強大束縛。(注:日本漫才類似中國相聲,中國相聲分成逗捧二角,日本漫才則是呆突二役,呆負責要白癡,突負責嗆聲吐槽)多田先生不,那個死老頭以一副事情發展如其所料的樣子發笑。


    「是喔?」


    「還來!把我的赤福還來!」


    亞希子淚眼朦朧地大叫。


    「啊,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嘛!全都是你一個人吃的?」


    「對啊。」


    「去死吧!我說你真的快去死吧,這個死老頭;!」


    她的怒吼聲響徹整個醫院。


    4


    我偷偷拿著外套,朝醫院後門走去。昨天夜裏拚命回想搜尋記憶後,總算想起把《高瀨舟》忘在哪了,應該是在司的家,一定是前天到他家的時候忘記帶回來。絕對要在裏香揭穿我的謊言前,盡快拿回來才行。這事刻不容緩,再怎麽說對方可是裏香,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改變心意,如果她一開口說「還來」,不就頭大了,必須趕快到司的家裏去拿回來。就這樣,我才會甘冒大白天偷溜的危險。


    我一邊注意四周動靜,朝後門前進時,某處傳來嘈雜聲響。


    啊,是多田先生。


    他以完全看不出是老人家的輕快腳步迅速衝來,嘿咻嘿咻地簡直像騰空飛奔一般,這個老爺爺該不會其實是隻妖怪吧。


    當我跟他擦身而過時,多田先生叫住我:


    「喔,小少爺,可不能偷溜出醫院喔。」


    「啊,喔。」


    多田先生手上不知道為什麽拿著赤福。


    赤福?


    為何?


    才這麽想,亞希子小姐隨即現身。


    「裕一!」


    驚人的洶洶怒氣,雙眼吊得半天高,目光如炬,整個人似乎頓時被那目光咻一聲射穿,我稍微感到畏懼。


    「多田先生有經過這兒吧?」


    「啊,還拿著赤福就是了。」


    「可惡~~那個癡呆老頭!」


    她說「癡呆老頭」耶,護士說這種話好嗎?亞希子小姐在腦中出現這種念頭的我麵前,誇張地抱住頭,一副簡直像在感歎世界末日降臨的樣子。


    「明明就隻剩下三個,他是打算全部吃掉啊!我的赤福啊啊啊啊啊~~!」


    我突然想起多田先生拿著像木盒一般的東西。


    「那赤福是亞希子小姐的喔?」


    「對!死老頭偷走的!那邊對吧?他是跑到那邊去了吧?」


    「是。」


    「死哪去啦~~!死老頭~~!」


    亞希子小姐殺氣騰騰地大叫,同時舉足狂奔,驚人的魄力,背後出現燃燒的熊熊火焰。這就是人家所說的「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吧,亞希子小姐的恨意想必也一定是非常恐怖。但是,這股恨意的矛頭對準的是多田先生。


    唉,那種事根本就無所謂


    多虧這樣,明明被目睹偷溜現場,也沒被說些什麽,呼,好險,得救了。我才剛這麽想時,亞希子小姐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對這邊大喊:


    「裕一!敢偷溜就揍扁你!」


    那句台詞同樣具有出奇驚人的魄力。


    其實也感覺得出她是在借故遷怒就是了。


    唔


    我陷入煩惱,是要被裏香揍扁,還是要被亞希子小姐揍扁?選任何一邊都很討厭,還真是終極的選擇。無論如何被揍扁就隻有「糟糕透頂」可以形容。雖然覺得這實在沒天理,但是所謂的「沒天理」才是人生吧。


    煩惱老半天後,我從後門偷溜出去。


    「好像裏香比較恐怖」


    「邊如此呢喃。


    漢字寫「宮後」,讀音為「miyaziri」。正因為是曆史悠久的古老城鎮,伊勢這邊奇怪的地名很多。伊勢車站北麵一片稍微帶有雜亂無章印象的廣闊住宅區就是宮後,而世古口司的家正位於宮後正中央。世古口這個姓氏也是伊勢這邊特有的,「世古」一詞在這一帶意指「小胡同」。


    我大概敲了兩次位於宮後的世古口家,那麵向道路的房間窗戶,房內傳來「進來」的聲音,太好了,今天是假日,司似乎在房裏。喀啦一聲拉開窗戶的同時,隨即映入眼簾的是電視畫麵,那個被正正方方擷取下來的異度空間中,塞滿廣瀨美一笑吟吟的巨大臉龐。


    「這裏可是重點呦。」


    廣瀨美一嬌滴滴,同時卻又狂熱地大叫。


    我一邊越過窗框,以受夠的語調試著說:


    「你還在看這個喔?」


    司慎重其事地反駁:


    「廣瀨老師他可是很深奧的,光看廣瀨老師的手法就可以學到好多東西,譬如說,你看,剛剛那個」


    「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聽來似乎就要開始滔滔不絕,我趕忙打斷他的話。司房內的暖氣充分發揮效用,從寒空底下走來的身軀彷佛一瞬間就要徹底融化。有個像是古早老古董的舊火爐散發紅色光芒,置於其上的熱水壺咻咻咻地冒出蒸氣。我蹲到火爐前,隨即將凍僵的雙手伸近,呼,同時自然而然發出歎息,總覺得自己像個上年級的阿伯。


    「這裏好暖和。」


    「啊,嗯。」


    凝視畫麵的司感覺上心不在焉,他縮著龐大的身軀,埋頭不知道在筆記上抄些什麽。看著那認真的背部,我莫名地感到好放心,這家夥的背部感覺上比火爐還溫暖,這是為什麽呢?


