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麽會這樣啊?


    被逼著去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我的個性真要歸類,是屬於保守畏縮,不是那種可以立刻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所以,學校的朋友大概就隻有小舞或美紀,特別是和男生說話這種事情,即便到現在第二學期有時候都還會覺得有點恐怖。每次一看到小舞,有時候也會覺得好羨慕,因為小舞不管是誰都可以很輕鬆自在地聊起來。之前,因為和湊中舉辦交流會,和他們學校的學生一起到濱名湖去,當然兩校的老師也都在,感覺上就是一個很普通、很認真的交流會。當天早上,我們本來都待在一個像研習中心的地方,討論什麽「戰爭」、「歧視」或「誌工」等主題,不過那天天氣好得不得了,老師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下午就變成類似自由活動的時間。因為是在旅行,我整個人莫名地也輕鬆起來,自然而然就和大家玩在一起,麵對別校男生說起話來也不會那麽緊張。那天真的很開心,整顆心感覺好輕盈,好像和平常的自己判若兩人。


    當我望著一閃一閃反射著光線的湖麵時,有個叫做木本的男生對我說:


    「那個發夾很可愛耶。」


    我很喜歡這個發夾。


    是去年結婚的姊姊送我的,它在暗處是一般的深青色,不過由於材質類似琉璃,一照到光線就會變成澄澈的藍,一閃一閃散發光芒。


    木本同學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人。


    我很想試著和他聊聊。


    可是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


    就連「謝謝」都說不出口。


    到頭來隻能微微一笑,點點頭。


    這樣的對話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是像「今天天氣很好耶」或是「妳學校感覺上是什麽樣子呀」之類的話,大概就可以聊很多吧。


    但是,因為是被讚美。


    雖然不是在讚美我,而是發夾,但是畢竟是被讚美。


    所以,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即便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拚命想擠出一些話來,不過此時其它團體碰巧走近,我也失去和木本同學單獨說話的機會。其實是想好好謝謝他的,因為被他讚美,想說聲「謝謝」,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不久後也已經接近傍晚,到了該回去的時間。天空的藍色逐漸淡薄,四周開始起風,影子也越拖越長……讓人感受到一天即將結束的寂寥。


    當我正要坐上巴士時,發現木本同學的身影。


    他不知道為什麽一個人繞到巴士後麵去。


    怎麽回事啊,我雖然這麽想,不過因為這是個道謝的好機會,於是我鼓起渾身上下所有勇氣,步下才剛踏上的巴士,從他後頭追上去。


    然後……然後就不小心被我撞見了。


    木本同學正在和小舞交換手機電話號碼。


    我嚇了一跳。


    那種事情,我是絕對做不來的。


    回想起來,木本同學和小舞之間就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氣氛,兩人總是在一塊兒,小舞還常把手放在木本同學肩上,不過呢,雖然說是把手放在人家肩膀上,卻完全沒有任何引人遐想的感覺,而是非常的自然。因為我沒辦法像那樣子和男生互動,反倒覺得臉紅心跳,而那樣臉紅心跳的自己更顯得可悲。


    所以。


    是的。


    要單獨和一個不太認識的女生見麵,對我來說是很沉重的負擔。


    「好討厭喔……」


    這句話不自覺脫口而出。


    從剛剛開始隻會不斷重複這句話。


    如果回頭看,我所掉落的那句「好討厭喔」大概已經黏在柏油路麵上,綿延十公尺之長了。


    啊,看到醫院了。


    那是間好大的醫院。


    雖然已經可以看到醫院,可是還要辛苦走上多久才能夠抵達呢?


    五分鍾?


    十分鍾?


    如果永遠都走不到就好了。


    「喂,吉野!」


    柿崎老師的聲音再次在腦海中響起。


    「吉野綾子!」


    柿崎老師真是個急性子的人。


    我不過稍微恍神一下,就立刻開始喊全名了。


    我慌慌張張起身。


    「是,是。」


    教室中所有人都在看我,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頭發,有沒有翹起來啊……


    之前也有一次像這樣站起來,立刻惹得大家暗自竊笑,可是我又不懂為什麽,心裏直發慌,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卻回答得語無倫次。即便如此,我總算還是迅速答完,隨即坐下,而坐在隔壁的小舞果然邊笑邊告訴我:「妳頭發翹翹的喔。」自從那件事之後,當我上課被叫起來時,一定習慣性地先以雙手壓壓頭發。


    所以,頭發大概沒問題吧。


    就算是這種雞毛蒜皮的無聊小事,如果沒有慎重地說服自己就會心神不寧。


    「這個呢,幫我拿去給秋庭裏香。」


    柿崎老師遞出一疊講義,一邊說。


    秋庭……


    因為是個不熟悉的名字,一時之間還搞不懂老師在說誰。


    「啊,是的。」


    我會意過來的同時也點頭。


    然後,我望向教室最後麵,位於門口旁的一張桌子,被晾在那邊整整一學期,誰都沒坐過的座位。教室後麵同樣也有個沒人用過的置物櫃,上頭掛著寫有「秋庭裏香」字樣的名牌。但是,全班幾乎沒人看過那個秋庭裏香,據說她身體很差,一直都待在醫院裏,好像是攸關生命安危的疾病,不僅沒來上過課,甚至連學校都沒來過。


    不過,因為她確實也算是高田國中三年一班的學生,所以柿崎老師每周有好幾次會叫班長岬同學或立花同學,幫忙把上課用的講義送去給她。


    岬同學因為盲腸炎住院中。


    立花同學之前在社團比賽中——她是壘球社的——鎖骨骨折,所以也請假。


    可是,為什麽叫我啊?


    我這樣的想法大概顯露在臉上。


    「妳家不是住在幣原醫院附近嗎?所以拜托妳了。」


    我家的確離幣原醫院很近,走路大概十五或二十分鍾吧,雖然感覺上好像有其它人比我住得更近,不過其實也搞不太清楚。都已經到第二學期了,我幾乎不知道總共三十五人的同班同學到底住在哪裏。而且就算有人住得更近,也不可能把這差事硬塞給別人。


    如果是小舞的話,就不一樣了吧。


    「鬆尾同學家住得更近喔!」


    就像這樣,以有點開玩笑的感覺說,但是小舞說來就完全不會惹人厭,而鬆尾同學一定也會想說誰叫小舞是個美女呢,真拿她沒辦法耶,然後不自覺地接下這份差事吧。


    我就不可能,這種事情就是做不來,我不像小舞那麽會說話,也跟美女沾不上邊。


    所以,我才會像這樣獨自往醫院走去。


    一到醫院,院內大到讓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要往哪,或是要怎麽走才能到秋庭裏香的病房,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總之,光是大廳就有數十人,而且每個人都是一張臭臉,也是啦,生了病才會到醫院來,心情當然也不可能好到哪裏去。我到服務台問路後,期間又迷了好幾次路,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掛著「秋庭裏香」名牌的病房。


    她是個怎麽樣的女生呢?