    「來泡杯咖啡吧。」


    「喔,好。」


    等等喔,司說著用手上的遙控器關掉電視,然後慢吞吞起身,步出房間。屏幕染上一片漆黑,緊接著反射出我的麵容,感覺上有點呆呆的麵容,被火爐的火光映染成紅色。試著微微一笑,屏幕上反射出的小鬼也跟著微微一笑。不久,司雙手拿著杯子回來。


    「這個是裕一的。」


    他說話的同時,將一個大馬克杯遞過來,那是個繪有黃色兔子的可愛馬克杯。接過杯子時,本來以為杯中已經裝滿咖啡,但是杯子卻出奇地輕,一時感覺措手不及,正想講「怎麽搞的啊,不是空的嗎」,這才察覺杯裏放著砂糖和速溶咖啡粉。


    「要加熱水囉。」


    司將原本放在火爐上的熱水壺拿過來。


    「什麽嘛,原來是這樣。」


    「很燙喔,小心點。」


    「喔。」


    司的手腕輕輕一斜,熱水便嘟波嘟波地從熱水壺流出,砂糖和速溶咖啡粉沒一會兒便融化,同時冒出咖啡香味。我斜眼看著司在自己的杯子加熱水,一邊將咖啡含入口中,雖然有點甜,可是好好喝,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了。我們有好一會兒彼此都保持沉默,隻管啜飲咖啡。


    「咖啡真好喝。」


    「是嗎?這隻是速溶咖啡耶。」


    「不會啊,很好喝。」


    我一笑,司也跟著笑。


    「隻要是你泡的,就算速溶咖啡感覺上也很好喝。」


    「真的?」


    司顯露出衷心喜悅的表情,所以我故意糗他。


    「當然是騙你的。」


    「裕一心地很壞耶。」


    司皺起臉


    龐。


    這家夥簡直像個小朋友,輕而易舉地或喜、或悲或怒,也正因為這樣,我很喜歡這家夥。像我或山西絕不可能顯露出這種表情。開心的時候就頂著張臭臉,悲傷的時候反而強顏歡笑,火大時更會拚命擠出燦爛的笑容,真是的,這是什麽奇怪的習性啊?


    我喝著咖啡說道:


    「不過,以速溶咖啡來說算很好喝了。」


    「我下次再好好用磨好的咖啡粉泡給你喝。研磨方式不同,味道也會差很多,我現在對這方麵還滿講究的耶。」


    「是喔。」


    「對了,今天怎麽了?」


    被這麽一問,這才想起今天要辦的事情。


    「啊,對了,你知不知道《高瀨舟》放在哪裏?」


    「咦?那是什麽?」


    「是一本舊舊的文庫本,我之前有帶過來,後來好像放在這邊忘記拿走了。我想可能是掉到哪裏去了。」


    有嗎?司疑惑地歪頭,我們在房內四處張望。唉,說是「張望」啦,可是這裏隻是狹窄的六個楊楊米大小房間,也不可能有什麽地方需要費功夫去找的。不論是地板上、桌上、或床上,都沒有那本《高瀨舟》。


    「怪了,我本來以為一定是在這裏的。」


    「唔~」


    「你真的不知道?」


    「不記得了。」


    正在窺視床底下的司突然慌亂地站起來。


    「啊,這麽說來」


    「怎麽了?」


    「這了天早上,我把雜誌什麽的全集中在一起扔掉了,因為堆了一堆不用的東西。說不定是一起混在裏麵了耶。」


    「咦,真的假的啊!」


    腦袋一片空白,緊接著一片漆黑。被扔掉了,《高瀨舟》,裏香的書,好像是她很寶貝的舊舊文庫本。


    「你丟在哪裏啊?」


    「那邊的垃圾棄置場。」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著一邊手忙腳亂地開窗,一邊衝出房間,翻越窗框時腳尖被絆到,眼看著差點麵朝下摔成狗吃屎。哇,危險。雙腳隨便踏入鞋中,隨即拔腿狂奔。如果被回收走,就再也不可能拿回來了。會被裏香扁、被裏香踹,被踩在腳底下,被用橘子扔。


    「怎麽了,裕一?」


    司從窗戶探出上半身問。


    我停下腳步,大幅揮手。


    「你也過來!帶我去那個垃圾棄置場!」


    5


    奔跑,總之就是奔跑,使盡全力衝刺。順道一提,我罹患肝炎,被醫師嚴厲告誡務必安靜療養,像奔跑這種事情更是嚴重犯規。但是,我還是跑了,司也跑了,我們的腳步聲回蕩在宮後的街道上,全力衝刺的我們的影子凝聚在腳邊,這麽說來太陽在我們頭頂上方,也就是中午,說不定垃圾都已經被收走了。


    「在哪裏啊,司?」


    我焦慮地大叫。


    跑在後頭的司指向前方。


    「在那邊!」


    往那邊一看,數百公尺之外的電線杆旁邊堆了很多舊雜誌或紙箱之類的東西,太好了,趕上了,還沒被收走。因為鬆了一口氣而放慢腳步足個錯誤,我心裏才在想路邊怎麽突然出現一台白色貨車時,車子已經停到電線杆前,緊接著兩名穿著工作服的阿伯下了貨車,以絕佳的合作默契迅速將那些舊雜誌或紙箱扔進貨車後方貨台。


    「啊,糟了,要跑掉啦!」


    真不愧是專家,阿伯花不到十幾秒的時間將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清空後,又迅速坐上貨車。


    「請等等!等一下!叫你們等一下啊!喂!」


    我大叫,但是貨車還是開始往前開。


    他們似乎聽不到我的聲音。


    「快一點,司!」


    「可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啦!」


    「反正先跑再說!」


    我拚命衝刺,呼吸困難,喉嚨深處開始感到炙熱,貨車後方貨台逐漸逼近眼前。我想再次大叫,肺中卻已經沒有殘存空氣,發不出聲音,叫不出來。就在我為了大叫而吸氣的同時,貨車發出引擎聲響一邊往前駛去,大量廢氣直噴向我和司。


    「會被裏香宰掉」


    我隻能茫然地佇立於原地。


    上氣不接下氣的司問我。


    「真是那麽重要的書喔?」


    「嗯,非常重要,絕對不可以弄丟的。」


    是的,比任何一切都還要重要的東西。


    「怎麽辦,那是裏香的書,都怪我。」


    她的臉龐浮現腦海,生氣的臉龐、而且帶著悲傷的臉龐,生氣的裏香不知道為什麽總讓人感覺似乎很悲傷,她的雙眸、聲音在腦海中縈繞不去。雖然被裏香高聲怒罵很恐怖,但是把她的寶貝弄丟卻讓我更難受,我為什麽會這麽白癡啊


    「我跟你說,說不定還追得上。」


    「咦?」


    我搞不懂司這話是什麽意思,同時抬起頭。


    「你說什麽?」


    「我是說『說不定還追得上』,那台貨車會繞到各個垃圾棄置場所去收垃圾,我們說不定可以在其中哪一點攔截到它。」


    「對、對耶」


    穀崎亞希子有些失神地走在醫院走廊上,腦海中浮現時是黑色豆沙和白色麻糯、赤福、竹製刮刀、木頭版畫書簽。聽說書簽共有三百六十五種花樣,也就是每天放進去的花樣都不一樣,好像是一個不知道叫什麽來著的偉大版畫家的作品,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小常識持續在腦中轉呀轉。抓到四處逃竄的多田先生時,那個死老頭已經將最後一個塞進嘴裏,結果到頭來,自己連一個都沒吃到。


    「啊呦,赤福」


    總覺得已經完全提不起勁來工作,好想趕快回家抱著一肚子鳥氣睡大頭覺,但是差事卻接二連三湧來,護士這份工作總之就是忙、忙、忙。於是乎,盡管連連悲歎,亞希子還是拿著點滴袋往病房走去。


    抵達目標病房。


    二二五號房。


    寫著「秋庭裏香」的牌子就掛在門邊。


    敲門後,聽到聲音說「請進」,她開門走進去。十七歲的少女躺在床上,感覺茫然的視線正對著天花板,她是在看什麽呢?不對,應該是什麽都沒在看吧。


    她刻意以開朗的聲音說:


    「打點滴囉,會很痛的喔。」


    亞希子說。


    好不容易,少女終於顯露微笑。


    她定近接過少女伸出的手臂,她的左手內側有無數針孔,這是每天、每日,一而再、再而三持續被針紮的結果,每當檢查、打點滴時都要來這麽一次。年輕患者的血管大都很明顯,不過她的血管卻細得不得了,因為血管本身屢屢被針紮過後就會萎縮。即便以橡皮帶綁住上臂,血管還是浮不上來,她輕拍後還是不行。再多拍個幾下,潔白的肌膚都已經泛紅,血管這才好不容易稍微浮現。


    「會有點痛喔。」


    這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因為護士長平日都會耳提麵命地指導她們,打針前一定要先說。但是沒必要跟裏香說這些,裏香很明白,明白到覺得反感的地步,畢竟她沒有一天不用挨針的,不過她還是很有禮貌地點頭。


    「是。」


    一針定江山吧,亞希子告誡自己,這可不是她在自吹自擂真的不是她在自吹自擂,穀崎亞希子打點滴技術實在有夠爛。她這個人總之就是粗枝大葉,即便擁有衝進急轉彎路段的氣魄,卻缺乏能將細致工作處理得宜的細膩。但是,神這次是站在她這邊的,針順利刺入血管。


    「喔,進去了。」


    她在開心之餘,不由自主地笑了。


    一抬頭,少女也在笑。


    「不痛喔。」


    「真的?」


    「是啊。」


    「我果然是有才能的耶,才華洋溢到甚至都要滿出來了。妳的血管還可以一針搞定,我看全天下大概也隻有我才做得到。」


    她想逗少女笑,誇張地持續這麽說,一邊把點滴架拉過來,然後調整液體滴下的速度。


    「穀崎小姐。」


    「嗯,怎麽了?」


    「妳知道《高瀨舟》嗎?」


    「那是什麽?」


    「是小說,森鷗外寫的。」


    她勉勉強強隻聽過mai,(注:森鷗外的日文讀音)這樣的人名。


    「我對這方麵完全不懂耶,以前上國語課多半都在睡覺。那本《高瀨舟》是什麽樣的故事?」


    「殺人的故事。」


    「殺人?」


    「是的。」


    少女一邊說出這個讓人騷亂不安的詞匯,同時卻平靜地點頭。


    全力衝刺,當然是全力衝刺,壓根沒想到什麽身體的問題。飛奔進入世古,雙腳不時踢到路旁那些讓小巷子顯得更為狹窄的盆栽,一邊馬不停蹄向前跑。升到頭頂正上方的太陽,光線甚至延伸至狹窄的世古中,我和司、還有我們的影子就在冬天冰冷的光線中舉足狂奔。一身漆黑毛色的貓橫躺在路上曬太陽,注意到我們跑近正想起身,我們卻已從牠身上飛越而過,回頭一看,貓咪正叢艾驚的樣子凝視我們,不好意思啊,貓咪,對不起嚇到你了。一鑽出世古,白色貨車的貨台隨即映入眼簾。


    太子了~~!追上了啊啊啊啊啊~~!


    貨車正停在約十公尺以外的地方,貨台上滿是堆積如山的紙類垃圾,耳邊傳來砰一聲車門關上的聲響,也就是說作業員阿伯已經坐上車了。


    我大叫。


    「請等一下!喂!拜托等一等!」


    但是,引擎發出低鳴後開始往前駛去,我伸出的手不但沒碰到貨台,反而一口氣離我遠去。


    不行了!


    又沒趕上!


    可惡!


    「走掉了嗎?」


    追上來的司問。


    點頭的同時我又舉足狂奔。


    「嗯!可是還有下個地方!下一個,下一個!」


    「嗯!」


    於是,我們又再度舉足狂奔。


    怎麽可能放棄啊!