    聽說一直都在住院,所以大概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吧,如果生的是危及生命的重病,更應該是這樣。


    如果是個乖巧溫柔的女生,或許連我都可以毫不膽怯地自然交談了。


    一敲門,就聽到裏頭傳來聲音說:


    「請進。」


    我深呼吸一次,然後在打開門


    的瞬間,立刻有什麽猛烈撞擊腦袋,感覺上就是「砰」的一聲。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麽事情,可是眼角自然捕捉到某個移動物體,那是個熊熊絨毛玩具。


    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剛剛是這個熊熊絨毛玩具掉下來嗎?


    為什麽?


    我在混亂之餘抬起臉龐,隨即與一個女生四日相對。


    她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看著我。


    感覺似乎有點驚愕。


    「……請問……」


    我慌慌張張地說,但是接下來要說什麽呢?啊,對了,我有帶講義來呀。


    「那個……我把講義帶來了……」


    秋庭裏香保持沉默。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請假沒來……所以……」


    就我一個人在說話。


    「所以……由我……代替……」


    她為什麽一句話都不說呢?


    雖然有點火大,可是又覺得無法好好說明事情的自己有夠窩囊,話說到一半就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我走到床邊,把講義遞出去。


    「放在那邊就好。」


    秋庭裏香終於開口。


    我看向她以眼神示意的邊桌,那裏堆了好多講義,全都是學校上課用的講義,是岬同學和立花同學之前持續拿過來的。那些講義上什麽都沒寫,就隻是疊在那裏而已。


    一定連看都沒看……


    走過漫長的道路、一路揮汗、踏著影子,被影子追趕,掉落無數個「好討厭喔」,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不過那一切的一切簡直毫無意義。好像費盡千辛萬苦來這邊扔講義似的。


    喂,秋庭裏香說:


    「把輪椅推過來。」


    「啊?什麽輪椅?」


    「我想到外頭去。」


    聽到她沒頭沒腦地這麽說,我也搞不清楚狀況,當下也隻能呆立於原地,秋庭裏香的臉色似乎因此逐漸轉為不悅。


    「我一個人沒辦法,所以希望妳帶我去啦。」


    「…………」


    「放輪椅的地方去問一下護士就知道了。」


    怎麽會有這麽任性的女生啊。


    我為什麽非得幫妳這個忙不可呢?


    我隻是幫妳拿講義來的啊。


    但是,這些話我當然說不出口,最後也隻有遵照秋庭裏香吩咐走到走廊去,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護士,說明理由後,把輪椅借來。


    和秋庭裏香的散步——話雖如此,我也隻是推輪椅而已——一點都不好玩。她一直保持沉默,我也同樣悶不吭聲,在醫院外頭大概走了五分鍾後,秋庭裏香就突然說要回房,然後我又手忙腳亂地把她推回病房。真的,怎麽會有這麽任性的女生啊。可是,我又怎麽會和這種女生打交道呢,或許是因為沒勇氣說「不」吧。


    我把秋庭裏香送回去後,好不容易才踏上返家歸途,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斜,氣溫甚至有點過涼。夏天時感覺漆黑一片的柏油路麵,如今看來反倒顯得稍微發白,之前總覺得會永遠持續下去的炎熱夏天已經完全離去,緊接著被推出場的是秋天。


    我凝視自己落在柏油路麵上的影子,一邊想起秋庭裏香。在實際打照麵之前,我壓根沒想過秋庭裏香的事情,畢竟她的座位總是空著,隻有在班級名冊上才會看到這個名字,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存不存在……也不能這麽說,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等同於不存在的存在」。但是,像這樣實際見過本尊後的現在,她的事情便深刻浮現腦海,她有張非常漂亮的臉蛋,長長的頭發,任性到不行……最後的這個「任性」或許讓人印象最為深刻。


    竟然可以對頭一次見麵的人下命令,普通人應該做不到吧,我就絕對不可能,就連小舞也應該做不到吧。小舞一定會更技巧性地,感覺上像是請托似的,讓對方傾聽自己的請求。啊,這麽說來,說秋庭裏香「任性」還不如說她「直率」吧,可是「直率」一詞似乎又過於溢美,似乎也沒有那麽上等,那,該怎麽說呢。任性、直率……強勢……高興怎樣就怎樣……不擅人際……啊,這樣或許比較貼近。秋庭裏香是高興怎樣就怎樣,然後不擅人際,而小舞就是高興怎樣就怎樣,不過卻擅於人際,似乎很像,說起來又截然不同……我正思考這些事情時,有個巨大聲響讓我停下腳步。由於事發突然,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過一會兒才發現那聲音是汽車的喇叭聲。那是一輛白色的大車,喇叭一而再、再而三,就連現在也是一樣沒完沒了地響個不停,好像是要開進停車場,被我擋到了。可是,我走的是人行道,不論再怎麽想我都擁有行人優先權,根本就不需要這麽沒完沒了地按喇叭啊。定神一看,坐在車內的是個有點發福的男人,戴著銀框眼鏡,我們的眼神一對上,他立刻又朝我按喇叭。叭~叭叭~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怕,深深低頭後趕緊讓到一邊去,那輛車隨即發出轟隆隆的引擎聲響,粗暴地衝入停車場。一陣排氣管廢氣迎麵襲來,害我咳嗽不止,喉嚨也好痛。胸口深處情緒糟到一個不行,今天還真是衰事連連耶……


    2


    我目擊了一件驚人的事情。


    因為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都還在休息,所以隔天還是由我把講義送去給秋庭裏香。好討厭喔、好討厭喔……我心底果然還是想著相同事情,不過這次沒迷路就直接走到她的病房,抵達時聽到裏頭傳來大人的聲音。


    因為門是開著的,我探頭一看,裏麵站著兩個穿白袍的男人。


    其中一個背脊挺直,五官端正,總而言之長得真的很帥。


    另一個則有點望幅,戴著一副感覺陰沉的銀框眼鏡。


    是那個人。


    開白車的那個人。


    當時猛按喇叭。


    討厭鬼。


    那兩人一起端詳一張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紙張,嚴肅地交談,秋庭裏香則坐在床上,她麵前的餐台上放著餐點。


    在我煩惱著到底應不應該進去時,秋庭裏香掉了一隻筆。


    咦?故意的?


    感覺上不像是不小心的,而是刻意從邊桌拿起來,扔到地上去的。掉落的筆發出喀當一聲,兩位醫師似乎也馬上察覺到了,稍微發福的那個人嘴裏頻頻抱怨——從這邊聽不清楚他念什麽,不過從語調可以聽得出來——彎身想去撿筆。


    就在那一瞬間。


    秋庭裏香拿起放在餐台上的飯碗,直接就倒了下去。隨著波答波答聲響,白色物體從醫師頭上滴落,啊,是稀飯。那不是不小心的,當然是故意的。秋庭裏香緊接著拿起另一個碗,這次換倒裝在裏頭的味噌湯,湯料是海帶芽,那些東西全都黏在醫師頭上,然後是燉物、撒有柴魚片的冷豆腐,最後連醃製物也不放過。


    「好厲害……」


    我不自覺地如此低喃,我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的,而且還隻把甜點的布丁留下來。


    「好厲害……」


    好像不隻是我有同感,長得很帥的那位醫師也拚命忍住笑意,雖然姑且擺出怒容,麵頰附近卻頻頻抽動,莫名地感覺得出來他覺得很好笑。


    頭上頂著海帶芽的醫師,因為打擊太大而茫然失神。


    秋庭裏香這個人,好厲害……


    即使如此,秋庭裏香還是很任性。


    等護士清理過髒亂的病房,我好不容易踏進她的病房。


    「那個,講義……」


    「幫我去買書。」


    我話還沒講完就被打斷,真的是突然就冒出來這麽一句話。


    「咦?書?」


    「我沒辦法去買,妳幫我買來。」


    「…………」


    「這本書的續集。」


    秋庭裏香給我看的是《小婦人》。啊,這我


    知道,姊姊國中時在看這本書,我也跟著姊姊一起看了。姊姊那本是附動畫圖案的版本,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曾經碎碎念,抱怨什麽之前的封麵明明比較好,動畫一播竟然就換成這種版本的,有夠過分的耶,然後好像連續幾年都還是一樣沒完沒了地為這件事情生氣。


    「錢那邊有。」


    她的手指指著邊桌。


    「最上麵一層抽屜。」


    一開抽屜,裏麵放著七張一千圓大鈔和大概五百圓的零錢,錢這樣隨便放好嗎?


    「那個……」


    「怎樣?」


    「我隻拿一千圓走喔,因為是文庫本,我想這樣應該就夠了。」


    「拜托了。」


    那像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明明說的是「拜托」,卻完全沒有「拜托」的感覺。或許是習慣命令別人後,便逐漸喪失體貼或溫柔,命令別人已經變成理所當然。


    「那我先借一下喔。」


    明明是自己說的話:心裏卻想著「好奇怪的說法喔,這明明就不算借呀」,一邊抽出一張千圓鈔,放進裙子口袋。秋庭裏香她完全不看我,隻管躺在床上發呆,所以不管我想偷多少錢,她也不會發現吧。


    我用講義換了張千圓鈔,然後走出醫院。再怎麽說秋庭裏香也是個病人,所以必須對她好一點吧。但是被她這樣一命令,就無法這麽想了。話雖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去買,既然都已經拿錢出來,就必須把書買到手,拿給秋庭裏香才行。


    啊,對了……


    我不經意想起,我家也有這本書啊,姊姊把書就留在家裏的書架上。如果把那本書借給她看,就不用花錢,而且比起書店,到家裏拿還比較近,那樣也輕鬆多了。我猶豫了一下子,就走向自己的家去。媽媽還沒回家,整間房子寂靜無聲,我慢吞吞地步上階梯,朝姊姊房間走去。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如果真回來就是鬧離婚,那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姊姊的房間仍舊保持著原狀,和以往沒什麽兩樣。隻剩貼在牆上的偶像海報,就各種層麵而言,都逐漸黯淡褪色。我查看書架,很快就找到想找的書,小婦人的續集,全書分上下集,叫什麽《續集-小婦人之愛》這種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的標題。那個「愛」根本就可以不用加吧,我猶豫再三,最後隻拿了上集,然後離開家。


    我再度朝醫院走去。


    話說回來,我到底為什麽非得做這些事情不可啊,這次一定要說「我不要」,或說「我又不是供妳使喚的奴仆」。可是,如果秋庭裏香生氣怎麽辦,好像很恐怖耶,她要是氣得破口大罵,我搞不好還會哭出來呢。隻要想到這些,心情就變得很憂鬱,還是幹脆直接回家算了,那樣就可以不用再和她打照麵了。啊,可是,書怎麽辦,沒用到的錢也必須還給人家呀。


    就在我思考這些事情的同時,醫院已經到了。


    啊呦,好討厭喔……好討厭喔……


    慢慢地開始呼吸困難,感覺上像是溫熱的空氣全卡在喉頭,沒進到肺部去。我停下腳步,試著大口深呼吸,就在那時候,身邊矮樹叢中有個人突然衝出來。


    由於事發突然,讓我嚇了一大跳。


    那是一個長發飄逸的女人。


    「貓咪~貓咪~」


    她神色慌張地低喃。


    貓咪?


    為什麽這麽說?


    我立刻就了解她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有隻褐色的小貓咪正在矮樹叢中走動,看來大概是在找那隻貓吧。可是,女人從那邊似乎看不到,還是一邊「貓咪~貓咪~」地低聲呢喃,四處張望。話說回來,怎麽會有這麽笨拙的人啊,她本人可能也打算東看看、西看看地到處尋找,但卻始終都在原地兜圈子,難怪怎麽找都找不到。啊,被絆了一下差點就跌倒了,她到底是被什麽東西絆到的,明明就是個沒有段差的地方呀。小貓咪還是在矮樹叢中,頻頻嗅著泥土的味道。


    我直覺如果坐視不管,她應該永遠都找不到小貓咪,於是試著出聲叫她。


    「那個……」


    女人以一副吃驚的表情望向我。


    她好像一直都沒察覺我的存在,竟然連近在身旁的我都沒發現……有夠遲鈍的,這樣怎麽可能找得到小貓咪嘛。這應該也算得上是種才能了吧,我甚至產生這樣的感覺。


    「要找貓的話,在那邊喔。」


    「咦?真的嗎?」


    「是的。」


    女人低喃「貓咪~貓咪~」一邊往矮樹叢旁邊走去,隨即蹲下身,往裏頭窺探。


    「啊,有了。」


    她以雀躍的聲音說,同時伸出手。但是她卻碰不到小貓咪,小貓咪反而跑到更裏麵去了。那隻貓好像也沒有逃跑的意思,隻是太熱中於野外探險而已,我才這麽想時,那個女人一頭就鑽進矮樹叢中,就那樣直接匍匐前進,然後在鑽進高度及腰的矮樹叢後,又倒退爬出樹叢。


    「妳看。」


    她得意洋洋地讓我看她以雙手環抱的小貓咪。


    「喔。」


    我姑且點點頭。


    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個怪人,我本來以為大人都是更為思慮縝密的,像那樣鑽進矮樹叢中,不但飄逸的長發變得亂七八糟,還到處黏著樹葉,裙襬也都沾上泥土,簡直就像個孩子。事實上,她臉上所浮現的正是孩子氣的率真笑容。


    「這隻小貓咪,叫做小額頭喔。」


    「喔。」


    小額頭?