    少女所述說的故事概要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在江戶時代的京都,順著高瀨川而下的船稱之為「高瀨舟」,會被押上高瀨舟的全都是被流放外島的罪犯。有一次,負責監視罪犯而坐上船的武士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當晚被押上船的罪犯表情格外開朗明亮。凝視月亮的雙眸微微散發光芒,甚至好像還有閑情逸致享受饒負情趣的景致。一般被押上高瀨舟的罪犯大多長得窮凶惡極,又或者因為被捕的懊惱,或是犯罪後的窒息感而整張臉扭曲可憎,但是今天的男人卻隻是很開朗地笑著。男人的罪刑是殺害弟弟,既然親手殺害手足,不論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多少也都會受到良心譴責吧。難道,他是連那種罪惡感都已經喪失的惡人嗎?不對,武士不這麽認為。武士後來一時心血來潮出聲攀談,問他「為什麽笑」。罪犯這麽說:自己一直以來過著悲慘的生活,窮得不得了,但是如今因為被判流放外島,從官衙領了點錢。雖然不是什麽大數目,不過對於之前始終在赤貧中掙紮的自己來說已經算是一大筆錢了,一輩子從沒擁有過這麽多錢,自己至今連這麽一點點錢都存不了。即便是流放外島的刑罰,對於男人而言卻似乎沒什麽大不了,因為之前在京都的生活已經夠艱苦了。男人沐浴在月光中的臉龐不論怎麽看都是那麽爽朗,很明顯地沒有半句假話,武士對於男人如此純粹的態度大感驚訝,簡直像是毫無雜念一般。這個男人到底為什麽會殺害弟弟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武士問:「你為什麽會殺死親弟弟呢?」


    亞希子也問:


    「那樣的男人為什麽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我們拐過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隨意燒餐廳所在街角,隔壁同樣是八百年前早就關門大吉的鍾表店,據說那裏以前很賺錢,那棟建築物是西式風格,總感覺是大正或明治時代的建築,伊勢這邊不止「町屋」,像這種「洋館」也很多,譬如近鐵的宇治山田車站就是一棟氣勢非凡的美麗西式建築。過去的伊勢一定就是人家說的那種高水平文化都市吧,隻不過如今也隻剩下過往繁華的殘影罷了。不久後,我和司衝進大概五公尺的短隧道中,就在近鐵的高架正下方,短隧道中已經髒兮兮的牆麵上到處都是塗鴉。「最喜歡t君」、「伊勢高中絕對合格」、「love&peace」、「約翰死掉了」、「那又怎麽樣」,其上羅列著無聊的詞句,毫無意義、不值得一看。然而當我一邊奔跑時,那些文字卻特別鮮明地映入眼簾,根本就不想看的文字還是會逐一看下去。「明天搬家、伊勢再會」、「鬼大佛煩死人了」、「不想上學」、「失戀了」、「這還會有下一次的戀情啊」、「是嗎」、「有時候啊」、「會有嗎」、「會有的、打起精神來」、「謝謝」。似乎正巧有電車經過,頭頂傳來喀當喀當的巨大聲響,除了那聲音以外什麽都聽不到,就連自己的喘息聲都被完全淹沒。一出隧道,無法完全適應光線變化的雙眼頓時眼花撩亂,所有飛入眼中的事物都是一團白,那時候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裕一!」


    是司。


    「這邊!剛剛是走這邊!」


    他的手大幅朝右邊揮動。


    我停下腳步,腦袋中仍隱約回蕩電車卡當卡當的聲響。


    「咦?什麽?」


    「我剛剛就一直在叫了!可是電車又很吵!我是說回收車往這邊走了!快點!裕一!」


    「喔,喔!」


    我再度衝進才剛鑽出的隧道,絕對要追上回收車,一定要把裏香的書拿回來。


    我拖著自己沉重的身軀,馬不停蹄地往前跑。


    「那樣的男人為什麽會下手殺死親弟弟呢?」


    聽到亞希子的問題,少女說:


    「因為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弟弟。」


    「這話怎麽說?」


    「那個哥哥曾說過始終過著悲慘的生活吧。」


    「啊。」


    「可是,後來變得更悲慘了,弟弟自從生病後就臥病不起。他們家本來就夠窮了,這麽一來隻會讓人覺得日子更難過吧。所以,有一天當哥哥回到家時,弟弟就已經倒在血泊中,喉嚨上插著一把剃刀」


    「自殺?」


    是的。


    那真是一對彼此信賴的兄弟吧,對兄長造成負擔而內心痛苦的弟弟想自己了結生命,希望能讓哥哥過得輕鬆一點。但是插到自己脖子上的剃刀卻沒有命中要害,隻有鮮血和空氣不斷從傷口湧出,就在此時哥哥回來了。


    「幫我拔出來吧,弟弟這麽說。讓我痛快一點吧。」


    「然後呢?」


    「拔出來了,那時候有某部位被切斷,弟弟他就痛快多了。」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少女補充的話語並非「死了」,而是「痛快多了」。是的,或許正如她所說的,弟弟死了以後就痛快多了,那也是他的盼望。然後,隻剩哥哥被留了下來,殺人的哥哥。


    「穀崎小姐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那個人可以算是殺人嗎?反正就算放著不管,弟弟到頭來也會死吧,哥哥也隻是想幫弟弟脫離苦海而已呀。就算那樣也可以算是殺人嗎?」


    亞希子佇立在病房中凝視少女的臉龐,她到底想問什麽呢?


    「這個嘛,就法律層麵而言江戶時代的法律怎樣就不清楚了,可是以現今法律來說,大概算殺人吧。」


    「是啊。」


    「不過,總覺得怪怪的就是了。」


    「是啊。」


    「畢竟作哥哥的幫弟弟實現了最後的願望。」


    「是啊。」


    大概是說話說累了,少女大大吐了口氣,小鳥般的胸部一邊上下起伏,兩人像這樣陷入沉默。隱約可以聽見醫院內的喧囂,某人正在怒吼、某人正承受怒吼、笑聲、護士跑步的聲音,不回去不行了。


    「點滴結束以後就按護士鈐喔。」


    她說著正想步出病房時,少女從背後叫住她:


    「穀崎小姐。」


    「嗯?」


    「妳不覺得不管是哥哥或弟弟都是幸福的嗎?哥哥或許的確是殺人了,弟弟也或許的確是被殺了,但是他們兩人曾經深深地互相信任吧。他們兩人或許做錯了,不過正是因為相信才會做錯的吧。這樣的話,妳不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嗎?比起無法相信任何人,也無法被任何人信任就死去,還要幸福幹倍、萬倍吧。」