    「你看,牠的額頭不是凸凸的嗎?」


    「啊,真的耶。」


    「所以,叫做小額頭。雖然吾郎說要叫『額頭助』比較好,可是好好一個女生叫什麽『額頭助』,太可憐了嘛,對不對?」


    「喔。」


    我根本搞不清楚她在說什麽,那個吾郎是誰啊?女生……大概是指這隻小貓咪吧,所以說是母的囉?


    「小額頭、小額頭,吃完飯飯,肚子就飽飽囉。」


    她以溫柔的聲音對小貓咪說話,小貓咪對她喵了一聲,女人旋即以驚人的氣勢問。


    「妳剛剛有沒有聽到?」


    那是十分認真的臉龐。


    我不自覺地感到畏怯。


    「聽到什麽……?」


    「這孩子剛剛叫了吧?」


    「是的。」


    「牠是說『飯飯』吧。」


    「呃……」


    飯飯?


    「牠說了耶,『飯飯』」


    「喔。」


    「貓咪也會說喔。」


    她特別熱心強調,而且還得意洋洋。怎麽回事啊,這問醫院不管是秋庭裏香也好,很多高興怎樣就怎樣的人嗎?


    當我正在疑惑時,背後傳來聲音。


    「在這裏啊。」


    是男人的聲音。


    一回頭,之前在秋庭裏香房裏的那個帥醫師就站在身後,像這樣近距離一看,才發現這個人不僅帥,還很有型。頭發打理得服服貼貼,胡須也刮得幹幹淨淨,藍色襯衫不僅用心燙過,還係著一條與襯衫顏色相當搭配的領帶。這領帶的花紋叫什麽啊,結婚典禮前姊姊還向媽媽討教過挑選以及係領帶的方法,我當時都在旁邊一起聽,大致也都學會了。啊,對了,叫做「點狀條紋」,然後那種領帶結叫做「溫莎結」。將領帶擺成一個圈後,先往左繞一圈,然後拉向右側,接著由右自左繞一次,最後再繞一圈從後麵穿出來。這種結比雙環結難綁多了,領結下方凹痕也很漂亮地呈現出來,綁的時候一定費了一番心思吧。領結較大的溫莎結很適合敞角領口,看起來真的好有型。姊姊那時候一再重複練習,說日後才能幫老公打出漂亮的領結,嘴裏還一邊「難死了、難死了」地直發牢騷,把爸爸當作練習台,可是那時候


    的爸爸看起來好像還滿開心的。


    明明就在身邊而已,女人還是大動作地猛揮手。


    「我找到小額頭了!」


    「妳剛剛都在找嗎?」


    「嗯。」


    女人笑嘻嘻地點頭,從她笑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們兩人是戀人,因為那是非常甜蜜的笑容。醫師一副「真拿妳沒辦法」的樣子,同樣露出甜蜜的笑容。


    「太好了,額頭助。」


    「不對、不對,是小額頭啦!」


    「叫什麽都無所謂吧。」


    「如果讓牠混淆,記到不對的名字怎麽辦?」


    「喂,這可是野貓耶,叫什麽名字都無所謂吧?叫什麽額頭助、小額頭、小虎、或是條紋次郎都好。」


    「哪有這種道理。」


    「名字叫什麽都無所謂吧,額頭助?」


    「就跟你說是叫小額頭了嘛!」


    哇,怎麽覺得這兩個人有夠幸福的耶,我明明就在旁邊,卻儼然已經完全進入兩人世界。像這種時候,該怎麽辦呢,應該若無其事地離開嗎?當我正在猶豫時,醫師終於出聲對我說:


    「妳剛剛也在幫忙找嗎?」


    「啊,是的。」


    「這樣啊,謝囉。妳應該是裏香的朋友吧!」


    「啊,那個……」


    朋友,感覺上好像不太對。


    此時,醫師突然嗤嗤發笑。


    「今天那個,實在精彩絕倫吧!」


    「哪個?」


    「妳也有看到吧,裏香把稀飯倒到山崎頭上那件事。」


    啊,是說那件事啊。


    「是的,我看到了。」


    我老實地點頭。


    「畢竟是同事,我也不想說什麽難聽的話,不過山崎實在是個討人厭的家夥。已經是……該怎麽說呢,反正就是個性糟糕、粗線條、庸俗、白癡到無藥可救。身為一個醫師簡直就是糟糕透頂、爛到極點了。」


    嘴巴說不想講,卻盡其所能地把人家損到不行……


    「然後呢,今天還說了一些話惹毛裏香,唉,裏香也不對啦。不過,那還真厲害,普通女生根本就不會像那樣突然把稀飯倒下去,對吧!」


    「是,的確不會。」


    我立刻回答。


    醫師已經開始捧腹大笑。怎麽回事啊,女人溫吞地問,於是醫師就把那件事告訴她。我跟妳說,裏香她好厲害,她把筆弄掉時,我就想她可能會有什麽動作,可是怎麽樣都沒想到竟然會把稀飯倒下去,而且之後連味噌湯也倒下去。女人邊聽邊抱頭,嘴裏「嗯、嗯、嗯」地低喃。


    「吾郎,可是我也覺得你好像應該生氣比較好耶!」


    「可是,那真的很好笑吧?」


    「問題不是這個啦!」


    「有什麽關係,那樣還算是小意思哩,誰叫山崎那麽白癡,活該。先別說這個了,喂過額頭助了吧?我們也去吃點東西。」


    醫師說完轉向我這邊,女人在他身後生氣地說:


    「就跟你說不是額頭助,是小額頭啦。吾郎大笨蛋,大笨蛋,」


    可是,他感覺上好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裏香她呀,雖然是那種個性,可是要麻煩妳不厭其煩地陪陪她囉。對了,我就先給妳個良心的建議吧,訣竅就是——忍耐。」


    「忍……忍耐?」


    「是的,不論如何隻管忍耐就是了。」


    請問,這是哪門子的訣竅啊?


    在我出口詢問之前,醫師已經先說「拜囉」,緊接著邁出腳步,女人也邁開腳步從後頭追上去。女人走了大概十公尺後便回頭,用沒抱小貓咪的那隻手大大揮舞,一邊展露笑容。於是,我也對她揮手。我揮了一陣子,放下手。她也同樣放下手,而她那隻才剛放下的手,隨即就被包覆在醫師的手中。好……好大膽,對醫師而言這裏等於是職場,竟然敢在這裏和情人牽著手走路,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隻有一點點……是的,可能也有一點點覺得羨慕吧……


    「這個……」


    我一遞出書,秋庭裏香眉間頓時出現深深的皺紋。


    「這本書是什麽東西?」


    「啊,是我的……也不是,其實是我姊姊的……因為我家就有續集……再花錢買也浪費……」


    我突然問想到。


    小舞之前曾說過最討厭舊書,還說根本就不想碰那種之前不知道被誰看過的書,如果秋庭裏香也一樣怎麽辦。她既然和小舞一樣任性,所以搞不好也會有同樣想法。如果真是那樣,就必須去買本新的,唉,又要這樣來回奔波了……


    坐在床上的秋庭裏香抬頭看我。


    「妳要借我嗎?」


    「唔,嗯。」


    喔,她沉吟。


    「謝謝。」


    語調果然還是一樣冷淡。


    完全感覺不出什麽感激之意。


    3


    我午休走在走廊上時,被小舞叫住。


    「喂、喂,後天怎麽樣啊?」


    後天?


    怎麽樣?


    我一頭霧水,呆呆地佇立原地。後天是星期天,也沒有特別計劃要做什麽,所以也還沒決走要怎麽樣。


    小舞驚訝地問我:


    「咦,綾不是也要去嗎?」


    「去?去哪?」


    當我這麽說出口的瞬間,小舞臉上浮現「完蛋了」的表情,視線也開始遊移不定。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弄錯了啦!」


    啊哈哈,她一邊勉強擠出笑聲。


    「我是要和補習班的女生去玩,這麽說起來,是我弄錯了啦!」


    小舞仍舊勉為其難地笑著,然後倉皇離去。


    這樣啊……


    我望著小舞遠去的背影,終於恍然大悟,大家星期天約好要到哪裏去玩啊。而我並沒有被歸為團體的一份子,人家不想讓我加入啊。


    這也不是什麽新聞。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個性保守畏縮,常常無法順利表達心裏的想法,所以總無法和周遭打成一片。也因此,平常也想做好朋友的那些人,一回神就已經和我漸行漸遠。而且說實話,比起和別人打交道,我還比較喜歡一個人看看書,做做白日夢。與其說喜歡,應該說這樣比較安心。隻要有期待就可能遭受背叛,即使想要做好朋友,到頭來卻往往天不從人願,過程中淨是痛苦辛酸罷了。如果單獨一個人,就不會有那種感覺了,就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的國度。王國。但是,或許正因為住在隻有一個人的王國中,我才會變得更糟糕吧。我腦袋裏的這些想法,或許早就被大家看穿了。


    下課後,我變成一個人單獨回家。


    一回神,不論小舞或美紀都已經不在身邊,我現在隻能一個人回家。午休那件事當然已經傳開,所以大家才會躲著我吧,但是可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家,我反倒鬆了一口氣。如果一起的話,我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她們……


    我雙腳像小朋友似地啪啦啪啦亂踢,一邊往前走。再一下子就到家了,到時候來喝杯麥茶,雖然肯定已經冰過頭不好喝,可是其它也沒什麽東西好喝吧。話說回來,今天還真熱,都已經九月了耶。山那頭是造成氣溫酷熱的原因——太陽,現在都已經大大西斜,所以光線不會太強,雙眼也可以直視。眼前的太陽是一片澄澈的暗紅色,非常美麗,那光芒將巴上站老舊的長椅、塵土飛揚的柏油路麵、購物中心的牆麵、還有我全身上下都染成同樣澄澈的暗紅色。啊,說到這,我好久好久以前好像也曾像現在這樣凝視過同樣的太陽。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大概五、六歲吧,總之是在上小學之前。住在附近的幸惠


    約我一起去玩,我就在約好的公園裏等她。我還記得我穿著短袖,露出來的手臂上汗水淋漓,所以一定是夏天沒錯。幸惠遲遲沒有出現,我就獨自蕩秋千、獨自吊單杠、不久後心想如果到高處去,隻要幸惠一來就可以看到,於是又獨自爬到攀爬架上。攀爬架和我的影子落在褐色地麵上,我一揮手,影子也跟著揮手,我笑,影子卻沒有笑。後來,影子越拉越長,風也越來越涼,開始嗅得到傍晚的味道,可是幸惠還是沒來。太陽已經完全西斜,幾乎就要掛在山腳上了。時值傍晚,周遭還殘留些許白天的熱氣,因此更讓人感到寂寥、悲戚。幸惠沒來,我心想「怎麽搞的啊」,不過仍舊獨自照著太陽。持續凝視太陽後閉上雙眼,黑暗中隱約浮現搖曳的太陽殘影。隻要一想到幸惠沒來,鼻子深處就會一陣刺痛。


    隔天試著詢問之下,幸惠隻是笑說:


    「路上碰到亞由美,就一起去遊泳池啦。」


    語氣完全沒有抱歉之意。


    所以我也笑了。


    「是喔,遊泳池好玩嗎?」


    其實,或許應該發脾氣的,又或者應該大哭一場。但是,我覺得那麽做的話隻會讓自己更難過而已,所以隻是持續笑個沒完。鼻子深處隱隱刺痛,像昨天一樣。


    「真的好好玩喔……啊,小綾該不會一直都在等我吧?」


    幸惠臉龐此時終於流露出擔心我的神情,似乎也有點在乎我的感受,但是她那樣子還是讓我很難受,所以我撒了謊。


    「沒有啊,我一下子就回家了,天氣又很熱。」


    明明就一直在那邊等,明明完全無法處之泰然呀。


    西斜太陽的紅色光芒、拉得好長好長的攀爬架和我的影子、傍晚寂寥的味道、空無一人的遊樂器材……那幅景色即便是十四歲的現在,仍舊殘留心底。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是我,我仍舊殘留於那幅景色之中。


    4


    岬同學和立花同學還是請假沒來,所以把講義送去給秋庭裏香的工作,理所當然仍舊由我負責。秋庭裏香還是老樣子,任性而且高興怎樣就怎樣,有時候碰到她心情惡劣的日子,甚至完全不開口跟我說話,就算我主動跟他說話,也把我當隱形人一樣,默不吭聲。虧我還辛苦幫她送講義,她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今天的秋庭裏香,心情比平常都還要惡劣。


    「講義,我就先放在這邊囉。」


    沒反應。


    「那,我走了。」


    沒反應。


    她沉默地陷在床鋪中,就連眼臉都沒張開,簡直就像是個人偶躺在床上。我進病房時她還醒著,現在也不可能在睡覺。


    不過,就在我走出病房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


    「幫我把下集拿來。」


    我手握著門把,直接回頭。


    「下集?」


    「小婦人的……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啊,那件事啊。


    「妳上集看完囉?」


    又沒反應了。


    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以後,其它的就無所謂了嗎?我當然覺得火大,不過還是點頭。