    「我覺得」


    才剛開口,亞希子就將其後的話語全吞進肚子裏,話一吞進去的同時,她也就完全搞不懂自己原本到底想說些什麽了。亞希子無法離去,也無法開口說話,隻能凝視少女。少女病得很重,她本人也非常明白。想以安慰話語蒙混過去,少女的瞳孔又過於認真,不過才十七歲就要數著本身還剩下多少日子好活,是什麽樣的心情呢?這是健康的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了解的,不論職業是什麽護士,不論照顧過多少病患,無法了解的事情就是無法了解。


    「裏香。」


    「是。」


    「很令人意外的,幸福說不定就在我們身邊打轉呢。瞧起來隻是顆無聊的小石頭,拿起來一看或許會閃閃發光喔。」


    「什麽意思啊?」


    啊哈哈,亞希子笑了。


    「抱歉,沒什麽特別意思,隻是有感而發罷了。」


    「喔。」


    此時,裏香眉間突然一皺。


    「妳該不會是在說裕一吧。」


    亞希子起初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不過在數度反芻自己的話過程中,好不容易才終於察覺。裏香似乎覺得自己剛剛的話是種比喻,也就是說「在身邊打轉的無聊小石頭」「裕一」呀。自己並不是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情況下說出這番話來的,聽她這麽一說倒也有「原來如此」之感。


    「那還的確是無聊的小石頭耶。」


    「是啊。」


    她格外確定地點頭。


    所以,也讓亞希子想追問。


    「那個不行嗎?」


    「不行。」


    立刻回答。


    「哪裏不行?」


    「太懦弱了。」


    果然還是立刻回答。


    感覺上這根本就不是值得討論的問題。這也難怪吧,像她這樣的美少女,怎麽可能為了那種白癡、懦弱又沒骨氣,同時卻又整天隻顧慮旁人目光的家夥傾心。會發生那種事,一定需要某種奇跡,須要驚人的奇跡抑或是勇氣。


    亞希子苦笑著說:


    「那個懦弱鬼的確不行耶。」


    我們回頭又鑽過隧道時,目光停駐於方才沒注意到的塗鴉上。紅色心型符號,正中央寫著英文字母k,大概是哪裏的某人喜歡這個叫k的家夥吧,但是那顆心是裂開的,不知道是誰事後又在那顆心上畫一道裂痕。混蛋,焦慮之餘,我在心底狠狠咒罵,少隨隨便便就把人家的心割成兩半啦!你哪有這種權利啊!像你有時候也會喜歡上別人吧!我一邊發泄幾近借故遷怒的怒氣,邊鑽出隧道。


    「在那邊!」


    司所指的前方可以看到貨車後方貨台,車子正要開動,貨車的貨台彷佛在嘲笑往前衝刺的我們一般逐漸遠去。我想起剛剛看見的心,被畫上裂痕的心,之後要先去把那裂痕弄掉再說。當然,做那種事毫無意義,沒有人會發現,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反正先弄掉再說。一拐過轉角貨車已經不見了,右邊?還是左邊?往身邊一看,司也正在猶豫,已經沒時間再拖拖拉拉的了,事到如今也隻有賭一把。


    「走囉!」


    我大叫,隨即竄進右邊世古,司從身後跟來,這把要是賭輸的話可能就找不到回收車了。裏香的書就會被載走,再也找不回來,會被裏香高聲怒罵,會被發脾氣發個沒完,三天都不會再跟我說話,不,可能是一個禮拜。但是比起這一切,更恐怖的是那麽一來就會傷害到裏香。我呼呼呼地吐出發臭的氣息,一鑽出世古,眼前隻有一條空蕩蕩的道路,到處都沒看到回收車。追上來的司同樣環視四周,隨後雙肩頹然落下,歎了一口氣。那是非常響亮的歎息聲,那聲響讓我感到益發沮喪。


    「那個裕一」


    別安慰我啦,司。我在心底以充滿刺的語調說那幾乎是借故遷怒。整件事都不是司的錯,錯的全都是把書掉在房間裏的我。這種事我還明白。可是我就是討厭被人家安慰。這樣不是顯得更窩囊嗎?喂,司,不要用那麽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啦。


    噗嗡~~


    那個聲響隨後傳來,白色的東西同時駛過眼前,但是,為了要撐起自己那顆殘破的心就已經耗盡全身精力,此時的我根本無法了解眼前景象的意義,就隻能像個笨蛋佇立於原地發呆。


    搞清楚狀況的是司。


    「裕一!」


    他大叫。


    「是回收車!」


    我往右一看,正如司所言,回收車就停在那裏,作業員阿伯還足以那絕佳的合作默契,嘿咻嘿咻地把整摑雜誌或報紙往貨台扔。看來似乎是繞了一大圈,才開到我們這裏來。


    「啊!啊!在那邊!」


    我呆指著。


    「嗯!」


    司比我冷靜多了。


    「走吧!快點!」


    「喔,喔!」


    我跟著往前奔跑的司背後追上去,還差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阿伯沒注意到我們就坐上駕駛座。我們當然是大吼「請等一下」,可是他們似乎完全沒聽到那聲音,引擎轟地一聲發出低鳴,車尾燈散發出紅色光芒,排氣管隨之振動。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跑到即將發動的貨車那,雙手抓著貨台大叫:


    「阿伯!停車!停車啊!有書在這邊啊!是裏香的書啊!」


    但是貨車動了起來,我的聲音並沒有傳到他們耳裏。每次都是這樣,不隻這次而已,不論我再怎麽跑、再怎麽叫,我的聲音絕對無法傳遞給現實。這次果然也是一樣,這輛貨車也會如同現實一般離我遠去。啊,這是為什麽啊,為什麽總是、總是落得這種下場啊?


    但是,啊。


    貨車卻動也不動,引擎轟轟轟地呻吟個沒完,輪胎也在打轉,那還真是強而有力地打轉,但是貨車依然停在眼前。怎麽回事?眼前是什麽情況啊?是奇跡嗎?是奇跡發生了嗎?