    「知道了,下次會帶來。」


    我雖然也覺得這種時候可以發脾氣就好了,可是我就是沒這種氣魄。


    然後,隔天……


    去學校之前,我先從姊姊房間拿了小婦人續集的下集。我為了把書帶走打開包包拉鏈時,這才想起一件事。


    在下集中,貝絲死掉了。


    小婦人中有四姊妹,最年長的瑪格時髦、穩重個性溫和;二姊喬活潑、好奇心旺盛、立誌成為一個作家;而三姊貝絲乖巧溫柔、體弱多病,她沒去上學,一直都待在家裏;然後是最年幼的愛咪傲慢任性,很在意自己的鼻子不夠挺,事實上卻是最漂亮的美女。每當看書時,我就會將本身感情投射於書中人物身上,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將書中人物和自己重疊在一起。而且,那樣看起來有時候也比較有意思。我看小婦人的時候,總是會幫喬加油,畢竟她是最不像我的,我總覺得如果能像她一樣就好了。


    我不知道秋庭裏香看書的時候,是不是會像這樣將本身情感投射於書中,可是她因病無法上學的遭遇就和貝絲一模一樣。然後,如果秋庭裏香也將情感投射在貝絲身上的話……


    別把下集給她會不會比較好啊?


    我猶豫地拿著書佇立原地,後來聽到媽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綾子,妳時間來得及嗎?」


    那聲音顯得不太高興,我一看手表時間緊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書放進包包,隨即衝出家門。


    下課後,我果然又被叫去送講義。


    我拖著比往常還要沉重的腳步走向醫院,一顆心被各種事情壓得好重。如果那所謂的「心」原本是在胸口的話,現在老早就已經沉到肚子了吧。小舞她們星期天要去哪裏啊?她們午休時聊得好起勁,不過隻要我一到旁邊,就會立刻轉換話題。她們可能也是因為顧慮我的感受,但是那樣子還是讓人有點難受。


    而且,還有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我也不太知道到底應不應該把書拿給秋庭裏香,苦思再三仍舊想不出個結論來。或許應該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書拿給她就好了,根本不需要這麽煩惱,但是生性優柔寡斷的我就是會想東想西。像她那種高興怎樣就怎樣的女生,整天隻會要任性,趁機捉弄她也無妨吧。那時候,胸口不自覺充滿嗜虐的情緒,沒錯,這本書,直接拿給她就好了。她可能會因此受到傷害,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不過是小小的惡作劇。報仇。我的心跳逐漸加快。一定要假裝若無其事地拿給她,我做得到嗎?就連醫院還在遠遠那頭的現在:心跳就跳得這麽快,真到緊要關頭時怎麽辦?緊張以及興奮的情緒自然而然地讓我加快腳步,一轉眼就到醫院了。


    秋庭裏香一看到我立刻說:


    「把輪椅推過來。」


    又要叫我推她去散步了嗎?


    「散步嗎?」


    「今天我想去屋頂。」


    大概是因為心底藏了計劃,也不會像平常一樣那麽反感,因為等一下要捉弄人家的是我。我已經知道輪椅放哪了,所以沒去請示護士,就直接把輪椅推回病房。然後,我幫秋庭裏香坐上輪椅,就朝屋頂走去。這裏的電梯直通屋頂,一下子就到了。頭頂是一片朗朗晴空,水塔的影子延伸至肮髒的混凝土地麵上,流動的風已經完全是秋天的感覺,一點兒都不熱,反而莫名地讓人感到蕭瑟寂寥。


    我把輪椅推到扶手附近,然後停在那邊,兩人有好一陣子就那麽沉默不語。我也忘記書的事,茫然凝視田野風景,但是隨即又回想起來。就在我回想起來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好汙穢。


    「喂。」


    我自然地發出聲音。


    「妳喜歡誰?」


    「嗯?」


    秋庭裏香說著,抬頭仰望我。


    「小婦人裏頭出現的人物。」


    貝絲,我期待聽到這個名字,確認後就懷著過分的壞心眼兒,把書拿給她。


    但是,我卻從秋庭裏香嘴裏聽到這個名字。


    「瑪格。」


    四姊妹中,瑪格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喬有才華又不服輸,貝絲體弱多病,而愛咪是任性的美女。大家各有各的特色,然而瑪格卻隻是個乖巧溫順的女生,夢想還是「當新娘子」。總之,對我而言,瑪格就隻是個無趣的女生。我也稍微想過從秋庭裏香嘴裏聽到「喬」或「愛咪」這兩個名字的可能性,因為喬是主角,而愛咪是個任性的美女這一點倒是跟秋庭裏香很像。但是,我再怎麽樣都沒想到會是瑪格,我本來認為


    唯獨她不可能。我自己也不太能夠把感情投射至瑪格身上,幸福地結婚,變成一個平凡的太太……事實上,我們女生不是都會踏上這條路嗎?所以才不覺得她有什麽魅力。反而是像喬或愛咪那樣波折起伏,或像貝絲那樣紅顏薄命比較吸引人。


    『我並不想要什麽豪華盛大的婚禮。隻要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能到場,我看來也能像平常時的我一樣,那就夠了。』


    說出這些話的,就是瑪格。


    我總覺得這話聽來資優生過頭了。


    「為什麽是瑪格啊?」


    我大吃一驚,太讓人意外了。


    「因為……」


    「嗯?」


    「因為她結婚了……」


    「咦?結婚?」


    我想了一會兒,才終於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之前拿給她的上集中,瑪格結婚了,和一個叫做約翰的溫柔男人。


    「因為結婚了,所以覺得瑪格好?」


    秋庭裏香保持沉默,起初我還搞不清楚怎麽回事,可是一看到她的臉,才發現她是在害臊。


    「妳,該不會是想結婚吧?」


    「…………」


    「很向往結婚?」


    她透明的肌膚有點泛紅。班上偶爾也會有那種「好想結婚」的女生,但畢竟是少數,不想成為普通主婦的女生占壓倒性多數。我也一樣,雖然總有一天會成為普通主婦沒錯,可是也覺得如果能發揮什麽——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就是了——像喬或愛咪一樣的才華就好了。


    「妳該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吧?」


    「沒有。」


    「那,為什麽?」


    「不知道。」


    她稍微抬頭往這邊瞥了一眼,麵頰通紅,哇,整個人害羞到不行。她說「不知道」,大概是沒有任何道理或緣由,總之就是想當新娘子吧。


    「吉野同學喜歡誰呢?」


    秋庭裏香突然這麽問。


    一定是想改變話題吧。


    「我大概是喬吧。」


    「為什麽?」


    「她不是很有才華嗎?想做的事情都會自己去完成。我就沒辦法像她一樣,我做不到。」


    「做不到?為什麽?」


    「就是做不到嘛。」


    才華這種東西又不是每個人都有,而且我的個性也沒有那麽活潑啊。


    唔~秋庭裏香說: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總覺得她以格外堅定的語調,重複相同的話語。


    「是嗎?」


    「是啊。」


    她為什麽可以這樣斷言呢?而且仔細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和秋庭裏香說這麽多話。感覺有點意外,本來以為她會說些讓人完全跟不上的話,結果卻很普通。而且還說什麽「想結婚」,然後自己在那邊不好意思。沒想到也有可愛的地方嘛。


    「我要回病房。」


    不過,從頭到尾都還是一樣任性就是了。


    「啊,嗯。」


    「因為晚餐時間快到了。」


    我們搭電梯一下樓,果然正如秋庭裏香所言,已經開始配送晚餐了。大推車上放著好幾個餐盤,護士邊走邊配送。


    當我們回到病房時,秋庭裏香就立刻問:


    「書有幫我拿來嗎?」


    「啊……」


    「小婦人續集的下集。」


    心跳瞬間加速,怎麽辦,要給她嗎?還是先別給她呢?都因為剛剛和秋庭裏香稍微交談過,那種壞心眼兒也已經完全被衝淡了。她害臊的樣子浮現腦海,「不知道」,邊說邊臉紅。先跟她說「忘了」,總之現在先這樣蒙混過去吧?她說不定會說「那妳明天拿來」,反正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打算吧。


    「抱歉,忘……」


    但是,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因為我注意到一件事。自己放在床邊的包包不知道什麽時候倒下去,包包拉鏈也沒完全拉好,放在裏麵的教科書等物品也都露了出來。其中包括小婦人續集的下集,雖然不是全部,可是大概可以看到一半封麵。深褐色的馬區家圖像,以動畫賽璐珞片繪製而成的封麵。


    一抬頭,秋庭裏香也在和我看相同的東西。


    事到如今,已經說不出什麽「忘記了」。


    我沒有不懷好心,我不是懷著那樣的心情把書給她的,但是即便隻是暫時性的,心底確確實實存在過那樣的念頭。她現在正以什麽樣的心情閱讀那本書呢?貝絲是在哪裏死掉的呢?我記不太清楚了,感覺上好像是在中間部分,她是否會察覺到我的壞心眼兒呢?


    5


    岬同學回到學校來了,還驕傲地向大家展示盲腸手術痕跡。立花同學也回來了,手臂還吊著的她暫時不能打壘球,所以有點沮喪。而我也終於可以卸下送講義負責人的頭銜,隻要一想到從此可以不用再和秋庭裏香打照麵,就覺得鬆一口氣。因為,這樣就可以不用麵對自己不懷好心所造成的結果。


    但是,柿崎老師還是這樣對我說:


    「吉野,把這個送去給秋庭。」


    我正想回家,手上拿著包包。


    「可是,岬同學或立花同學……」


    「他們兩個今天好像都有事,就拜托妳了。」


    我沒辦法,隻好接下講義。然後,勉強移動沉重的腳步,往醫院走去,無數「好討厭喔」一邊掉落在腳邊。像這種時候,總是很快就抵達醫院。我一如往常地搭電梯,一如往常地走在走廊上,往秋庭裏香的病房走去。


    但是。


    她的病房空無一人,不但秋庭裏香不見人影,就連其它物品也清得幹幹淨淨,像是放在邊桌上的茶具組、堆在床邊的書,全都不見了。


    「啊,她轉院了。」


    當我茫然地佇立原地時,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一回頭,那個帥醫師就站在那裏。


    「轉院?」


    「她要進行一個比較麻煩的檢查,回大學附屬醫院去了。妳又來幫她送講義啊?」


    「是的。」


    「這樣啊,可能是和學校的聯係遲了。其實是可以再延一陣子的,可是為了配合那一邊的時間表,才臨時決定……啊,妳可以等我一下嗎?」


    醫師說著慌忙地不知道跑到哪裏去,而被獨自留下來的我則持續茫然盯著空蕩蕩的病房。秋庭裏香轉院了,再也見不到麵了,空蕩蕩的病房像是完全被包裹在心中似的,讓整顆心也一起變得空蕩蕩的。好不容易,醫師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這裏來。


    「她拜托我把這個還給妳。」


    他拿來的是小婦人續集的上、下集。


    「裏香她到今天上出院的時候,都一直在看這個。」


    「一直……」


    「聽說是必須把書還給妳,所以慌慌張張地想趕快看完。」


    我接過書,秋庭裏香到今天早上都一直在看這本書,為了把書還給我而手忙腳亂。她畢竟是那樣的女生,我本來以為她會滿不在乎地把書一起帶走,我本來以為她是那種壞心眼兒的女生。但是,我錯了,使壞搞鬼的人是我。她是否有察覺這書中包藏著我的惡意呢?


    「請問——」


    「嗯?」


    「秋庭同學有說些什麽嗎?」


    「什麽什麽?」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明。


    「什麽都好,就是……」


    嗯,醫師沉吟,頭歪向一邊。


    「唉,現在跟妳說這些也沒用,隻是在妳之前,不是大概有兩個孩子會幫忙送講義來嗎?可是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好像都很怕裏香,每次都把講義托給護士轉交,沒和裏香碰麵


    就回去了。就隻有妳喔,就隻有妳肯和裏香做朋友。」


    「…………」


    「還有,每次妳走出病房的時候,裏香都會從窗戶一直看著妳的背影。那孩子不常講她自己的事,所以實際上怎麽樣不清楚就是了,可是我想她大概是很羨慕妳吧。」


    「羨慕?我嗎?」


    「嗯,裏香不是一直都住院嗎?可是妳卻可以到外麵去,也可以去上學,全都是些裏香做不到的事情。」


    「啊……」


    記憶在腦海中蘇醒。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她是這麽說的。


    『我覺得不會做不到。』


    所以才會這麽斷言。因為從她的角度看來,我不管什麽事情都做得到,因為這些全都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手中拿著兩本書……


    「怎麽啦?」


    即便帥醫師這麽問我,我也答不出來。


    我隻能凝望手上的書。


    姊姊快結婚時,和男朋友大吵一架。那時候她的手機響個不停,可是不管響兩次、三次,姊姊都不立刻去接,終於到大概第五次才終於對手機伸出手。我最討厭那響了三、四次的電話鈴聲,姊姊講電話的聲音好低沉,而那異常冷靜的聲音讓我覺得很恐怖。爸爸變得沉默寡言,而媽媽則一直在清掃廚房。