    「裕一!快點!」


    那不是奇跡,而是司。這個天文迷、料理癡、摔角狂,將手伸到貨台下方,將貨車後半部舉了起來。


    那是什麽樣的力量啊?


    這家夥是怪物嗎!


    「快一點裕一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司聽來相當痛苦的聲音終於讓我回過神來。


    喔,我大叫,一邊跑到駕駛座去。


    「不好意思!請停車!拜托!有本書有本很重要的書!請停車!」


    我敲著駕駛座的窗戶大叫。


    6


    真受不了耶,當護士的一忙起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跑來跑去、被人哭訴、叫嚷,有時則是被人家謝東謝西的。幫忙完檢查作業,一回到護理站,就被護士長叫去打點滴,完全沒有休息的時間。


    「呼,


    累死了。」


    穀崎亞希子一邊低喃,走在醫院走廊上,像這種時候就會想吃甜食,營養補給,還有心靈撫慰。啊呦,甜蜜蜜的豆沙呀,她想起被多田先生吃掉的赤福。就連最後一個,沾在盒內角角的豆沙都被吃得一乾二淨,亞希子回想起那種懊惱,同時嗬嗬嗬地笑了。她看著點滴袋,笑了。這個穀崎亞希子絕對不是擅長打點滴的那種人,還常把針給刺壞,像什麽連續兩次失敗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她當然不可能故意失敗,隻是呢,有時候就是會失敗嘛,搞不好還得刺上三次呢。


    嗬嗬,那個死老頭


    食物被搶的恨意最可怕。穀崎亞希子完全沒察覺擦身而過的患者,被她駭人的樣子嚇得倒退三步,最後終於抵達多田吉藏的病房。她敷衍性地敲敲門,一開門就看到那個色鬼死老頭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眾精會神地不知道在讀什麽東西。反正一定又在看a書了,受不了耶,你也給我稍微反省一下啊。


    「多田先生,打點滴囉。」


    她心懷不軌地笑著說,多田先生隨即轉向這邊。


    她懷疑自己的眼睛。


    「呃?」


    「喔,亞希子親親呀。」


    「請請請請請問那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是什麽?」


    「這迫個啊,豆粉菇呀。」


    多田吉藏臉上密密麻麻地長滿小不隆冬的小香菇,不對,是看起來像長在他臉上。那些香菇也很惡心,小不隆冬、黏不拉嘰的,簡直就像是什麽東西的卵,他整張臉塞得滿滿的淨是那種東西。這個穀崎亞希子可是個護士,雖然還不至於稱得上「老鳥」,好歹也數度在血肉橫飛的血腥場麵中水裏來、火裏去。不但曾照顧過內髒外露的交通事故傷員,也負責過那個部位或這個部位全變得很誇張的病患,現在幾乎已經沒什麽能嚇到她了。但是,眼前的情景實在過於詭異,讓她感受到一股根源性的恐懼,同時自然而然倒抽一口氣。亞希子強忍著驚恐以及嗯心,一邊問。


    「什麽是豆粉菇?」


    「這上麵有報導啊。」


    多田吉藏以滿臉得意洋洋的神情所遞出的是《the健康一番》,那是刊登一堆子虛烏有的奇跡或體驗分享的騙人健康雜誌,讓全國醫療相關同業反感的邪惡存在。


    「別看那種東西啦!」


    穀崎亞希子吐出這句話。


    但是,多田吉藏還是很得意地說。


    「話可不能這麽說,亞希子親親,聽說很厲害耶。豆粉菇裏麵呢,一公克竟然就含有七種高達八千四百萬個的乳酸菌呢,殺菌力是綠茶的一百三十倍,優格的兩百倍。吃下這個的話,血會變得幹幹淨淨,頭發也會變得很茂密,不管是對癌症、肝髒疾病、糖尿病或是心肌梗塞都有效,另外聽說連香港腳和夜尿也都有用耶。」


    「別信那種事情啦!白癡啊你!」


    「根據《the健康一番》投稿專欄裏頭寫的,群馬縣高崎市的a先生用豆粉菇把兒子拒絕上學的毛病給治好哩。」


    「哪可能啊!這根本就沒關係呀!」


    「這退有喔,用香菇麵膜可以除斑耶。」


    「嗯?斑?」


    之前持續罵個沒完的亞希子臉頰抽動一下。穀崎亞希子,二十五歲,正好剛拐過那所謂的「肌膚轉折點」,以完美的「滑胎過彎」技巧,後輪滑溜地直打滑,同時卻穩當掌握到「彎道內側頂點」剛駛過彎道。最近,已經開始感受到肌膚的老化,一旦熬夜或幹嘛的,隔天肌膚就會變得幹巴巴。她試過各式各樣的保養品,也試過砸大錢,就是無法對抗老化,時間的流逝實在過於殘酷。而且、而且呀,今天早上一照鏡子竟然在右頰發現新形成的斑,直徑約三公厘大小的斑。很不可思議的是,斑原來會在某天忽然形成,到昨天為止都還幹幹淨淨的部位突然就冒了出來。可能也隻是因為自己突然發現罷了,總之就是晴天霹靂,整個人僵了幾乎約三分鍾。


    「多田先生。」


    雖然對恐怖的豆粉菇感到恐懼,穀崎亞希子仍往前邁進一步。


    「我問你喔」


    「什麽事啊,亞希子親親?」


    「斑會消失馮?」


    「喔,會消、會消啊。這個《the健康一番》上頭還有專題報導耶。」


    多田吉藏匆匆忙忙地翻雜誌,某一頁在眼前展開,豆粉菇的專題報導頁麵上刊登兩張並排的照片。右邊一張是長滿斑的臉龐,左邊一張是斑完全消失的臉龐,驚人的神奇效果,照片看來仿佛閃閃發光。如果那麽大的斑都能消失,那我這個區區三公厘的斑不就


    7


    回到病房時,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間了,由於之前持續在鎮裏到處亂跑,身體感到疲憊不堪,腳步沉重,身軀倦怠。真受不了,明明罹患的是「靜養第一」的疾病耶。才剛這麽想時,我卻笑了。


    「嘿、嘿。」


    手中拿著一本文庫本《高瀨舟》,在貨車後方貨台上棄而不舍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被翻出來。作業員阿伯全都是大好人,嘴裏念著「真拿你們沒辦法耶」,也幫忙一起找。


    我回到病房一脫下外套,隨即躺到床上,要趕快看一看然後還給裏香才行。幸好《高瀨舟》是短篇故事,從兩百零五頁開始到兩百一十八頁就結束了,也就是說總共十四頁,這麽一來連我都能迅速看完。上頭寫的是一個蠢男人的蠢故事,簡直無可救藥,我迅速翻動書頁,大概二十分鍾就看完了。那不是一個快樂的故事,也不是開朗的故事,沒有絲毫感動,我和主角的武士一樣徒留難以釋懷的疑問,那些難以釋懷的疑問始終卡在胸口這還真是名符其實的難以「釋懷」呀。裏香為什麽會想要看這本書呢?


    果然還是難以釋懷


    總之,先把書還給裏香再說,我一隻手拿著《高瀨舟》走出病房。要怎麽跟裏香說呢,是要說「很好看」,還足要說「不好看」呢?我邊想邊往旁邊望去,看見隔壁病房,也就是色老頭多田先生的房門開著,裏麵有兩個背影。其中一個瘦小孱弱的背影是多田先生,他旁邊那個白色的背影大概是亞希子小姐吧,他們在做什麽呢?


    我沒想太深入,開口問:


    「你們在做什麽啊?」


    兩人抬起臉龐。


    往這邊轉過來。


    我倒抽一口氣。


    「嚇」


    我還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呢。


    不。


    稍微哭出來了。


    「你的額頭是怎麽搞的啊?」


    裏香不可思議地問。我輕撫火辣刺痛的額頭,亞希子小姐也真過分,竟然用卷起的雜誌突然就打過來。


    「被亞希子小姐弄的啦。」


    「亞希子小姐?為什麽?」


    「因為太恐怖了嘛。」


    「什麽?」


    裏香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這也難怪,因為連我自己也都莫名其妙。那實在是太恐怖了,整臉都是滑不溜丟的香菇耶,而且又跟多田先生一起朝我這邊逼近,我忍不住放聲大叫:「別過來啊~~!妖怪~~!」聽到「妖怪」兩字頓時勃然大怒的亞希子小姐就用拿在手上的雜誌,啪地一聲往我的額頭打過來。可是,那當然會大叫的啊,嗯,畢竟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恐怖了。這樣就氣成那副德行,亞希子小姐還真是脾氣火爆的人。而且當個護士竟然還去相信那種古裏古怪的健康雜誌,是不是有毛病啊,真受不了。


    裏香聽完我這番抱怨,眉頭皺了起來。


    「莫名其妙。」


    「總之就是很恐怖啦。」


    「先別管這個了,書咧?」


    「啊,嗯。」


    我將拿來的《高瀨舟》交給裏香,裏香收下後便沙沙沙地翻動書頁,那動作就像是在翻什


    麽非常寶貝的東西。她是怎麽了?不就是一本老舊的書而已嗎?


    「好看嗎?」


    她似乎很寶貝地拿著,一邊問。


    我歪著頭。


    「好像有點搞不懂耶。」


    「搞不懂什麽?」


    「應該說是『難以釋懷』嗎?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那對兄弟是幸福的嗎?」


    「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喔。」


    裏香點頭。


    「我覺得是這樣的。」


    我專注地凝視她的臉龐,裏香並沒有凝視我,或許也沒有凝視病房中的任何一處,而是其它地方,不在此處的某人。我感到有些寂寞,同時低頭。


    「啊,嗯,或許吧。」


    我也可以說是姑且讓各種事情都維持在曖昧狀態,不論是那對彼此信任,卻不幸踏上錯誤結局的兄弟,或是其它好多事情,現在都還不想一意加以厘清。正因為還沒有任何覺悟,所以也隻好這樣。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們兩人都保持沉默,窗戶那頭逐漸轉暗。走廊上的腳步聲也變得清晰可聞,某人在笑,竊竊私語的聲音接近後又慢慢遠去。我總是很怕這種沉默,不隻是和裏香在一起的時候,和朋友玩的時候也怕這種沉默怕得不得了。像那種時候,我總會刻意發出嬉鬧的聲音,用無聊的笑話混過去。然而現在,沉默卻不可思議地讓人感到舒服,剛剛所感受到的沉默如今已經消逝無蹤。很想就這樣永遠珍視近在身旁的美麗少女和她遙遠的雙瞳,光那樣莫名地就覺得好幸福。


    盡情品嚐過那樣的幸福感後,我問:


    「喂,裏香,妳怎麽會有那麽舊的書啊?」


    裏香緩緩抬頭凝視著我。


    好透明的雙瞳。


    嗯,裏香說著,視線落到書上。


    「這是爹地的。」


    「妳爸的?」


    「爹地以前看過的書原本都塞在紙箱裏,我就一本一本拿出來跟著看。」


    裏香果然還是很寶貝地拿著《高瀨舟》,像是以雙手緊緊包覆住一般。看著她小小的雙手,


    我低喃著什麽「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因為是從她爸爸那邊傳下來的書,所以才會這麽寶貝啊。


    啊,對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一聽到我說《高瀨舟》好看,裏香就好像很開心似的。


    因為那是她爸爸的書嘛,感覺上就像是她爸爸的嗜好受到稱讚一樣呀。


    「我跟你說,很好玩喔。看爹地的書,還會有買這本書的那家店的收據掉出來,日期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收據耶。另外,也會有像是便條一樣的小紙條掉出來。」


    裏香似乎很幸福地微笑,她大概很喜歡她爸。


    「之前還有張寫著『還藤原一幹圓』的紙條掉出來,可能是向一個叫藤原的人借過錢吧,感覺上好像偷看到年輕時候的爹地一樣呢。」


    哇,那真的是很開心的臉龐,我有點羨慕裏香,因為我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裕一,隻差那麽一點點耶,真可惜。」