    如果就這樣分手的話怎麽辦……宴會場都已經訂了耶……


    每當想到這些事,腹部附近就有什麽頓時啾地縮成一小團。雖然不關我的事,而是姊姊的事,但是畢竟是一家人,還是會因此覺得難過得不得了。


    當時的某個夜裏……


    我因為喉嚨幹想去找東西喝,一到廚房就看到媽媽還沒睡,獨自坐在餐桌旁。


    「咦,怎麽啦?」


    嚇了一跳的我問,媽媽是那種很快入睡的人。


    「嗯,就是睡不著。」


    真傷腦筋,媽媽以這種感覺笑了。


    餐桌上放著啤酒灌。媽媽平常幾乎不喝酒,隻是偶爾會陪爸爸在晚上小酌,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媽媽獨自喝酒的樣子。雖然疑惑,我卻假裝若無其事,一邊從冰箱拿出裝有麥茶的保特瓶,另一手拿著玻璃杯,在媽媽對麵坐下。我傾倒保特瓶,將麥茶倒入杯中,結果倒得太猛,讓麥茶稍微濺了出來,沿著圓形的杯底,形成麥茶的圓圈。


    麥茶冰過了頭,喉嚨深處殘留些許冰箱臭味,我們家為什麽要把麥茶冰得這麽冰啊。


    「我們家的麥茶為什麽都這麽冰啊?」


    「爸爸比較喜歡這樣啊,我也不喜歡那麽冰的,可是爸爸最怕熱了。」


    「那就叫爸爸放冰塊啊。」


    「不行,不可能的。」


    「為什麽?」


    「爸爸會生氣的,他一定會一直念個沒完,要求把麥茶弄得更冰一點。與其聽他那樣碎碎念,還不如冰過頭的好。」


    該說爸爸是有所堅持呢,還是頑固呢,總之就是個不肯妥協的人。像這些事情,多半都得媽媽妥協。


    我突然想起朋友說過的話。


    「我跟妳說喔,我朋友家有養貓,一隻公的一隻母的。我有看到照片,好可愛喔,不過是雜種的就是了。」


    然後呢?媽媽問著,一邊喝著啤酒。媽媽獨自喝啤酒的樣子實在讓人感到有夠不可思議,都不像家庭主婦了。啊,這是不是所謂的「偏見」啊?


    「有時候,蟲蟲那些東西不是會跑到家裏來嗎。然後,聽說那些貓咪就會拚命去追耶。」


    「哇,不是隻會追老鼠喔。」


    「好像是耶,隻要蟑螂出現就會鬧得亂七八糟的喔。我朋友說,他們家那隻母的隻要看到蟲蟲跑到高的地方就會放棄,可是公的呢,就會一~直等,真的會花老半天等蟲蟲下來。爸爸大概也一樣吧。」


    「啊,原來如此,我懂、我懂。」


    媽媽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嘴裏反複重複「我懂、我懂」,或許是有點醉了吧。


    「和爸爸還真像呢,那隻貓。」


    「真的很像耶。」


    我們相視而笑,然後媽媽和我分別咕嚕咕嚕地灌下啤酒以及麥茶。像這樣麵對麵坐在半夜的廚房裏,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媽媽好像不是媽媽,而我也好像不是我。是因為現在是夜裏嗎?又或者是因為現在在廚房裏呢?


    「姊姊會怎麽樣啊?」


    所以,平常說不出口的話輕而易舉地溜出口。


    「不會怎麽樣啦,過沒多久就會冷靜下來了。」


    「是就好了……」


    「我跟妳說,綾子。人啊,是很無趣的動物,肚子餓了就會想要吃點什麽,寂寞的時後就會想要找人說說話,結婚前也會和另一半吵架的。大家真的是無趣到都會邁向同樣的道路,但是到頭來,大家也都過得滿幸福的,不是嗎?我也是和爸爸結婚二十一年,咦,可能有二十二年了吧……總之差不多就那樣啦,這期間當然也會吵架,也曾覺得實在有夠煩的,可是無論如何也都走過來了。如果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會怎麽樣的對象,那還不如在結婚前就怎麽樣才好呢。」


    可能是酒精作祟,今天的媽媽很偏激也很多話。


    「妳也是,不久之後不論再怎麽不願意,也會被卷入類似的事情。對了,不是有那種捕蚊燈嗎,會啪擦一聲把那些飛蛾撲火的蟲子全殺光。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以那種感覺飛進去喔,唉,那樣也沒關係啦,死不了的。知道痛以後,下次就會注意,就這樣進步……其實人再怎麽樣就是學不乖,笨到有夠討厭,雖然完全不會進步,可是也會慢慢習慣的。」


    媽媽用跟說話一樣高昂的氣勢,一口氣喝光啤酒,一邊說完「那我去睡了」便走出廚房,一邊扔下這樣的嘮叨:


    「妳也早點上床睡覺去。」


    剩我一個人後,我試著思考媽媽說的話,感覺上似懂非懂。隻是,正如媽媽所言,姊姊後來果然和男朋友和好。結婚典禮當天,姊姊看起來好幸福,比平常看來還要漂亮千倍、萬倍。


    我背後背負著秋庭裏香已經不在的醫院,無精打采地在道路上前進,偶爾也想回頭看看,可是就算回頭看又能怎麽樣呢。她已經走了,已經不在那裏了。


    結果,我還是搞不清楚她的事情。


    壞心眼兒到極點又任性,有時候卻格外坦率,很想結婚,容易害臊。


    我所知道的充其量僅此而已。


    啊,還有一件事。


    她沒有對我說謊,雖然說話很任性,感覺上像是多說無用,可是卻從未像小舞那樣敷衍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才清楚明白,以最真誠的態度麵對我的人或許正是秋庭裏香。


    隻要活著,即便如我短暫十四年的人生,也會遭遇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會懷抱著那些各種不同的事情,有時則會完全忘懷,不過我們也隻能繼續活下去吧,事後追悔於事無補。


    所以,是的……


    下次如果再遇到她,不對,就算不是她本人,而是像她一樣的人,我也要試著更坦率地麵對人家,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來。我要成為這樣的人,一定不可能做到,但是還是要盡力朝這個方向努力。如果媽媽說的話是真的,那麽像我也會逐漸習慣各種事情吧。


    我一邊祈禱秋庭裏香能夠達成夢想,一邊追著自己逐漸拉長的影子往前走,希望能有個像帶給瑪格幸福的約翰一樣的男生,出現在秋庭裏香麵前,希望他能帶給秋庭裏香幸福。至少為了能夠贖罪,我真誠地邊禱告邊往前走。


    祈禱是否能夠傳達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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