    我站在裏香病房中,聽到這樣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我並非十七歲,而是回到大概七、八歲小鬼頭那時候。手臂比現在細得多,聲音當然也比較尖,身高不過才一百三十公分左右。


    「最後一場比賽,要不是四號那家夥怯場,我們絕對可以贏的。」


    我和父親迎著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往前走。


    那時候,覺得父親看起來高大得不得了,想看他的表情還必須使勁把頭拾得半天高才行。可是如今看照片,才發現其實也沒有那麽高大,大概隻比母親高一個頭而已,搞不好就跟現在的我差不多。


    七、八歲那時候,跟父親撒嬌說「帶我出去玩」,結果父親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賽船場。


    「你看,是船喔。」


    父親握著一張小紙片大概是賽船票一邊說。


    「很好玩的喔,裕一。」


    怎麽可能好玩。


    嗯,一點都不好玩。


    畢竟,就隻是在震天價響的吵鬧音樂中,一堆船往前衝而已。四周的大人個個殺氣騰騰,座位髒得要命,周圍彌漫著煙酒的味道,一到廁所就看到醉漢癱在地板上呻吟「王八蛋、錢還來、王八蛋、錢還來」,還有眼神恍惚的阿伯跟我說什麽「小少爺,借我錢吧,十倍奉還喔」,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的假日。


    但是父親卻似乎是打從心底地開心叫嚷:


    「喔耶,殺、殺、殺啊啊啊啊啊~~!」


    或是:


    「寺尾、馬達有沒有在轉啊!別怕啊啊啊!」


    或是:


    「拚死給它衝過去呀~~!馬力全開~~!」


    滿嘴淨嚷嚷著這些東西。


    但是,父親隻能在剛開始那段時間維持亢奮情緒,隨著賽事挺進第五、第六場,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殺氣騰騰,到最後一場比賽結束時,整個背部已經無精打采地縮成一團。


    「裕一。」


    父親以無精打采的聲音說。


    「坐公交車的錢沒了,要用走的喔。」


    就這樣,兩人隻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路回家,周遭還有好幾個同樣拖著沉重腳步走路的阿伯,不論哪一個看起來都像窩囊廢。那些人的慘狀甚至讓我萌生殺意,往身邊一看,就是和他們看起來簡直如出一轍的父親,道道地地的窩囊廢。為什麽這樣的人是我爸呢,我很想催眠自己有另一個更酷的父親。


    自己是因為被卷入某種意外,好死不死被這個窩囊廢養大而已其實,在某個地方還有一個堂堂正正的真正生父


    那樣的妄想還真是魅力十足,讓我整整十分鍾沉浸在歡樂的情緒中。但是一回神,身邊還是那個窩囊廢父親,確實血脈相連的至親,畢竟我們兩人的耳朵形狀根本就一模一樣,越看那耳朵就越想哭。


    我因為口渴,才一說:


    「我想喝東西。」


    父親的臉便皺成一團。


    即便如此,父親仍然翻找口袋,首先是右邊口袋,然後是左邊口袋,鏘啷一聲響起,還有錢剩下。我有點期待,卻是個錯誤,因為拿出來的隻有區區三十圓。


    別說是果汁了,就連養樂多都買不到。


    「忍耐一下,你是男孩子吧。」


    所以我忍耐著繼續往前走,就在我定近一戶老舊房屋門前時,父親突然發出雀躍的聲音。


    「喂,裕一!跟人家要水喝吧!」


    「咦?」


    「你看!這裏喔,這裏!」


    原來他跑到人家門前洗手用的水龍頭那邊,當父親將水龍頭一轉,透明的水就流了出來。


    「來,快喝!」


    雖然幼小的心靈總覺得隨便用人家的水龍頭不好,可是一看到得意洋洋笑開懷的父親,就說不出「不能喝」。


    我直接將嘴巴湊近喝水。


    對於幹渴的喉嚨麵言,清澈的水喝起來好好喝,所以開始咕嚕咕嚕地大口喝了起來。


    「很好喝吧,裕一。」


    不久後,和我一樣喝過水的父親也笑著說。


    「嗯,好好喝喔。」


    我莫名地笑了。


    不過就是水而已。


    一定是因為那水很好喝吧。


    眼前是閃耀金色光芒的夕陽,看來格外耀眼,我瞇起雙眼。不論是水龍頭、汩汩流出的水,還有那附近的石頭、我和父親都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輝之中。一回頭,我和父親的影子長長地延伸在同樣被染成金色的道路上。父親的影子比我的影子還要長得好多、好多。


    我如今都還牢牢記得當時那水的美味。


    裏香同樣也擁有各種不同的回憶


    吧。


    她的應該不是像我這種慘兮兮的回憶,一定充滿著金色的光芒吧。


    我一邊回想水的美味說:


    「妳爸爸應該也很高興吧。」


    「咦?什麽?」


    「妳肯看他的書啊,當父母的知道的話應該都會很高興吧。」


    「是這樣的嗎?」


    裏香以奇怪的感覺笑了笑,頭一歪。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一定是的,如果看起來沒有高興的樣子,那也一定隻是因為不好意思,故意裝出來的啦。」


    我的聲音自然而然轉為雀躍。


    那時候,裏香露出似乎覺得迷惘的神情,總覺得也有些悲傷,甚至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要哭出來了。我對於裏香的表情感到疑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為什麽哭喪著臉呢?隻要去問問她爸不就得了。


    好不容易,裏香的臉龐才重新顯露笑意。


    「如果像裕一說的就好了呢。」


    她難得發出如此坦率的聲音。


    「真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一定是的啦。」


    「是嗎?」


    「是啦。」


    是嗎?是啦。是嗎?是啦。我們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對話,裏香坦率的聲音、笑容我覺得那些再平凡不過,卻特別珍貴的一切都是那麽地耀眼,一邊重複相同的話語。


    這是什麽都還沒開始的那時候所發生的故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仰望半月的夜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橋本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橋本紡並收藏仰望半月的夜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